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祈三年,储君代天北狩,四月还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经之道,有过百余年繁喧时光,自七年前凿开南麓,有了官道衔通南北,经这紫川桥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两岸原有客栈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萧条,只余寥寥几间老店还在。

望乡酒家的掌柜钟叟自幼在这渡口村头长大,老来不舍离家,依旧守著老酒铺,偶有几个往来客人,但凡进来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听他叙说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来。

人老了便爱忆旧,同样的话,说过百十遍也不知厌倦。

最难得的是,有人肯听你将同一桩事,翻来覆去说个百十遍。

十几年了,钟叟已经习惯在每年暮春时节,等候一个客人。

等他走进铺子,在推窗望见桥头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饮。

钟叟会眯缝著老眼,拄杖过来,问他知不知这紫川渡从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总会微笑道:“老丈与我说说。”

钟叟便手抚长须,坐下来讲。

这里原叫长宁渡。

那一年王郎离京去往江南,紫锦玉带,策马风流。

前来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厢,车马家仆,结成一路锦绣,引来远近争睹。

昔年豫章王妃,后来贵为敬懿皇后的王郎之妹,亲至桥上相送。

晨风吹落王妃缠臂的紫纱罗,飘坠水面,岸上深紫浅粉的藤花抛送落英,纷纷如雨,将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时人戏言紫川。

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忆起这一幕,钟叟皱成核桃般的脸上便有骄傲红光,莫说乡间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几个见过那般人物。

王郎离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说了十几年,人人都听腻了。

只有这个客人还是回回爱听。

钟叟说了多少年,他便听了多少年。

客人从不多话,听完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对钟叟拱手笑笑,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檐下等候的随从为他牵过马,他会亲手将酒钱放入门口的陶盆。

从前还是新陶,如今陶盆已斑驳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钱都够在此喝上一整年,却一年只来一回。

钟叟的背越来越佝偻。

客人两鬓霜白也渐增,眉间纹路深如刀刻,却不见多少老态,只觉威仪愈盛。

钟叟偶尔想起还会自嘲山野之人世面见得少,头一回给这客人端酒时,手上抖索,竟泼洒了半碗。

初时是很畏惧这客人的。

这人气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简素玄衣,下著乡野人家的连齿木屐,从来不笑不语,饮酒如饮水。

他的坐骑,通身如墨似漆,雄壮异常,牵去歇马处,对地上干草看也不看,农家拴在近旁的驮马,见了它都纷纷避让。

他的侍从,布衣佩剑,举止恭敬庄重,走路几乎不发声响。

钟叟从不敢与他搭话。

却有一回,钟叟倚杖坐在门口,跟初到京城的边地客人说起紫川旧事,听者莫不惊羡神往。

那客人也在铺里听著。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次年暮春时节,他如约前来,此后年年不改。

十几年来,钟叟惯了,早已不以为怪。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颤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颔首笑笑。

“是等你家儿郎?”

“老丈怎知?”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抚著稀疏长须,呵呵笑,“每月小儿回来,我与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头盼的。”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钟叟奇怪,“客官为何摇头?”

“无妨。”客人摆了摆手,似不愿说,抬眼看见钟叟笑得慈和的脸,顿了顿,缓声道,“我是头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来迎儿子的道理。

“他已离家半年,今日回来,恰要从渡口过,我来迎他一程。”客人的语气,听来倒与寻常人家慈父一般无二,钟叟连连点头,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儿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过奖。”客人一笑,又问,“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妇在家。”钟叟叹道,“我与老婆子福薄,老来才得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添孙儿……你家孙儿已能入学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儿还未娶亲。”

钟叟奇了,想问又不敢问,暗忖这贵客的儿子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迟迟未娶妻可真说不过去。

客人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负手缓步走上桥头,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午后天地间洒满日影碎金,却照不开这黑衣深深,投在桥上如墨一样的影子。

