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相思

楔子

大清早的,克里斯汀服装店的大门刚开了一道缝,大伙计们刚刚换好衬衫系好领结,小伙计们还没把店内的椅子柜台打扫干净,便有女客登门了。

这位女士先天便有一副花容月貌,后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款款地走进店里,那种五颜六色的风采,真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以至于叶青春一边梳头一边冲下楼来,张嘴便是质问:“你怎么又来了?”

原来女士并非旁人,正是他的亲妹子叶丽娜。

叶丽娜近来戴惯了平光眼镜,今日没戴,总觉得脸上有些空虚,仿佛身体穿了衣服,脸却光著屁股。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梁,她滴溜溜地一转两只美目:“怎么?不欢迎吗?”

叶青春刚抹了满头芬芳的生发油,此刻一边摸索著梳分头,一边不耐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早就告诉你没戏了,你还总往这儿乱跑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端庄一点。”

叶丽娜立时瞪圆了两只大眼睛:“姑娘怎么了?我们新时代的女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看不起女性,你封建!”

“我封建?”叶青春大吃一惊,“我十几岁就出了洋,欧洲美洲我哪里没有去过?我堂堂一个大艺术家,你居然敢说我封建?你——你信不信我告诉爹去?”

叶丽娜白了他一眼,端端地往那沙发椅上一坐:“爹提起你就要气得骂人,早就不认你是他儿子了,你还告状?哼!你告哇!你倒是去告哇!我和金先生,男未婚女未嫁,交个朋友天经地义,关你什么事?你快去告呀!”

说完这话,她随手从沙发缝隙中抄起一只长柄小圆镜,对著镜子照了照,她只觉得自己貌美如花,实在不是凡人。

一 窈窕淑女

金性坚端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二楼的露台。隔著一层薄薄的白纱帘,他漫不经心地往外看,一边看,一边百无聊赖地啜饮著一小杯热咖啡。街景没什么好看的,咖啡也没什么好喝的,他知道自己是心中缺了滋味。

忽然间,他手一哆嗦,热咖啡随之荡漾出了浪头。那浪不但滚烫,而且刁钻,居然越过杯口,一点也没糟践,全数浇在了他的腿上。天气好,他穿得单薄,受了这一烫之后,他并未大呼小叫,只弓著腰站起身来,端著杯子原地转了好几圈。

咖啡之烫固然令人痛苦,但更令他痛苦的是楼下那位翩翩来客——叶丽娜小姐。

金性坚并非不识风情之人,这丽娜小姐一天一趟地登门拜访,其中深意,他自然知晓。可知晓归知晓,他绝无任何招蜂引蝶的兴致,又因为两人中间还隔著一个叶青春,叶青春对他一直不赖,所以对于叶丽娜,他热了不行,太冷淡也不妥。而叶丽娜一点也不体谅他这冷热交替的苦心,一味只是来做客,若不是这好些的租界地方寸土寸金,像样的洋楼难得入手,那么金性坚真有一点搬家的意思了。

就在这时,房门欠了一道缝隙,仆人小皮没进来,只训练有素地贴上门缝,伸进了一张嘴:“先生,叶小姐又来啦!”

金性坚直了腰:“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刚从外头买东西回来,不知道先生在不在家,得上楼看看才知道。”

“那我不在。”

“她要是非得留下等您回来呢?”

“那你就去隔壁,找她哥哥去!”

小皮将嘴收回,将门关闭。一五一十地下楼去回复了叶丽娜,叶丽娜如今日里夜里,眼前晃动的都是金先生那潇洒的身影,纵是见不到他本人,留在他家里坐坐也是好的,所以果然不肯走。小皮没说什么,好茶好糖地招待了她,约摸过了一个来小时了,他溜溜达达地前往克里斯汀服装店,笑眯眯地告诉叶青春:“您家二小姐,在我们公馆坐著呢!”

叶青春将一匹绸缎展开了裹在身上,正要向个西洋婆娘展示这中国绸缎之美,听闻自家妹子又赖到金公馆不走了,不禁长叹一声,将一张白脸羞了个粉红。粉脸配著鲜艳绸缎,他这回倒真是美了个透。

“疯了!”他从绸缎中钻了出来,“这丫头真是——真是——”

他最后也没“真是”出个结果来,只感觉颜面扫地。自己这样一个大艺术家,尚且守身如玉,连著半年多,都没有交过新女朋友,妹妹既不是艺术家,更没留过洋,怎么就好意思见一个爱一个,公然地蹿到男子家中久坐哩?

叶青春很怕金性坚因此看扁了自己,故而迈开大步走去画雪斋,硬把叶丽娜揪了回来。叶丽娜现在看他和看封建恶势力是一样的,也不和他纷争吵闹。

到了第二天傍晚,她画了个新式的妆容,做了个摩登的打扮,手里拿著两张话剧票,又跑来了金公馆。

她来了,金性坚正要走,两人在公馆门口狭路相逢。金性坚虽然冷淡起来如同顽石一般,但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糊里糊涂地就被叶丽娜卷到了话剧社里,昏头昏脑地看了一场话剧。

话剧结束之后,金性坚若有所思地回请她吃了一顿冰激凌。

当晚进了家门之后,金性坚没犹豫,直接对小皮说道:“收拾行李,明天去北京。”

