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上)

上古界朝圣殿,阿启抱著神情倦倦的碧波探头探脑的东躲西藏,还是被守殿的神将木羽给拦在了殿外。
破烂的凡间布衣,小脸上灰不溜秋,阿启瞪著大眼望著木羽,讨好的拱了拱手。
木羽看到阿启一脸郁闷像,心想著这小神君溜出去玩就玩吧,怎么才这么点时间就又给窜回来了,著实没气魄,遂木著脸闷不吭声。
“别这么瞅著我,要不是这只胖鸟折腾得没了情绪,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回来。”阿启看著碧波直叹气,嘴角撇著能挂个葫芦。
碧波别过眼不看他,翅膀一挥盖住了自己水汪汪的大眼。
“木羽,我娘亲是怎么说的?”他悄悄溜出去,早就知道回来会受罚了。
木羽嘴角抽了抽,行了个礼道:“小神君,上古神君有交代,说您要是回来了……”他顿了顿,才学著上古的语气一板一眼道:“就自个找个洞把自己埋几年再回朝圣殿。”
阿启脸一跨,眼眨了眨,抱著碧波直摇:“坏了坏了,碧波,娘亲生气了,怎么办,怎么办!”碧波不理他,头埋在翅膀里躲清静。

上古界里难得有这么小的娃娃,虽说平时被阿启闹得头疼,但总归是宠著的,现在阿启叫唤得凄凉可怜,木羽看著有些不忍,手中的神戟便不由自主的松了松,低声道:“小神君,炙阳神君快醒了,上古神君心情不错,要不您进去………”
他话还没说完,阿启已经窜得没了身影,红团团的小身子在远处欢快的蹦来蹦去,唯有清脆的声音传来:“木羽大叔,谢啦。”
木羽嘴角一扬,只是那笑意还未达眼底,便‘咔嚓’一声碎了个干干净净,握著神戟的手哆嗦起来。
小神君,您可真是折我的寿元啊!咱这辈分,当不起您一声叔啊!

阿启猫著脚靠近摘星阁,见上古好整以暇的坐在软榻上朝他这个方向看来,小脸堆满了谄媚:“娘亲,我回来了。”
他抖著一身小肥肉朝上古扑来,哪知在靠近上古一步之远的地方被一股神力阻在原地,两只手僵在半空,眼瞪得浑圆,头上的小髻一晃一晃的,看著著实可趣好笑,上古唬著脸,道:“有胆子跑出去,怎么没胆子受罚?”
“娘亲娘亲,我是陪著碧波去看看那个百里秦川,不是故意跑出去的。”见上古不为所动,阿启低著头,搓著手小声道:“娘亲,我错了。”
声音软软的,偏生有种可怜兮兮的味道,饶是上古知道这是他耍惯了的小把戏,心还是瞬间就软了下来,笑道:“好了好了,去后殿洗浴一下,也不看看脏成什么模样了,见人就往身上扑,等会到天启殿走一遭,免得天启记挂著你。”
“恩,娘亲最好了。”阿启抬头,大眼眯起,笑了起来,朝上古挥挥手,往后殿跑去。

上古看著无精打采在空中扑腾的碧波,疑道:“碧波,怎么了?这次去隐山,秦川可还好?”忆起隐山上那个坚韧聪慧的弟子,上古眼中染上了些许怀念和暖意。
碧波化成清瘦少年的模样,眼眨了眨,有些红,低声道:“神君,秦川不在了。”
上古神情一怔,声音微抬:“你说什么?”
“我和阿启去了隐山,才知道秦川没有吃我当年给他留的灵药,而是用那颗药救了他的弟子。”碧波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他几年前在隐山过世了。”
上古皱著眉,半响无言,起身走到栏边,神色幽幽:“他可入了轮回道?”
碧波点头:“我去鬼君那查了查,他已经轮回了,因为身上有神君的灵气,所以出生便是皇族之命。”
上古回转头,眼底有些明了:“以你的能力,只要他魂魄未散,替他开启前世的记忆想必不是难事,你为何没有这么做?”
碧波眨了眨眼,泛红的眸子看上去有些可怜,但神色却又极为坚韧:“他已经轮回了,就算开启记忆,他也不会是当初的百里秦川,神君,若是他还愿意修仙,我会在上古界等他来。”
明明是极单纯的理由,却又带著执拗朴实的信念,还真是淳朴的少年郎啊!
上古不知为何心生感慨,只是笑了笑,道:“他是我的弟子,总有一天,会来上古界的。”
话音落定,碧波已经把一张信笺递了过来,道:“神君,这是秦川留给您的。”
上古笑著接过,展开雪白的信笺,眉间的笑意顿住,神色微怔。
大片空白的信笺上,只有一句话,再简单不过。
她当初还是后池时亦听过,只是到如今,再回首,才惊觉时光匆匆,竟又是百年。
她此生唯一的弟子,隔著遥远的空间和岁月,为她送来了最后一句话。