桥下静水深流,流向林间尽头,归路在望。

离此两里外的驿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却有四人四骑,早早策马迎候在路口。

为首一人竹笠遮颜,三人布衣无冠,平常装束,佩的是宝剑,骑的是名驹。

日过正午,轻简马车往南而来,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

四骑前迎,当先那人率众翻身下马,齐齐单膝屈跪。

马车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恭迎殿下回京。”

车帘掀起,白衣单纱,紫缨小冠的少年从容步下车来。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振袖虚扶。

阳光照耀林间,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乌黑发际。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时节,难怪父皇嘱我从此道入京,一路看尽春深夏浅。”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

“是,此间甚好,皇上也甚爱紫川渡上风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储君怔住,良久做声不得,只问:“是父皇来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储君,在不动声色之下,极力掩抑著孺慕激动。

“回殿下,皇上一早亲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从不多话,见储君这般喜色,不由补上一句,“皇上素爱到紫川桥微服踏青,难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来此迎驾。”

原来父皇年年出宫,便是来此,少年储君略微有些诧异。

此间风景虽秀丽,却也无甚特别,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战南北,已看惯山川胜景的。

天下皆知储君代天北狩,巡视边疆归来,却不知月余前,他又受命从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风尘仆仆,一路南归。

亦君亦父,亦严亦慈,但在太子萧允朔眼中,只羡胞姊允宁能在父亲膝下尽享宠怜,自己身为储君,自幼教严,父子间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伦之乐实是奢侈。去岁秋后奉皇命北狩,在极寒的北境度过有生以来最酷严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开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砺自己的一番苦心。开春的北疆雪融草长,山川奇绝,允宁又来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装,恣意纵游在北方原野,无拘女儿身份,远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宠爱。看著胞姊逍遥快活,自己却又得奉旨南下,时至暮春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宫人传旨,弃官道,从旧津微服还宫,太子萧允朔只道父皇的意思是轻简仪从,不必入城扰民。

万万想不到,父皇竟会亲自来迎。

萧允朔当即弃车换马,跃上一骑,催马朝渡口驰去。

马蹄声中,一骑绝尘而来,袍袖随风扬起,踏云英姿,仿佛天人。

倚门眺望的钟叟,颤巍巍地揉眼,一时看得呆了,只疑王郎归来。

原来世上仍有这般人物,风流不逊当年。

少年立马彼岸,跃下马背,广袖翻飞地走在桥上。

伫立桥头的黑衣客人凝目远望,直到少年走得近了,才颔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唤声“父亲万安”。

桥下流水潺潺有声,日光温和,照在父皇肩头,如披金辉。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连齿木屐,多年俭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礼。”

父皇伸手过来,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这只执掌乾坤的手,强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萧允朔敛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脸上,抬眼望去,被他鬓边新添的银丝刺痛了眼。

那白发拄杖的老人从酒铺里蹒跚走到父皇身旁,咧著缺牙的嘴,“终于等来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谬赞。”父皇难得和煦如斯,“劳烦老丈再来一坛好酒,难得今日有闲,我父子许久不曾同饮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应诺,蹒跚转身,却又拄杖回头,“是了,我那窖中还藏有一坛多年老酒,如二位贵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开坛来喝?”

父皇朗声笑,“老丈啊老丈,原来这些年你都不舍得将好酒拿与我喝。”

老人扶杖也笑,“客官莫怪,这坛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这酒铺歇业之日,喝的闭门酒。到底年岁不饶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讲紫川旧事与你听了,来来去去这些年,也只有你爱听……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说罢,老人长长叹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叹,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终有一别,渡口的酒,也有饮尽的一日,紫川旧事终于无人再说。

“好,这坛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儿,你为老丈牵马来。”

侍从早将马都备好了。

萧允朔依言牵来,父皇亲手扶了老人上马,手抚马鬃道:“老丈,再将紫川旧事讲给这少年人听一听吧。”

钟叟笑著应允。

于是去往山间农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来,将昔年豫章王妃与江夏王曾走过这座古桥的光景,讲与并缰徐行的太子萧允朔听。

