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 第四章 此心坚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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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女子浮在横梁上,虚虚点头,「一起杀。」

孟扶摇却突然道,「战北野你站住!」

战北野不理她,满心愤怒直奔灰衣女子而去,孟扶摇立即大叫,「哎哟!」

风声一歇,战北野唰的停住,一旋身已经到了孟扶摇身边,「怎么了?哪里痛?」

这回换孟扶摇不理他了,白了他一眼,孟扶摇对灰衣女子道,「云魂前辈,您是战家礼骋的供奉,您要杀谁都是您的自由,但是对这么个女子。」她指了指战北野怀里的太妃,「这个饱受人间苦难的可怜人儿,您也要杀?」

「叫他放下她,我不杀不相干的。」云魂无所谓的答,也不去同孟扶摇怎么知道她身份的。

「您杀了我们,留下她一人在这里,她能活命?」孟扶摇大声嗤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道理您不知道?」

「我叫战南成别杀她。」云魂皱起细细眉毛。

「哎,相信一头猪也不能相信战南成啊,」孟扶摇沉痛的道,「猪都比他有人性。」

「那怎么办?」云魂有点茫然的瞪大眼睛,居然问孟扶摇,「你看呢?」

「哎,难办啊,」孟扶摇愁眉不展,「这样吧,我们死在这里,留下她在宫里绝对也是个死,那前辈你就戕害无辜了,不如我们都出去给你杀?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宫里的好。」

她话音刚落,战南成噗的喷出一口血,他不能说话,只得恨恨看著刁滑无耻的孟扶摇,又用哀求的眼光看唯一救星云魂。

云魂不说话,这个似苍老似年轻,似天真似老成的女子眼中笑意云般忽散忽聚,总是一阵恍惚一阵精明的样子,她拢著袖子,漫不经心的看著太妃,淡淡道,「我看她挺顺眼的,而且难得世上还有个比我惨的,不能杀。」

孟扶摇大声应是,「是啊,害了她,您就是天下最惨的那个,不成,一定要有人给您垫底。」

云魂笑笑,注视著孟扶摇,手指虚虚点了点,「丫头,别把我当傻子,我只是有所不为而已。」

孟扶摇笑嘻嘻的看著她,心想十强者果然都是怪胎,一个为找徒弟蹲十三年牢狱的大风,一个被情人欺骗就以身色诱拿天下女人出气的星辉,一个忽天真忽精明喜欢拿自己白发送人的云魂,其余几人,却又不知何等风采。

不过,无论如何,总算钻了空子,幸亏战南成这个人人品太差,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云魂明显不喜欢他,只是碍于责任不能让他死罢了。

「我允许你带著战南成和这个女子出宫。」云魂懒洋洋从怀里摸出一包零食吃著,碎屑簌簌落下来,落在战南成头上,「但是你也不可以占便宜太过,出宫后,你两个和我一战,但不论生死,战南成都必须要放。」

孟扶摇转头看战北野,这是他的仇人,他决定。

战北野只道,「杀他的机会多的是。」

他看著孟扶摇,满心的疼惜和感激,今日本想只见母妃一面,没抱著奢望救走她,不想阴错阳差,事态不断演变,扶摇李代桃僵制住了战南成,却又冒出个十强者云魂,而他带著母妃,眼看再无可能从千军万马中安然走出,偏偏扶摇一番言语,竟然看出云魂心性,挤兑得她答应出宫决战,只要能出宫,黑风骑赶来接应,母妃的性命便能保住,这对他,是何等的重要!

都是因为扶摇,这个在任何劣境中都绝不放弃,能从不可能中拼出可能的奇迹般的女子!

战北野的目光,掠过遍体鳞伤却嬉笑如常的孟扶摇,就在刚才,他没冲进来之前,扶摇是如何和这十强者之一的云魂对峙,死死保住手中的人质的?