小皮是个乖小子,得令之后便开始仔仔细细地准备行装。金性坚关了大门,独自站著发了一阵呆,然后无声无息地走去了他的地下室中。

这地下室如同一处与世隔绝的秘境,他下了一层,又下一层。这最底一层真是寂静极了,室中央放著那一口玉棺,棺内藏著一团忽明忽暗的光,于是玉棺也跟著生辉了。

轻轻地坐在玉棺旁,金性坚把一只手搭上了棺材。棺材是白的,他的手也白,恍惚之下,仿佛他受了那棺材的妖法,也石化成了个玉人。指尖划过棺盖,他在良久地沉默过后,终于开了口:“我要出一趟远门。”

随即他又摇了头:“不,其实并不远,坐特快列车,要不了几个小时。”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帘,面孔没有血色,眼珠子却是黑曜石一般地黑,除此之外,神情不动,睫毛也不动,像一座雕像。

“你还没有坐过火车。”他平淡无味地继续说话,“如今的世界,和过去大不相同,你将来见了,会不会怕?”

手掌温柔地拍了拍棺盖,他的声音低了一点,软了一点:“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然后他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我这一次去北京,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躲避叶二小姐。该我做的,总要去做。我本以为那印章是散落四方、不可寻找的了,没想到机缘巧合,其中一枚自己送上了门。有一就有二,趁著我还有时间,我慢慢地找,总能找全的,对不对?”

黑眼珠慢慢地转向前方,他盯著棺中的那一小团光芒说话:“知道你嫌我吵,我不说了。你乖乖地等著我回来,不要闹。”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盯著玉棺,又发了十几分钟的呆。发呆的时候,他将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仿佛是微笑,也仿佛是在咬牙。

翌日上午,金性坚带著小皮,小皮拎著皮箱,主仆二人直奔了火车站去。

金性坚这般的阶级,乘火车自然是要买头等座的票子,头等车厢人少,所以两个人上车时也不著急,一路闲庭信步地向内溜达。小皮走在前头开路,金性坚漫不经心地跟在后头,忽然发现小皮停了脚步,他一抬头,随著小皮一起傻了眼。

他看见了叶丽娜。

叶丽娜站在一处座位前,一手拄著一把花阳伞,一手掩著张成了圆形的红唇,满脸讶色:“呀!金先生?!”

金性坚虽然一贯不动声色,这回也忍不住微微地蹙起了眉头:“叶小姐?”

叶丽娜立刻向车窗的方向横挪,要让出位子来给金性坚:“这可真是巧极了,金先生今天也去北京?”

金性坚试探著反问:“叶小姐和我是同路?”

叶丽娜笑得朱唇一咧,心花怒放地向他招手:“我是去北京参加同学会——这可真是巧极了,我身边都是空位子,金先生请过来坐吧!”

金性坚犹豫了一下,没好意思拒绝。

二 意乱情迷

叶丽娜这一路谈笑风生,她用芊芊玉指拈著一颗糖果,作势要往嘴里送,然而当著心仪之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吃喝,那糖便随著她的动作上下翻飞,晃得金性坚眼晕。

谈笑过了大半路途之后,叶丽娜的声音降了一个调门——她也察觉出金性坚的冷淡了。

讪讪地把那颗糖果送入口中,她嘬成了个樱桃小口,悄悄地吃糖,一边吃,一边垂了头,有点脸红,也有点难过,并且无论如何想不通:自己都才貌双全到这般地步了,怎么金性坚还是不动心?

火车上午出发,下午到站,叶丽娜这回是不得不起身了,但在下车之前,她鼓起勇气又问了一句:“金先生到了北京,是在什么地方落脚呢?”

金性坚答道:“这一趟来是见一位朋友,如果不住饭店的话,大概就是住在朋友家里了。”

叶丽娜笑了一下:“那么,还请金先生留给我一个地址吧,若是我在北京还有闲工夫,就去找您,咱们也到处逛逛。”

金性坚略一犹豫,有心直接跳车窗逃走,然而当著许多乘客的面,他为了保持住自己绅士名流的体面与尊严,还是低声把佳贝勒的住处报了出来——这可不算他说妄话,他这一趟来,真是奔著佳贝勒来的。

叶丽娜把那地址细细地记了,双方就此在火车站上分了手。金性坚直奔了佳贝勒的贝勒府,这贝勒府不是老宅子,老宅子早被佳贝勒卖给洋人换钱了,佳贝勒这人在金钱方面一点算计也没有,穷的时候几乎是居无定所,近两年他倒腾古董发了些财,又富了些许,便在京津两地又置了新房产。

金性坚忽然到访,佳贝勒十分欢喜,趿拉著拖鞋逆风而行,迎了出来。和金性坚的形象不同,佳贝勒既不肯过分的古色古香,又想表示自己和民国世界势不两立,于是取了折中之道,辫子虽然是剪了,但是并未留起短发,而是任凭毛发生长,不去管它,结果养出一头披肩的秀发,加之身材苗条瘦削,看背影既像一位丽人,也像一根拖把。

“怎么著?”佳贝勒很亲热地笑问金性坚,“我刚从天津过来,你也过来,难不成是追著我来的?”

金性坚且不回答,等到随著佳贝勒进房落座了,他才开门见山地说道:“的确是追著你来的,我最近想找一样东西,你见多识广,所以我想让你给我帮帮忙。”

佳贝勒立刻来了兴致:“什么东西?讲讲!”

金性坚抬手比划了个小小的尺寸:“样子倒是没什么稀奇,是这么大的一枚玉石印章,不过刻的不是人名字号,而是八卦的图案。这样的东西,你可曾见过?”