而那玄衣孤骑,已遥遥走到前面去了。

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山花错杂,柴犬迎门吠叫。

钟叟的家,在山脚绿竹林下。

远远听见犬吠,已有村妇出来开门,见有外客来,慌忙低头回避在门旁。

钟叟吩咐儿媳妇快快炊煮待客。

这农家院落看在萧允朔眼中别有山野闲趣,却也粗陋,却不知父皇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无尽,著了迷地四下流连,一井辘,一磨盘,一爬犁,都细细看过,难掩羡叹。

一代开国雄主,在朝在战,这般情态怕是谁也不曾见过的,连阿姊也没机缘得见呢……萧允朔心念忽动,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见过这样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负手立在屋檐下呼道。

随侍在外的魏邯应声而入,“主公,属下在。”
“你将这屋顶拣一拣。”父皇抬手指了一间茅屋顶上,似乎覆顶的茅草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却愣住,脸上讪讪,极不自在。

堂堂魏大将军,战功赫赫,武艺超卓,拣补房顶却著实不会。

父皇瞪他,“怎么,要朕教你?”

萧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声,提醒父皇的自称,说漏了嘴。

钟叟倒是没听出来,只拦道:“不劳烦,不碍事,等我家小儿得闲回来再拣。”

魏邯一声也不敢抗辩,领命自去,将随侍护驾的禁中高手通通召来修补屋顶。

钟叟拄了杖,跟去帮著指指点点。

父皇负手,远远地皱眉看著。

萧允朔悄声问:“父皇当真会吗?”

“什么?”父皇似不明所以。

萧允朔望了眼屋顶,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时说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声,转头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会的,横扫千军,马踏天阙的父皇,也修补不来一间小小茅屋。

萧允朔忍笑,将唇角忍成一弯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头也不回地说。

没等说惯的一句“儿臣知错”出口,萧允朔惊觉自己的笑声已抢了先。

这一笑竟停不下来,笑罢看见父皇峻严侧脸,也有了温和笑容。

多久没在父皇面前这样大声笑了,自成年后,渐渐成了父皇跟前的储君萧允朔,不再是母后口中柔柔的“澈儿”。

“你笑起来最是像她。”父皇缓声道。

萧允朔垂下目光,“听舅父说,我相貌虽肖母后,性情却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宁,萧允朔不由长眉斜飞,“那日阿姊穿一身红衣,与贺兰氏的王子赛马,贺兰氏使诈,阿姊一怒扬鞭,竟将人抽下马来。舅父大笑道,母后少时也曾将冒犯她的两个宗室子弟,当著太后的面鞭打。”

“打得好,贺兰家的蛮子,还妄想求亲。”父皇冷哼,“打几鞭子算得什么,若以阿妩的凶悍……”

语未竟,声已黯,后半句父皇再也未说出来,就此沉默。

母后的名讳,他是极少在人前提起的。

萧允朔心下不忍,微笑著引开了话,“阿姊挂念父皇,嘱我向父皇问安。”

“她挂念的是天宽地阔,优游自在,哪有闲挂念一个无趣老头子。”父皇的语气真似一个与儿女赌气的寻常老人,萧允朔听来莞尔,却听他顿了顿语声,仿若无事般问起,“江夏王可好?”

问的是江夏王,不是舅父,这让萧允朔心中一凝。

“江夏王与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宁定,军心稳固。”萧允朔应道,“只是冬来江夏王略感了风寒,北地酷寒,颇为难耐。”

“他可有归乡之意?”父皇问得意味深长。

萧允朔揣度著他的心思,不敢妄语,只斟酌道:“未听舅父提过……江南虽常有书函信使来,舅父却从不复信。”

父皇漫不经心地一笑。

“舅父不问外事,常年闭门谢客,连亲故也少见。”萧允朔用词极慎。

“他是极聪明的人,王氏一门总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叹,“历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没有缘由。”

萧允朔思索这话,目光投向远处的魏邯,落在他的佩剑上。

想起帝师曾谓,离皇权最近之处,最为凶险。

然则愚者险,勇者危,智者安,王氏百年以来,总在离皇权最近之处,不近不疏,不犯不离,广植根脉,门庭亲缘无处不在。

朝代更迭仿若剑锋钝去又新,新而又钝,剑鞘始终在手,无论执剑者何人,终需剑鞘相护。

王氏便是那剑鞘。

然而年轻储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释的迷惑。

既有如此经营,王氏何不自拥天下?

