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藤》白英第1章

  秦放家住的,即便不是富人区,也应该是高档地段了——一大早,修剪花草的工人就持著刀剪修具过来「保持小区公共地段花木的文艺和造型」,卡嚓卡嚓,修修剪剪,到秦放家花圃后头时,忽然觉得有一小块地颜色有些松散,好像还……动了一下。

  修剪工赶紧揉了揉眼睛,又凑到铁栅栏边上细看,心理准备没做足,被地下忽然坐起来的一个长发女人吓的「妈呀」一声,一屁股就坐倒了。

  世态炎凉皆因脸,如果长发拂开下的脸狰狞恐怖,初升的太阳下上演的,应该就是一出恐怖片,但不是,人家长的特美,眼眸带笑,妩媚之极的,神色不慌不忙,伸手就把头发上的土块给拂了,还跟他打招呼:「早啊。」

  早……早啊……

  修剪工开始觉得,这事儿跟什么犯罪大抵是没关系的,但还是关切的磕磕绊绊地问了句:「小……小姐,你没事儿吧?」

  司藤嫣然一笑:「没事,闹著玩儿呢。」

  起身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伸手扶了下腰,踮著脚进屋,赤著一双脚,雪白雪白的。

  当日的工作完成之后,修剪工感慨万千的跟小区保安唠嗑,把早上发生的事当八卦讲,小区保安对司藤有印象,连连点头:「对的对的,很漂亮的,穿旗袍,那户的男人带回来的,有钱的单身男人,你懂的。」

  修剪工一脸的艳羨和愤愤不平:「有钱人,就喜欢玩花样。我以前听说……」

  说到这,忽然压低声音,似乎也知道这话题不登大雅之堂:「我以前听说,他们都玩绑起来啊,水里啊,还要穿制服啊……原现在开始流行埋起来……泥巴毕竟脏啊……」

  说完了,沉默良久,盯著手里的刀剪修具感叹:「有钱真好啊,一定要有钱!」

  小区保安也觉得非常励志:「是的,一定要有钱!」

  ***

  颜福瑞被司藤一个电话紧急召回了杭州,秦放家里。

  他给司藤汇报这两天的「走访」进展,司藤静静听著,不露声色的,即便听到「白英」这个名字也没有大的神色改变,偶尔几次蹙眉,都是拿手去揉腰侧。

  颜福瑞纳闷的很,到底老实巴交藏不住话,忍不住问:「司藤小姐是不是腰疼啊?」

  司藤嗯了一声:「让人拿铁掀铲的。」

  这还得了,颜福瑞大吃一惊:「谁啊?」

  「死人。」

  死人?颜福瑞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生化危机里的活死人,脑补了一下僵尸慢慢吞吞拿著铁掀追司藤的场景,觉得太过荒诞——接著就反应过来:敢对司藤小姐动手,应该是已经被她给杀了,或者快被杀了。

  心中顿时一紧,这些日子,大概是跟司藤相处多了,很多时候都不觉得她是个妖怪,现在陡然反应过来:妖怪毕竟还是妖怪,害起人来,家常便饭的。

  于是不自在起来,总觉得周身冷飕飕的,四下张望一回,想寻回点同类的安全感:「秦放呢?出去了?」

  「被绑架了。」

  「哈?」

  颜福瑞的嘴巴登时张的瓢大,司藤面无表情地看著这张瓢,吩咐他:「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囊谦。」

  ***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是所有颜福瑞都是秦放。

  首先,颜福瑞不知道「囊谦」是什么,司藤耐著性子告诉他「是青海的一个地方」,颜福瑞地理不好,此前从未出过四川地界,挠著脑袋去搜地图:「青海……在四川上面还是下面还是旁边啊?」

  其次,他买的是火车票。

  站在扛著大包小包扁担箩筐的火车站长队之中,腰侧隐隐作痛,满耳聒噪,司藤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偏偏颜福瑞还要絮絮叨叨解释:「秦放有钱啊,他当然能买飞机票,上次从贵州来杭州,我的机票钱还是他出的。但是我没什么钱啊司藤小姐,他是开公司的我是卖串串香的,大家境界不一样,又这么久没出摊了,要省著点花……」

  再次,这票,还是坐票。

  车厢里沉闷拥挤,过道里站满了人,有人嘎崩嘎崩吃东西,有人吆五喝六打牌,有人往死里抽熊孩子,有人不知道为了什么起了摩擦嘴里头骂骂咧咧脏字不断,司藤觉得连腿都伸不直,因为坐在对面的人行李带的太多,只能把箱子往行李座底下塞:「小姐,你腿让一让,请再让一让……」

  还有些眼皮浅的长舌女人,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她,声音压的小,她却能听的清楚:

  ——长的好看,都化妆画的,卸了妆吓死人的……

  ——衣服一看就假的,貂皮?狗皮吧,真穿貂皮的人会坐火车,还硬座?太虚荣了。

  ……

  妖力损亏,不能隔空抽她们一个嘴巴子,虎落平阳时绝不叫唤,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司藤闭上眼睛小憩,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上次和秦放从黔东南回来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机舱,悄悄静静,偶尔能听见空姐低声的问询,不知道是不是暖气开的不足,她手足冰冷,秦放脱下外套,轻轻给她盖上……

