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之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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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无翳的棋子落在棋盘中央,吭然有声。谢玄拈著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国师来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再下半盘棋。」嬴无翳低声道,然而语气严厉,似乎为属下的分神不满。

  「来的是敌还是友?」谢玄低声问。

  「要想一统天下,需得千万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许是我的对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条船上,则用人不疑。」嬴无翳道。

  「怎么判断彼此在一条船上?有人看起来微笑,暗中握刀,别有所图。」谢玄忽地一扬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无翳微微摇头,「因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从未怀疑过你,虽然你的聪明十倍于我。这个道理,将来你会懂。」

  张博进帐,半跪于地:「国师雷碧城先生在帐外求见。」

  「我离国的贵客远道而来,却那么拘谨?」嬴无翳将棋子投回盒子里,「有请。」

  张博转身掀开军帐的羊裘帘子,穿著黑袍的老者轻飘飘地踏入,他的黑袍长至足下,高至颌下,领口以生铁片保护,只能看见一张似乎苍老又似乎年轻的脸。他缓行至嬴无翳和谢玄的棋盘前,恭谨地半跪下行礼。

  「看见我的战马惊惧,就知道是国师来了。」嬴无翳推开棋盘,「国师每次驾临都有异相,这次是不是也惊动了白毅?」

  他这么说的时候微笑,抚摸著下颌褐色的微髯,目光却是冷冷的。

  「当日国主见我不惊,如今白毅也不惊。」雷碧城回答,「本来准备横穿敌阵,代国主示敌以威仪。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险些身陷在他的大阵中。」

  「看来白毅又和我平分了这一局的秋色。」嬴无翳示意谢玄起身,对雷碧城比了一个手势,「国师上座。」

  「国主是人王,白毅是军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军王?」嬴无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确实是军王,我却未必是人王。要我自己说起来,霸王吧?国师不辞千里,忽然驾临,是前来助我的军威么?以国师的秘术,对我军是极有裨益的。」

  「国主恕臣下擅离职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见离开九原迎接国主军驾,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无翳一挑眉,却不请他起身。

  「墨离县侯的反意已经明朗,如今的九原城里动荡不安,听说国主军驾被白毅阻挡在殇阳关下,人心更加变动。长公子已经不能弹压诸大臣的势力,大臣中有人已经准备开城迎接墨离县侯。而墨离县侯部下虽然不多,要击溃九原城的守军却不难,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经混在请愿的民众中驻扎在九原城下,形势一触即发。我本应守护长公子,但是情况紧迫,不得不来这里告知国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国主请饶恕我的妄为。」

  嬴无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儿已经敢于动用兵力了?看来这小东西没有让我太失望,比他那个卑鄙却懦弱的父亲要强。」

  「如今的形势,只有国主军驾亲临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国主的军威下作乱!」雷碧城断然道。

  嬴无翳斜觑著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听说我的侄儿敬你若神明,曾经连续几个月在九墟神宫外,沐浴斋戒,请求你赐他以神启。国师对我忠诚,却没有考虑过如果我的侄儿登位,他对国师的礼敬只怕还胜过我么?」

  「天地间只有一个神,神把启示给予他所钟爱的人。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赐予的?神俯视著离国,这是离国即将强盛的时代,而神已经把启示给了国主,就不会再赐予其他人。所以墨离县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仆从,不敢为了俗世的礼敬而背弃他的意志。」雷碧城低声道。

  嬴无翳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国师请起,国师对我国帮助极大,是我嬴无翳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内乱外敌皆有的时候,国师如此忠诚果敢,显得更加难得。」

  雷碧城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我并非忠诚于国主,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胜利赐予离公,任谁都无法阻止。我们这些匍匐在神脚下的人,不过是惊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唤,实现他的意志。」

  「那么这一次国师又带来了神的旨意么?」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肃然,「国主有一场危难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难,每时每刻都在眼前。」嬴无翳不动声色。

  「那么我想问国主,这一次即便国主可以从殇阳关脱出,是否也必须冒著巨大的损失?城外白毅七万联军,纵然国主麾下军士悍勇,也难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带的赤旅军团防御华烨的风虎铁骑,到时候若不肯投降,也是注定要损失掉的。国主带了残余的兵马,还要沿著北邙山迂回,取道沧澜道回国,到时候也许墨离县侯已经以兵变拿下了九原城。国主到时城门不开,而白毅大可以领兵在后面追杀,离国其他城市还未来得及响应国主,国主已经被前后夹击。」雷碧城直视嬴无翳,「这些国主想过么?」

  嬴无翳沉吟片刻,微微点头:「这个危险我离开天启之前就已经想到。」

  「那么在国主的计划中,该当如何应对这种困境呢?」

  「这是赌博。」嬴无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因为帝都对于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进出的资货都被诸侯封锁,我们无法壮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却无法用他来威胁敌人。必要时,这些诸侯大可放弃皇帝让我一剑杀了他,再杀进天启来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赖以起家的南蛮诸部,就会被活活困死在天启,再无可以呼应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我本来准备急速行军,在诸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冲出殇阳关,最多是旷野相遇,即便是一战,还可以绕过敌阵的封锁回国,不至于损失巨大。却没有料到白毅的防御这么坚实,我没能及时冲出殇阳关,现在心里也后悔。」