他仰起头,无声的看著雕龙飞凤的藻井,他怀里太妃突然轻轻道,「……媳妇……」

战北野身子僵了僵,呼的吐出口长气,梁上云魂笑道,「对,媳妇,不是媳妇能做到这地步?你好福气,这丫头确实够配你家傻小子。」

孟扶摇无奈的咧咧嘴,道,「前辈您就没听过红颜知己生死朋友这类的词么。」

「红颜知已?」云魂突然一声冷笑,宛如被这句话给刺著,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还不出去?我等著杀人呢!」

吐了吐舌头,孟扶摇一拉战南成,大喝,「还不走?等我背你哪?」

*

一行人从内殿走出来时,整个西华宫都震住了。

孟扶摇站在台阶上,笑嘻嘻推著左右脸颊上各一个大爪印的战南成,道,「同志们辛苦了,请同志们继续辛苦下,把那什么弩箭啊,大炮啊,地道啊机关啊,都换个地方。」

她指挥著那群乖乖听令的侍卫,把弩箭塞到了炮筒里,再把炮筒对著附近的人工湖打,于是两炮成功炸膛。把弩弓和武器都扔进各式机关里,就听咔咔咔咔一阵响,弩弓和机关又毁了大半,连后期赶来包围的火枪队都没放过,火枪统统扔进石阶翻板之下的陷坑,战北野一脚踢起厚重的石板,轰然一砸。

尘烟漫起,造价千金的珍贵火枪全毁。

带领火枪队的是回府后又赶来的六皇子战北恒,这个双目细长微挑的男子,面色苍白神情阴冷,一直冷冷注视著战北野不语,火枪队被战南成勒令缴枪时,他目光闪烁嘴唇蠕动,却最终一言不发。

云魂一直手拢在袖子里,漠然看著,她是战氏老皇生前多方讨好礼骋到的皇族供奉,答应过他在危机时刻保全皇帝性命,别的事她可懒得管。

一行人在上万侍卫的包围下缓缓向外走,从高处看下去就去巨大的金色一团,包裹著小小的一簇,随著那一簇的移动而移动,却始终不敢靠近。

出了西华宫,孟扶摇命令,「牵马来,爷爷我走累了!」

战北恒手一挥,立即有侍卫给孟爷爷牵过几匹神骏的马,战北野抱著母妃冷笑看著,孟扶摇也在笑,很痛快的一跃而上马背。

战北恒看见孟扶摇上马,眼神一闪,孟扶摇却根本没坐下,而是顺手将战南成先往马背上一墩。

「啊!」

一声惨叫,洒落几滴血珠,战北恒霍然变色,战南成浑身都在颤抖,一点细细的血液从他长袍里流下来,顺著裤腿滴到地上,他痛得变形的脸,死死盯住了战北恒,看得战北恒退后一步,吃吃道,陛下……我……」

「陛下啊,戳著哪里了啊?不要是子孙根吧?」

孟扶摇站在马上,放声大笑,她掉了个牙齿,笑得有点不关风,鼻青脸肿的著实难看又难听,满宫侍卫盯著她歪七扭八的笑容,却都觉得心底发寒。

这个大胆又精细、放肆又谨慎的女人!

孟扶摇轻蔑的一瞥战北恒,「在爷爷面前玩花招,你还嫩了点。」一甩手将藏了针的马鞍扔到战北恒脸上,「给我换!换你们屁股下那个!」

重新牵了马来,云魂也上了马,侍卫御抹军都在后面跟著,刚驰到二道宫门处,忽听前方一声炸响,随即吶喊声起,马蹄声嘶喊声震得地面都在隆隆作响,半天里燃出鲜亮的火光,映红人们的脸。

众人霍然抬头,便见前几道宫门守卫的侍卫连滚带爬的向回跑,大呼,「黑风骑攻皇城啦!」

彷佛要响应他的呼喊,前方又是轰然一声大响,似是雷弹炸上厚重宫门的声音,与此同时,数千人的吶喊巨雷般在宫门前响起,「杀!宰了那昏君!」

「反了!」战北恒怒喝,火把照耀下脸色铁青,「区区三千人竟敢强攻宫门,当我三万御林军和驻京皇营军为无物么?来人,传令——」

「哎呀,什么时候天煞皇帝换人做了?」孟扶摇声音比他更高,眨眨眼问战南成,「您退位了?还没?您还没退怎么就有人这么积极的角色扮演上了?」

战南成怨毒的盯她一眼,又森冷的看向战北恒,战北恒迎上皇兄目光时心中一寒,心知今日已经得罪皇兄到底,他若能活下来,自己绝无好下场,然而战南成一向大权独揽,自己说到底也就一个光杆王爷,象征性管著御林军,其实他们听令的还是战南成,至于驻京的皇营军,要么是帝王手令,要么是三大宰辅同时签令,否则任何人也调动不了,战北恒心中飞快的转了几圈,终究是无可奈何,只得无声低下头去。