父皇自是忌惮自己的妻族,才将舅父长久外放北疆,却为何托以重兵?

这迷惑看在父皇眼中,他只寥寥地笑,“你尚年少,待朕百年后,换你坐上龙庭便懂了。”

“儿臣惶恐。”

“惶恐什么,朕也是人,岂能当真万岁万万岁?”父皇嗤笑,“何谓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无退路,子孙万世都在这条孤途上了。”

萧允朔抬目,怔怔地望著父皇,心中震动,似有万古寒气自地下悄然升起。

“只有别无退路的人,方能登临至尊。”父皇面色沉如水,静无波,“王氏则不然,他们永远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在位高权重,在于宠辱不惊,游刃有余。当世王氏一门,以你母后与舅父最是聪明绝顶。当年江夏王自请离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则以重兵相托,这是朕与王氏不言之契。”

萧允朔垂目聆听,心念翻沸如潮涌。

以舅父宰辅之才,父皇却将他外放北疆,明里让他手握重兵,信如肱股,实则六军上下对父皇的忠诚,任谁也难以撼动分毫。

多年来父皇擢升寒族,贬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软,唯独王氏以后族之尊,得明里倚重,暗里远放,果真非如此不能两全。

要革除士庶之妨,门第之弊,自有摧筋动骨之痛,世家首当其冲。

王氏若在朝,势不能免当锋之痛。

以父皇待母后情深如斯,也不免计算权衡,萧允朔默然,心中倏忽掠过一个少女的明净笑靥,那桓家女儿,在他面前仿佛一颗水滴,剔透莹莹。

倘若是她入主东宫,做了太子妃,日后还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此番让你代朕巡狩北疆,朕的用意,你舅父是明白的。”
父皇的话将他心神拉回。

父皇望著他,缓缓道:“朕有生之年,王氏仍是天下第一高门,朕不负你母后,日后江夏王也不会负你。”

少年储君眼尾微扬,目中清辉闪动。

父皇语声略沉,薄而锐的唇边有一丝莫测笑意,“再往后的事,天知地知,人力不可计量。天家与外戚此消彼长之争,历代不免。在朕手里或有几十年安宁,到你手里,后世子孙手里,没有王氏也有别家,这纷争永远没有尽头。一姓一家天下,离不了联姻为盟,孤家寡人坐不稳江山。迟迟不册太子妃,便是要各家相争相忌。朕要让那些孤高自傲的世家门阀先遭重挫,再在你的恩威下重获荣光,日后才会服膺于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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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父皇鬓边银丝,萧允朔强抑心中震动,将唇角抿出坚毅纹线。

父子二人这般神情如出一辙。

“澈儿,你要记得朕今日的话——”父皇看著自己,唤了这声乳名,眼中罕有的柔软一闪而没,转为肃然,“王氏为世家之首,立于帝侧,即便是朕也忌让三分。纵然如此,朕仍信之用之。只因将军阵前,遇敌杀敌,逆我者亡是武人手段。为君者,于绝顶处观天下,谁不觊觎,谁不忌惮,杀是杀不完的。倘若面前有拦路恶犬,只需击杀之,若有啸傲猛虎,则驯服之。你需记住,帝王术是驭人术,不是杀人术。”

萧允朔敛容屏息,眼前如有磅礴云气,万里山河随父皇这番话,无声铺展翻腾。

良久,他肃然垂首,“儿臣谨记。”

修齐治平,只在父子寥寥闲言间。

那边厢屋顶茅草已拣补一新,钟家儿媳妇煮好了风干的鹿肉,端上石桌,为客人佐酒。

陈年窖存的老酒坛子,泥封拍开,奇香熏得满院花木都要醉了,人在其中,飘飘欲仙。

素来不好酒的萧允朔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浮动在山风里的酒香,未饮已陶然。

父皇抓起一只土陶酒碗抛向魏邯,“来吧,有酒同饮!”

