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的喜欢 第08章 棋局

作者: 施定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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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闵慧窘了。

若在往日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二话不说一跳三尺先煽他个大嘴巴。

但这一次,涌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如果是苏田,会生气吗?

——肯定不会。在辛旗面前,在这种时候,在狂喜之中,一定是听从的吧?在闵慧心中,日记里的苏田一直摆脱不了辛旗的小跟班形象,对他言听计从,容忍他的脾气,原谅他的性急,平息他的怒火,想尽办法纠正被他损坏掉的人际关系……

做戏演全套。

她将身子倾过去,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说:「拉链在背后。」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接招:「mayi?」

她点点头。

他伸手过去,一拉到底,「哧拉」一声,丝质的连衣裙从她的肩头滑落。她解开文胸,挺胸抬头,坦然地看着他。

苏田身上没有任何记号,这一点在陈sir给兰金阁打电话时就已经问清楚了。当时的目的只是例行登记以方便将来识别遗体。老板娘很配合地问了几个同住的女生,特别是赵英妹,因宿舍用的是公共浴室,大家都见过苏田洗澡的样子,都说她身上没有胎记、疤痕、黑痣之类显眼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她的上半身,就像画家打量一名模特,但他什么也没碰,五秒之后,他默默地帮她扣好文胸,拉上拉链,末了还在她的左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好像上面有灰尘似的。

「有变化吗?」闵慧问道。

「太大了,根本不认得了。」

「脸也不认得了?」

「你的脸我从没有看清过,口音也变得相当厉害,而且这个——」他指着她的胸,「以前绝对没有。」

「你注意过?」

「看过。」

「……」

「不记得了?那个夏天?篝火晚会?」他提示着,「我们互相……」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日记里也没写。但闵慧一直有一种预感:苏田与辛旗之间一定不仅仅只是友情,一定还有高于友情的东西。

她只好叹了一声:「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

「以前下棋,你也从来没有赢过。」他开始摆棋。

「那是以前。」闵慧抿了一口果汁。

「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常下,参加了俱乐部?」

「不经常,没参加。」

「那这棋艺是怎么突飞猛进的?」

「你就是不肯相信有人比你聪明,特别是女人,是吧。」

「我相信。」

「好吧,实话实说,变化是这样发生的:」她将果汁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有一天,我去山上采蘑菇,采着采着不知不觉到了山顶。突然间——」

她故意停了一下,吊吊胃口。

「怎么啦?摔下悬崖了?」

「被雷劈了。」她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回到家后就发现我的智商——哎呦喂——蹭蹭蹭地往上涨。」

「这是扯吧?」他哈哈大笑。

「你凭什么认为以前的我一定比你笨?——这是不是扯?」

「小时候你好象只喜欢一样东西——体育。作业都是抄我的。」

「记不记得有次数学考试,虽然抄了你,我考的分数比你还高咧。」闵慧想起日记中提到的一件事。

「对对对。」辛旗一拍脑袋,「后来你还说——」

「——养家糊口的事情就靠你啦,我得专心训练参加奥运会。」

「没错儿。那个时候,我们对家庭的分工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她微笑。

「我错了,不该用一成不变的眼光来看你。」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有种可怕的穿透力,「打电话回福利院,叶老师说你回家了。老家在大山里,生活挺困难的。我于是以为你去了以后就没什么机会读书了。或者更糟,为了生计早早打工、被迫嫁人……这些天你一直没出现,我等得很绝望。有时候甚至想你可能都已经有孩子了,所以不会再来了……」

多年住在国外,他的普通话已经没那么标准了,吐词咬字总带着一丝异国的腔调。个别字在发音时会突然犹豫一下,似乎不确定是否需要卷舌,彷佛口中含着一枚石籽。但他的嗓音特别好听,低低地、柔柔地、既抑扬顿挫又娓娓道来、语气就像在哄着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孩。

「还好啦。山里的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以为只有我的变化多,毕竟去了国外,没想到你的变化——更多。」他叹了一声,「田田,我们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你我了,需要重新了解才能更好地在一起。刚才是我太唐突了,没吓到你吧?」

「哪有……」

他越是这么深刻地反省,闵慧越是过意不去。她的确想把自己扮成苏田,但刻意去装会弄巧成拙,还不如本色出演。她所要做的不过是先把辛旗对苏田的印象来个彻底的颠覆,让他接受各种变化的可能性,再把闵慧版的「苏田」推到他面前。有日记垫底,再加上一点虚构,把辛旗平安地哄回美国并不难。待他做完手术身体康复,想怎么骂怎么发火都成。一条命反正是捡回来了。