战北野长剑一指,喝令前方城门守卫,「开门!」

战南成无声的挥挥手,宫门次第打开,一行人走出,数万御林军跟随在后,倒像是专程护送,最外面一道宫门开启时,一眼便看见刀在手箭在弦的黑风骑,杀气腾腾的追杀著外宫城守卫,趁著御林军因为皇帝被制多半集中在宫内,将外城门这些力量不足的守卫杀得个痛快淋漓,门开了依旧旁若无人驰骋来去,一阵风似的大砍大杀,天街外平整的汉白玉广场上,溅开大片大片的血花。

宫门开启,黑风骑齐齐转头,看见被挟持的著龙袍的战南成,一阵欢呼。

战北恒森然道,「我等已弃械罢战,阁下还要驱策黑风骑以强凌弱么?」

他并没有看出来战北野的身份——战北野戴了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说话很少,也改了腔调,更关键的是,他们兄弟因为不合,几乎很少见面,根本连普通熟人都算不上。

在战氏兄弟心里,孟扶摇和战北野,是一对为战北野报仇,前来救他母妃的烈王属下。

战北野冷声一笑,道,「以强凌弱这事,你战氏皇族做得,别人做不得?」

此时黑风骑迅速集束队形,冲进宫门迎接战北野,马尚未至杀气迫体,马一勒停就是齐齐「嚓」的一声,看得战南成和战北恒都眉毛一跳。

两骑当先过来,都是少年,超绝的好骑术,前者精悍利落,一身的杀气和野气,后者幽瞳如夜,坐在马上也看得出颀长如玉村。

孟扶摇看见那人,一声惊呼险些冲出口。

云痕!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痕一抬眼,看进孟扶摇惊愕的眼眸,他先是露出疑惑之色,随即目光在孟扶摇易容过的猪头状脸上扫过一圈,最后看进了孟扶摇的眼眸。

随即他眼睛亮了,那般幽深如星火的眸,一旦亮起来,漂亮得像漫天的星光都被聚集到了一樽琉璃瓶里,华光四射,璀璨眩人。

孟扶摇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立即对他露出了一颗半门牙的完美笑容。

云痕又看了看她的脸,这清冷少年露出了点无奈的神情,上前到战北野身边,接过了太妃,太妃下意识要让,战北野附耳在她耳侧,轻轻道,「我的兄弟。」

太妃立刻不动了,由云痕接过去,立即有一批黑风骑士过来,将太妃护卫了,一阵风的驰走。

孟扶摇看得目光闪了闪,她总觉得战北野的力量很神奇,超过了他一个光杆王爷应该能达到的限度,比如黑风骑,哪来的五州大陆最顶级的那些装备?上好的弩簧,一流的皮甲,珍贵的雷弹,这些东西在五州大陆,不仅要有钱还要有门路才能得到,这些东西也绝不会是战南成给他的,他的俸禄更是少得可怜,他从哪搞来这些的?

还有这群人,是怎么隐身在这警备森严的盘都,又是怎么快速得到消息聚集的?看他们很有默契接走太妃的样子,他们在城中的落脚处又在哪?

战北野那位「贰臣第一」的外公,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少不动声色的潜伏力量?

这些问题,现在都不是问的时候,孟扶摇迎上云痕关切的眼色,无声的笑笑,对云魂道,「前辈,在京中打架实在太惊世骇俗,咱们城外如何?」

云魂无可不可的点点头,有点忧伤的看著天边渐渐淡去的月色。

此时小七突然过去和战北野咬了几句耳朵,战北野随即道,「西郊落凤山有处平台,适合决战。」

云魂又点头,她拢著袖子,闲闲看天,不觉得这两个小辈能逃出自己掌心去。

战北野又吩咐黑风骑副首领小七带队离开,那少年膀子一横,道,「不成,总得跟几个过去。」

战北野要拒绝,那少年大喇咧道,「给你们收尸。」

孟扶摇噗嗤一笑,觉得战北野这个王当得实在囧,还没笑完,突然看见云痕凑近她,然后某大人从他袖子里慢腾腾爬了出来。

这下换孟扶摇囧了,元宝大人不是在客栈醒酒么?他们去过客栈了?