  秦放的确是个会照顾人的人,相比之下,颜福瑞……

  司藤恨恨睁开眼睛看颜福瑞,他正盯著靠窗桌上刚泡上的泡面:这是他刚刚好不容易穿越过道的人山人海,在自动开水器那儿接了水泡上的,压上泡三分钟之后就能吃了……

  目光炯炯,盯的那么死紧死紧,就跟下一秒就会有人来抢似的……

  唉,以前也没觉得秦放多么好,有颜福瑞一衬托,简直是像个宝。

  ***

  两天一夜的车程,司藤大多数时候都在休息,只跟颜福瑞有过两次简短的交谈,还都是颜福瑞怕她闷,挖空心思要跟她说话的。

  第一次颜福瑞问她:「司藤小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打算?她打算以后永远都不跟颜福瑞一起出来旅行了,算吗?

  她没回答,反问他:「你呢,什么打算?」

  颜福瑞说:「我想去做慈善。」

  他说的分外动情:「这世上,有好多像我们瓦房一样的孩子,无父无母的,可怜啊。我想收养他们,供他们吃穿,送他们上学,当初,我是想送瓦房上学念书来著……」

  听明白了,这是要化小爱为大爱,把对瓦房的遗憾弥补到相同命运的孩子身上。

  司藤问他:「你有钱吗?」

  他顺口答,没有,就跟做慈善这事只用走心,不用走人民币似的。

  司藤哦了一声,沉默良久之后,点评了一句:「那你还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第二次,他问:「司藤小姐,我师父丘山……当年真的很厉害吗?你不要介意,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又病的很厉害,有时候,饭都没得吃,要靠我出去讨……唉,我那时一直觉得我师父……挺可怜的。」

  可怜?丘山居然也有过堪称「可怜」的光景吗?

  司藤想象不出那种场景,她只知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的道门,跟当年的道门,简直像是来自不同的两个世界。

  于她,当年的道门像是噩梦,逼得自己战战兢兢躲躲藏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一觉醒来,这世上再也没有道士该有多好啊,真是让她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的。

  现在的道门呢?

  时间改变了一切,七十七年,对人来说,红颜白发,不堪回首,对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谁能想到现在是这种情形呢?如果当年就能预知,她绝不会跟丘山闹翻,她会蓄意蛰伏,熬到这群死敌都化成了白骨,熬过这七十七年再出山。

  当然,「如果」的事情多想无益,老天待她毕竟不薄,死而复生这种事,不是每个妖怪都有机会的。

  希望囊谦,可以解开她心里的谜团。

  想到囊谦,司藤忍不住眉头皱起。

  也不知道,秦放……现在怎么样了。

  ***

  周万东对贾桂芝极其恼火,却又无计可施。

  无怪乎老话说,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贾桂芝这个女人,看上去木头讷脑的,居然还摆了他一道:去囊谦?她从前可从来没提过要去囊谦啊。

  她甚至背著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一辆打著慈善捐赠旗号的小货车,车身上油漆刷了什么爱心基金会的标识,反正中国的基金会慈善组织多如牛毛,似是而非的冒仿也不会真的有人去计较,除了秦放,装著赵江龙尸体的冰柜也被搬进小货车的最里,外头塞满了「捐赠物资」,她对周万东说:「好在现在天气还冷,冰柜里不少冰块,还能撑个一两天,我们抓紧赶路,没什么关系。」

  赶路?这将是一趟多么诡异的旅程?身边坐著一个杀不死的沉默寡言的女人,车厢里是一具冻在冰柜里的尸体,还有一个绑架来的活人……

  事情在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有好几次,直觉都在提醒他就此收手,但是,功败垂成,实在舍不得那颗九眼天珠……

  是的,九眼天珠,贾桂芝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迟疑,又拿那颗九眼天珠说事了:「走吧,这事做完之后,珠子也就归你了,不走的话,你永远拿不到珠子的。」

  是的,不走的话,永远拿不到珠子,毕竟,他杀不死她。

  周万东好不甘心,又不想言听计从,恨恨说了句:「谁都知道,九眼天珠很值钱,赵江龙当时费尽心思想吞这颗珠子。你是他老婆,我怎么知道,你对这颗珠子,有没有想法?如果你心怀鬼胎……老子可不想忙到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钱,钱,钱,就知道钱,贾桂芝轻蔑地看了一眼周万东:「上车吧,路上,我给你讲讲,我为什么不稀罕这颗珠子。」

  ***

  出发之前,周万东谨慎地剃掉了那一脸很有辨识度的络腮胡子,又再次检查了后车厢的情况,开动车子的时候,跟贾桂芝说了句:「这秦放还挺认命,不吵不闹的。」

  贾桂芝没理他,或许是因为街头正好停著一辆警车,或许是因为没通过收费站之前,心里一直紧张,直到出城之后,她才接了周万东的话茬:「你不是用胶带封了他的嘴吗,他还怎么吵闹?」