师尊,这世间,最无奈之事,不过一句‘来不及’而已。

上古眺望远方,良久未言,直到听见阿启隔得老远的唤声,才将信笺折好放进挽袖,转身一把接过扑上来的阿启时,已没了刚才的郁色,眉角飞扬:“阿启,慢点,给娘亲说说,这次下界碰到什么事了。”
看著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阿启,上古眼底俱是柔软的笑意。
秦川,你不懂,这世上也许有时候只要你伸出手,就会来得及,但还有一种说法,叫……缘分已尽,覆水难收。
碧波站在一旁,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总觉得上古神君眼中突然划过的一些东西骤然消逝了。
摘星阁里飘荡著阿启清脆欢快的童声,天启站在阁外,看著浅浅带笑的女子和愁眉苦恼的少年,却突然不敢踏进去。
是不是只要不说出口,只要假装不知道,他就能守住所有的一切。

心里想的还未沉下,远处乾坤台上火红的神力骤然大涨,天启眉角一缓,上古已经发现了他,望来的眼底俱是惊喜。
“天启,乾坤台上有异动,看来炙阳和御琴他们要提早苏醒了,我去看看。”上古说著便朝乾坤台飞去。
阿启回转身,见天启站在阁外,挥著手朝天启跑来,天启笑著接住他,只是眼底,却微微凝住,看那神力的威势,想来最多半个月,炙阳就会苏醒,白玦让他半月后去苍穹之境,到底要交给他什么?

三日后,渊岭沼泽外,妖皇望著天际驾著云慢悠悠到来的凤染,眼神一闪,转身朝苍穹大殿飞去。
数年交战,又掺杂著景涧的死,即便当初有些交情,也早就磨光了。只是森鸿实在想不出,仙妖大战前夕,白玦真神怎会将他们二人同时招入苍穹之境来,若是要止战,当初也不会任由两族交恶到如今这种地步。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大殿外,守殿的仙将迎了上来:“两位陛下稍等,神君马上就到。”
森鸿和凤染俱是眉头一皱,侯在了殿外,两人身份虽贵,但在白玦面前却是摆不起谱,还好只是一炷香的功夫,低沉的脚步声便自殿内传来。
只是两人面上自持的神色在看见来人时,却都是猛的一震。

白玦一身藏青古袍,腰间系了根银带,面容肃冷,雪白的长发落在身后,有种疏离的淡漠和凛然的华贵。
这般模样的白玦不是他们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姿态,高山仰止,淡淡的威压自他周身逸散,两人对望了一眼,上前一步行礼道:“见过神君。”

白玦扫了他们一眼,墨黑的瞳孔中浮现一抹金色,点头:“勿需多礼,随本君前来。”说完便直接朝渊岭沼泽深处飞去。
两人心底狐疑,但不敢违抗,只得跟在白玦身后,飞过辽阔的密林,落在了苍穹之境的尽头。
无边无尽的荒漠似是要将苍穹淹没,荒漠尽头一片黑暗,似是被阵法掩住,瞧不清里面的光景,但站在这里,便有一阵荒芜恐惧的感觉袭上心来,两人望向不远处的藏青身影,心底暗惊,苍穹之境明明是白玦的居所,被神力笼罩,理应浩瀚正气,怎会生出如此阴森鬼魅的气息来。

良久无声,直到凤染都觉得有些不适时,淡漠的声音才在不远处响起。
“森鸿,凤染,若本君让你们即刻停止仙妖之战,你们可愿意?”
森鸿眉头轻皱,虽是胆寒,仍恭声道:“神君,当初您有过承诺,不会介入仙妖之战。”
凤染揉了揉额角,有些莫名其妙,白玦要插手,怎么会到如今才管?
“若我违背诺言呢,你有异议?”白玦回转头,看著森鸿。
明明是柔和无比的声音,落在森鸿耳边却带著不容置喙的威严和冷峭,森鸿紧了紧有些僵硬的手,迎上白玦的目光,沉声道:“当初得神君相护,我妖界才不至被灭族,能有如今的光景,若神君下令停战,森鸿绝不违背神君之意,只是,此战乃举族之意,森鸿即便是妖皇,也不能负了族人的期待……”
“所以呢?”白玦望著他,神色未变,只是声音却淡了下来。
“妖族需要一个解释,除非神君能给我妖族一个非停战不可的解释,否则即便是神君将森鸿这条命拿去,妖族上下也难以信服。”
白玦的眼落在凤染身上:“凤染,你也是如此?”
凤染点头,眉间亦带上了淡淡的苦涩:“神君,休战自然好,只是仙界失在战场上的命实在太多了,不是我们说止,便能止的。”

“解释?”白玦迎上两人的目光,突然转头望向荒漠尽头的黑暗之中。
“本君给不了你们解释,只有选择,你们是要选择仙妖两界俱毁,寸草不留,还是停手罢和,都随你们。”
白玦的声音实在是太冷,落在他们耳里有种格外真切的感觉,就好像他真的是在让他们抉择――三界是毁灭,还是重生?
只是,说出这话的怎会是上古真神之一的白玦,他庇佑世间,俯瞰众生,怎么能说出如此可怖的话来?
森鸿皱著眉看了凤染一眼,凤染会意点头,上前一步,道:“神君,您此话何意?”

