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请多指教 第01章

突如其来的相遇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又会遇见谁

Date:2009.2.28

我埋在一桌子书籍数据里,头大地计算著股票期权收益累进。

桌面震动,我从一堆草稿纸里翻出手机,家母来电。

“你爸检查结果出来了。胃部要切除三分之二左右。”

我停下笔:“我们会计法教授胃癌才切二分之一,林老师胃溃疡就要切三分之二?”虽然我的大脑已经被大堆数字搅得一团糟,但对于这个新出现的数字仍保持了高度的敏感。

“手术定在周一。明天你先回家,要带的东西我一会儿发短信给你。周一早上你爸单位派车,你跟车过来。”

在我迟疑的“哦”声中,娘亲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彼时,我和任何一个修改毕业论文的大四学生一样,裹著羽绒服,眼神悲愤,表情茫然。

林老师是我的父亲,高级政工师,加班达人,拥有25年的胃病史,过年期间厌食少食,被母亲押到X市做胃部检查。在此前断断续续的联系中,我得到的消息一直是胃溃疡糜烂,伴有穿孔。

人对坏事总有种本能的直觉,比如现在,“三分之二”就像根针,一下子划开记忆里父母之前的种种反常。

Date:2009.3.1

车子停在肿瘤医院门口的时候,我觉得脑袋像被玻璃罩闷住了。七年前,中考之后,我也被接到这里,外婆鼻咽癌晚期。

小叔叔出来接我们,揽了揽我的肩:“八点进的手术室。你妈想瞒著你,我没让。这事儿你总是要知道的。心里难受的话现在可以哭,一会儿别让你妈看见。”

我点点头,低头飞快把眼泪抹掉。

家属等候区最后一排。

我清清嗓子,把背包一放:“同志,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瞒了我多久了?”我坐下,从包里拿出切片面包。

“你干吗?”她显然对我平静的反应有点不能接受。

“早饭没吃完。”我的神经和内心已经被多年跌宕起伏的生活淬炼得坚强而淡定,“你要不要来一片?”

娘亲在一旁观察我的面部表情:“你都知道了啊。”

“如果车停在军区总院门口,兴许还能多骗一会儿。”

娘亲叹了口气,眼眶红了。

我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林老师怎么说的来著?女同志心里素质果然普遍不好,遇到事儿就慌。”

娘亲扭过脸:“你不知道你爸肚子上拉那么一刀,他得多疼。”

我递过去一条巧克力:“您生我剖腹产肚子上也拉了一刀,现在不好好的。”

两片面包还没吃完,外面喊:“外科39床,林XX。”我奔了出去。

手术室走廊门口,一个穿著手术服的医生手上端著一个不锈钢钵:“这是切除的部分。”

随后赶来的母亲看到钵里的东西,“唔”了一声,闭上眼转过身。

我仔细看著钵里红里泛白的肉体,有我的手掌大,刚从林老师身上切除下来。突然觉得莫名心酸和亲近,我凑上前,靠近嗅了嗅,没有我想象中的血腥味,只有消毒液淡淡的味道。

“肿瘤位置较高,所以切除位置比预期的上移,胃部留了20%左右。”

我点点头。对方转身进去。

那是我和医生的第一次见面。原谅我并没有记忆深刻——他被遮得严严实实。

12点,林老师被推回病房,要抬上病床,跟床护师拦住了我们娘俩:“来两个男同志抬,你们抬不动。”我和娘亲面面相觑,我们这儿就两个女同志,小叔叔公司有事赶回去了,到哪找两个男丁?

护师看著我们无奈道:“我帮个忙,你们再找一个来,看看隔壁病友的儿子之类的。”我对这位严谨而龟毛的护师无可奈何,只得出门求援。

彼时,医生刚从手术室回来,口罩都没摘,正准备换了衣服去吃饭,经过病房门口时刚好和我撞上,抬头看了眼病房号:“39床,怎么了?”

