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藤》白英第7章

  原来如此。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她提起当年那段往事时,语气、视角和感情都会让人觉得莫名混乱,自己先前还猜测过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妹」,倒是有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双胞胎勉强说的上,但是,真的……情逾姐妹吗?

  颜福瑞在外头砰砰拍门,语气还挺彬彬有礼的:「司藤小姐,司藤小姐,我能进来吗?」

  司藤示意秦放过去开门。

  门开的时候,颜福瑞右手还保持著下一拍的动作,左手拎著一袋子土豆奶干,这是刚刚在门外捡的,正好也饿了,藏族人的干粮,什么时候啃都正好。

  他探头朝屋里看了看,手指著院子的方向:「刚刚那个女人,司藤小姐,就是你聊聊的那个女人,到山下叫了两个藏族人过来,用担架把你打的那个男人抬走了,说是要送到医院去呢。」

  送医院?秦放有些意外,贾桂芝会这么好心救治周万东?

  不过,他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

  司藤显然也一样,淡淡嗯了一声,一副有事启奏没事滚远的架势,颜福瑞吞吞吐吐的:「那个……司藤小姐,我在外面待著也……没事做,我能不能……进来啊?」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他也是脸皮厚,权当是默认,赶紧关上门,走到昨晚的铺位边坐下,拈了块土豆,正要送到嘴里开吃,见秦放看他,又殷勤地递向他地方向:「来一块?」

  秦放没有胃口,他看司藤,低声问了句:「接下来呢,怎么样了?」

  ***

  接下来怎么样了?

  和白英目光相触的刹那,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著她明白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半妖险象」。

  这不是丘山教她的,这是她和妖有了接触之后,一点一滴了解到的,身为妖,这是与生俱来的畏惧,血管里天生带出的忌惮。

  用人类的话来说,更像是妖的……绝症。

  半妖险象,是指妖的个体一分为二,每个半体的妖力都急速衰减,在某种程度上,妖更趋向于动物社会,崇尚「弱肉强食以力制衡」,没有妖力或者妖力平庸,意味著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食物链的最下层、被掠夺、或者被轻易诛杀。

  其次,寿命会和人一样,只有区区几十年,容貌也会逐渐老朽——对人来说,几十年已经是漫长的一辈子,但是对于妖,几十年算什么?山川河流,石块藤木,哪一样不比人的寿命长?几十年,修炼都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剩几十年的寿命,跟马上就死有什么区别?这不是绝症是什么?

  幸好,生命总有出路,就好像一种剧毒,总会有对应的解药,所谓的无药可救,只不过因为尚未找到而已——任何分歧在死亡面前会变得不值一提,出于对半妖险象的畏惧,半体会迅速摒除矛盾,重新合体,如同把顽症扼杀在萌芽初期。

  非常罕见的,如果依然不能达成一致,那就只能两相对决,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这也并不困难,因为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只是,武力解决,过程中妖力必然大打折扣,终究不是上策。

  司藤的声音很平静:「那个时候,情势本来就危险,一旦被丘山截住,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再分体,简直是自寻死路,我愿意做出让步跟白英和谈,谁知道……」

  她冷笑两声:「谁知道,跟她怎么都说不通,她觉得邵琰宽明知她是妖,还向她求婚,是因为爱她爱到无法自拔,更加印证了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她还劝我,做藤妖,做足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相爱的人逍遥一世来的快活……」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嘴巴里叼著的半截奶干都忘了嚼。

  「可是,我不相信邵琰宽,青城现形之后,我并不记恨他,但对他从来也没有幻想,和白英分体之后,去除了对他的感情迷恋,就越发觉得邵琰宽这个人可疑,所谓的百乐门偶遇,起初还觉得是缘分,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刻意安排,所以,我暂时放弃说服白英,暗中跟查邵琰宽,我查了很久,终于让我看到,有一天晚上,他和丘山见面。」

  ***

  那是舞厅的后巷,邵琰宽竖起大衣立领,匆匆走向巷尾,巷子头上围了一圈人,奇怪了,有拉黄包车的,也有大饭店里穿制服的伙计,甚至还有衣著齐整的银行职员,一群人乱哄哄讨论著什么,邵琰宽走过的时候,依稀听到一句:「昨天晚上,日本人炸了我们卢沟桥了,我听说,那卢沟桥就在北平城门口啊……」