  女人就是蠢笨,他说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吵闹,他的意思是,秦放一直很沉默,根本就没有挣扎的尝试……

  算了,跟她也解释不清,周万东哼著小曲上了高速,忽然又想到什么好笑的:「那个秦放,你不是说是安蔓的未婚夫吗,可怜啊,也是个被戴绿帽子的,安蔓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贾桂芝有些意外:「不是说安蔓拼死都要为她男人报仇吗?怎么,也给秦放戴过绿帽子?」

  她话中的辛辣讽刺之意展露无疑:「果然,贱人就是贱人。」

  横竖已经上路,周万东也就不跟她计较囊谦这回事了,一个人开长途车容易犯困,他也乐得边上有个人时时说话:「不怕告诉你,在囊谦的时候,我以为是安蔓截了货,给过她苦头吃,那时候,跟她待在一块的,是另一个男人,就是命苦,连人带车,被我们踹下悬崖,摔死了。」

  说到最后,他双肩一耸,做了个很无所谓似的摊手动作,好像正在谈论的事情,是有多么好笑一样。

  「你不知道,安蔓那时候哭的有多惨,哎呦,我都不忍心听。说实话,老子一直以为,摔死的那个就是秦放,后来你跟我说找秦放,还找著了,我才反应过来,我靠,阖著车里那男人不是秦放,是个小三啊。这娘么,一边跟赵江龙搅和不清,一边要跟秦放结婚,一边还跟别的男人生离死别的,简直人才啊。哎我说,贾大姐,你当年,也受了她不少气吧?」

  说完了,斜眼看贾桂芝,寻思著这话应该戳中她伤口了,女人嘛,哪个听到小三不动气的?

  奇怪了,贾桂芝脸色挺平静的,语气也平静。

  「早些年,结婚的时候,我和老赵感情不错。后来,生意做大了,手里有钱了,他就开始花了,最初听到他在外头有女人,我也气,也寻思著上门去闹,后来发现,他的女人不止一个,最多的时候,有三个。」

  「这我哪闹的过来啊,不是给自己找别扭吗,我就再也不管了,那些女人,有哪个对他真情实意的,还不就是贪他的钱,早晚他会明白的。」

  「这一天果然就来了,三年前吧,他生意出了纰漏,被公安查,一夜之间就倒了,外头债主叫嚣要砍死他,他那帮小三小四的,连口饭都没给他送,脚底抹油的走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我告诉你,我不夸张,有几个,连锅碗瓢盆都给卷走了,缺不缺德啊。」

  「那时候谁救的他?我,我老家是囊谦,我几乎是变卖家产,地、房子、牛、羊,几代人积攒起来的,全给他还债,我太爷死前留过话,贾家不能离了祖地,怎么著都要留幢房子留个姓,说是会有人来找,为这话,当年玉树地震,房子塌了,好多人搬离,我都还坚持又在祖地上起了房子。结果,为了老赵,连根拔起,什么都没了。」

  周万东听的直打呵欠,他起安蔓这个话头,无非想听点桃色绯闻故事打发时间,谁承想变成了贾桂芝这个老女人絮絮叨叨的忆当年:你跟赵江龙那点事,谁稀得听啊。

  贾桂芝愣了半天,自言自语著:「也不对,也不是什么都没了,经过这件事,老赵把我当恩人一样看,我去牢里探监,他跪在地上,左右扇自己耳光子,哭的眼泪鼻涕流一脸,跟我说,桂枝啊,我对不住你啊,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你吩咐一句,水里火里,豁出命去,我都给你办啊。」

  周万东又打了一个呵欠。

  贾桂芝看见了,她盯著驾驶舱后视镜里周万东那张嫌恶不屑的脸一直看,嘴角浮起报复似的微笑。

  她一字一顿:「后来,我真的吩咐他了,我跟他说,我要那颗九眼天珠。」

  尖厉的车皮刹车声,车子以漂移式的弧度猛然就打在了路中央,好在后面的车距离还远,没有发生追尾。

  贾桂芝无所谓似的对著周万东笑了笑,说:「是啊,老赵被你们提携著带货赚钱,他知道你们手段狠,不敢动什么心思,他要九眼天珠干什么呢?那颗珠子,是我要的。」

  车侧的后视镜里,远处的车渐渐近了,周万东定了定神,重新发动车子,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奇怪:「你要九眼天珠干什么?不是为了钱吧?」

  贾桂芝不屑也似的牵扯了一下嘴角:「钱?你们这些人,就只知道钱了吧。」

  「你没有生长在藏区,不知道对我们这种从小就信佛的来说,佛教圣物,有多么重要的意义。那颗九眼天珠,我原本准备拿来,供奉给我们前藏的大活佛的。」

  西藏地区分前藏后藏,这个周万东是知道的,地域上来说,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应该属于前藏,只是,信徒立意供奉给大活佛的东西,还拿的回来吗?

  贾桂芝看出了他的疑惑,冷笑著说了句:「只是现在,已经用不著了。我太爷说的没错,如果不按白英小姐说的做,活佛也救不了我们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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