澄蓝天色转为黯青,幽凉晚风穿过巷道,卷来外头隐约的人声。欢腾了一天的城市在黄昏中奇异地沉默下来。

 

“殿下……殿下!”汤干自抵著缇兰的两肩,把她像一件长袍子似地钉在墙上。轻盈得没有重量,也绝无支撑,彷佛只要他一松手,她整个人就会落到地面上,迭成一堆衣料。

 

缇兰并没有昏厥过去,她始终清醒,眼睛黑洞洞朝天仰著,像两口无限深闇的井。

 

“殿下,您听得见我吗?”他握著缇兰的手臂,轻轻摇撼。“您听我说,那都是戏,都是假的。”

 

“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双盲了的眼睛来看他,狂乱鬈发盖了满脸,“那天,我看见了。”

 

青年将军茶色的瞳仁骤然收缩:“你看见……”

 

缇兰微不可闻地说:“看见了。”

 

叹息般轻细的三个字,合著街市深处传来的不祥鼓声,在汤干自心底深处震响。

 

女孩儿站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之中,但她并不恐惧。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样没有光、也没有色彩的世界。有时候,在睡梦中,会有一些纷乱的光从眼前流过,它们有著各各不同的温度与气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见过的所谓“颜色”。

 

但是那天的梦令她害怕。有一片颜色,从黑暗深处蜿蜒地向她流过来,炽烈浓郁,带著温热的铁腥气,像个不怀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渐渐冷了,枯干了。唯有一只垂死的触角碰到了她的裙裾,于是那颜色又飞快地、一丝一缕地攀了上来。她后退,却始终退不出那片颜色的纠缠。

 

她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浓稠的色彩中,头发像最上等的丝缎一般飞舞著,徒劳地向空中伸著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触怒了您?即使为您生育了那样可爱的三个孩子,也不能赎回零迦的罪吗?”

 

于是女孩儿在睡梦中恐惧地蜷缩起来。她听出那个美丽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想要醒来,但是这个梦牢牢锁住了她,不肯释放。

 

有个男人向她的母亲走过去,于是那颜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儿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脸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拥抱著她和母亲的手臂,此时只是紧紧抱著他自己,彷佛不胜寒冷的样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愤怒的言语,混杂著钢铁交击的动静,在黑暗中回响。父王俯瞰著母亲,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开头,对著虚空里的不知什么人说:“去把缇兰和索兰找出来——不留活口,提头领赏。”

 

太子哥哥提著剑站在更遥远的黑暗中,一片新鲜的色彩在他脚下扩散开来。英迦舅舅抓起一只琉璃灯盏,向虚空中掷了出去,于是炽热的颜色从母亲和哥哥脚下铺天盖地喷涌上来,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没了。那是划破手指的时候会流出来的疼痛的颜色,也是火焰的颜色。后来有人告诉她,那颜色就是所谓的“红”。

 

“后来,我就醒了。我哭著求母亲别走,别去见父亲。母亲叹著气,说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陆已经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现过真正的盲歌者,还说我听多了宫女哄人的故事,就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她在头发里簪了新鲜的香花,因为那天夜里英迦舅舅来了。我抱著索兰不肯放手,她只好把我和索兰都留在寝宫里。我一直趴在窗口,等著听她回宫的声音。忽然外头起了很大的风,阳光照在脸上简直烫人,可那已经是夜里了。那不是阳光,那是火。”

 

缇兰断断续续地说著,大睁的两眼空洞得骇人。“我抱著索兰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后来我问英迦舅舅,那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始终不肯说。”

 

最后一线夕照隐入海平面下。

 

四合的暮色里,鼓点猛然震响三声,振聋发聩,彷佛大地雄浑的脉搏。漂浮在毕钵罗城上空的昏蒙尘埃都骤然沉落下来,满城寂静。

 

自迢遥的远方,有个转折苍凉的男声随风送了过来,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顶上唱颂年景,祈求雨水丰沛、海疆平靖,龙尾神庇护一切航船,为了取悦神明,他们愿以百十万人一日一夜的狂欢作为献祭。

 

歌声渐歇,鼓点再起,这一次却是疾风骤雨,清澄空气里跳跃著粗蛮快活的节拍,催促人们将身边的一切灯盏点起。帕帕尔河岸上排列著的数千个乌铁火盆燃了起来,整座城就轰地一声被点亮了。

 

庞大彩船在河面上缓慢行进,夜晚通明如昼,一切人与物都在河面与两岸建筑上投下跳荡巨大的黑影。两个有著青铜般光亮肌肤的高大夸父女人身穿兽皮短衣,相互紧贴著妖娆起舞,肘与踝上都缚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飞薄的刀锋总是贴著对方喉下腰侧擦过,却分毫不伤。二十名一色一样打扮的歌姬坐在船边,齐声唱出靡丽曲调,垂进水里的纤巧小脚上皆用菀莨花汁画著吉祥的龙鳞纹理。

 