元宝大人很熟练的蹭蹭蹭爬上她肩头,抱著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断牙断指猪头脸,那种「只有我和我主子能欺负这女人别人都别想」的小宇宙立即蹭蹭爆发,一甩头看见战南成,顿时认为这个人一定是罪魁祸首,跳过去就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分腿一百八十度劈」。

战南成脸上顿时多了个浅红鼠爪印,和孟扶摇赏他的五指山相映成趣。

元宝大人体操动作做完还不罢休,窜上战南成头顶,嘿咻嘿咻的开始抠他头顶九龙翡翠冠上的宝石,将那些侩值连城的翡翠美玉都扒了下来,一一抱进孟扶摇袖子里。

孟扶摇老怀大慰,热泪盈眶拍元宝大人脑袋,「娃贴心啊,知道给你家老大挣医药费……」

此时一行人已到了落凤山,在山脚弃马而行,落凤山半腰处,一处下临绝壁的平台,云魂露出满意的神情,道,「你们葬在这里,风水挺好。」

战北野低声附在孟扶摇耳边,道,「扶摇,我们一定要坚持到今夜月升。」

孟扶摇眨眨眼,看了看天色,靠,现在刚刚黎明,坚持到月升?当初强弩之末的大风,集齐长孙无极宗越战北野之力都不是对手,眼前这个仅次于大风,十强者中排第六的云魂,他们两只半残的能坚持到天黑?

战北野道,「取其弱点……扶摇,你不许拚命,我定保你无虞。」

孟扶摇一伸手点了战南成穴道,示意小七带走看守,慢慢道,「只不过一天而已,小意思。」

她微笑上前一步,身侧,战北野立即跟上一步,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痕,突然也跨前一步。

孟扶摇立即大力推他,「不许逞能,不然我把你推下崖杀了。」

「你推吧。」云魂不为所动,「推下去我再爬上来。」

孟扶摇气结,战北野却突然笑了笑,道,「云兄,听说你在太渊另有奇遇,今日一见,确实进境不小。」

云痕微微一笑,道,「比不得孟姑娘进境快,不过,应该也配和她并肩作战了。」

他看向孟扶摇,幽瞳里星火闪烁,问她,「配不配?」

孟扶摇摸著鼻子,觉得自己运气真差,原以为云痕是个老实孩子,不想居然也牙尖嘴利。

然后她一低头,便看见蹲在地上的元宝大人,突然也迈出了一步。

孟扶摇瞪著地上那小小的一团,完全失去了语言功能,那只也不理它,站在那里,慢吞吞从口袋里摸出个果核,抱在爪子里。

孟扶摇吃吃的问战北野:「……敢情这是元宝大人的新式武器?」

战北野啼笑皆非的看著耗子,道,「别闹了耗子,这不是玩的。」

元宝大人根本不屑理他,倒是对面云魂看著元宝大人,并没有露出恼怒或好笑的神情,突然目光一变,道,「你们哪来这东西的?」

孟扶摇摊手,道,「朋友的。」

「什么朋友?」云魂对元宝大人的兴趣竟比决斗还大,打破沙锅问到底,「谁?」

孟扶摇微笑,「前辈,打死了我我再告诉你。」

云魂想了想,突然道,「把这个给我,我不和你们打了。」

孟扶摇呛了一下,不是吧,元宝大人竟然值钱到这个地步?早知道早就开个拍卖会卖掉算了。

元宝大人对于云魂的提议,则是彪悍的吐了一口口水。

云魂拢著袖子,懒懒道,「怎么样?一只鼠,三条命,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

她瞟了一眼三人,悠悠道,「你们三人都很不弱,年青一代中数得著的高手,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未必达到这般修为,但是不管如何,你们现在和我动手,下场还是死。」

她说得平淡,孟扶摇却知道没一个字虚言,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强者,不说浸淫几十年的纯凈雄厚真力,光是对敌经验和驾驭自然之力的独门法则,便不是他们这些江湖实战经历不足的菜鸟可比。

三条命……」

一只鼠……

她蹲下身,盯著元宝大人,那丫回头看著她,目光贼亮。

孟扶摇摸摸元宝大人,沉痛的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这么值钱……」

然后她站起身,对著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云魂微笑,「前辈……」

云魂眉毛懒懒一挑,手掌一摊,来接元宝大人。

「你还是来杀我吧。」

*

有些抉择做起来简单,真要实践,也是唯有惨烈两字可以形容。

比如拚命。

一向刁滑的孟扶摇,在那句话说出口,云魂一怔的剎那,已经脚一蹬,炮弹般的冲了出去。

她人在半空,「弒天」已如黑色闪电直劈云魂天灵!