想到这里闵慧立即转移话题,指了指棋盘:「这次你先请。」

他拈住一枚棋子往中间一扣:「当头炮。」

「上马。」

「进卒。」

「上车。」

闵慧只顾带兵逃跑被辛旗乘势吃掉了一个相。

「七步见血,厉害。」她赞道。

「你七步过兵,也厉害。」他淡笑,「很少见到有人这么舍命保兵的。」

「这是我的布局。」

「大胆,高明。」

一顿鏖战之后辛旗险胜。他掂了掂手里的棋子,想了想,忽然皱眉:「田田,你没故意让着我吧?」

「绝对没有。」

「先前那个马,以你的水平,不该丢啊。」

「……战略性错误。」

他一脸的不信,但也没有多问:「再来一盘?」

「不了」闵慧赶紧摇头,「我饿了,而且想早点睡。」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将桌上的菜单递给她:「好吧,你点菜,我去叫roomservice。」

她只点了一碗海鲜粥,辛旗要了牛排、色拉和红酒,服务员送过来时说,牛排已经在盘子里捂了五分钟,味道刚刚好。说罢接过辛旗给的小费道谢离开了。

两人快速地摆好了餐桌。

闵慧一面喝粥一面看着辛旗则慢条斯理地切着牛肉。面前的男人坐姿挺拔,吃相优雅,侧面曲线如天鹅般优美,给人感觉是又舒服又霸气,她不知道这两点他是怎样同时做到的。

三分熟的牛排不断地涌出粉红色的血水,他胃口很好,吃得畅快淋漓。

闵慧看着看着,忽然一阵头晕,连忙低头。

他立即察觉,迅速用两片叶子挡住血水:「你晕血?」

「不晕。」

「牛排很嫩,要不要尝尝?」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放下餐刀,「你在出汗,手也在抖?」

「没事。」她勉强地笑了笑,将颤抖的左手塞进并拢的膝盖里。

见她不想说,他没有追问,三口两口吃完牛排,又将色拉扫荡一空。然后看着她面前的小半碗粥:「还吃吗?看上去很香的样子。」

她摇头,他将剩下的粥喝个精光。

这么饿,估计是为了等她,没吃午饭。

「我去睡了。」闵慧擦了擦嘴,站起来。

「好。」辛旗指着走廊的尽头,「那间卧室面朝山谷,风景好一点。」

她走了几步,又被他叫住:「田田。」

「嗯?」

「在我身边,你是安全的。」他走到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对我来说,你的确变了很多,但我想让你知道:只要你开心,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不论怎么变,我都能适应。哪怕是把自己颠倒过来,也在所不惜。只有一件事,万万不能变。」

她默默地看着他。

「那就是: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

「你同意吗?」

「……同意。」

他笑了:「晚安。」

「晚安。」

***

晚上八点,天还是亮的,闵慧已经不敢在客厅里久待了。

骗人是件体力活。这个辛旗,尽管态度真诚,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好打交道。不同于苏田的大大咧咧、毫无心计,他的真诚是有智商含量的,没那么好骗,还是尽量避免单独相处为妙。

躺在床上纠结了半天之后,闵慧又产生了向辛旗坦白一切的冲动。早点说或许还能够得到他的原谅。既然辛旗终于意识到苏田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对她的感情也许没那么强烈了。在这种情况下,通知苏田的死讯也许不会造成致命的冲击……

闵慧打开自己的索尼计算机。这些天,她用一个迷你扫描仪将苏田的日记全部扫描了一遍,通过文字识别软件,将日记的内容变成可编辑的文档存入云端。她一面扫描,一面将校对,三遍之后对日记的内容已经烂熟于胸。

经过一番文本分析,她发现苏田在日记里十分在意辛旗的情绪,里面充满了对他的坏脾气的各种描述:「发火」、「生气」、「骂人」、「狂怒」、「打架」……

而苏田最关心的就是这一天辛旗过得是否开心:

——「今天是母亲节,辛旗一天都不开心。他说他恨妈妈,不要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留个字条。如果什么也没有的话,他还可以幻想自己是被拐卖的……就算这辈子都见不到爸妈,至少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两个人爱着他。我问他,我的爱算不算,他说我的爱不是母爱。」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医院看辛旗,他的脸白得跟纸一样。我问他痛不痛,他说痛是免不了的,但他可以选择不难受。辛旗说话总是这么绕来绕去,怕他多想,我只好点头,其实他的意思我根本不懂。同学们都悄悄地说,辛旗快死了。我看着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痛得直皱眉头,心里难过得想哭。