佳贝勒一愣:“这是……古物?”

金性坚一点头。

佳贝勒又问:“有多古?”

金性坚沉吟了片刻,末了摇了头:“不好说,我也记不清楚了。”

佳贝勒听了这话,觉得自己是没听懂。“记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是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哪朝哪代的玩意儿?还是这东西的年纪太大,已经没法计算?

能让金性坚动心的物件,佳贝勒便以为至少是个至宝,所以打叠精神,决定出手相助,又专门拨出一间院子来,让金性坚安心居住。而在另一方面,叶丽娜也进了她那同学的家门,得了安顿。

她这同学姓牛,名叫珍妮,叶家当初也曾在北京城居住过若干年,所以叶丽娜与这位珍妮小姐有著发小儿一般的关系,及至进了中学,做了同桌,同进同出,感情如同姐妹一般。这牛珍妮是个细条条的个头,细条条的面孔,面黄肌瘦,干吃不胖,是叶丽娜身边绝佳的一枚绿叶,然而今日再见,叶丽娜发现这位闺中密友虽然还有几分黄瓜模样,但是面颊粉红,眼睛明亮,居然增添了五六分的姿色。

黄瓜增添了姿色,也不过是较为貌美的黄瓜,所以叶丽娜并不嫉妒,只惊讶地笑道:“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你怎么美了这么多?”

牛珍妮得意一笑:“许你美,不许我美呀?”

叶丽娜上下端详著牛珍妮,心中只是暗暗纳罕。

如此在牛家住了两天之后,叶丽娜那纳罕的程度,又翻了两番,因为这牛珍妮不但变得风情万种,而且身边的男朋友多如走马灯一般,那桃花运走得比自己还热闹。见牛珍妮活得这样众星捧月,叶丽娜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真羡慕你啊!”

牛珍妮好奇地反问:“你在天津又不会缺男朋友陪你玩,你羡慕我什么?”

叶丽娜站在牛宅的画廊之下,用脚尖轻轻去拂角落里的一盆兰草:“被些个无聊的男子追逐,有什么趣味呢?我羡慕的是你能和你爱的人两情相悦,你不是在读中学的时候,就说密斯特郑英俊潇洒吗?现在密斯特郑已经爱上了你,你多幸福啊!”

牛珍妮歪著脑袋,去看叶丽娜的眼睛:“喂!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叶丽娜想起金性坚在火车上的那份冷淡,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你这话还真是抬举了我,我要是能失恋,倒好了。我是——”说到这里,她有一点羞愧,“我说我是单相思,你可不要笑话我。”

牛珍妮定定地盯著叶丽娜,片刻过后,她抓起她的右手用力一攥:“你别愁。我们和亲姐妹是一样的,我定然不会坐视你这样痛苦下去!”

叶丽娜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简单,人家不爱我,我有什么办法?”

牛珍妮笑了,抬手从领口中牵出一条细细的金链子来:“你看这个!”

链子上挂著一只梭形的小白玉坠,看著像只小枣核似的,也并没有什么稀奇。叶丽娜伸手摸了摸那玉坠:“新买的?”

牛珍妮把玉坠珍重地塞回了领口:“悄悄告诉你,这是一个宝贝!有了这个宝贝,包你情场得意!”说完这话她用力一拽叶丽娜的手,“走,趁著天还早,我带你去见一位高人!这位高人灵得很,一定能够解决你的问题!”

叶丽娜知道牛珍妮不是胡说八道的人,所以尽管是莫名其妙,还是跟著她出了门。依著她的想象,她以为牛珍妮要带著自己出城寻访道观寺庙,然而高人与众不同,并没有住到那云深不知处,她跟著牛珍妮坐上洋车,只走过了几条大街,便到了高人的府邸。

高人住在一间挺宽敞的四合院里,看样子,日子过得很不错。高人本人看著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生著一张长圆脸儿,面色红彤彤的很有光彩。

高人的生意很是兴隆,叶丽娜和牛珍妮只能坐在厢房里等候召唤。叶丽娜隔著玻璃窗子看清了高人的面貌,越发狐疑,小声问道:“珍妮,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高人?他‘一定’能够解决我的问题?”

牛珍妮秘密地一笑:“丽娜,我老实讲吧,我知道自己并不美丽,本来也不应该能迷倒密斯特郑,可你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来密斯特郑忽然主动向我求爱,其他男同学也开始对我献起了殷勤吗?”

不等叶丽娜回答,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就是因为得到了这枚玉坠呀!那高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本领,专治这种男女相思之症。等他见你时,你也不要害羞,有一说一,把你的心事都讲给他,他到时就会卖给你这样一枚玉坠,你只要把这玉坠贴身戴著,用不了几天,包你情场得意!”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很亲热地低声说道,“玉坠很贵呢,总要百十来块钱,我带了支票本子,你的钱若是不够,我借给你就是。”

叶丽娜听了这话,正要道谢,然而院内响起了一声仆人的呼唤,正是轮到她去见那高人了。

叶丽娜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并不觉得单恋男子有什么丢人的,所以对著面前这位满面红光的高人,她垂著眼皮,将自己那点心事,一五一十说了个透彻。

高人先是静静听著,听到后来,他点了点头:“那么,你所爱慕的那个男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那性情是重情重义,还是冷淡凉薄?”

叶丽娜只听见了前半句,没听见后半句,所以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嘛,说起来,也许您也听说过的。他姓金,名叫金性坚,是个很风雅的人,若不是如此,我这样的女学生,又怎会对他一往情深?”

