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 第十二章 唇齿缠绵

所属书籍:扶摇皇后小说

她扑在他怀中。

此生里眼泪从未这般不值钱过,瀑布般的大股大股向外涌,瞬间湿了他肩头,那一片浅紫成了深紫,和小溪旁生著的紫色兰草一般的色泽。

孟扶摇死死的埋在长孙无极怀里,将自己的眼泪鼻涕和鲜血毫不客气的蹭了他一肩,她呜呜噜噜的哭,要借著这人看来虚幻其实却无比真实的怀抱,将自己十八年来无处发泄的一腔积郁都泼洒出来。

她哭:「她白发又多了……」,

她哭:「好歹给她住到冬天了……」

她哭:「我看见她生老人斑了……老人斑……」

她哭:「看样子烈士是到手了,不然哪来的钱住院呢……」

她哭:「胖子他们还算有良心,知道去陪她……」

她哭:「一群傻帽,火锅,火锅她能吃吗?」

她哭:「谁给她擦身洗澡呢?那群粗手笨脚的护士吗?她们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她那么自尊的,有些事……有些事谁帮她啊……」

她哭:「她还在等我呢……」

最后一句让长孙无极身子颤了颤,孟扶摇立即住口,她哭了一阵,心头的积郁如被水洗过,透出点月白天青的亮来,也隐约想起,有些事,还是不能痛快的说太多的。

她那个回归的执念,此生难以对人言,对敌人,说出去不啻于自找麻烦;对朋友,还是找麻烦——长孙无极算是诸人中智慧最具,最通透大度思想开明的一个了,他懂得让她飞,懂得给她自由,然而就算他,也绝不可能愿意她飞出五洲大陆,飞出这个时空,永远的飞出他的生命。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背。

孟扶摇举起袖子,擦擦眼泪,随即腿一软便往地上栽——她提著的一口气泄下来,再也没力气了。

长孙无极一伸手拢住她,就势抱住她坐下来,坐在初夏的夜的草地上,抱著她,静静看这夜月朗风清。

月弯如眉,浅浅一蹙,薄云如纸,透出那点玉白色的光来,身周流萤飞舞,溪流涂琮,紫草散著淡淡幽香,夜虫伏在草中不知疲倦的低鸣,音质脆而明亮,一声声玉槌般的敲击这夜的幽谧。

旷野里风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荡,月光下两团影子粘合在一起,却又轮廓历历分明,属于他的和她的,一丝一毫也错不得,两个人这般相拥著看月光,都看得眼底潮湿,原来这般的深邃和广袤里,一个人或两个人,也不过是两颗石子,沉在岁月的深渊里,身周是永无止尽的遥远、寂寞、和荒芜。

长孙无极的淡淡异香在这冷处反而越发浓了些,而远处不知道是哪家禅寺,传了悠远的钟声来,孟扶摇迷迷糊糊嗅著那样的香气,听著那清凉宏大的钟声,心底走马灯般的掠过那些前尘旧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迷离游走,恍虑间若有所悟,却又一片空无。

听得长孙无极轻轻道:「扶摇。」

孟扶摇轻轻「嗯?」了一声。

「世人苦苦执念于得到,为此一路奔前,其实得到就在近处。」

孟扶摇偏了偏头,反应有点迟钝的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扶摇,你可有执念?」

孟扶摇老老实实的答:「有。」

「我也有。」长孙无极仰起头,向月轻吁:「小时候,我希望母后不要总对著我叹气,让我觉得她从来不曾欢喜过我;少年时我想找到我可以保护的人,好让我觉得我还是被人需要的;再后来,我突然发觉,我所寻找的一直就在近处,而前方的路那么远,我希望能和她一起永远的走下去。」,

孟扶摇默然,良久轻轻答:「有些路,是注定要一个人走的。」

头顶上,那人长久的沉默著,于烟月溶溶中沉默出难言的孤清来,而四野空旷,远处花树被风吹过,落花如雪。

孟扶摇闭著眼睛,只觉得心中似酸似苦,那点苦浸入内脏来,那样复杂的滋味,命运如此不肯温顺,如蹲伏在暗色里不愿被驯服的兽,她自己被咬得遍体鳞伤也就罢了,还无法避免得害得无辜的人也因此受伤。