白玦没有应答,只是抬手朝远处挥去,金色的神力落在虚无的黑暗封印上,像是劈开了帷幕,荒漠尽头的阵法被撕裂,深埋在地底仿若无边无尽的巨谷出现在两人面前。
炙热的火浆在巨谷中咆哮,血红的蛮荒之力自阵法边缘汹涌而出,毁天灭地的气息似是能将世间一切生灵抹杀,逸出的残虐之气朝凤染和森鸿袭来,竟让他们心底生出不可抵抗的阴冷寒意来。
这种气息,这种破坏之力,早已超脱世间,即便是上神之尊,在它面前,亦犹如蝼蚁一般!
若不是阵法压著,恐怕凤染和森鸿难靠近此处百里之近的地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苍穹之境怎么会有如此邪恶恐怖的存在!
“白玦神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染压住心底的惊骇,望向白玦,声音低哑暗沉,妖皇的脸色也青得可怕,一双眼紧盯著白玦。

“你们应该知道六万年前混沌之劫降世之事。”白玦回转头,漆黑的眼竟似被血红的气息染上了些许妖异之色。
凤染点头,有些莫名其妙:“当然知道,六万年前那场混沌之劫差点毁了三界……”
话到一半,两人俱是一怔,齐声惊道:“这是混沌之劫!”
老天,这怎么可能!三界尽知上古神君的殉世换回了三界安宁,混沌之劫怎么可能还存在于世间,况且,如此逆天劫难,又有谁能将它压在世间六万载?
不对,似是抓住一抹灵光,凤染眉头皱了起来,若是只有上古的死才能阻止一切……可上古重生了,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混沌之劫就没有被阻止,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一点,上古活著,劫难没有消失。
看如今的情形,分明是白玦用神力将混沌之劫压在渊岭沼泽下六万年!凤染心底惊涛骇浪,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一切。
太疯狂了,他竟然将能灭世的混沌劫难强自压住,若是它挣脱封印,那三界一夕之间就会毁于一旦,生灵涂炭。
难怪他让他们选择,他们根本没得选,在灭族之灾前,仇恨算得了什么?可是混沌之劫明明只有混沌之力才能阻止,难道要让上古……
不对,若是白玦有这个打算,也不会等到六万年后,凤染和森鸿互看了一眼,点点头,心底达成共识。
凤染沉声道:“白玦神君,混沌之劫不是早就消失了,怎么会还存在于世间?”
“这不用你们过问,凤染,森鸿,本君再问你们一次,你们可愿休战?”
“神君,还说什么战不战,混沌之劫若降临,三界都难保,我们战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森鸿嗡声道,神情颓然,当年上古殉世救了三界,如今难道还要再为了他们让上古殉世一回,光是这么一想森鸿脸上就臊得慌,声音也低了下来。
“只要你们罢手,仙妖之间再无征战,本君答应你们可保三界生灵毫发无伤。”
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带著世间最笃定的承诺,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凤染和森鸿朝白玦望去,见他苍白淡漠的面容下漆黑的眼熠熠生辉,亮得惊人,心底的惊慌陡然间安定下来。
凤染和森鸿点头:“若神君能保下三界,我们定当守诺,愿停仙妖之争,两族修好。”
“此事暂时保密,仙妖之战十日内不能停,一个月之后,你们再昭告三界,回去吧。”白玦摆摆手,神色淡漠。
“记住,今日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也是我保下两族的条件。”
凤染和森鸿神情复杂,嘴唇动了动,望著荒漠尽头那仿似没天地淹没的身影,格外郑重的行了一礼,良久才缓步离开。

渊岭沼泽外,森鸿看著一言不发的凤染,突然道:“凤染,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凤染眉角紧皱,眼底满是沉郁之色,没有回答。
两人此时都明白,白玦这次将他们召来根本不是威胁,而是劝解,毕竟在三界覆没面前,再深的仇恨都算不了什么。
只是他有些不解,如果当初连上古真神都只能选择殉世来抵抗混沌之劫,那白玦要如何做才能阻止这场浩劫?
白玦不是上古,就算是散尽毕生神力,也不见得能阻止,但刚才,两人都知道,那个人没有说谎,他说能护下三界,就一定能护下。
可是之后呢……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二人刚才除了遵从,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无能为力,因为即使牺牲的那个人是白玦,又如何?
他们身为天帝和妖皇,守护族人和千千万万个生灵,才是最重要的,可是那种从心底涌出的无力和悲凉感,却不会消失。
森鸿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消失在渊岭沼泽外。
凤染没有动,她抬眼望向擎天柱所在的地方,眼中满是倦意。

后池,我们是不是都错了,白玦他……是不是一直都是清穆,从来没有消失过。
如果他在擎天柱下觉醒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在世间,那时候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只因为……那其实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也是他唯一还能为你做的事。

苍穹之境深处。
藏青色的身影立于荒漠尽头,雪白的长发在风中扬展,白玦望著黑暗中咆哮著似能吞噬万物的炙火浓浆,手轻抬,落在胸前――被古帝剑伤过的地方。
微微垂眼,唇角轻抿,眉间冷寂,绝世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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