高人一怔:“姓金?金性坚?”

叶丽娜抬眼望向了高人:“您果然认识他?”

高人眨巴眨巴眼睛,无语片刻,末了点点头:“你说的这位金先生,确实是有些名气的,我……我谈不上认识他,不过是……是久仰大名而已。”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搓脸,又慨叹了一声:“金先生自然是风流年少的,您叶小姐也是一位窈窕淑女,说起来,你们二位倒正能配出一段好姻缘来。罢了,既是如此,我也就变一次规矩,这件东西——”他拉开身前抽屉,取出一枚拴了丝绦的枣核型玉坠,“你拿回去,贴身戴著,一刻也不要分离。过不几日,你们二位的关系,自然会有一个改观。”

叶丽娜接了枣核,迟迟疑疑地笑问:“不知它的价格是——”

高人摆了摆手:“我可怜你一番痴心,所以这一次就不要钱了,只是你对外不要声张,而且,一定要把我的话记住,否则效果不灵,可怨不得我。”

叶丽娜立刻把那玉坠挂在了脖子上。那玉坠放在高人手中时,看著平淡无奇,贴身挨著她的皮肉,她却觉得这小东西温润得很,竟然真是上等美玉雕琢而成。道谢过后站起身,她轻轻巧巧地走出了房门,就觉得像是得了个护身符一样,心中安定坦然了许多,脸上也不由自主有了喜色。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叶丽娜回了牛宅,揽镜自照,发现自己不过隔了一个小时的工夫,便容光焕发,唇红齿白,美了许多。起身对著穿衣镜又转了个圈,她越看自己,越是欣赏。这样大好的天气,把她一个美人圈在房内,实在是辜负了光阴年华,于是将金性坚留给她的地址找出来,她换了一身衣裳,又把满头卷发重新梳理了一番,香气袭人地一路扭了出去。

非常准确地,她一路扭到了佳贝勒的家中。

佳贝勒不在家,听差一听她是来寻找金先生的,立刻恭而敬之地把她领了过去。金性坚独自占据了一处院落,房屋非常的清静,见她来了,他没有皱眉毛,倒是挺和气地起身问候了一句,又让小皮去沏茶待客。

金性坚之所以和气,是因为他刚刚接到了叶青春的快信。叶青春预料到妹子饶不了金性坚,所以在信中说了万千好话,让金性坚暂且捏著鼻子忍耐一下,把妹子稳住,自己这两天就抽工夫来一趟,非把那疯疯癫癫的丫头揪回天津不可。

既是如此,金性坚也就拿出几分耐性来,决定敷衍敷衍叶丽娜。可叶丽娜不知道他的小算盘,只感觉出他对自己的态度确实是改变了。抬手按了按衣服中的玉坠,她有些激动,脸上也热烘烘地发了烧。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面颊,她嘻嘻地只是想笑。

“明天,金先生若是有空接待我的话,我可以再来坐坐吗?”她问道。

金性坚约摸著叶青春明天不到,后天也差不多该来了,故而宽宏大量地一点头:“欢迎。”

叶丽娜抿嘴一笑,两只眼睛潮潮的,竟像是要乐得流下眼泪来。

第二天,第三天,叶丽娜像进衙门办公一样,风雨不误地来和金性坚见面。

她只是觉得金性坚对自己很温柔,看著自己的眼神也很有情意。晚上回了牛宅,她拉扯著牛珍妮,向她讲述今天金性坚说了什么话,自己又说了什么话,怎么说也说不够,听得牛珍妮哈欠连天:“疯啦?你看你这样子。”

叶丽娜一怔:“我怎么了?”

“你天天这样出去跑,累得人都瘦了!”

叶丽娜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的面孔有些变化,面颊似是凹陷了些许,但是眼睛炯炯有神,变化也不是坏变化。

“瘦了还不好?”她笑道,“瘦了苗条呢!”

“瘦人穿上洋装,自然是好看,可脱了一看,浑身骨头,可就美不到哪里去了。”牛珍妮站著抻懒腰,继续打哈欠,“还是健康美比较好。”

叶丽娜站在原地,走了神。

“是啊!”她想,“瘦成一身的骨头,可就不好看了。”

然而一夜过后,她披头散发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前,撩了睡袍看了又看,发现自己确实是瘦了,而且眼看著一天瘦似一天,周身的骨头也确实显出了轮廓。

这让她慌了神,恍恍惚惚地想:这可怎么办?

随即她坐到床边开始穿戴,一边忙碌一边想:趁著还没有变得更瘦,我得马上让金先生看看我的身体!要不然就晚了,要不然就更瘦了!

牛珍妮睡了个懒觉,中午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的挚友叶丽娜不见了。

她没往心里去,因为她自己的情场也正热闹,没心思太关注叶丽娜的动向,直到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柜里少了一套新连衣裙。

那新连衣裙是她昨天才从成衣店里取回来的,还没上过身,是她的宝贝,如今宝贝不见了,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出,定是叶丽娜私自把它穿了出去。可是除了气得喃喃骂上几句之外,她一时间也没有别的法子。

“真不自觉,活该那个姓金的看不上你!”她自己嘀咕,没有发现自己的胭脂口红香粉膏也少了许多。

而与此同时,叶丽娜已经走进了金性坚的院子里。

今天叶丽娜算是扑了个空,金性坚和佳贝勒出门去了,她只能坐在房中干等,直到傍晚时分,才见金性坚带著仆人小皮走了回来。

欢天喜地地迎了出去,她把金性坚吓了一跳——并非金性坚胆小如鼠,而是此刻暮色苍茫,风吹树摇,院子里暗淡得很,而叶丽娜今日盛装而来,涂得面孔通红,嘴唇血红,额头鼻梁没有涂抹胭脂,则是一色苍白。两只眼睛放著贼光,她喘吁吁地看著金性坚,满头卷发被晚风吹乱了,一个头蓬了两个大。

“叶小姐……”金性坚狐疑地看著她,“找我有事?”