实在无颜再在长孙无极的温暖里贪恋下去,她挣了挣身子欲待起身,却被长孙无极更紧的抱住,她侧身去推他,长孙无极却突然趁势扳过她的肩。

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经温温凉凉的落下来。

落在她的唇。

缠绵。

那般旖旎的唇齿滋味,明明只喝了茶,不知怎的带了几分馥郁而醉人的淡淡酒香,由一种柔软辗转向另一种柔软,由一种纠缠潜近另一种纠缠,他的吻是风是月是云是雾是一切造物中最纯凈的自然,梦境般无声潜入,一寸寸将她的世界填补,她荒芜他就饱满,她干涸他就润泽,清洁如许却又浓厚如斯。

彷佛与第一次温泉拥吻一般,他依旧如此深情幽婉,吸吮辗转间轻柔如花间词人笔下诗行,然而那吻却又渐渐生了力度,疼痛的,带著挫折和抑郁的力度,他似乎欲将这般的力度永久的覆上她的唇,好让她长远的记住属于他的味道和记忆,那些唇齿的相遇与邂逅,每一次都如电光相击,碰撞出无声的呻吟和颤栗,她因此喘息渐急,那喘息却又被他毫不容让的堵在了彼此契合的双唇间,他一点点的吻去她唇边未拭凈的鲜血,再将那般咸甜的滋味与她共享。

感觉到身下人的挣扎,他拢得更紧,相遇至今他放开了她太多次,放她由著心去飞,摇曳的翅尖如刀掠过心间,裂出血迹殷殷,今夜他却不想再放,便勉强她一回也罢!

他不要这人生长亭短亭,不要这人生电急流光,如果终有一日心血化碧,他成为她被遗忘的时光,那还有这夜的带血的疼痛的吻,来记取这翻覆沧桑的一程。

那样沉重而凶猛的吻,不再是素来优雅从容的长孙无极所有,却又真真实实的碾过孟扶摇的心,她闭著眼,终于放自己彻底的软下去,腰在他臂弯里不住后折,弯成垂柳一般的弧度,眼底的泪,却渐渐沁出,细流般无声落入长孙无极唇角,再被他含血吻去。

四野花落如雪,夜来长风拨弦,溪流边青柳繁丝摇落,飘入更远沉静春山,月光自春山之巅掠过,在茸茸碧草间如水起伏,照亮跪坐相拥的人,照亮她颊上的泪和他唇间的血,照亮她在他怀轻轻颤栗,肩膊精致清瘦,如一只欲待飞起却又无奈牵绊的长空之鹤。

这一吻漫长如此,这一吻短促如此。

他终于放开她,将吻一路游移向光洁如玉的额,轻轻一触,随即抵著她的额,不动。

两人呼吸相闻,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孟扶摇低低的喘息飘散在寂静的四野,脸色苍白中终于泛起欲醉的酡红,那般难得的眼波流动娇媚如春,难以比拟的艳光。

长孙无极深深看她,低低道:「扶摇……你要我拿你怎生是好……」

孟扶摇沉默著,良久笑了笑,道,「我发觉我们之间,连那句随缘都不能说,有些东西,从一开始,老天爷就没有给。」

她颊上晕红渐去,眼神由迷乱恢复清亮,直起身,跪坐著慢慢整理自己乱了的发。

是的,不能说,不能放纵,不能沉迷,如果从前,她还曾因为那些时空变幻现实阻碍,犹豫自己的坚持是否值得,产生过动摇之心,然而从今日开始,她再也不会折回前进的路。

妈妈在等她。

她最畏惧的十八年光阴,已经确定了不会再是隔开她和妈妈生死距离的障碍。

那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她奔回的路途?

