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更深,万籁俱静。

我屏退了侍女,独自哄著两个孩子入睡。潇潇自顾玩著自己的手指,澈儿已经睡著。睡梦里,小小人儿却还微蹙著眉头,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依稀有萧綦的影子。想要亲吻他的小脸,却又怕将他惊醒。我伏在摇篮前,凝望这一双儿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怅惘。不觉流年暗换,自我嫁与萧綦,已经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复几个十年。

从十五豆蔻到二五芳华,以懵懂少女嫁入将门,随了他一路走来,为人妻,为人母,道不尽的起落悲欢,尽在这十年里。待要忆起,却又转眼即逝。

回头想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一生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我竟记不起来。

是在宁朔高台,生死一线间的惊魂倾心,还是离乱无援中的患难相与?命中注定与他相遇,竟从未没有抗拒的机会。而我真的抗拒过么?在他横剑跃马的一刻,在纵身跃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过犹豫抗拒?

早在犒军之日,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觉将那个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宁朔重逢,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烫我双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放眼世间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这样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这句话,竟成了我一生的咒,从此将我牵系在他身边,共进退,同甘苦,再没有怯懦退后的余地。

眼前烛泪低垂,点点都是离人泪,催人断肠。

“大人留步,王妃已经歇息了!”外面步履人声纷杂,惊乱我心神。

“谁在喧哗?”我步出内室,轻轻拉开房门,唯恐惊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时分,门前竟是宋怀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面容神色,却见他穿戴不整,似刚从家中一路奔来。

“出了什么事?”我脱口问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红色折子,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密折。

宋怀恩直望著我,脸色从未如此苍白,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数日前北境生变,王爷率兵深入绝岭,遭遇突厥偷袭……失去音迅!”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过来,耳中轰然,分明见他嘴唇翕合,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身边是谁扶住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气喘过来,我挣开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夺他手中的密折。

“眼下情势未明,王妃万不可惊惶……”宋怀恩急急道。

“给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将折子夺下,入目字迹清晰,我却看不明白,突然间一个字都不认得。身旁有人不停对我说著什么,我都听不清,只想看明白纸上到底写著什么。太吵闹了,周遭嗡嗡的人声吵得我头昏眼花,冷汗不断冒出……我一语不发,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外面。

灯下白纸黑字,一个个却似浮动在纸上,不断跳跃变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萧綦接获密函,知胡氏谋逆之举,当即拘禁胡光烈,以阵前抗命之罪下狱。

岂料还未动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领一队亲兵杀出大营,趁夜向西奔逃。

萧綦震怒之下亲自率军追击,连夜奔袭数百里,深入绝隘,终将胡光烈部众尽数剿杀。

回营途中,突逢天变异兆,暴雪骤至,突厥人趁机偷袭后军,萧綦率前锋回援遇伏,大败。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锋大军已尽入山谷,就此失去踪迹,恐已遭遇不测。

一行行字迹,渐渐浮动颤晃,却是我自己的手在颤抖。

眼前昏黑,渐渐看不清楚,天地旋转,黑沉沉向我压下来。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谁都可能失败,萧綦一定不会!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败的战神!什么叫“失去踪迹”,分明是胡说,只不过暂时受暴雪所阻,他一定会平安回营,一定不会有事!我拼著最后的意志撑住桌沿,心底里仿佛有个声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著他回来!”

不能这样,我不能现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门被推开,他们一脸惶急地硬闯进来。

谁的声音带著哭腔,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茫然回头,“你哭什么?”

眼前是宋怀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里。

我盯著她,“王爷好好的,你哭什么!”

“出去。”我抬手指著门口,“都给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这一切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是出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可是,哪里错了,我偏偏想不出来,分明觉得不对,脑中却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满心都是萧綦,萧綦,萧綦……你怎么可以出事,你答应了我,会好好的回来,会在孩子们会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

眼前影影绰绰,快要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我扶著桌沿,勉力让自己站稳。

“事已至此,万望王妃节哀!”宋怀恩双目赤红,踏前一步,欲来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唇,抓起桌上茶盏掷去,被他偏头闪过,砸碎在门边。

他呆了呆,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开。

徐姑姑跪了下来,哀求我珍重。

突然间哇的一声,是潇潇被惊醒了,紧跟著澈儿也大哭。

我一震,奔进内室,一眼瞧见两个孩子,全身力气顿时像被抽干,软绵绵跌在摇篮边,连抱他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姑姑跟进来,慌忙抱起潇潇,一面伸手拍哄澈儿。我直勾勾望著她,望著两个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陡然被绝望湮没。侍女进来抱了两个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泪将我拥住,“我可怜的阿妩……”

任由她抱著我垂泪,我却一点眼泪也没有,整个人都已空了。萧綦,你怎么能这样……那日在信函里,我还絮絮叨叨写道,潇潇很聪明,很会学语,大概不用多久就该学会叫爹爹了。虽然从未写过一句催促的话,可字里行间,何处不是殷殷,何处不是相思。

萧綦,难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挂牵?