我说:“医生,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医生说,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医生笔迹:你怎么想起来就那么凑上来闻?我差点以为你要上手戳。

Date:2009.3.3

术后48小时,我守在林老师身边,没有合过眼。他皱著眉不作声,我只能通过他抖动的眼睫毛判断他的状况,直到他捏了捏我的手指,张嘴呵气:“疼。”

麻药过去,我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亲了亲他额头:“很快就不疼了。”

我们家林老师是个好命。

小时候在军区大院长大,虽然父母工作忙,但日常生活有勤务兵照顾,他没操心过生活。

之后离家上学,也算是风云人物帅哥一枚,一到周末床单被套就被有著虎狼之心贤良之行的女同学扒走清洗,自己没怎么动过手。对于这段历史,他直到现在都颇为得瑟。

工作之后分宿舍,二十平米的小套间,单身的两人一套,成了家的一家子一套。这种宿舍楼里,最不缺的就是马大姐型的人物:唠叨,但是对小青年的日常生活颇为照顾。他的室友是本地人,母亲时不时带吃的来给儿子补身子,老太太心好,看林老师瘦成个竹竿样,也没少捎带著给他补。

后来,他和我妈谈恋爱,不巧我妈又是个窗帘一礼拜至少拆下来洗一回的洁癖患者,这下他连衣服被套都不用洗了——我妈嫌他洗的不干净。

结婚之后分房子,和外公外婆分在一个小区,老两口看小两口工作辛苦,于是承揽了午饭晚饭的工作,他和我妈轮流做早饭就行。

再后来,有了我,从小在我妈的全方位自理能力培养以及对林老师的盲目崇拜下,我接手了诸如给他做早饭,配衣服,甚至喝水递茶杯的活儿,自此,林老师甩掉了最后一丁点操心,这一甩就是二十多年。

娘亲总跟我说,她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全耗在林老师身上了。

说这么多,只想表达一个观点——林老师已经被我们惯坏了,我们也惯成习惯了……

这次他动刀子,大到下地走路,小到穿衣漱口,我们娘俩全包办了。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在林老师术后第三个晚上哄他睡觉的时候。我当时以一个超越芙蓉姐姐的扭曲姿势半蹲在床边,右手手肘撑在床上做著力点,小臂托住他的脖子和肩背,让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左手轻轻抚著他的背。

在此之前,林老师摘了氧气,身上还剩胃管鼻饲管导尿管引流管四根管子,可以略微翻身,但刀口疼加上胀气让他大半夜里睡不著又醒不透,在这种半无意识的状态下,他依旧能在我托起他脖子按摩的时候,准确地偎进我的怀里,然后呼呼大睡……我无比尴尬无比欣慰又无比认命。

正当我以这么个不大优雅的姿势扭曲著的时候,门被推开,术后三天内两小时查一次房。值夜班的医生手上拿著近光手电走进来,光线扫清楚我的姿势时,他明显愣了一下。我觉得我该解释解释,于是用气声说:“刀口疼,睡不著。”

医生抿嘴笑笑:“要帮忙么?”

“不用,谢谢。”

他点点头就走了。

当时光线很昏暗,加之我的心思又全扑在林老师身上,医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除了道瘦高的背影,再无其他。

医生笔迹:你刚使唤过我,转个身就能忘掉。

Date:2009.3.4

术后第四天,林老师的意识清醒了许多早上,大大小小的医生们来查房。

A主任:“今天情况怎么样?”

我:“除了胀气有点疼,其他挺好的。”

主任检查了一下腹带和刀口:“胀气是正常的,今天差不多要排气了,排完就可以开始喝水了。”抬头冲我们娘俩笑了笑,“恢复得很不错,两位辛苦了。”

听到这句话,主任身旁正低头记录的瘦高个医生抬起头,对著我浅浅一笑。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那双眼睛,清亮柔和,让我恍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首诗,“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无云的夜空,繁星闪烁”,那里面有个空旷宁静的世界,让人差一点跌进去。

我恍神了0.1秒,扫了一眼他的胸牌——顾魏。林老师的管床医生。

从小看著林老师及一众美男子长大,我自认为对相貌好的男人抵抗力比一般人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是依旧忍不住心中感叹,这双眼睛实在很引人犯罪啊。