长孙无极缓缓放开手,那般无奈苍凉的手势,在虚空中轻轻一挽,却只挽了这夜露少许。

对面的人儿,沉静而悍然,那沉静里是不容更改的决心,那悍然里是绝不犹豫的坚持。

他默然的看著孟扶摇,看著自己的放手得来的苦果,那苦果只能咽在自己心底,那般梗梗的,堵在心的通道间。

半晌他道:「扶摇,我亦不放手。」

换得她一声悠长的叹息——有何可说?有何可劝?正如他劝不了她一般,她亦无法自私且假惺惺的去劝他。

长孙无极却突然笑了笑,道:「我相信诚心天地可感,我相信纵然世间有命运主宰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也终究会有办法打破它。」

他轻轻牵过孟扶摇,道:「睡吧,你累了一天,有些事,想多了也伤人,先忘却的好。」不容孟扶摇拒绝,他手指一拂,又习惯性点了她睡穴。

看孟扶摇噙一抹苦笑沉入睡眠,长孙无极伸手,缓缓抵在她后心,闭目,真气流转一周,在她丹田之内飞速的转过一圈。

良久他松开手,静静俯视孟扶摇睡颜,手指温存抚过她微肿的唇,轻轻道,」

「既然注定如此,且让你飞得更高,与其看你在执念折磨下挣扎苦痛一生,不如助你,冲破青天。」

*

那日之后,孟扶摇回到战北野的密宅养伤,她对外间盛传的真武魁首诸般传言毫无兴趣,每日只在拚命练功养伤,她的「破九霄」进了第六层,也将大风月魄的真力和「破九霄」顺利融合,其实她自己一直有些奇怪,按说她应该没有这么快就能融合那三种顶级真气,事实上她做到了,果然还是死老道士说的对,只有在不断的濒临生死之境的战斗中,才能更快的激发并提升自己的潜力,达到寻常修炼不能达到的速度,据死老道士说,他二十四岁时练到第六层,在本门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引为奇迹,如今前无古人还算,后无来者可就没他的份了。

孟扶摇想到老道士吃瘪,心情甚好,只是她虽然顺利提升,受伤却重,融合的真气也不稳定,时有时无,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休养,如今她目标已定,只剩下心无旁骛的修炼,而在「破九霄」未臻圆满之前,她不会心急火燎的贸然跑到穹苍,机会只有一次,她一旦去穹苍,就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那么,还是按计划做自己想做的事,养伤期间,在天煞搞搞破坏。

长孙无极「回国」了,战北恒亲自将「回国」的长孙无极送出盘都,临别相赠香车一辆,里面全是天煞贵族女子托他转送的荷包啊玉佩啊肚兜啊如意啊等等,长孙无极不以为意一一笑纳,真的带著那香车走了。

这只是明面上的,事实上……孟扶摇叹口气——那人换了张脸呆在她身边呢,据他自己说,他父皇近日身体好转,已经能视事,否则他也很难赶来天煞,既然大老远来了,歇一阵再走。

孟扶摇不觉得他有什么歇的必要,不过看他气色却不太好,想著人家奔波千里来了自己赶人实在太过无耻,也就默然不语。

轩辕韵也走了,这是个真走的,她父王回国她不敢不跟著回去,临行前眼泪汪汪的又想来见宗越,孟扶摇那日金殿比武之后昏昏糊糊的回来,也不知道两人谈得怎样,自认为想必地下党已经对上暗号接上头,自作主张的放她进去,结果药圃里轩辕韵被一群宗越最近试养的毒蜂蛰了回去,而孟扶摇当晚的药汤,色泽形状和气味都无限度接近某人体排泄物,臭不可闻。

宗越倒是老样子,那声「阿越哥哥」除了在初初唤出时,激起他眼底波澜和疼痛过,之后便彷佛风过无痕,他的心思像午夜里遥远的荒村里的一盏灯,看似清晰温暖,却又遥远无声。

休养了几日,她便接到了战南成的邀宴书,临行前长孙无极提醒她:「战南成确实有意延请你,我教你的诸如兵法之类好好表现,政事却不需要精通,战南成需要的是可以笼络的、智慧尚可的勇武之将,不是文武全才璇玑在握的人杰,你不要逞能过头。」说完又塞了样东西给她,道:「如果发生一些让你很愤怒却又无法反击的事儿,你再打开。」

搞诸葛亮锦囊妙计啊?孟扶摇嗤之以鼻:「我这辈子会有『很愤怒又无法反击』的事吗?」话虽这样说,还是应了,揣著请帖和雅兰珠去赴宴,宫门前遇见香车宝马擦身而过,香车之侧有天煞官员陪著,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停下来,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探出头来打招呼:「原来是孟将军,去赴宴的吗?」

孟扶摇抬眸,对上凤四皇子客气的笑靥,长孙无极「走了」,这对兄妹还没离开?看这弱鸡的样子,还不知道她恶骂烂莲花的事?烂莲花呢?这几天八成都躲在屋子里在哭吧?

