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暮色难寻》第22章 媒人齐老师

作者: 御井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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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咨询室里,齐老师笑了一会,停下来,「抱歉,小刘,其实论理真不该笑,不过,哈哈哈——」

他忍不住又笑了十几秒才停下来,「那你拒绝了这个患者没有?」

「没有。」刘瑕说。

齐老师的眉毛又挑起来了,她有些没好气,「因为他没给我拒绝的机会,说完就下线了——老师,我们这是在督导课程,我要付你钱的。」

齐老师没理她,又暗笑一会,「抱歉,抱歉,如果是别的咨询师,我不会笑,不过是你嘛——」

他摇摇头,压下笑意,「当你的督导老师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对患者有搞不定的时候,情景还这么荒谬,你让我不笑,真有些强人所难啊。」

刘瑕对齐老师翻个白眼,齐老师又笑起来了:多年的临床工作,以及老派的思想体系,让他还是习惯用患者来称呼咨询人,不过,刘瑕并不会用医生来称呼他,她已经叫惯了老师了。——齐老师之前在P大心理学系任教,亦是刘瑕在P大的导师之一,她能顺利入读哈佛的博士课程,也多亏了齐老师的大力推荐,以及他提供的临床实习机会。

按照国外成熟行业的规定,每个心理咨询师都要有个督导师,在刘瑕回国之后不久,齐老师被F大高薪礼聘为系主任,也来到S市,顺理成章,他也就成为了刘瑕的心理督导师,对刘瑕的咨询历程,他当然最了解不过。「没有拒绝患者,是对他产生好感了吗?其实你们从未正式建立咨询关系,你和他恋爱并不违反伦理啊——这个男孩子,我很欣赏,他一早就不答应你,肯定是早就想到这点了,谋定后动,好,好。」

彷佛是种自然现象,中国人年纪大了,就会离奇地对做媒产生兴趣,刘瑕的个人问题,也在齐老师关注范围内,她对他的反馈并不意外,「但我很怀疑,他现在的心理状态,能够建筑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吗?甚至于,他会想要恋爱吗?我猜测,他是在多次不愉快的心理咨询后,对这种形式发生了厌恶与抵抗,所以潜意识选择把他求助的渴望显化为『恋爱』的欲望,本质上来说,他还是想要和一个能治疗他的人产生密切的关系,但这种关系不会带给他压力,他无需强迫自己去重复那种让人厌恶的常规。」

「这是有道理的分析——你没有更多的数据给我,所以我只能说到这里。」开完玩笑,齐老师也正经了起来,「确实,真正的社交恐惧者是很少恋爱的,恋爱,本质上也是社交活动的一种。不过从你的叙述来看,他并不像是患有社交恐惧症,起码他和你的社交就没有发生太多问题。不过,这会带来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他本人明确拒绝了你的咨询邀请,所以道德上来说,我们不该再分析他——但如果他的内心需求还是在寻找咨询呢?我们要去满足这种需求吗?」

他望向刘瑕,「我个人认为,这是必须首先明确的问题。」

齐老师的洞察力,总是让刘瑕有些钦佩,但她现在不是太喜欢他的一针见血。「……我不知道该不该满足,一些常见的处理办法在这个案例上,似乎都不适用。」

「你知道吗。」齐老师观察她一会,若有所思,「小刘,我知道对你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什么?」

刘瑕做出个疑问的表情。

「冷静。」齐老师说,「处理咨询师和病人之间的移情与反移情,一直都是新咨询师的难点,有的咨询师对病人发展出了超出医患关系的感情,有的咨询师明知这个病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外,但仍然舍不得结束咨询关系……学会怎么划分边界,寻找对策,一直都是咨询师和督导师讨论的内容,在督导过程中,咨询师会化身成为求助者的角色,而督导师就是他们的帮助人。——但你不是。」

「特别有意思的是,移情和反移情从来都不是你的问题,你对患者从来没有更超出的感情,你也从来都不会舍不得放手,我把一个棘手的病人转给你,几周以后,OK,你回来告诉我,你处理不了,或者你已经搞定了,或者你认为别人来做效率会更高,你从来没挣扎过,一次都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是个帮助人,我们的讨论更多的是平等的,技巧上的。这个病人的咨询疗程是怎么展开的?换个角度会不会更好……」

齐老师把双手堆成塔状,顶在下巴前,一脸睿智深沉的样子,「你从来不会对局面表示烦恼,从来没有迷失过方向,至少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

尽管她明确的知道,齐老师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心理咨询师,但刘瑕还是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适:该死,被分析的感觉确实不好受。