叶丽娜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齿:“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情呢,无非是过来看看你罢了!”

这话一出,金性坚觉得有些尴尬,于是面不改色地换了话题:“叶小姐吃过晚饭了吗?”

叶丽娜答道:“我不饿。”

金性坚这人冷硬起来,可是相当的冷硬:“那过一会儿,我让小皮叫辆洋车,送你回去。”

叶丽娜依然露出那两排白牙,面露娇嗔:“人家等了你这么久,连杯热茶都没有喝到,你就嚷著要送人家回去,真是坏透了!”

说完这话,她自顾自地转身跑向正房,做了个很活泼的姿态:“我不管,我才不要这么早就回去呢!”

金性坚回头看了小皮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小皮被叶丽娜的妆容吓著了,也没什么表情,主仆二人就这么对视著,无话可说。

片刻之后,小皮试探著开了口:“先生,叶小姐怎么看著……有点怪?”

金性坚一耸肩膀:“岂止是有点怪。”

怪归怪,叶丽娜毕竟是叶青春的妹妹,而金性坚刚刚收到了叶青春的第二封快信——他之所以迟迟未到,是因为在家中不慎扭伤了脚踝,但他身残志坚,至多再过三天,他一定过来带走妹妹。

叶青春把话说到了这般程度,金性坚也只能继续捏著鼻子忍耐。进房之后开了电灯,他让小皮端上了热咖啡和巧克力,请叶丽娜享用。小皮真是让叶丽娜的脸蛋给吓著了,简直不敢往屋子里凑,所以房门一关,房内便成了一处二人世界。

叶丽娜起初是和金性坚并肩坐在沙发上的,如今见小皮走了,房门关了,窗帘也拉上了,便忍不住扭头去看身边的金性坚。金性坚和她之间隔了相当远的距离,正低头翻阅今天的晚报。她盯著金性坚的侧影,越看越觉得他完美无瑕,他无知无觉地翻动著报纸,连手指都是修长迷人的。

一股热流在体内穿梭流动,最后汇聚在了心口处。贴身的玉坠升了温度,暖融融地向她提供了热量与勇气。身不由己地凑到了金性坚身边,她伸了脑袋也去看:“有什么好新闻,让你读得这样入迷?”

金性坚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挪:“没什么。”

她又凑了过去,心想自己这样一位脂粉香浓的娇娃,主动送上门去,就算对方是尊铁佛,也要动心:“我才不信,你读给我听好不好?”

金性坚将报纸放到了茶几上,想要起身:“叶小姐,请自重。”

很奇怪的,这句话她是完全没听见。眼看金性坚要走,她急得纵身一跃扑了上去,两条胳膊紧紧地环住了对方的脖子:“讨厌,你还装模作样。你再这样,我可恼了。”

说完这句话,她眯了眼睛,撅起红唇,就要往金性坚的脸上亲。金性坚当即伸手抓起报纸一挡,想要挡住她的红唇,然而一道白光猛地从她领口中激射而出,只听“扑”的一声轻响,那道白光穿透几层报纸,直扎向了金性坚的咽喉。

金性坚没有躲,咬牙顶住了这一击,而那白光像蛇一般地向后一缩,随即再次刺向了金性坚的眼睛。这回金性坚看清楚了,那白光的真身乃是一枚枣核大小的玉坠,玉坠连著丝绦,丝绦则是连著叶丽娜。放下报纸再看叶丽娜,他就见叶丽娜怔怔地直视著自己,正是一副神魂出窍的痴呆模样。

玉坠接二连三地攻击著金性坚,但金性坚——兴许是脸皮比较厚的缘故——那玉坠的尖端百刺不入,连油皮都没有破一点。伸手一把将那玉坠抄进手里,他用力一拽,只听“铮”的一声响,他生生将那丝绦扯成了两截。

丝绦一断,那玉坠便和叶丽娜彻底分了家。叶丽娜如梦初醒地一哆嗦,见玉坠已经被金性坚攥进了手里,当即又惊又急地伸手要夺:“那是我的宝贝,快还给我!”

金性坚起身一躲:“这东西不是什么宝贝,你清醒一点!”

叶丽娜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两只鼻孔一张一合,攥著拳头也站了起来:“给我!快点给我!”

金性坚见叶丽娜骤然变得面目狰狞,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立刻生出了戒备心:“你不要胡闹——”

他这句话没说完。

叶丽娜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猛地扑向了他。他见势不妙,又不便对著叶青春的妹妹动武,所以干脆转身想走。他这一转身,正把后背亮给了叶丽娜,于是叶丽娜如同一只大猿猴一般,一蹿就蹿到了他的脊梁上去。双腿盘到他的腰间,双手掐著他的脖子,她嘶声喊叫:“还给我!把我的宝贝还给我!”叶丽娜双目赤红,口沫横飞地大叫,“还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就在这时,房门一开,小皮冲了进来。

小皮看清了房内情景之后,直奔了叶丽娜去,拼了命想要把她推开,结果被她兜裆踢了一脚,疼得蹲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金性坚虽然被她勒了脖子,但是却比小皮镇定得多。他回头想要制服叶丽娜,可叶丽娜一个箭步蹿到沙发上,脱了高跟鞋向他狠狠一丢:“打死你!”

