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藤》白英第8章

  屋子里很安静,借著这片刻停顿,颜福瑞终于想起来要把嘴里的奶干给嚼咽了。

  秦放有些不安,司藤从来不像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也完全是她的私事,为什么这么事无钜细的……都讲给他听?

  三人之中,也许只有颜福瑞是真的拿这个当故事听的:「那后来呢?」

  司藤笑了笑:「后来,我就去了。」

  ***

  事先,她已经猜到,这次见面不会那么顺畅,但是白英的固执,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白英并不觉得是邵琰宽的错,她把一切都归咎于丘山的诡计。

  ——丘山一定在琰宽面前说了我很多很多坏话,所以琰宽才会被蒙蔽的。

  ——他是长子,家业的压力很重,是丘山卑鄙,拿钱来引诱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相信,只要给我点时间,和他相处的久了,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会对我改观的。

  琰宽琰宽,邵琰宽什么都没做错,哪怕是拿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也只能怪刀子不听使唤,司藤冷言嘲讽白英:「邵琰宽已经有了妻室,你要去给人做小,自己就不嫌丢脸么?何止丢你的脸,我们做妖的,都面上无光。」

  「琰宽说了,会光明正大娶我过门,该有的规矩都有,半分不会委屈我,除了旧式排场,还会另做一场上海滩风行的西式婚礼。」

  「这你也信?」

  白英盯著她的眼睛:「我信。如果他不照做……」

  她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冷意:「如果他不照做,我就不嫁。他不是想要丘山的钱吗?为了钱,他也得让我如愿。我不会丢妖的脸,我会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到他身边之后,日夜厮守,还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吗?」

  司藤的笑渐渐冷下来:「那就是说,没得谈了?」

  必须承认,在来见白英之前,她已经有了动手的打算和杀念,她相信,白英也是一样的。

  武力,从来就是为谈判失败准备的。

  ***

  司藤笑著看秦放:「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被白英给杀了。」

  「哪怕到现在,我也依然想不通,我心无杂念,抛却不属于妖的人类感情,一心一意做妖,想拉白英回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是赢的那一个,为什么,老天选的是她?」

  她用了个「选」字,秦放想起她刚刚讲过的话。

  ——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到底哪一方更强,事先谁也不知道,说是老天选的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

  秦放跟司藤有著一样的困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司藤更强,说白了,她是为妖正统,而白英爱上邵琰宽,还异想天开要生什么孩子,等同叛逆,有头无脑,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惜杀死司藤,为什么,反而是白英更强呢?

  不过,在颜福瑞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白英强就白英强呗,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就跟有人天生漂亮有人天生丑陋,这就是命,司藤小姐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急于了解接下来的事:「司藤小姐,那后来呢?」

  ***

  后来?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亲见,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大体清晰的轮廓,部分来自贾桂芝的讲述和黑长条箱里白英的那封信,部分由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发现的残片拼接而成。

  那天晚上,贾桂芝的太爷贾三,一个普普通通的黄包车伕,阴差阳错出现在倒闭了的华美纺织厂,糊里糊涂推开了车间的大门。

  眼前所见让他魂飞魄散,拼尽全力想逃出去的时候,大门砰的闭合。

  蹬,蹬,蹬……

  高跟鞋的足音在他面前停住,贾三吓的身子抖成了筛,磕头如捣蒜,白英问他:「想活吗?」

  贾三上下牙关抖的厉害,连说了好几个「想」,发音都怪异地难以分辨,再然后,他忽然觉得背上像是有蚁虫在蠕动,横过脖颈,慢慢爬上了脸颊,在白英面前,他不敢伸手去拍,痒到难耐时,那游丝一样的玩意,忽然刺溜一下,从他的鼻孔中窜了进去。

  接下来,如同道士王乾坤一样,贾三领教到了藤杀的威力,他痉挛著在地上爬,眼前金星乱晃,耳畔却始终清晰地响著嘀嗒嘀嗒的滴血声。

  白英说:「如果你听话的话,以后就用不著受这个罪了。」

  她吩咐贾三把那具滴干了血的尸体带走,北方在打仗,不安全,南方兵荒马乱的,也不稳当,大西南不让去,要求往西北走,越是地广人稀越好,她说:「听说西北有异族人,异族人好,不会对汉人的事情问东问西,你到了之后,在那住下来,然后写一封信,告诉我你的地址。」