我顿住,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

密函,是密函。

我蓦的一震,剎那间心念百转,缓缓推开徐姑姑,“你出去,我没有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徐姑姑呆了一呆,颤巍巍起身,佝偻著身子退开,外面宋怀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干干凈凈。

我按住额头,脑中一片纷乱,隐约有极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将出来,却抓不住端倪。

密折里提到,萧綦知胡氏谋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里,分明告知萧綦,胡氏谋逆一案尚在刑讯中,为免动摇人心,暂且压下,尚未定案。萧綦行事缜密,为免动摇军心,理应不会向军中透露胡氏谋逆之事,否则也不会仅以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写密折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谋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时也是家书,有涉私情,萧綦决不会再让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萧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扑到案前,那密折仍摊开在灯下,一字字凝神看去,并无丝毫异样,凑近灯下看了又看,仍无发现。

外面隐隐传来宋怀恩和徐姑姑的声音,似乎是宋怀恩欲进来探视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丝马迹的提示,心中蓦然一动——我曾按九宫洛图自制了猜字的游戏,闲来以此为乐,考较萧綦的眼力。不管我怎么改变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布置,终于难住了他。当时他曾笑谑说,你若是做间者,只怕无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剧撞,回想当时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第一个字是“有”,第二个字……我凝神找去,细汗渗出掌心,越急越没有头绪,蓦的灵光一闪,一个“变”字跃入眼中!

有变!我猛然捂住口,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后面又找到了两个字,连起来正好是,“有”、“变”、“速”、“归”。

——是萧綦,果然是他,故意在文字里现出破绽,引起我警觉,再以这样的方式向我示警。

剎那间,仿佛经历了一次生死轮回,从无底深渊重回人间,重又得见光明。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压过一切恐惧震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知道他活著,别的,再也不足为惧。

这般隐秘小心,是为了防范谁?

是谁得知萧綦失去“音迅”,立刻就相信他已经遭遇不测,迫不及代要确认他的死亡?

正自惊疑忐忑间,徐姑姑已捧了密折进来,我忙问道,“宋大人何在?”

“宋大人还守在外面。”徐姑姑忐忑道,“王妃,这折子可有不妥?是否要奴婢请宋大人……”

我断然道,“不必!你且出去留住他,就说我悲伤过度,一时神志不清。”

“是。”徐姑姑惊疑不定,仍是转身而去。

待她出去,我才颤颤展开密折,

外面有脚步声逼近内室,我立刻将密折凑近烛火,火苗窜起,舔噬了字迹。

“宋大人,不可惊扰王妃!”徐姑姑的声音传来,已经近在门口。

我一挥袖,打翻烛台,引燃桌上书册,连带那密折一起烧了起来。

门开处,宋怀恩与徐姑姑都被火光惊住,身后侍女一片惊呼。

“王妃小心!”宋怀恩一步上前将我拉开,徐姑姑惊叫著唤人扑火,而桌上俱是书册,遇火即著,早已将密折烧成灰烬。

宋怀恩强行将我架开,半拖半抱地带出内室,我跌伏在他臂弯里,终于失声痛哭。

徐姑姑与左右侍女跪了一地,哭作一团,一时哭声不绝。

“王爷为国捐躯,浩烈长存。然而眼下局势危急,王妃务必节哀,以大局为重!”宋怀恩满面沈痛。

我掩面惨笑,“还说什么大局,王爷都不在了,我还争这些做什么?”

徐姑姑膝行上前,泪流满面,“还有小世子,还有郡主,还有这许多人等著你,阿妩……”

“难道王妃就眼睁睁看著朝廷大乱,看著王爷辛苦半生的基业毁于一旦?”宋怀恩握住我的肩。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这张熟悉的面孔,这张眉锋眼角都写满“忠义”的面孔,忽然有剎那的恍惚。

“如今王爷一去,军中朝中群龙无首,诸将相争,随时可能酿生巨变。”他一脸忧切,语含悲慨,“王妃务必早做打算,怀恩愿誓死保护王妃和小世子周全!”

我惨然闭上眼,蓦的长跪在他跟前。

他一惊,忙也跪下,“王妃,你,这是做什么?”

我抬起泪眼,哀哀望著他。

他张了口,一时怔怔不能言语。

“怀恩,如今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了。”我身子颤抖,眼泪滚滚落下。

他目光变幻,直直看我,终于长叹一声,重重叩下头去,“怀恩誓死追随!”

我凄然道,“如今军中,论威望才德,只是你堪服众望。”

他踌躇道,“话虽如此,但要号令六军,也非易事,除非有王爷的虎符在手……”

我低头,心中彻底冰凉一片,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怀恩,真的是你。

心中惨淡到了极处,反而没有恨意和愤怒。

萧綦手中虎符,一式为二,除了他自己握有其一,另一枚便藏在我手中。

这是萧綦出征之前,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

名义上凭此虎符即可调遣天下兵马,但实际可供我调遣的兵马,也不过是留守京郊的十五万驻军。

当日我还与他笑言,我一介女子,身无军职,拿了虎符也调遣不了天下兵马。

然而,这虎符若是落在宋怀恩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本已官至右相,在军中多年,威望隆厚,如今胡唐二人均已不在,萧綦一死,自然唯他独尊。

只待虎符到手,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兵权,更挟天子以令诸侯,取萧綦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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