想到曹操曹操到,马车车帘突然一掀,佛莲半张脸掩在马车后,笑吟吟向她道:「孟将军,好巧。」

她笑得依旧雍容圣洁,气韵祥和,并且还是那种和长孙无极形似而神不似的尊贵优雅。

孟扶摇瞪著她,「咝」的一声,一口凉气从头顶凉到脚底。

妈的,这辈子她从未服气过哪个女子,现在她服气了凤凈梵!

一个女人,被人骂成那样,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居然还能对著骂她的人笑得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是不是那天她实在伤重骂错人了?还是烂莲花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还是她的脑子会自动清屏,将所有不和谐字眼全部删除?

然而烂莲花下一句话完全破灭了她的幻想,孟扶摇听见那句话甚至觉得眼前一黑——这世上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强大哇……

佛莲微笑道:「孟将军伤可好些了?凈梵正想著,那日凈梵实在是失礼,明知将军伤重,还缠著将军邀宴,怨不得将军怪我。」

凤四皇子笑道:「孟将军大抵对妹妹有点误会?等下宴中,妹妹多敬将军一杯酒也便是了,将军如今名动天下,真英雄,当得起佛莲一杯酒。」

当得起,当得起,你大概觉得你家佛莲的酒敬给我是抬举我,我却怕喝了烂肚肠哩……孟扶摇举袖,捂唇,吭吭的咳嗽,道:「重伤未愈,不敢领受,谢了,谢了。」

那两人还殷勤的邀请:「马车宽敞,同车而行如何?将军既然伤势未愈,骑马怕是容易疲惫。」

「我天生贱骨头,坐不得高贵的车,一坐我就三魂齐灭四肢不灵五脏不调七窍生烟……」孟扶摇还是捂著唇,伸手一引:「请,请。」

那两人礼仪完美的又客气一番才离去,孟扶摇放下袖子,僵著脖子,对身侧雅兰珠道:「珠珠,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还活著?」

椎兰珠直著眼睛,气若游丝的道:「我还指望你来掐我呢,我到现在还没回魂哩。」

两人木木的转头,对望一眼,半晌雅兰珠道:「人才,人才哇……孟扶摇你给人家提鞋我看都不够格。」

孟扶摇搔搔腮帮,道:「珠珠,你看人家那才叫公主,你跟人家比起来,就是菜市场为一毛钱尾数吵得不可开交的大妈。」

「是啊,」雅兰珠深有戚戚焉,「这么一位高贵无暇大度雍容,脸皮和城墙一般的坚实的公主,我实在羞于与她一同列席哇……」

「那档次不是差的一般二般啊……不行,和她坐在一起我会自惭形秽的。」孟扶摇决断迅速,一拨马头,道,「珠株,烦劳你,代我和战南成说我拉肚子,我回去慢慢拉了。」

「我也想泻肚子,我现在不泻等下看见她我一定泻,一起一起。」雅兰球跟著就拨马头。

可惜已经迟了。

两队人迎了出来,礼部官员带著内侍亲自来迎,早巳看见孟扶摇雅兰珠,看见两人居然在宫门前拨转马头,赶紧上前拉住,一番好说歹说,这些人职责在身,孟扶摇坚持要走也是为难人家,无奈之下只好跟著进去。

她晃晃悠悠坐在马上,安慰雅兰珠:「珠珠,就当宴席上不小心有人扣了个屎盆子,眼不见耳不闻便是了。」

雅兰株叹口气,答:「早知道先垫了肚子再来……」

进了赐宴的武德殿,天煞皇族、武将、尚滞留在盘都的各国皇族和门派掌门,早已济济一堂,见她都含笑招呼,佛莲坐在上首左第三座,见她进来,抬首一笑,孟扶摇看著她,半晌,吸口气,也一笑。