金性坚侧身一躲,躲过一鞋。

叶丽娜耗尽了两只皮鞋之后,一撩裙子,将长筒丝袜又扒下了一条,那吊袜带被她扯断了。手里抡著轻飘飘的丝袜,她圆睁二目紧盯著金性坚,分明还想继续进攻。

但金性坚不会再给她机会了,不怕别的,怕她脱个不休。快步走上前去,他一把就将她从沙发上拽了下来,又头也不回地喊道:“小皮,过来把她绑住。”

小皮应了一声。

金性坚面不改色地把叶丽娜摁在了沙发上,说:“把她的手捆起来。”

叶丽娜被小皮反剪双手捆绑了。

趴在沙发上呼呼地喘了一阵粗气,末了她缓缓闭了眼睛,昏睡了过去。金性坚让小皮坐在一旁看管了她,自己腾出手来,开始研究掌中的那枚玉坠。那玉坠本是晶莹剔透的一件东西,可是自从离了叶丽娜的身体之后,渐渐变得暗淡起来,成了个不值钱的样子。金性坚盯著它看了许久,末了把它送到鼻端嗅了嗅。

嗅过之后,他猛地一拧眉头一皱鼻子,表情甚是痛苦,仿佛嗅到了狗屎。

三 零落成尘、碾做红豆泥

午夜时分,叶丽娜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野还有些模糊,脑筋也木木地转不动,呆望著眼前的金性坚,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地明白过来。哑著嗓子,她轻声唤道:“金先生……”

金性坚向小皮打了个手势,小皮当即解开了她的双手,让她得了自由。

怔怔地活动著麻木了的手腕,她低头往下看,她看到了自己的光腿和赤脚。影影绰绰地回想起了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我,我都干什么了?”

金性坚没说话,小皮替他答道:“叶小姐,你今晚上好像发了疯似的,差一点勒死了我们先生。你还脱了高跟鞋去打先生的头,你还扒了你的袜子——”

金性坚一抬手,止住了小皮的话,然后将手里捏著的那枚玉坠送到了叶丽娜眼前:“叶小姐,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叶丽娜羞臊得无论如何不能抬头,躲在手掌后面喃喃地回答:“这是……一位高人送给我的。”

叶丽娜有一说一,做了一番彻底的坦白。坦白过后,她的脑子更清楚了一点,回想往事,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疯狂到那般程度,只是面红耳赤地落了泪,感觉自己简直是没脸再活下去了。

然而金性坚并没有指责她,只吩咐小皮道:“去给叶小姐端一杯热牛奶,今晚你做她的保镖,等我回来。”

叶丽娜嘤嘤地问道:“你……你要走吗?”

金性坚走到衣帽架前,取下西装外衣穿了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了房门:“我去会会你那位高人!”

按照叶丽娜的交代,金性坚没费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高人的家。

后半夜,万籁俱寂,一般的人家都是家门紧闭,高人的家也不例外,所以当金性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高人卧室里时,被窝里的高人睁开眼睛,确实是吓了一跳:“什么人?!”

卧室没开电灯,金性坚成了房中一个高而模糊的人影子。将那枚玉坠扔到了床畔,他一言不发。

高人摸索著触碰到了那枚玉坠,登时脸色一变:“难道,你就是金性坚?”

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冷淡的笑:“既然你连见都没有见过我,为何还要害我性命?”

他笑得冷,高人笑得更冷。一掀棉被下了床,高人一拍墙上的电机按钮,室内电灯登时大放光明,穿著一身绸缎睡衣的高人也露出了真面目:“害人谈不上,无非是想借你一点鲜血罢了!”

金性坚上下打量著高人,然后问道:“你是谁?”

高人将双手插进衣兜里,一挑眉毛,神情傲然:“真是可笑!连我这样神一般的人物都不认得,真不知道那些家伙为何将你捧得如此之高。”

金性坚很有耐性地问道:“那你到底是谁呢?”

“我?”高人一扬脸,“既然你诚心发问,我也就明白地告诉你。我乃月下老人在人间的化身,千百年来,我的足迹遍及东西世界,形象亦是千变万化。我的西洋名字,叫做丘比特,中国名字,则是红豆相思君!”

金性坚若有所思地重复著他的名字:“红豆相思君……那么,你想要我的鲜血做什么?”

红豆相思君的双眼放出了光芒:“这与你无关!你若是识相,便留下一碗鲜血,我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的话,别怪本君冷酷无情,直接要了你的小命!”

金性坚听到这里,依然不急:“我的血,并不是不能给人,可是你总要让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红豆相思君一摇头,淡淡地一笑:“没有原因。”

话音落下,红豆相思君只觉眼前一黑,同时耳中想起“啪”的一个炸雷!