  是吗?邵琰宽这些日子风花雪月的,不怎么关心时事,日本人嘛,听说屯兵在那很久了,总有摩擦的,不至于成什么气候……

  丘山在巷尾等他,穿一身对襟盘扣本地衫,一顶破草帽遮住了道士髻,两只眼睛从帽檐下面看他:「我不是说过,没事别找我吗?」

  邵琰宽有些动气:「怎么没事,两件事。司藤答应我的求婚了。」

  丘山眼睛一亮:「真的?」

  邵琰宽烦躁:「道长,不见得真要我娶她过门吧?怎么说都是个妖怪……这万一……道长,你赶紧把她收了吧。」

  丘山沉吟半晌:「邵公子,这还要请你多多帮忙啊。」

  邵琰宽愣了一下。

  「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对于司藤,我一向避免跟她撕破脸皮,你不知道,之前在汉口一带,我跟她打过一次,妖怪就是妖怪,挟持了几十条人命逼我放她。上海是个大城市,她出入又都是闹市……」

  邵琰宽著急:「道长如果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啊。我之前还带过司藤下乡踏青,那种地方偏僻处多,我可以安排……」

  丘山脸色一沉:「你听我说完!」

  「这只是其一,第二是,司藤妖力不差,之前在青城,还重创了我们麻姑洞的道友,我实在不希望道门再有损伤。司藤居然答应你的求婚,可见她现在是被感情迷了心窍了,邵公子,如果……」

  他凑向邵琰宽耳畔,声音压的极低,邵琰宽听著听著,忽然间怒容满面:「生孩子?妖怪生出来的,能是人吗?」

  丘山冷笑:「邵公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一般情况下,妖怪当然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但如果她真的愿意,生出来的,就一定是人。妖怪,如果不能尽散妖力,是不能给人生孩子的。」

  邵琰宽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丘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她既然喜欢你,你只要对她好一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这事对你邵公子来说,很难吗?如果事情成了,一切就简单了,不用伤及无辜,道门也可以全身而退,功德无量啊。」

  邵琰宽似乎想说什么,丘山赶在他开口之前打断:「对了,你说有两件事找我,第二件是什么事?」

  邵琰宽语气有些不豫:「道长,想必我们家纺织厂的事,你也听说了。」

  先前跟丘山是说好的,在司藤这件事上,他愿意帮忙,但作为回报,丘山许他一大笔钱,去重振他岌岌可危的家业华美纺织厂,没想到形势变化这么快,原以为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谁知说倒闭就倒闭了。

  丘山笑了笑:「听说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邵公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其实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钱投在厂子里,也是水流去了山外,不如捂在身上踏实。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听说北边已经打起来了,到时候想外逃,厂子带不走,丢了又可惜,反而是个累赘。现钞我是没有,但是我们道门值钱的玩意儿还是不少,你放心吧,答应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邵琰宽的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一些:「那……就依道长说的,走一步是一步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来找你。」

  丘山的脸色忽然沉下来:「邵公子,不能走一步是一步。我暂时有事,要离开上海,把司藤拖住以免失了踪迹,诱她产子,这些都要拜托邵公子了。」

  邵琰宽结巴起来:「怎么道……道长要走吗?几……几时回来?」

  丘山叹气:「暂时说不清楚,邵公子,你们在上海有吃有喝,不知道内陆疾苦。去年开始,川甘一带大饥荒,买卖人肉、人吃人,听说靖化县的县长都给吓疯了,这种地方戾气横生,为免妖变,各大道门都已经赶过去了……总之,事了之后,我会再回上海,亲自翦除司藤这个妖孽。」

  再回上海?这话说的轻巧,他那时当然想不到,前脚离开,后脚就爆发了八一三淞沪会战,三个月后上海即告为日本沦陷区——不过,其实这些,司藤自己也没看到,毕竟,她没有活到八月。

  ***

  现在回想,她还是忍不住面有得色:「我第二天就找到白英,把邵琰宽和丘山的合谋告诉了她,看著她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痛快!」

  心里控制不了的幸灾乐祸,你以为你一头奔过去的是一世良人终身可付,其实呢,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现在终于一头撞了南墙,怪谁呢?

  白英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她笑笑:「好,你慢慢想,只不过,想破了脑袋,也很难把负心人变成痴情郎君吧。」

  说完了,又写了地址给白英,语气随之柔和:「想通的话,赶紧过来找我,丘山离开上海,这是个好机会,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

  三天之后。

  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暴雨,哗啦哗啦,旅馆的窗户看出去,屋顶上雨柱都砸起了白烟,正烦躁著白英怎么还没消息,外头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白英托人给她送了一封信,约她今晚见面。

  地点选在倒闭的……华美纺织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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