既然你不识羞,既然骂不死你,那就换别的方式吧。

礼部官员低声请她先进内殿,说陛下请孟将军内殿一会,孟扶摇转转眼珠,知道主题来了,赶紧跟他进去,果然战南成在,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战北恒,孟扶摇行了礼,战南成说了几句闲话,便问:「孟将军在无极官高爵显,少年得志名动七国,实在令人敬佩。」

孟扶摇扶著茶杯,缓了一缓,让自己唇角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苦涩笑容,才答:「陛下过奖,不过是区区虚衔武职,算不得什么的。」

战南成目光一闪,笑道:「虚职尊贵清闲,等闲人也不能有啊。」

「那是,那是。」孟扶摇扶著茶盏,敷衍。

「不过话又说回来,」战南成微笑道:「朕幼时读书,每至前贤英烈传便要掩卷,想那男儿当世,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搞扑而震天下,或沙场万里奔驰,或两军取敌之首,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可惜朕一介天子,终日困于这寂寂深宫,著实无趣得很。」

「陛下尊贵,御下有无数骁将为您驱策,为将者不如将将者,天人何人能与陛下相比?」孟扶摇笑,一叹。

「将军春风得意,却又为何叹息?」

「陛下一言,勾起草民郁郁之思。」孟扶摇叹息:「草民自幼不好诗书,只爱兵法武艺,也觉得天下男儿都应如此,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人头做酒杯,饮尽仇雠血,」孟扶摇叩膝,仰首,目光熠熠的大叹:「方不负此生矣!」

「孟将军说笑了,」战南成微笑,「如今你不也在无极跻身三品武将之列,功成名就,天下谁人不敬?」

「草民倒宁可卸印绶脱将袍,换陋甲著战靴,去那塞外三千里沙场,和人拼个人头滚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才叫痛快!」

孟扶摇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呃」的一声,赶紧坐正了请罪:「草民失礼。」

「无妨,朕就喜欢你这样的爽气男儿。」战南成含笑,亲手将她扶起:「真性情,真血性也!」

他绕了半天,终于问起正题:「看孟将军神情,眉头常锁,郁郁不欢,莫非……有什么不如意事么?」

「能有什么不如意?不过是憋屈了难受!」孟扶摇一拍大腿,身手一仰道:「实话和陛下说,草民从当那劳什子虚职将军以来,还是觉得当初进戎营杀人那一日最痛快,现在每日画画押圈圈笔儿,闲来和一群官儿吃酒谈笑,什么意思!」

「无极太子甚是宠爱将军,异日升迁指日可待,将军前程无可限量,怎可如此自弃?」

孟扶摇挑起眉,不语,战南成连连催问,她才十分碍难,吞吞吐吐一句:「太子宠爱……我反而更别想操刀子上阵了……悠悠众口,著实难熬……想我堂堂男儿……」

她说得吞吞吐吐,战南成听得目光闪闪,和心里的消息一印证,不再问下去,反而慢慢笑了。

他更为亲热的招呼孟扶摇坐近些,问:「孟将军精擅乓法,可否请教下步骑合围之术?」

「陛下客气,草民只略懂一二,」孟扶摇坐过去,在早已准备好的沙盘上流利的指指戳戳:「……协同作战,步军当依傍丘陵、森林、险阻、草木丛生之地,若地形不利,必得挖掘战壕,步骑兵各分预备队和战斗队,轮流出击,敌若侧击我两侧夹击,敌若围击我以圆阵对之,弓箭手则应在各分队侧翼外层,按梯队阵势列,此法不至于伤及自身,后方骑兵也易于内侧反冲……」

*

半个时辰后,孟扶摇摇摇晃晃,由天煞皇帝亲自陪同著出了内殿,战南成满面春风,牵著孟扶摇的手,险些亲自送她到座中,孟扶摇硬是咬牙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掐著那手把他送到姥姥家的冲动。