  「国主所想,是如果急行军回到九原,趁著墨离县侯还未来得及起事,便大军入城。那时候以国主的军威,动摇不定的臣子势必立刻归顺在国主的军旗下,墨离县侯的谋反自然而然烟消云散。这就是国主所谓的赌博吧?」

  嬴无翳点头:「国师知我。」

  「可是国主难道没有想到,墨离县侯的反叛,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引得国主离开天启。所以白毅早已在殇阳关前设下了重重大军,以国主『岳峙雷行』的战术,却不能脱出殇阳关。而墨离县侯只是暗中蓄积兵力,并不急于和长公子在九原城下开战,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缓缓说道。

  嬴无翳恍然大悟:「这是引我回国的诱饵!我担心嬴真不能守国,就会急于破围,那样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不错,所以墨离县侯是在等待,国主不动,他也不动,而诸侯亦然。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白毅约了国主七日破城,这未必不是一个逼国主尽快突围的计策。」雷碧城挥手袖子拂过棋盘,「所以这一阵若是一盘棋,还有无数的后招没有显露出来。国主在边角地上所见的厮杀,只是敌人为了在中盘绞杀我们所放的烟幕!」

  满盘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响。

  谢玄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微微心惊。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他也知道诸侯间素来也不和谐,巨鹿原一战,诸国联军如果不是各自为阵,本不会被离军冲击得分崩离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实施这样庞大的计划,势必要有一个首脑在幕后运筹帷幄,以谢玄所知,东陆朝野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掌握绝大的权力却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协调诸军和墨离县侯配合他,也是有心无力。所以谢玄敢于劝嬴无翳冒险归国。而雷碧城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测。恰恰在这个时候,墨离县侯引兵不发的围困著九原城,使得这个局面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诱饵。而隐藏在幕后操纵的那人,谢玄心里觉得隐隐约约看见了影子,却摸不准那种感觉。

  他不喜欢雷碧城,却被他的分析说服了。

  嬴无翳也不说话,看著如今空荡荡的棋盘,沉思良久,微微地点头:「那么如今的选择,我们可以退回天启城固守。要么,就是率先引兵突围。如果我们行军足够快,我的侄儿未必敢于谋反,因为在他还未在九原城站稳脚跟,我们便已经军临城下。而诸侯若是来不及追上我们,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者是下策,后者是中策。」雷碧城断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无翳猛一抬头,目光灼热:「什么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尽诛白毅的大军!」雷碧城低喝。

  嬴无翳、谢玄和张博都是悚然一惊:「尽诛白毅的大军!?」

  他们面前是两倍于自己的大军,山阵、风虎、出云、紫荆长射,均是东陆顶尖的强兵。而领军之人无不是声威赫然的人物,当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许为「军王」的白毅,即便以他们的傲气,也不敢抱战胜的想法,平安突围已经不是容易的事。

  「国主曾经冒千古的奇险夺下帝都,成就功业,那么殇阳关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第二个奇迹?」雷碧城几乎是在质问,「或者国主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

  嬴无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视雷碧城,目光中隐隐一股怒意。稍顷,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么国师来这里,就是要教给我尽诛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准备充分,我有什么面目在最危急的时候私自离开九原城来面见国主?」雷碧城反问。

  「你有那么大的信心?」嬴无翳喝问。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挡。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狮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钢铁般的意志。一切的敌人都将在他的面前化为齑粉,彷佛遭到雷霆的惩罚!神的眼睛在天空里俯视他,奇迹跟随他而行。神曾为了拯救河络一族而劈开大山,也会为了他所选中的人把殇阳关变成白毅的森罗地狱!即便是军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声音高亢,彷佛唱颂,「而国主,便是神选中的人!」

  他猛地低头:「请国主屏退其他人,我将把神的旨意传授给国主!」

  嬴无翳点头,扬手一挥。谢玄和张博半跪行礼,一齐退出军帐。

  两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风吹拂。方才浓重的雾气此时已经消散得一点不剩,嬴无翳的战马平静地站在远处打盹,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过。四名魁梧如巨神的从者默默地站在帐外,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不到他们在呼吸。沉重的铁甲笼罩了他们全身,没有半点皮肤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没有了,袖子空荡荡地飘著。谢玄和张博一出帐,恰好站在这四个人之间,从者们却没有一个扭头去看他们。这些从者根本就像是铁铸的人偶,本应该立在坟墓前守护墓主的安宁。

  张博瞥了他们一眼,扭头去看谢玄。谢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张博才压低了声音:「国师带来的方略……尽诛白毅的大军……可能么?」

  「自从他来到离国,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实可行,这一次只怕也不会例外。」谢玄道,「我想王爷已经被他说服了,现在不必在多说什么。」

  两人又走了一段,周围静静的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声。谢玄忽然站住了,张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著谢玄沉默的回头,去眺望远方的军帐。

  「怎么?」张博问。

  「不知道怎的,每次见到这个人,我都有种冲动,」谢玄压低了声音,「想要一剑杀了他。」

  「我也一样!」沉默良久,张博道。他和谢玄对视,目光中不无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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