捂著脸原地转了三圈,他定住神站稳当了,这才发现自己是挨了一个大嘴巴,自己面前没有第三个人,这个大嘴巴自然是来自于金性坚。怒不可遏地瞪圆了眼睛,他面红耳赤脖子粗,怒吼一声:“好哇!你敢抽本神仙的脸?!今日若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说完这话,他将双臂一振,袖中瞬间飞出白光点点,箭簇一样直奔了金性坚。这白光细看过去,都是枣核大的玉坠,两头尖尖,如同暗器,能够钻透人的皮肉。红豆相思君满以为这回金性坚会被自己打成筛子了,然而那白光随即在对方的肉体上碰了壁,玉坠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金性坚安然无恙,甚至连衣服都是完好无损,只有左衣袖的肘部被玉坠的尖端刮出了一道裂口,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衬衫。迎著白光走向前去,他伸手抓住了红豆相思君的领口。

然后,他单手将对方举了起来。

红豆相思君大叫一声,被他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单膝跪在了红豆相思君面前,金性坚张开右手五指,慢慢地笼罩向了红豆相思君的面门。红豆相思君只觉著一股子力量迫面而来,压得自己抬不得头睁不开眼,只能哼哼呀呀地哀鸣:“停!有话好说,不要这样粗鲁……哎呀呀呀头要碎了头要碎了……”

金性坚猛地向旁一挥右手,红豆相思君怪叫一声,随著他的手势飞了出去,这回一头又撞到了墙壁上。这一下的力气不知是有多大,红豆相思君连叫都没有叫出声来,直接捂著脑袋蜷成了一团。一团红光从他胸中闪烁开来,他缩在红光之中,头尾肢体都模糊了,乍一看,倒像是一枚放著光的巨型大红枣。

金性坚起身走到他面前,这回不再碰他了,只问:“看你这样子,似乎和红豆没有什么关系。说吧,你是何方妖孽?”

红光之中传出了一串呻吟,呻吟过后,红光渐弱,红豆相思君重新显现了人形:“我,我……”

他带著哭腔,“我”了半天,末了很不情愿地说道:“你好眼力,我确实不是红豆所化,我的真身,其实是……一只枣子。”但他随即又抬头补充道,“但我并非凡枣,我乃是五千年前深山之中一颗枣树所结,因生得小巧可爱,被彭祖他老人家见了吞吃下去,沾了他老人家的仙气,待变成枣核被他老人家拉出来之后,就有了智慧知觉,又经了千百年的修炼,才成了精。”

金性坚摇了摇头:“五千年的妖精,不会是你这般肤浅无用。”说完,他对著红豆相思君再次伸出了右手。

他的手距离红豆相思君还相当远,可红豆相思君已经觉出了压迫与窒息。将双手慌乱地摆了一气,红豆相思君爬起来跪了,哭哭啼啼地叫道:“别动手别动手,我说实话,我不是彭祖拉出来的,我是六百年前的一个老道拉出来的,那老道不是什么有名的人,我自己都记不清他姓甚名谁,觉得说出来不体面,才对你吹了个牛。那老道成日里在山中修仙炼丹,也有几分仙气,我才跟著沾了光,成了精。我活了六百岁,一直本本分分,从来没有做过恶,一百年前下山进了人间,也是替月老红娘分忧,除了几个小钱之外,我实实在在是什么都没落下啊!”

金性坚居高临下地看著他,一言不发。

房中静了片刻,最后,红豆相思君期期艾艾地又开了口:“那些枣核形状的玉坠……其实不过是我的分身而已,痴男怨女将它戴在身上,就如同得了我的庇护,我到时略施小计,自然会散发些许法力出来,让那些男女心想事成,也算是一桩功德。”

“还不老实?”

红豆相思君打了个冷战:“不不不,我还没说完,虽然我是一片好心,可因为我和他们人妖殊途,我的东西,自然带著几分妖气,他们受妖气浸染久了,少不得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嗯?”

红豆相思君仰起头,和金性坚对视了一瞬间:“还,还有,我自己也通过玉坠,略略地吸取了他们一点精气——一点点而已啊!我可没有伤人害命!”

金性坚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把红豆相思君从地上拎回了床上,金性坚继续审问:“为什么想要我的鲜血?”

红豆相思君知道金性坚目光如电,自己再扯谎也是无趣,所以抱著膝盖躲在床里,低头答道:“二十年前,我得了一枚玉石印章,上面没名没姓,只刻了三道线,好像是八卦中的一卦。我只知道它是好东西,可到底怎么个好法,终究不知道。前些时日,我从朋友那里听来了个秘密,说是你……你的鲜血,能让那玉石印章变成神器。我本来也不认识你,所以一直也找不到机会放你的血,结果那天一位叶小姐过来找我帮忙,我一听她看上的人就是你,这才……动了邪念。”

说完这话,红豆相思君发现自己面前忽然多了一只手。

顺著那只手抬头往上看,他吓得抱了脑袋:“干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还要打?”

金性坚的脸很静,然而眼睛很亮,手也有些颤抖:“我要你的玉石印章。”

红豆相思君感觉自己是被打劫了,但因为金性坚只抢印章不抢钱,所以他看到自己的财产尚且安全,心中悲痛得还算有限。听到金性坚问自己那透露秘密的朋友是何方神圣,他也不敢迟疑,乖乖地答道:“我那朋友,是个猫精,本来在深山之中过了自由快活的日子,可是最近时运不济,不知怎的,变成了个猫崽子的模样,跑到一户人家里混日子去了。我前些天在天津的街上走,偶然看到他在大门口扑蝴蝶,这才和他搭上了话。”

“猫崽子?”金性坚来了兴致,“什么人家的猫崽子?”