Date:2009.3.5

术后第五天,吃完早饭,妈妈来换我休息。我拿著苹果和刀走出病房,靠著走廊扶手上慢慢削。

相对于吃水果,我更享受削果皮的过程。刀锋角度不断调整,看著薄薄的果皮一圈一圈慢慢落成一个完整的圆,是平抚情绪的好方法。

我削到一半,福至心灵地一抬头,顾医生就在五米开外,往我的方向走来,还是瘦削的肩膀,走路跟猫一样没声音。

我拎了拎手腕,迅速地想把手里的活完工,但是一急,果皮断了……天晓得我当时是什么呆滞的表情。他走到我面前顿住,目光在我和地上的果皮之间逡巡了一圈,嘴巴抿了抿,礼貌地微笑:“削苹果啊。”

医生,您真礼貌……

我再次被他漂亮的眼睛闪到,头脑一热,把手里的苹果递出去:“吃苹果么?”

对方失笑:“不了,谢谢。我查房了。”

等他的白大褂消失在隔壁病房门后,我才发现手里的苹果,还没削完……

上午9点半,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全身绿色手术服,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人走进来。我扶著额头想,隔了那么远,我都能凭借背影、脚步甚至第六感轻松辨认出一个接触没两天的男人,这说明了什么?

顾医生看了一眼正在睡觉的林老师,走到我身旁,递过活页夹低声说:“你爸爸今天开始挂的水有些调整,你看一下。”

治疗方案上药名药效都被标得很清楚,我一条条看过,确认没问题,签字。顾医生正垂著眼看我签字,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于是我一抬头,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跌了进他的眼睛——那是一种大脑瞬间被放空的感觉,像是落入了一个巨大的悬浮的气泡里。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我迅速回神,递过活页夹:“谢谢。”

“不客气。”他收起活页夹离开,走了两步回过头,“他睡著的时候你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顾医生离开后,我苦恼地看著睡著的林老师,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不矜持啊?

Date:2009.3.6

术后第六天,林老师开始喝米汤了,最痛苦的几天熬过去,他现在精神相当好。

顾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我正坐在床尾给林老师按摩足三里。

顾医生:“今天辅食加的怎么样?有肠胃不适吗?”

林老师:“胀。”

顾医生:“这个是正常的,没有呕吐反胃等状况的话,明天米汤可以加量,不要太浓,不要一次加多,增加次数就行。”

他就站在离我不到30厘米的地方,我处于希望他赶快走又希望他多留会儿的矛盾中,后脖子都开始升温了。

顾医生脸上始终微笑,目光转向林老师:“我问一下,您在家是不是平时不干家务?”

我们娘俩下意识地就认真“嗯”了一声。

林老师老脸有点挂不住:“干活的,干活的。”

娘亲:“偶尔炒菜。”

顾医生笑容放大,露出一排白牙:“是不是老婆洗好切好,你只负责下锅炒炒?”

我当时都膜拜了,你只跟了他一台手术,剩下平均每天在我们病房不超过五分钟,这你都能发现。于是不过脑子地冒了句:“现在医学院都开刑侦推理课了……”

说完我囧了,医生笑了,我妈也笑了。我尴尬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下巴的弧线真是漂亮。

顾医生告辞走人,过了一会——

妈妈:“你在傻笑什么?”

我:“啊?啊……哎呀,连人家医生都能看出来我们太惯林老师了,哈哈哈。”

医生笔迹:我当时觉得,你们太惯著他了。后来有一天,连著四台手术下来,坐在办公室输数据,累得我就想,要是有人也这么惯惯我就好了。

Date:2009.3.8

自术后三天第一次下床,到第五天蹒跚起步,林老师的进步相当快。与此同时,顾医生和我们也逐渐熟稔起来,在走廊上看到我们,还会和林老师开玩笑:“您这是走到哪里都跟著两个VIP特护啊。”

术后第八天,林老师已经走得很溜了,不用我扶,也能走直线。散步的时候经过医生办公室大门,他拉拉我手:“你快看。”

我当时心脏猛地一跳:“不会林老师看出来了吧……”颇为心虚地往里瞟了一眼,顾医生的座位上坐著一个白袍青年。

林老师:“看见那小伙子没?相当英俊。”