“母亲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么模样,我虽看不见,可是他那气味分明是个死人。如果当初我拦住了母亲,事情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也说不定,只要我不做那个梦,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缇兰空洞的眼里坠下剔透泪水,彷佛一枚细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绚烂混杂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梦。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说,哪怕是英迦舅舅。”

 

她攀著青年将军的衣襟,如一个同行将溺毙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与汤干自之间只隔著那样危险的窄窄一寸。“你们早晚是要回东陆去的,你们走了,这个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块走。” 话说完了,死白的脸上才泛起热病般的红晕。

 

汤干自缓缓地吸入一口气,那充满白莲花芬芳的春夜空气,像是会灼伤他的胸臆。

 

“殿下,臣实在惶恐。”

 

少女听见他自称臣子,猛然撒开双手,往身后民宅的门墙一靠,鬓边簪著的缬罗花一阵晶晶脆响,是红宝石的花药敲打在秾艳的黄金花瓣上。她扬著眼睫,幽黑瞳子哀恳而涣散地望定了他。

 

“那时候是你救了我。现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可是原来你也不明白。”

 

他凛然心惊,却只能别开头去,无以应对。

 

河上炸开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划出彷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转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闪烁的余烬向毕钵罗城笼罩下来。

 

他们头上的窗子纷纷砰然打开,喧嚷人声与肴馔香气飘散到阴暗的窄巷里,而后只听得泼剌一声,什么东西兜头盖脸浇了下来。缇兰却木然站著不知道躲避,人已湿了一半。汤干自揽住她的肩,硬拽著一气从巷子里跑到了河岸边,却始终被骤雨也似的水瀑笼在里面。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并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倾洒下来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体,泼进火盆里,焰光便腾地蹿起尺把高,散出迷醉的气息来。

 

到了这个时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寻常注辇人家,酿酒绝不肯存过两个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来痛饮,喝不尽的便从窗子里泼出去,是个除旧布新的意思。

 

这座城里从来没有不必破费的快乐,可是只要有足够的银钱,亦没有买不到的快乐。只有醴雨祭这一天,这座冷苛精明的城会像个慷慨醉汉一样,大把大把地将狂欢与迷醉的甘霖洒在每一个人头上。

 

万众欢腾中,唯独缇兰的微笑是残破的。她黝黑光丽的脸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纵横淋漓,又被泪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颏儿上,滴滴落了下来。

 

“震初,我晓得我是为难你了。世上的事,皆有这样那样的拘束与规矩。你和我虽然贵为将军与公主,也有许多行不通的事情。”她一身白衣裙与乌油油鬈发都叫酒浇透了,狼狈地贴在肌肤上,野蔷薇般的唇上浅笑著,吐出来的字,一个个却都是凄凉的。说完了,眼里又聚起泪光来,还是倔强忍耐著,紧紧咬住了食指一个指节。

 

浓烈酒香被体温焐成了热气,钻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脱离躯壳浮游起来。汤干自定定地看著缇兰,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去将她的手指从齿间挪开了。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沉声说道:“我带你走。总有一天,我带你走。”

 

他们俩坐在熙来攘往的帕帕尔河边,眼前三层楼高的金漆龙尾神像彩船顺流而下,万人沿岸追随,雀跃欢呼。神像手中托著圆径三尺的白玉荷叶盘,盘上坐的是全城技艺最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鸟鸣啭般的笛声一路从王城门前响到港区,两岸窗前与风台上的少女们用浅口碗盛了酒,一碗碗尽向著笛手身上泼去,却又都够不著,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

 

这是一年一度的庆典,油腻烟火的生活里陡然绽放的一朵庞大的、不会结果的谎言之花。

 

汤干自唇间甘甜辛辣的酒味逐渐褪了,这才觉出旁的滋味来——原来甘醴一般的女孩儿,泪水终究也是咸苦的。他周身血脉奔涌,心里知道是醉了。

 

“走吧,阿盆,送我回宫里去。”季昶弯下腰,对著夸父的耳朵说道。这夸父正是六年前在港区拆毁酒馆的那一个,当时被汤干自手下一伙人围住,挨了十几刀也不退缩,他那雇主却把他撇下跑了。众人欢喜阿盆有骨气,求过了汤干自,把他拖到城里那两座小楼之一里边去养伤,最后干脆召他入伙当起夜贼来。

 

夸父眨了眨眼,道:“殿下,后头可还有东陆的戏法呢。”

 

少年手里抚摸著三途隼的翎羽,眼神却遥遥地落在帕帕尔河对岸,隔著舞踏喧嚷的彩船,隐约看得见对面白衣胜雪的少女。过了好一会,才心不在焉地说:“不看了。”

 

“给将军的信也不送了么?”

 

季昶一振手腕,三途隼便向火光映红的空中飞去。

 

“又不是一刻也离不开,让他独个儿多玩一会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阿盆答应一声,转身小心翼翼往人丛外边走。

 

季昶坐在夸父肩上,慢慢打开膝上搁著的硕大竹纸袋子,抽出十多枝特别稠密的蒲公英来,也没费劲去吹,夜风一过,纷纷拂拂,一场雪似地全都落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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