「也许这是因为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案主。」她说,随后感到轻微的歉疚:这是太明显的对抗了,在齐老师这样的老手跟前,这等于是极无礼的冒犯。「对不起,老师。」

「没必要说对不起,」齐老师说,他含笑看着刘瑕,「我的建议是,好好品尝这份烦恼,这对你来说,是难得的进步机会,也许处理完这位患者之后,你的咨询能力会更上一个台阶——或者更好,他最终还是没成为患者,成为你的伴侣。」

「老师——」

「玩笑,玩笑。」齐老师举起手,「在心态上我是这么建议,至于在技巧上,我还是那句话——敞开、自信的心态,不要惧怕交流——」

这一直都是齐老师的咨询指南,从他的办公室开回家的路上,刘瑕也因此若有所思:她对沈钦的烦恼,是否与此有关?对于沈钦,她是不是格外惧怕交流?

对于她来说,交流当然一直都是工作的一部分,为什么沈钦例外呢?他和别的案主有什么不同?

当然,他很有钱,也很怪异,对她有好感,不过,她的大部分客户其实也都如此,沈钦唯独的不同,就是他的个人能力十分出众,并且……

刘瑕不得不承认,『寻求帮助说』并不能解释全部,沈钦对于她个人的兴趣,确实要比普通案主更浓厚,他出色的嗅探能力,也让他对她的了解异常的深刻,而他又是那么的聪明,她不能像对其余案主一样,从许许多多他们需要的情感和人生经历中信手拈来,扮演他们需要的角色——沈钦对她个人兴趣的浓郁,他本人的聪明,足够让他看破她的诱导,她必须真正地敞开自己,才能和他完成交流。

这一点在之前似乎不成问题,但在他暴露了自己的『目的』之后,她的心态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改变?刘瑕瞥了手机一眼:已经两天多了,沈钦都没有主动联系她。

也许他是在害羞,而她呢?不主动联系沈钦的理由是什么?

从泊车到电梯,回家一路上,她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电梯门打开时,刘瑕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眨眨眼,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

「对不起,」她说,「请问你们在我家门口是有事吗?」

几个黑西装让开身子,露出了人群中央的中年男人——别看在老先生跟前,沈三先生几乎有些憨厚,此时此刻,他的气质,倒是撑住了这黑社会大佬一般的出场,「刘小姐,好久不见——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刘瑕打量一下他的小弟群,「有什么事您请直接说。」

「你怎么回事,给脸不要脸啊你——」一名黑西装立刻活跃起来,一边撸袖子一边厉声呵斥。刘瑕后退一步,分析局面——但她当然没有露出惧色。

「瞎说什么!」一击落空,沈三先生反应也快,紧接着喝道,「有你说话的份吗!给我滚一边去!」

他又调回视线,和刘瑕冷冷的目光相撞,肥肉攒动,挤出个笑容——这一回,比刚出场时多了几分尊重,但也仅仅只是几分,「那行,就这谈吧,你们都那什么——」

他举起冲小弟们连弹手指,几个黑西装纷纷弯下腰拎起脚边的公文箱,对着刘瑕打开。

里面是红彤彤一沓沓的钞票,理所当然,刘瑕眉毛都没动:这实在太俗套,从拿起公文箱的第一秒,就可猜出后续发展。

「四百万元,见面礼,不够随时再加。」沈三先生的欢容有些做不下去了,他脸颊上一条肌肉隐隐跳动,把笑容化为凶相,「这杯敬酒,应该能让刘小姐你开门迎客了吧?」

敬酒两个字,沈三先生咬得很重,这让刘瑕不禁好奇他又准备了什么罚酒。

她笑了笑,做个手势,黑西装纷纷让开,让她前行开门。

刘瑕打开门,把包放在门边斗柜上,自然地掏出手机。「三先生,喝茶还是咖啡?」

沈三先生没有要茶,也没有要咖啡,他按着双腿,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夹在指间递向刘瑕。

「刘小姐好像挺喜欢四百万这个数字,」他说,「刚才那点小钱,见面礼而已,这张卡里也有四百万——美金,刘小姐的飞机一落地,我就把密码告诉你。」

刘瑕扬了一下眉毛,「您的意思,是让我把工作室收歇了?」

「也不是永远关门。」三先生大度地一挥手,「等到时机合适,还是可以回来的嘛。」

刘瑕笑了一下,「三先生,不是我有意抬杠——不过,你好像把我的自由意志估得太廉价了点。」

「自由意志?」三先生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丰满的脸颊上现出点讪笑,「到底是高材生,好!快人快语,我就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不过你得耐心把话听完啊,刘小姐,钱不是问题,在美国你就可劲花,花没了说一声,你怕什么呢?我要不给你,你可以回国找我来取啊。」