我实在很想吐槽,生了个病您生活兴趣都变了,居然带著闺女在人门口关注男色,莫不是被这么多中年妇女给同化了……我又扫了一眼,白皮肤,国字脸,架副眼镜。我下了个中肯的评价:“一般。”扶著他准备走。

林老师瞬间严肃:“好看得像电影明星。”

得,就您梁朝伟和刘青云都分不清的眼力,这评语太水了。

我二话不说,架著人就走:“夸张吧您就,真一般。”我真觉得要再被人抓住趴医生办公室门口看帅哥,那就糗大发了,于是连拖带抱地把老小孩儿弄走:“走了走了,有什么可看的。”

林老师很坚持:“真的很英俊。”

我揽著他继续散步:“没顾医生好看。”

走到电梯间,我们掉头往回走。

林老师开始反驳:“顾医生也是很阳光的,但是这小伙子脸长得更立体。”

我:“又不是堆积木。”

林老师:“他比顾医生年轻。”

我:“顾医生比他多上三年学。现今这个世道,技术流更靠谱。”

林老师:“小伙子真的挺不错。”

我:“顾医生更好!”

当我斩钉截铁地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护士打我们身边过,诡异地扫了我一眼,我心头一跳,掉过头——顾医生和我们距离一米,笑瞇瞇的,难得没穿白大褂,黑色羽绒服,灰色羊绒衫,休闲裤,运动鞋,背著包,水嫩的跟大学生一样。

那一刻我无比想咬舌自尽……

顾医生很淡定:“林老师今天精神不错,刀口怎么样?”

林老师:“昨晚睡得好。刀口有些疼。”

顾医生:“一会我看看刀口,恢复的好的话,引流管差不多可以拔了。”说完点头笑笑,进了办公室。

整个对话过程,我目光飘忽,力作淡定。

林老师:“嗯,顾医生这小伙子是不错。”

我腹诽,谁说他年龄大了?明明是白大褂增龄,要塑造稳重的医生形象。

Date:2009.3.9

我拎著暖瓶从开水间出来,经过医生办公室,门开著,我鬼使神差地往里望了一眼,顾医生背对著我在计算机前敲数据,手指长且干净,手腕灵活。

我一直觉得顾医生因为瘦削和工作经常性弯腰低头的缘故有轻微的驼背,不过这一点不影响他修长挺拔的气质。他刚理过发,显得脖子修长斯文。

我就这样一边咬著手里的苹果,一边欣赏男色……估计是红富士太脆咬出的声音太大,他掉过头,于是被抓现行的我僵了。

我这人有个特点,内心狂风骤雨,不影响表面风平浪静。我不过是走廊上往来人流的一员,他不会多想的。我一边自我镇定一边抬腿准备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坐在那里的顾医生看著我笑了。于是我错失了这个装路人的时机,傻站在原地。他嘴角的笑意漫上眼角,漂亮的嘴唇吐出两个字——“苹果”。

我落荒而逃。是我咬苹果的样子太傻?还是他记得上次我要给他的削了一半的苹果?……

我思考了半天却不得其解,遂放弃思考,决定以后要吃苹果只去阳台,否则在别的地方这诡异的水果总能把我非常态的囧状暴露出来……

医生笔迹:你去打水的时候就看到你了,我当时想,这儿是医院啊,你怎么跟逛公园似的?而且你一天要吃多少苹果?

(我发誓我真心吃得不多,只是每次吃都被你撞上……)

Date:2009.3.10

下午近一点,大部分病人在午休,整个病区很安静。我正在操作间用微波炉打蛋羹,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这么晚还在做东西?”我吓了一跳,回过头,门口站著顾医生,手术服还没来得及换下。

“林老师饿了。”

“饿了?”他的眉毛微微扬起,“这恢复得是有多好。”

“这不是有两个VIP特护么。”

他垂下眼睫,笑意满满泛开。

晚上六点,我从操作间出来,正好碰见准备回家的顾医生。

“我跟了一天的手术没查房。你爸爸今天怎么样?”

我严肃地回答:“活蹦乱跳。”

他看了眼我手里的饭盒:“鸽子蛋?”