对于顶级大师,任何招式假动作花哨玩意都已失去其存在的意义,唯有快,比快更快,靠速度和力量,拼著砍一刀是一刀。

同样是人中翘楚的那两人,比孟扶摇还明白这道理,孟扶摇正面冲出,那两人已经一左一右滑了过来。

一如风雷之烈,九万里长空霹雳之震,一如夜风之疾,三千仞绝巅按荡之威,平台之上风声烈卷,满地碎石都被风声激得哧嘛倒退,落入半山绝崖,很久才听见落地的袅袅回音。

而空山寂寂,满山里都似乎荡著那般劲烈的回声,一层层漾开,惊破山间岚气和雾霭,烟云深处,刚刚升起的日光都似乎被迫散,在那超拔出众的少年少女面前,黯淡了几分。

然而遇上自然浩瀚风云吞吐,那般人力之巅的威猛,依旧高下立现。

云魂只是懒懒的笑,一拂衣袖,平平淡淡一划,便挡住了三个人三个方向的攻击,她浑身气流涌动,行动间飞云流雾,身子若隐若现,那些无声无息无踪无迹的真气暗流,可以出现在各个刁钻的角度各个不可能的方向,然后,如坚硬而透明的水晶屏障般,将那般飞舞翻腾变化万千的攻击全数挡了下去。

「砰——」冲得最快的孟扶摇最先弹飞出去。

「嚓——」战北野明明已经靠近她身前,凌厉的剑风已经在丈外哧的一声划破了她衣襟,却在靠近她的最后一毫距离内,突然无声无息被倒退著逼了出去,倾斜成四十五度的身子扯成了一面迎风的旗,靴跟在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出一连串火花,直到撞上山壁才堪堪停住。

「哧——」云痕的快剑一向比孟扶摇都快上几分,如今更是快得追光蹑影五色迷离,目光无法追及那般光影,只能捕捉到剑光重重幻影的轨迹,然而他最快的一剑「分光」从剑光之幕里疾然射出直射云魂面门时,那女子突然手指一抬,只一抬云痕眼前突然便没有了她,只剩了一团云。

随即云层中伸出一双看似软绵绵实则坚硬如铁的手,轻轻将云魂一推,一声裂帛声响,云痕剑锋倒掠过对方一抹衣角,身子一错居然从肘底反手又是一剑,云魂却已到了再次冲过来的孟扶摇身后,懒懒笑著,将孟扶摇往云魂剑上一推。

云痕惊得目色都变了,忙不迭收剑,心神一乱,身后云魂猛然一吹,云雾层层遮起,孟扶摇和云痕顿时都失了对方踪迹,孟扶摇怕自已撞上云痕身前影响他出剑,也在滑身而闪,这一闪,突然便觉得脚下一空。

不知何时已经换了方位,身后就是悬崖!

孟扶摇直直栽落!

云痕立即扑了过去,半空中大力一扑生生将孟扶摇扑住,这一扑山石嶙峋顿时割破他肘间肌肤,鲜血顺著山石纹理滴落,滴上孟扶摇的脸。

「拉住我——」

趴在山石上的少年眼神急切,因惊慌而手指冰凉,孟扶摇抬首对他和赶来的战北野一笑,抹一把脸上的血,借力跃起,云痕手一甩,她跃得高过日头,凌空下劈!

罡风四荡,云气驱散,云魂身形再无遮掩,她仰首,便见一道虹霓般的刀光直直灌顶而来!

「好!」

由衷一赞,云魂不得不退,咻的白光一闪,元宝大人趁这退开的剎那突然射出,张嘴就去咬云魂咽喉。

云魂忍不住笑,道,「你这小东西也来欺我!」

她弹弹手指,元宝大人立即骨碌碌滚出去,被孟扶摇接住,然而这剎那空隙,战北野和云痕再次攻到。

云魂赞,「默契很好!」衣袖一拂游走三人之间,她已知三人实力确实非凡,再不似先前漫不经心,那些飞舞的暗流也越发强劲,无穷无尽绵绵不绝。

云魂自有精明处,她看出两个男子对孟扶摇都十分上心,所以一直将攻击重心放在孟扶摇处,逼得战北野和云痕不得不时时放弃连手攻击,然而孟扶摇的勇悍亦令她心惊,这个本已满身是伤的女子,居然像她这种已经悟透自然之力的顶级强者一般,真力不绝意志不灭,无论打伤她多少次,无论甩飞她多少回,下一个回合,她都绝不会让谁单打独斗。