就她有过接触的几个第二代来看,沈家人确实都不简单,至少智商上不会输人太多,别看沈三先生庸俗,这接连三步抬价的安排,也算是火候十足——四百万人民币要是能镇得住她,就不会有这四百万美金,四百万美金要是镇得住她,当然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无上限的许诺。

嗯,说起来,这个操作手法,也挺典型的……

「三先生真是豪爽,」电热水壶响了,刘瑕站起身倒出两杯水,「您就不怕我在美国花天酒地,吃定了您这个大户?」

沈三先生哈哈大笑,「刘小姐你是聪明人,干不出这么没分寸的事——」

虽然她话说得客气,但刘瑕一直没接银行卡,沈三先生一欠身,把卡放到桌上,向刘瑕推过来,语带深意,「看在老爷子面子上,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刘小姐,你好好考虑考虑,要是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

刘瑕拿起这张运通银行卡,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三先生,冒昧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早年是不是负责集团拆迁工作的?」

她这句话说得不太好——再是粗俗,也不可能感觉不到刘瑕话里的调侃。屋内的气氛变了,沈三先生一张脸涨若猪肝,「刘小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么搞那就没意思了。」

几个黑西装不待他吩咐,自动向刘瑕靠近,刘瑕依然保持笑容,「三先生,我家里有安保摄像头的。」

她拿起手机亮了一下,「APP链接,实时监控,一键报警——最后这个功能,我还没用过,要和我一起试试看吗?」

有老爷子做靠山,沈三先生当然不能过分,他举起手,『哎』了手下们一声,几个手下退了回去,但仍对刘瑕龇牙咧嘴露出凶相,刘瑕捧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的表演,这让沈三先生更加恼怒——

「搞什么!」他回头厉声呵斥,「以为刘小姐是那些钉子户啊?都他妈给我放尊重点!这谈事呢!」

不愧是应付惯了钉子户的老手,无下台阶就自己动手造一个,借着这一通敲山震虎的邪火,沈三先生硬生生就把语气缓和下来了,「刘小姐,你别介意,那都是一群粗人——您这猜得太准了,拆迁工作干多了,都不会好好说话了,就想着动粗、动粗——其实,你猜得确实没错,滨海拿地、拆迁这一块,一直都是由我来负责。」

他停顿几秒,似乎想让这无言的威胁发酵,但在刘瑕的微笑之前无功而返,倒也露出了几分佩服,反过来给刘瑕倒水,「刘小姐,我也就直说了,你要是不走,你说我要会真给你造成什么人身伤害吗?那也不至于——是说我沈汉真是吃素的,但你毕竟是钦钦的女朋友,自家人没必要闹成这样。但你要真觉得讨好了老爷子就能怎么样了,还是省着点吧——」

他迎上刘瑕的眼神,笑容忽然变得含蓄暧昧、神秘莫测,「拿上这笔钱,和钦钦出国去满世界玩玩,有什么不好?你的底子也不是干干净净——就不怕有人把你的秘密捅到老爷子跟前,鸡飞蛋打,连我们沈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理所当然,他是完全误解了刘瑕和沈钦的关系,不过这并不足以让刘瑕吃惊——她确实有些愕然,主要是没想到沈三先生有这么一说,她还以为沈三先生手里的罚酒,照旧依然是拆迁队、小贷公司堵门泼粪那一套呢。

「秘密?」她重复着沈三先生的话,不自觉一挺身。

也许是她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太过轻忽,多少有点看戏的嫌疑,此时终于露出的犹疑,也令沈三先生得意非凡,他终于放弃最后一丝伪装,往后一靠,大模大样地架起二郎腿,抬头让小弟服侍着点了根烟,足足地吸了一口,这才在白烟缭绕中,摆出了彻底的大哥姿态。

「刘小姐,」他直接把烟灰点在了地毯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这都是地球村的时代了,虽然你大学是在P市上的,但圈子这么小,P市的市,难道就传不到本埠吗?」

P市、大学……

刘瑕的肩膀松了下来,她禁不住莞尔。

正要说话,『叩叩叩』的敲门声传来,门外有人喊,「是刘小姐吗?有你的快递。」

黑西装们顿时警戒起来——拜网络调侃所赐,这年头,没有谁会对突如其来的快递掉以轻心。

但沈三先生倒很放松。「去开门。」

他瞥了刘瑕一眼,冷笑得胸有成竹,「我倒要看看,你特么敢不敢闹上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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