我点点头:“一天两个。定时定点。”

顾医生:“林老师的这个待遇水平——”微微扬了扬眉。

我看著他翘起的嘴角,发现医生也不是一直那么严肃的么。

Date:2009.3.11

林老师的血管耐受性很不好,尤其挂脂肪乳这类粘稠的物质,两个手背都开始红肿,我去医生办公室咨询停药。

“目前你爸爸能吃的东西有限,只能通过挂脂肪乳保证营养的摄入。”

“他的血管耐受性差,拿热毛巾敷也不是很管用。”

“等他明天的生化血检结果出来,如果指标够,就停掉,今天先把滴速调慢。挂得时间长,你辛苦一些。”顾医生低下头笑笑,“我们病区的两个VIP特护都出名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扶额,鉴于林老师恢复状况实在很好,能走路了,就推著移动吊瓶架各个病房乱窜,结交了一群病友,自然就有家属来取经,向我妈咨询怎么食补,向我咨询经络推拿。

“你们对林老师,一直这么惯么?”


我看著一脸纠结的顾医生,笑道:“家里两女一男,他属于稀有资源。”

医生失笑:“那你以后对你丈夫也会这么好么?”

我点点头:“我妈的表率工作做得实在太到位。”

从办公室出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拨给闺蜜:“三三,我好像看上我爸的管床医生了。”

三三:“亲爱的你终于开窍了!上!勾引!扑倒!”

我:“81年的。”

三三:“名花有主的咱不能要啊,趁早收手,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我:“不像有主的啊……刚才去他办公室,他还问我,是不是以后对丈夫也像对林老师这么好。”

三三:“居然公然调戏你,有情况。打听打听,没主的话赶快扑倒。”

我:“跟谁打听?”

三三:“跟本人打听!”

我不得不承认,学工程的女生有种难掩的霸气。

我:“……没经验。”

三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个傻孩子!你可以在闲聊的时候不经意地提起,比如你孩子多大了之类的。”

我不得不再次承认,学工程的女生总能找到你找不到的路,如同在一张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找到一条便捷的小道,这是职业特点。这让学地质的我十分愧对自己的专业……

三三:“抓紧时间,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谁老大不小了!你们这群给我恶意虚涨年龄的混蛋!我果断地挂断。

打完电话回病房,刚好碰上隔壁病房张伯伯出院,儿子儿媳忙前忙后,小孙子扭头看到我,叫了声小林阿姨。我掏出口袋里的巧克力递过去,摸摸他头,走过去帮忙。小家伙道了声谢,兴冲冲地往外跑,一头栽到正进门的顾医生身上,抬头一看,小屁股一扭,跑开了。

“慢一点跑。”顾医生收回目光,脸上笑意淡淡,扶了扶眼镜,“小孩子好像都怕医生。”抽了口袋里的笔,拿过床头柜上的药袋写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

我深呼吸,力求表情淡定,口气随意:“那顾医生有没有孩子?”

医生顿了顿,抬头看著我:“没有,我没有孩子。”

“笨!你应该再接一句’单身否?’!”三三回我短信。

我郁闷地望天,没有孩子又不是没有家室,没有对象。

医生笔迹:笨!有对像没孩子我会说“还没生”。

(我:谁听得懂你那么隐晦的暗示)

Date:2009.3.12

我从病房出来准备回宾馆洗澡睡觉,正好顾医生从隔壁房间查房出来回办公室。

我跟在他身后两米,看著他曲起手指一边走一边用指关节间或敲一敲走廊的扶手,轻轻的声音,颇有点自得其乐的味道。我发现他在心情比较愉快的时候,会用指节叩东西,比如办公桌,矮柜,走廊扶手。在心情比较不好的时候,会把手放在腿上,然后食指指尖轻点。这大概是他下意识的习惯。

不由得想到邻居家十个月大的宝宝,妈妈是李斯特迷,手机铃声是《钟》,每次一有来电,宝宝就会跟著重音拍自己婴儿床的木栏杆,脑袋一点一点,相当自得其乐。想到这,我忍不住笑出来。

医生突然回过头来——我并没有笑出声音啊。

人正在笑的时候如果突然剎住,表情会特别像吞了苍蝇,所以我干脆地保持笑容。病患家属对医生微笑,他应该习以为常。

医生礼貌地冲我翘翘嘴角,把手收进了白大褂的口袋,继续往前走,我看见他耳朵红了。

下午一点回到病房,我被娘亲派去医生办公室拿林老师的血检报告。还没到正式上班时间,办公室里的医生们正在聊天。一位陈姓医生调侃道:“顾魏,你快去报名那个千人相亲大会吧,药效快,疗效好。不要浪费资源~”一群人跟著起哄。

“你给我交报名费吗?”顾魏凉凉地顶回去。

“顾医生——”我敲敲门。

背对我的人一僵,猛地回头:“嗯?”