元宝大人在人缝里穿插不休,这只耗子十分眼毒,于招式空隙看得极准,往往一爪抓出,攻敌必救,而云魂对元宝大人明显兴趣不小,无论耗子怎么挑衅都不舍得下死手,于是耗子越发有恃无恐,冲得勇猛,咬得欢快。

四人一鼠的大战,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一个时辰后元宝大人先举白旗退出,伤魂累累的三人互望一眼,都看见对方脸色青白呼吸不继,再打下去对方不杀自己也要活活累死,于是孟扶摇转转眼珠,举手。

云魂愕然,正待发出的招式收了回来,道,「做什么?」

「元宝要换尿布。」孟扶摇义正词严的答,「不换它会长痔疮。」

被专门拿出来卖的元宝大人翻翻白眼,丫的,你就不能换个文雅的拖延时辰的理由吗?比如——元宝大人要练舞,元宝大人要唱歌,不行吗?

云魂呆了呆,没想到孟泼皮会说出这句话来,半晌道,「换吧。」

孟扶摇装模作样拉了那两人,棒了耗子转过山石,一转过来,三人齐齐一侧,孟扶觉得全身骨头都要碎了,摇龇牙喇嘴的道,「战北野,天黑……天黑支持不到哇……」

云痕微微喘息,半晌才开口道,「为什么要等天黑?」

「我也是猜测……或者说是一个希望……今天是满月之夜……」战北野沉吟著,苦笑道,「撑吧,就看我们有没有这个运气了。」

三人抓紧时间调息治伤,孟扶摇把宗越给的金疮药不要钱似的分发,「吃!吃!死了想吃也没用了。」

云魂一直恍恍惚惚坐在山石后面,估计尿布换完了,招呼,「喂,继续。」

这一战又是一个时辰,几个人轮番的被摔出去扔出去踢出去滚出去,平台上到处鲜血斑斑,这一轮的战利品是云魂的一截袖子,半个指甲,以及白发三根。

于是孟扶摇举手,「元宝要喂奶……」

下一轮,三人共添十八道伤魂,赚到云魂小臂剑伤一记,战北野给的。

孟扶摇举手:

「元宝要嘘嘘……」

下一轮,云痕一剑挥去,咕咚一声从突然半空栽了下来,被孟扶摇拚命接住,两人撞成一堆,孟扶摇喘息著举手:

「元宝……要嗯嗯……」

再下一轮,孟扶摇喃喃著「天黑……天黑……」试图爬著去揍人,被战北野拉了回来,他支剑站起,摇摇晃晃对著云魂,「前辈……请……」

天色将近黄昏,漫天云霞如火燃著,烧得半天赤橙黄绿一片徇烂,深红的日头自苍青的山后缓缓降下去,每降一分,都似多一分生的希望,每降一分,战北野眼底都光芒闪烁,云魂的神情,却都要烦躁上一分。

云魂的脸色也很差,激战将近一天,纵横天下三十年无敌手的她,竟然被逼使尽全力也无法诛杀三名小辈,她眉间泛出淡淡白气,眼底微微发青,唇边有血丝沁出,被她不耐烦的抹去。

她有些焦躁的看看天色,一改先前懒散神情,突然冷哼一声,身形一掠,素白的手掌微屈成拳,掌间亮光一闪,多了一柄玉如意。

如意辉光闪烁,亮若白虹,剎那间便挟风雷之声,重重撞上战北野胸膛。

战北野拼尽全力轰拳而出,砰然一声两人相撞,云魂后退一步,喷出一口血,战北野却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