他们一出来,也就开宴了,不过是罗列珍馐皇家富贵,孟扶摇埋头大吃,坚决不去看斜对面那朵烂莲花,可惜她不理人家,人家不肯放过她,宴席到了一半,佛莲拉了拉凤四皇子衣袖,由他陪著,亲自擎了酒杯过来,含笑道:「本宫向来最是敬慕英雄,真武魁首孟将军,那是一定要敬上一杯的。」

众人目光刷的一下转过来,都笑道:「孟将军好福气,佛莲公主的酒,可不是等闲人喝得到的。」

是啊,等闲人谁喝得到呢,谁喝谁烂肚肠,孟扶摇直起身,接过酒杯,笑得比她更假:「是啊,佛莲公主圣洁之名享誉七国,我一介粗人,怎么配喝公主的酒?」

她擎著杯,不喝,将酒杯在手中转啊转,半侧身面对众席,笑道:「众位莫以为公主真的好武,所以抬爱敬在下一杯,实则是当初和公主有一面之缘,算是半个故人,说起来真是在下的福气。」

她这一说,众人都来了兴致,道:「不想孟将军和佛莲公主曾见过面?却又是何时何地呢?」

「在无极国迭翠山,」孟扶摇笑,「当时公主遇上一队强梁,护卫不敌,在下恰好路过,小小的帮了一把。」孟扶摇笑得谦虚:「那一面真是令在下印象深刻。」

「原来是英雄救美人。」有人界面笑,「孟将军别卖关子,大家都等著听呢。」

「其实也没什么,公主的护卫自然是英勇的,强盗自然都是凶恶的,所有的美人遇险桥段都是雷同的,唯有其间展现出来的人性是牛叉的令在下惊讶的。」孟扶摇微笑,「公主的气度真是镇定,对佛祖著实虔诚,当时鲜血飞溅,马车倾倒,护卫一个接一个在马车前倒下,公主盘坐马车之内,淡定从容,及时为护卫们念经超度,死一个超度一个,死一个超度一个……」

众人听著这话,乍一听什么都没有,再一听回味无穷,一殿的人都是人杰,不会连几句话都听不懂,渐渐都笑不出来了,佛莲端著杯的手,抖了抖。

孟扶摇犹自不罢休,继续:「护卫们死得及时,公主超度更及时,窃以为那些忠心护主而死的冤魂,大抵还没来得及下地府,就被公主举世无双超度速度给揪出来送上天堂了,噫吁戏,身为公主护卫,死于公主身前,真是几辈子不能修来的福气,最起码,一场法事的银子免了。」

满殿默然,连举筷声都不闻,只听见孟扶摇一个人在夸夸其谈,大肆赞扬凤凈梵的圣洁、高贵、忠心护主侍卫死于前面色不改的淡定。

「更难得的是,那日,在下终于见识了真正的众生平等,大乘博爱。」孟扶摇肃然道,「在下亲眼看见,某个护卫死守马车之前,拚命阻止强盗入内侵扰公主玉体,此护卫被一强盗一刀搠死,在下当时见著,一腔贱血立刻不高贵不淡定的激动了,上前砍断了该强盗杀人的胳臂,此胳臂落于公主身前,公主一视同仁,将胳臂端正与护卫尸体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兰珠霍地喷出了口中的菜,见众人都转眼来看她,连忙大力挥手:「继续,继续,精彩,精彩,著实膜拜,只是不知道该死不瞑目的护卫,和那只胳膊同时升天时,会是什么感受呢?」

佛莲捏著酒杯,静静的站在那里,她垂著眼睫一言不发,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她衣袖在微微颤抖,凤四皇子愕然看著她,又看看孟扶摇,张了张嘴,怒道:「孟扶摇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公主的圣洁虔诚淡定高贵啊。」孟扶摇无辜的看他,「佛莲公主含莲出生,美名遍传七国,总要有些实际的、亲身经历的光辉事迹供人流传,才好给我们这些粗人更进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为公主美名流传,在下万死不辞。」孟扶摇含笑看凤四皇子,「殿下,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合你意吗?」

不待凤四回答,她转身,向佛莲长长一揖,万分惭愧的叹息道:「经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觉得和公主比起来,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诲,在下终于懂得了圣洁慈悲的真谛,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只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几步,立在佛莲正对面,身姿笔直声音琅琅。