“我爸爸的生化全套——”来得真不是时候。

“哦。”他从座位上站起来,飞快地翻著病历夹,“嗯,嗯——我看了一下,指标——都合格,脂肪乳今天挂完,明天就可以停了。”

我看著他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住笑,道了声谢就出来了。走出门两步,听到陈医生的声音:“顾魏,你脸红什么?”

我摸出手机发短信:“一个会被调侃去相亲大会的男人——”

三三一个电话追过来:“你走狗屎运了!真被你碰上落单的了!”

怎么说得我跟拐卖良家妇男的人口贩子一样?

下午五点半。顾医生去护士站翻一份患者的CT片,正好护士长端著一笼杂色烧卖分给大家,看到他闷头翻片子:“顾魏,来,吃个烧卖。”

“不了,我手没洗。”闷头继续翻。

护士长是个四十来岁慈母性格的人,夹了一个:“来来来,张嘴。”一整个就给塞了进去。

“唔——”

操作间就在护士站旁边,我端著林老师的蔬菜汤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顾医生正抱著一摞CT袋,满嘴食物,一边努力咽一边努力地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谢谢”,看到我突然出现,呛了一下,又不能咳,脸迅速被憋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瞥见他放在值班台上的水杯,连忙递过去。

“咳,咳咳。”他腾出一只手,接过杯子灌了两口,缓过来,“谢谢。”

看到护士们都笑成了掩口葫芦,那句不用谢,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正准备抽身离开,陈医生拎著两个提盒从护士站门口大步走过:“我回家了啊!同志们再见!”

“哎?你哪来两盒的?”护士长诧异道。

身旁正在平复呼吸的顾医生如梦惊醒:“抢的我的!”

已经跑远的陈医生笑喊:“你孤家寡人的就不要浪费资源了!”

看著笑作一团的护士和一脸无语的顾医生,我完全摸不著头脑。很久之后,我突然想起问他,才知道,那是他们科室活动,一人发了一盒阿胶……

医生笔迹:怎么什么不靠谱的情况都能被你撞上。

Date:2009.3.14

松软的乳白色大床上,医生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的臂弯里,有个翻版的小小医生,穿著连体睡衣,面朝著他蜷著手脚,软软的头发贴在小脑袋上。熟睡的两个人呼吸一起一伏,有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当镜头转向门口,进来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蓦地睁开眼睛。

林老师在我旁边发出很细微的鼾声。我呼出一口气,抬起手表,凌晨两点不到,遂自嘲地笑笑,闭上眼睛重新酝酿睡意。

迷迷糊糊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听到一片凌乱的脚步冲向斜对面的加护病房,半分钟后,哭声惊天动地。接下来,点滴瓶砸碎的声音,支架倒地的声音,推床的滚轮声,一道尖亮的女声:“人好好的交到你们手上,怎么突然就没有了!”

我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嗓音,穿了外套下床推开门。走廊上只有一排夜灯,顾医生直直站著,手上拿著病历夹,地面上四散著玻璃碎片,死者家属在他面前围作一圈大声质责。夜灯打在他脸上,投下极淡的光影,他低著视线,看不清表情。

护工小杜拎著扫把走过去想清理地上的玻璃渣,被情绪激动的死者家属重重一推:“一边去!”