他重重挥落孟扶摇身旁,摔在一地碎石泥泞里,他身侧云痕已经晕了过去,孟扶摇则在不住喘息,挣扎著一点点挪到他身侧,道,「……我眼发花,看不见天……天黑了没有?」

战北野心底一酸,手轻轻覆在她眼上,道,「……快黑了……」

「还没…来吧……」孟扶摇有些失望,随即又笑了,扎手扎脚的往地上一摊,喃喃道,「战北野,我们终究没能坚持到底……」

战北野缓缓拭去她唇边血迹,看了看悬崖边气息起伏生出怒色的云魂,突然也笑了笑。

他笑得平静温和,心满意足,全然不是平日里暴烈豪放,爽朗明锐的大笑。

他道:「扶摇,我觉得我一生最快乐的就是此刻,一起作战、一起杀人,一起拚命,然后……死在一起。」

*

盘都硝烟滚滚杀气腾腾,千里之外,中州花红柳绿歌舞升平。

时间拉回到数日前,大抵是孟扶摇刚刚踏上天煞土地,在西子崖前沐浴阳光时,那阳光同时照进无极皇宫御书房。

书房里一室的明亮,满地嵌金十二扣明砖闪亮如玉,倒映斯人埋首伏案的颀长身影。

门轻轻开了,太监小心的捧著中书阁拟定的奏章节略进来,搁在明黄书案后。

长孙无极看见那些数量可观的奏章,微微向后一仰,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一以前他从来不觉得处理国家公务有什么不习惯,如今却觉得,管理一个国家是有点烦,事真多。

太监看看他脸色,小心的退后,顺手卷起了帘子,阳光被细细的竹蔑害成细缝,一点点在地面上写整齐的诗行,长孙无极看著那层层迭迭的光影,突然道,「公主近期都在做些什么?」

「在各寺谈讲,拜访有道高僧。」太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曾经请见过一次,奴才们按您吩咐,只说不在。」

长孙无极「嗯」了一声,道,「公主出来也很久了,璇玑皇后想必思念担忧?听闻公主在无极境内,曾经遭遇盗匪?你命礼部修书,向璇玑致歉,称未能接到公主,护持不力,险些令公主陷身贼子……他们知道怎么写。」

太监立即躬身,「是。」

他俯低的嘴角微微勾起点笑意,知道太子终于不耐烦要赶人了,璇玑那位出了名的妒妇皇后,对声名卓著享誉七国、能够巩固她后位的佛莲公主十分上心,如今听说她遇险,还不赶紧派人接回?以后公主再想借拜佛之名畅游大陆,只怕都难。

他转身想去传令,突然想起一事,回身道,「启禀太子,前几日皇后娘娘不知怎么的听说公主驾临,曾经说过要礼部安排会见。」

长孙无极正在批奏章的手一停,他隐在细碎光影后的容颜没有波动,只眉毛微微挑起,半晌淡淡道,「然后?!」

「礼部答复说请报太子。」太监指了指那卷奏章,「节略就在其中。」

「哦,」长孙无极随手一翻,翻出一卷来瞄了一眼,往旁边一个描金盒子里一搁,道,「留中。」

「是。」

太监退了出去,长孙无极却似突然没了兴致继续伏案,他轻轻将案上书卷一推,起身下座,暮春的风从大开的窗户里飘进来,拂起紫檀花架上的白玉兰花,满室散逸开清雅馥郁的香气。

长孙无极立在风中,看远处御花园里绯衣的宫女挎了藤篮去采花,年轻女子矫俏纤细的身姿看在眼底,渐渐虚化成另一个相似的影像,长孙无极微微的笑起来,拈过一朵花叶肥厚的雪白花瓣,用指甲在上面轻轻的写……

身后却突然传来熟悉的暗号声,长孙无极拈花的手一停,却没回身,只「嗯?」了一声。

「天煞生乱,烈王在长瀚山脉遇伏失踪……」

长孙无极霍然回身,道,「她呢?」

灰衣人影一抬头看见太子的眼光,吓了一惊,竟然畏缩的退了一步才低低道,「据查战南成设数万伏兵于长瀚谷口,当时有一人冲崖相救,事后和烈王一起失踪,另外……」他不敢说下去了。

长孙无极闭上眼,半晌后睁开眼平静的道,「说。」

「他们被逼潜入长瀚密林,那林,号称死亡之林,据说从无人可以活著穿越,属下们冒险进入,发现一些只剩骨架的尸体,从遗留血肉来看,是数日内新亡的,属下们欲待再探,只行出一日,便折损三人,无奈之下只得回转……」

同样是顶级精英的无极上阳隐卫,在一个林子内一日内折损三人,这也是上阳宫从未有过的记录。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室内的空气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冷越来越令人窒息,似有人在用巨大的冰块挤压著人的呼吸空间,压迫得人胸肺欲裂无处可逃,灰衣人俯身立著,满额渐渐沁出了汗珠。

长孙无极一直沉默著,没有任何反应,他指间写满字的白玉兰花,却突然慢慢的,无声的枯萎下去,掐在掌心的翠绿饱满的茎叶,渐渐折出一个不能承受的弧度。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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