「那天回去后,在下感慨万分,夜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挽联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兴趣听听?说起来那也是为你的护卫写的呢口」

佛莲沉默著,抬起眼,迎著孟扶摇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点点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却又深青如将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来,带著针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艳,逼进孟扶摇眼中。

孟扶摇不避不让,含笑看她,对她举起酒杯,一字字道:

「任你等拚命,我自齐齐超度,管他妈敌友,尔等个个升天。」

「横批,莲花圣洁」。

「好!好!著实精彩!」鼓掌的只有雅兰珠,清脆的拍掌声在静得怕人的殿中惊心的回响,「孟将军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众人齐齐垂下眼帘,拚命盯著自己面前的宴席——天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结的仇怨,孟扶摇竟然在这样的七国贵人齐聚的场合,当众羞辱佛莲公主,就不怕璇玑国将来的报复?

他们看著佛莲背影,看不见她的神情,这个以宽悯慈和闻名七国的公主,会怎么对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羞辱?

只有孟扶摇看见了她神情。

佛莲竟然在笑。

她平静的、无邪的笑,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低道:「孟扶摇,本宫过来敬酒,不是为了来给你羞辱的。」

「你是为了来害我的。」孟扶摇也低笑回答,「你当然不会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里,却有好东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这么客气,这么会劝酒,那么多人拥护你为你助阵,我要不想撕破脸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来想去,和你的面子比起来,我的命重要一万倍,那我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她退后一步,举起酒杯,声音提高:「有佛莲公主对敌尸超度之德行专美于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献那些为护持公主安危而死难的护卫们。」

她肃然将酒缓缓酹于地面。

清冽的酒液在金砖地面上无声铺开,在众人屏息寂静的目光中缓缓流向佛莲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让,凤四皇子张皇又愤恨的看了看孟扶摇,又看了看佛莲,伸手拉她:「妹妹,我们回座。」

佛莲却突然笑起来,她一拂袖,甩开哥哥的手,微昂著头,单手负在身后缓缓回座,一边走一边道:「本宫实在不明白孟将军在说什么,本宫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强敌当前,除了惊吓畏惧喃喃诵经以求佛祖保佑,还能做什么?护卫拚死救护,本宫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宫贸然冲上,反倒要令他们分神顾我,更增牵累,至于敌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摇一眼:「孟将军难道认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能够从漫天飞舞的残肢断臂里分出敌友?」

她轻轻的,雍容大度的,不以为意的笑:「不过,无论怎样,难得孟将军体恤本宫那些死难护卫,本宫代他们谢过。」

孟扶摇冷笑,还未开口佛莲又道:「本宫只是不明白,孟将军火气从何而来?说起来,本宫和孟将军将来还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难道当真如传言所说,孟将军……因妒生恨?」

孟扶摇正在喝水,喷的一下呛出来,霍然抬头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说她会是无极皇后,自己这个无极将军迟早是她的臣?还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出她的真实性别了,还是只是暗指「孟将军和无极太子有断袖龙阳之私」那个传言?不论是前者后者,她在这金殿之上,七国贵族高层齐聚场合说起这个,额滴神,她被自己气疯了?

此时众人「嗡」的一声,又是一场意料之外的震惊,不仅因为佛莲词锋的突然锐利,更为那最后一句话而震动,他们当然想不到孟扶摇的性别,只认为——无极太子的未婚妻,竟然当众揭出了太子的断袖之私?无极太子多年不大婚,当真是因为喜好男风?

孟扶摇怔在那里,盯著对面那个坦然侃侃而言的无耻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长孙无极说的那句「很愤怒又无法反击」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算准自己离开后佛莲不会死心,八成还会趁他不在找机会造舆论,当她在七国面前提起两人婚事时,以孟扶摇现在的身份和立场,明知她在撒谎,能怎么驳斥?

孟扶摇的手,缓缓探进怀中,摸著那东西的轮廓,随即笑了笑,问佛莲:「公主,您在说,一殿君臣?」

佛莲优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宫也就不必忌讳于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摇摊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时正位?」

「将军似乎僭越了。」佛莲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对本宫,已有定论,只是,将军何以认为,自己有资格问这句话呢?」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