毫无防备的护工往边上一倒,被顾医生一把扶住了胳膊:“过会儿再收拾。”

小护工皱著脸往护士站走,经过我门口停了下来。

“是那个退休的教授么?”昨天刚下的手术台。

小杜撇撇嘴:“签手术协议的时候就告诉他们老爷子八十了,心脏不好,糖尿病,开过颅,做过支架,底子本来就不好,已经晚期转移了,不如回家多享两天清福。几个子女看中老爷子退休工资高,非要做手术,吊一天命就多拿一天钱。尽孝的时候没见到人,现在又砸又摔的算什么?也就顾医师脾气好。”

19岁的大男孩,心里不平,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死者家属盯过来,我赶紧拍拍他肩:“先去睡吧。”

小杜皱皱眉毛刚准备转身,忽然死者的小儿子上前揪住顾医生的领口往墙上重重一推:“好好的人怎么送到你们手上命就没了!你给我说清楚! ”

我当时完全懵了,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看见患者家属对医生动粗,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跟著小杜一起冲过去了。许多围观家属看见动了手,连忙上前制住情绪失控的死者家属。

“你们怎么动手呢?!”小杜气得喊出来。

“我爸人都没了!”一个女人喊著冲了过来,我反应不及,虽然让开了脸,仍旧被她一把推在了脖子上。

医生拉住我的胳膊往他身后一藏,挡在我身前,格住了女人又要推过来的手:“这里是医院!你们不要乱来!”

后来,就是短暂的混乱,我的视线范围内只有身前的白大褂,直到闻讯而来的保安控制住现场。十分钟后片警也到了。

“你们治死了人还动手打人!”死者长子抓住警察的胳膊。

“明明是你们动手!”小杜揉著胳膊,脸都气红了。

“走廊有监控摄像,谁动的粗,可以去调录像。”顾医生转过头看著我,突然抬手点了一下我的下巴。

“嘶——”我才发现下巴被划了一道口子,出血了。

医患双方连同片警都去了办公室,围观人群相继散去,我回到病房,安抚完被吵醒的林老师,坐在床上抱著被子发呆。约莫半个小时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顾医生站在门口。我看了眼睡著的林老师,走了出去。

“你的下巴。”顾医生递过一个创口贴。

“谢谢。”我接过来撕开,却发现走廊并没有镜子。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拿过创口贴:“头抬一抬。”

我僵硬地站著,离得这么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摸摸贴好的创口贴,清了下嗓子:“事情处理完了?”

“嗯。”他微微蹙著眉,看著加护病房的门,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第一个走在我手上的病人。”

很多人都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已经看惯了生死。对于生命,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我们看到病入膏肓者的第一反应是悲悯,医生们的第一反应却是有没有救,要怎么救。

我看向已经被打扫干净的ICU:“我叔公是个中医,他说过,救得,是尽本分,救不得,也是尽本分。”

医生笔迹:女孩子家,以后不要那么傻乎乎地往上冲了。不过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Date:2009.3.15

今天的病区异常安静,三三两两的病友凑在一起小声谈论凌晨的那场混乱。我去开水间打水,小杜正在搓毛巾,偏过头看到我:“姐,你这是要破相了么?”

我哭笑不得:“她指甲里又没淬毒。”

“啧,没事,破相了让顾医生负责。”

小杜11岁那年双亲离异,判给了母亲,13岁那年,母亲远嫁外地,他被留在外公外婆身边。外公的退休工资不高,外婆在医院做钟点清洁补贴家用。小杜的调皮捣蛋完全不影响老两口对他的疼爱,小家伙就这样无法无天地混到了18岁,外婆脑溢血走了。那时候他刚知道自己高考成绩很糟糕。葬礼后,他来医院清理遗物,认识的护士问他:“小杜,接下来准备干吗?”

“找工作!赚钱!”18岁的年少轻狂,觉得天下之大,走到哪里都能掘到金。

“上学是你最好的赚钱方式。”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

“嘁,读博士了不起啊!”小杜知道这个人,外婆回家老跟他提起。

“至少你能知道脑溢血的急救方法,还有日常护理。”

小杜的外婆走得很急,都没来得及交待什么话,人就走了,剩下身体并不硬朗的外公和他。

“你还有外公。如果我是你,我就去上学。”对方不温不火地抽了病例离开护士站。

面对这个大了自己十岁的男人,小杜发现自己一点回嘴的砝码都没有。没人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是不久后,小杜接过外婆的班,每天早晚六点来清扫两次病区,周末全天待在病区帮忙,一边赚补贴一边复读,本来就不是生性恶劣的孩子,明白了道理,自然就懂事了。这些都是护士长闲聊时说起的:“顾魏倒是把他治得服帖,现在偶尔还会跑去问题。”

我当时还想,高考完N年的人,还记得高中学的东西么?