“唔……”红豆相思君仔细想了又想,“好像是家卖衣裳的店铺,在英租界。”

金性坚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四 事了拂衣去

红豆相思君觉得,自己算是逃过了一劫。

该说的实话都说尽了,玉石印章也交出去了,若是这还不够,那么他审时度势,也愿意破财免灾,横竖钱来得容易,将来再赚就是。

可是,他很快发现,金性坚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里,似乎藏了一点凶光。

“干什么?”他抱著膀子往后躲,“我什么都听你的了,你还想怎么样?要不然……我把我的钱箱子也给你,里面有两百现大洋,还有一本交通银行的存折,折子上的钱也都给你,我一分都不留,总可以了吧?”

金性坚伸出手来,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不要你的钱。”金性坚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冷冰冰,“我想要的,是你的命。”

“啊?!”红豆相思君先是大吃一惊,后是魂飞魄散,“金先生,金老爷,我只是个可怜的小枣核,虽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啊!”

金性坚一摇头:“你败坏了妖精的名声,我很不喜欢。”

红豆相思君疯狂摇头:“不会不会,我没有名气,看著也不像妖精,做了坏事也不会连累同胞的。”

金性坚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人说,妖精都是坏的,我听了这话,很不服气。我愿意费点力气,把你们这些害群之马铲除掉,没了你们,余下的自然就都是好的了。”

对著红豆相思君一歪头,他的神情很认真:“我这话,对不对?”

红豆相思君听到这里,当场溜到床下,扑通一声跪下来抱住了金性坚的大腿,哼哼呀呀地又哭起来:“对个屁呀!一点儿都不对!求你饶我一条枣命,我宁愿给你当牛做马……我修了几百年才有今天,不容易啊!金大侠,金祖宗,你可怜可怜我这个迷途知返的小枣子吧……”

金性坚本来是打算取了他的内丹带走,可是听到了“当牛做马”四个字,他忽然换了主意。

“想活命,也可以。”他微微俯下身,对著红豆相思君的头顶说道,“只要你能再给我找到一枚这样的印章,我就饶你不死。”

红豆相思君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且将金性坚的大腿抱了个死紧:“好好好,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找,走遍千山万水,我也非找到它不可。”

“你若食言想逃,逃遍千山万水,也是无用。”

红豆相思君哭得满脸通红,在金性坚的腿上蹭来蹭去:“不敢不敢,我不敢逃!”

红豆相思君彻底没主意了。

他全听了金性坚的话,金性坚不许他再装神弄鬼地害人,他也连连点头,承诺天一亮,就把卖出去的玉坠全部收回来,再也不敢冒充高人骗钱。

至此,窗外天光微明,已经到了凌晨时分。金性坚惦记著小皮那边,而红豆相思君抹抹眼泪,孝子贤孙一般地恭送他出了大门。

大街上还很清静,但已有早点摊子摆了出来,金性坚经过一口炸油条的大油锅,嗅著空气中的烟火气味,他头有些昏,心里也有些恍惚,似乎存著很多很多的心事,可因都是陈年旧事,所以也懒怠想。红豆相思君确实罪不至死,可他也的确垂涎著对方的内丹。

他明里暗里取了旁人的内丹,供养著那玉棺中的生灵。要供养到哪一天?不知道。

他希望那时间会是天长地久,因为这桩事业,对他来讲,是不死不休。

金性坚回了住处,看到了叶丽娜。

叶丽娜喝了热牛奶,又吃了几块点心,精气神都缓过了大半,不但头脑清楚,气色也有了改善。小皮有点童言无忌的意思,把她今天那场表演绘声绘色讲了个清楚,于是她现在简直想要跑出去上个吊。

金性坚见了她,没说什么,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他对叶丽娜开口讲了第一句话:“我今天要回天津,你也跟我走吧!我把你送到你哥哥那里,也好放心。”

叶丽娜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金性坚说走就走,搞得佳贝勒措手不及:“你要的那样东西,我这边还没眉目呢,你怎么就半路停了?”

金性坚随口敷衍:“家里有点事,不得不走,那样东西……说起来倒也不急。”

佳贝勒看他身边多了一位女士,就没好意思刨根问底,只能答道:“那你走你的,我横竖还要在这儿多住一阵子。我继续帮你留意著,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金性坚、小皮、叶丽娜乘坐当日的火车,平平安安地回了天津。

叶丽娜没有去见叶青春,一下火车就逃回了自家,并且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都没再出门。而金性坚慢条斯理地回了家,在家门口下了洋车之后,他一边打发小皮拎了行李进门,一边站在街边,看到了在克里斯汀服装店门前自娱自乐的小猫。

小猫见了他,微微张开了猫嘴,像是吓了一跳,随即转身就要往门里跑。然而金性坚忽然低声吐出了五个字:“红豆相思君。”

小猫心虚地停了脚步,回头看他。

金性坚对著猫屁股就是一脚。小猫“喵”地大叫了一声,直接飞进了服装店里。就地一滚爬起来,它没敢停留,翘著尾巴飞檐走壁,一路逃进了二楼猫窝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它那天偶然见到红豆相思君,因对方是个熟人,所以它是多嘴多舌,多讲了几句。可是见金性坚今天这股子劲头,他怀疑红豆相思君那个傻枣,一定是动了邪念,闹出乱子了。

既然如此,它可犯不上去为了个破枣儿冒险。往猫窝里又缩了缩,它决定暂避风头,一时三刻的,可不敢再去见金性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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