我问辛旗怕不怕死,他说不怕,他已经在鬼门关上走过好几回啦。我又问他『快死了』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说感觉很轻松很舒服。既然是这样,我也不怕死。我对他说:『辛旗,你要是孤单的话就叫上我吧,我陪你一起死。』辛旗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个傻子。」

——「昨天辛旗得了象棋比赛的冠军,连院长都夸他聪明。他用奖金给我买了十个可爱的熊娃娃,说我十岁了,一岁一个,就当是爸妈送的。三班的莲莲知道了,跟他说也要一个,他就是不买。莲莲过来求我,我就给了她一个。辛旗知道了,冲我一顿吼,自己跑去找莲莲把娃娃要了回来。

晚上我俩为这事吵架了。我说:『辛旗,莲莲挺可怜的,咱们就给她一个吧。』辛旗说,『不许给,上次你向她要块橡皮她都不给,她凭什么向你要这个?』我说:『那你也不用那么凶啊,有没有好好说话?』辛旗说:『我跟她说,你是我的独宠。』一听这话,我差点气哭,莲莲这人最爱八卦了,天知道她会在别人背后怎么说我。

果然今天莲莲对我没有好脸色,过来跟我说:「知道吗?辛旗快死了,这十个娃娃千万别掉了,那可是他留给你的全部遗产。」我本来想把这话告诉辛旗,想想还是算了,何必让他不开心?昨天那么好的日子他都没有笑。说真的,我也有点恨他的妈妈。她要是知道自己扔掉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孩子,该有多么后悔啊。」

……

闵慧将整理的文字又看了一遍,想象着此时此刻如果苏田还活着,见到辛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一定很欢喜吧?苏田那么在意辛旗,自己为什么又要把真相说出来,让辛旗不开心呢?

万一他真的没有挺过手术,在离开人世前的这段时间,至少是快乐的、心满意足的,而不是伤心的、悲痛万分的。就算手术顺利,一个好的心情也有利于身体的康复不是吗?

闵慧记得自己的奶奶得了胰腺癌,家人开始不敢告诉他,奶奶也没有察觉,虽然身上有些症状,一直乐呵呵的。有一天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病情,接下来的那一周,就住进了抢救病房,因为恐惧,体重减轻了一半,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那时候她父亲还活着,为此后悔不迭……后来闵慧的外公也得了重病,大家就再也不敢以实相告了。尽管外公也是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但死前大家都把他哄得很开心,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走了。

想到这里,闵慧庆幸自己及时地剎住了冲动,暗暗下定决心:在辛旗手术前的这段时间,一定要让他最大程度地开心。

至于苏田之死,能瞒多久瞒多久。

次日清晨,闵慧六点准时起床。她有早起的习惯,洗漱完毕后径直去了客厅吃早饭。

后院的门开着一道小缝,传来一阵水声,她端着刚煮好的咖啡,信步走了出去。

游泳池里,辛旗正在游泳。

晨光熹微,山谷之间弥漫着淡淡的白雾,树上鸟声欢畅。

她赤足走到池边,打算道声早安,却忍不住打量着水中的辛旗。他的身材十分均衡,完全不像得过大病的样子:肩宽腰细,胸肌发达,大腿紧实,跟腱修长。在一个不到二十米的池子里来回地游着,一趟蛙泳、一趟仰泳、一趟蝶泳……自在而欢畅。

眸光交汇之处,她「嗨」了一声。

他立即游到池边,从水中爬起,顺手抄出一条浴巾,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很自然地擦着身体……他的肌肉恰到好处,线条明显,弧度优美,小腹紧致,充满弹性,又没有健美运动员那样夸张而暴起的青筋。

而他的浑身上下则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定自如、从容自负,好像知道自己比周围的人都强,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挑战到他……

「喜欢吗?」他淡淡地问道。

喜欢什么?这山?这水?这泳池?还是你诱人的身体?

闵慧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低头看地,嘴很干,嗓子冒烟,随手抽出一条毛巾指了指他的背:「这里还有一片水珠……你没擦到……」

他转过身去,她看见水珠从他湿淋淋的头发上滴下来,沿着脊柱上的一道笔直的凹槽一直流到腰际。她用毛巾轻轻地将上面的水珠吸干。

「好了。」她说。

他转身过来看着她,忽然叫了声「别动」,然后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田田,你在流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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