“记得。”两个小时后,小杜冲著在阳台背书的我晃了晃手里的物理试卷,“姐姐,你学物理的吧?”

我一滴汗下来,就这么诡异伏在阳台扶手上,一边画受力分解图一边腹诽,顾医生,你好样的!你高中生物一直在用,我高中物理是多少年不碰了啊。

Date:2009.3.16

7点20分,顾医生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我还诧异了一下,昨天一天没见人,我以为他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经过了前晚的纠纷会被遣回家“面壁思过”……电视剧果然都是骗人的!

八点,大大小小的医生来查房,林老师能拆线了。离开病房的时候,顾医生留在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

一旁的娘亲敏锐地扫我一眼:“怎么了?”

“没。”我总不能告诉您他在看我破相了没有。

十一点,顾医生端著不锈钢钵推门进来:“39床,拆线了。”

从小听外婆说,每个人的手指上都绑了姻缘线,所以我喜欢观察男人的手甚于他们的脸。那么眼前这双手相当符合我的审美,干净,修长,指节分明,左手镊子,右手剪刀,灵活地挑起,剪断,抽出。两分钟不到,一半的线就拆完了:“今天拆一半,明天拆一半。”

“拆完我就能回家了。”林老师很兴奋。

“这么想家?”

“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我在一旁狂汗,林老师,你这个话说的……

顾医生抿嘴笑笑,收拾好东西:“我倒是希望你永远不用来找我。不过你夫人刚签完了术后化疗,21天后你就要回来了。”

正说著话,门口小杜探头探脑,看见他手里的书,我往门口走,另一边医生也点头告辞走过来。小杜看见两个人同时走向他:“哎?哎?你们俩要不要合伙开个辅导班?”

医生笔迹:卖了你的不是我,是护士长。

Date:2009.3.17

吃完午饭回来,在走廊上看见几个患者家属拦住了顾医生。

“顾医生,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

“护士长那有办公室和护士站的值班电话。”

“那您的个人联系方式呢?”

“我们的个人联系方式是不对外的。”

“医生你就留一个给我吧,我不对外说。”

“不好意思,私人电话真的不方便。”

我回到病房,林老师正准备出门。

“去哪儿?”

“问医生要个联系方式。”

我举起手里的纸条:“值班电话么?我已经和护士长要过了。”

林老师完全无视:“病友说值班电话太忙了。我去问医生的。”

“他们不会给——”你的。人已经走远了……

十分钟后,我洗完水果出来,林老师已经靠在床上听广播了。

“要到了?”我随口问问。

“嗯。”

我僵硬地转过头:“谁,的?”

林老师悠哉地吃著葡萄:“顾医生的。”

下午,顾医生来拆剩下那一半线。我努力地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不寻常来,奈何他淡定自若。林老师兴致颇好地和他聊天:“这个速度,拆得真熟练。”

顾医生拆完直起身,莞尔:“这是我缝的。”

我拿著纸笔上前:“顾医生,回家以后要注意些什么?刀口洗澡方便么?饮食有没有什么要忌口的?生化全套是每三天还是每隔三天……”

医生一一作答,一边看著我唰唰唰地记,一边和娘亲保持著良好互动,等我写完,他礼貌地向我们点头告辞,没有任何异常。我看著手里的笔记本,莫非是我想多了?

Date:2009.3.18

早上查完房,就找不到顾医生人了,没有管床医师在出院通知单上签字,办不了出院手续。

“他上午有两台手术。”护士长查了一下手术安排,“八点第一台,十点半第二台。等他下午上班吧。”

十点一刻,我正在收拾行李,病房门被敲了敲,又是一身手术服,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端著病历夹,抽出一张签好字的通知单。

“你不是有手术?”

“中间有二十分钟间隔。”

我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快去办手续吧。不然今天别想回家了。”来去匆匆。

领药,复印病例,刷卡,跨院证明……下午一点,车子驶离医院。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住院部大楼,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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