  她说了个收信的地址,要贾三务必记住,说到收信人时,犹豫了很久,才说:「就寄给我,白英,白小姐。」

  贾三抖抖索索的:「白小姐,我不识字啊。」

  白英说:「只是写个地址,找个会写字的人代笔就行了。不过……」

  她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你不能搬家,我这里的事情都了了之后,会给你写一封信,也许是三五年后,也许是六七年后,耐心点,一定会等到的。」

  「这封信,你不能找人念,只能你一个人看,你自己学著认字,认会了再读,早读晚读没什么分别。我要说的话,要你做的事,都在信里。我也不怕你有异心,要是想一家门死绝,尽管试试。」

  又说:「那具尸首,好好安葬,葬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偏僻越好。来日,我还用得到。」

  贾三抖的更厉害了。

  他在纺织厂的废布堆里找了布,把那具尸首包好,蜷缩著塞进自己的黄包车座,一路拉车回家,双腿软的没有力气。

  回到家,先藏好尸体,老婆搜他的钱袋子,见没挣到几个钱,脸色沉的像阴天,骂他黄汤又灌多了不行正事,他盯著老婆上下开合的嘴,说了句:「咱们得搬家,去大西北。」

  说完了一头栽倒,像是先前的酒劲又上了头,怎么摇怎么晃都弄不醒,第二天一早,他旧话重提,老婆这才发觉原来他说的不是胡话,登时炸了锅,一哭二闹三上吊,碟子碗摔了不下十个,贾三有些后悔。

  就在这个时候,儿子忽然说了句:「阿大,昨天你睡著了,有个长长的东西从你鼻子里爬出来,我凑上去看,嗖一下钻到我耳朵里了,痒的很呢,不过早上起来,又不痒了,也不知我眼花,还是做梦。」

  藤杀!

  贾三先是惊惧后是发怒,扬手把灶头的锅盖都给摔了:「你走不走,不走也行,儿子我带走,你另找男人改嫁去吧!」

  ……

  一路跋涉,几度流离,贾三一家终于在囊谦住下。

  他专门跑去一趟大县城,给白英小姐去了信,但是囊谦不比上海滩,想认字好生艰难,周围的住民大多连汉话都不会讲,好不容易遇到一两个舞文弄墨的,不是部队里的文书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谁耐烦教他读书写字?磕磕巴巴,又要异地讨生活,也没空真的去学字,几年下来,认识的字还是两只手数的过来。

  白英小姐先前说,也许三五年,也许六七年,但事实上,这信比想象的来的晚,信是重金委托一位到西北做生意的行脚商带来的,唯恐用公家的邮政给寄丢了。

  信封上那两个字倒是认识的:白英。

  这两个字,像是把噩梦又带到了。

  贾三边认字边读信,后来参加扫盲,城里派来了老师,他多了个心眼儿,每天拿笔依葫芦画瓢临摹几个字,打乱了顺序,去问老师:「先生,这字念啥阿,什么意思?」

  有一天,信终于全部读懂了,整个人如被冰水,这才知道,这从天而降莫名其妙背上的债,自己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白小姐信里问他,藤杀是不是已经找到令郎了?

  令郎总还要生子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这藤杀会一脉相传,当然,不会永无止境,有一件事,要贾三的后代去做,那一晚算起,七十年起始,八十年大限,最后还做不成的话,藤杀可就要要人命了,不止是人命,还会断子绝孙,家门死绝。可是,做成了的话,会有回报,什么金银财宝,要求尽管提,哪怕是死人回生呢,都不在话下……

  贾三颤巍巍去算,十个指头伸在眼面前,才想起不够数,从那一晚算起吗?那是1937年,也就是说,有一件事,2007年可以著手去做了,但如果到2017年还没完成……

  2007,那时候,他老早死了吧,这事,他儿子也轮不上,可能是孙子,也可能还要晚一辈……

  他心跳如鼓,一遍又一遍看信里吩咐他做的事。

  信里,提到了杭州近郊一个缫丝养蚕为业的镇子,提到了镇上的大户,还有一个叫秦来福的人。

  ***

  一股寒意从秦放的心头升起。

  司藤不说话了,她转过身,长久地凝视著墙面上白英的画像。

  秦放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提到的那个镇子……那个镇子上,有我家的老宅,秦来福……好像是……」

  司藤打断他:「不是好像,秦来福,就是你太爷的名字。」

  「秦放,是不是该过来磕个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

  刹那间,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颜福瑞惊讶到近乎口吃的声音:「什……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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