魏邯躬身接住,也不辞让,过来拎起酒坛,逐一斟酒。

“我来。”萧允朔伸手接过酒坛,亲手为父皇斟满。

四只酒碗举起,溅起的酒花在夕阳下晶莹清冽。

父皇一倾而尽,连呼好酒。

钟叟却向萧允朔拊掌赞叹,“看不出公子也好酒力!”

但见他碗底涓滴不剩,陈年老酒直饮下去,冠玉似的脸上却从容如旧。

萧允朔只是一笑,觉察到父皇斜目一瞥间的嘉许,心中豪兴暗生。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菜款待贵客,且尝尝这鹿肉,是小儿亲手打的。”钟叟乐呵呵地举箸,却见鹿肉还未切开,忙唤来儿媳,责备她怠慢贵客。

“无妨无妨,老丈,待我来切。”父皇朗声笑,抽出不离身的短剑,寒气砭人肌骨,剑光过处,一盆鹿肉已片片匀薄。

直叫钟叟看得瞠目。

父皇饶有兴味地掂了掂手中宝剑,笑叹,“拿此物切肉作脍,还是第二回。”

这原是母后随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边,萧允朔啼笑皆非,“敢问父亲,第一回是何时?”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说!”

钟家儿媳呆立在侧,这才回过神来,满面窘迫地向家翁贵客赔罪,讷讷道:“方才灶上煎给阿母的药沸了,忙乱里,未顾得及……”

父皇浓眉略扬,“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钟叟点头,叹了口气,“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来待客,只怕要让贵客见笑的。”

父皇搁下酒碗,“老丈哪里话,既有酒肉,怎能少了主人,快请尊夫人出来。”

钟叟略踌躇,吩咐媳妇,“去吧,给你阿母添件衣再出来,起风了。”

一句叮咛,说来平常,听在萧允朔耳中却是一呆,目光斜处,但见父皇默然侧首。

钟叟老妻在媳妇搀扶下蹒跚而来。

白发蓬首的老妇人,满面堆皱,眼里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边摸摸索索坐下。

村妇不识礼数,木讷地陪坐一旁也无甚言语。

媳妇为她夹肉,喂给她吃,她偏了头慢慢咀嚼,口角有沫。

钟叟侧过身,颤巍巍地举起袖子一面替老妻抹去嘴边食渣,一面慢悠悠地笑,“早年我劳作,她送饭,如今老了,反将过来。”

父皇端酒在手,良久一动不动,只低声一笑,“老丈真好福气。”

萧允朔听出父皇语声隐有凄然。

“有什么福气,少年夫妻老来伴咯。”钟叟摇头笑。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鸡鸣》①,直望著一双白发老人,落寞失神。

酒饮未半,钟叟已醉了。

父皇将空碗顿下,命魏邯再斟。

魏邯略有迟疑,手中酒坛被父皇劈手夺过。

“澈儿,你陪朕喝。”父皇拎酒起身,头也不回走向屋前,拂袖不许旁人相随。

径直沿山间小径走了许久,直到前头无路,只得半方池塘,瑟瑟漂满浮萍枯叶。

周遭杳无人迹,林鸟惊飞。

父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一言不发,仰头连饮几口,扬手将酒坛抛来。

萧允朔接过,就著酒坛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遭这样饮酒,溅得衣襟半湿。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尽人醺,林涛如诉。

“紫川渡的酒,朕再不来喝了。”父皇扬手将空空酒坛掷了出去,落入池塘,溅起水花哗然,浮萍四散,“这老儿,教朕好不羡妒!”

说罢父皇大笑,笑声远振山林,隐有怆然。
萧允朔也笑,“父皇若想饮酒,天南海北,儿臣相陪。”

父皇侧首看向自己,目光恍惚于刹那。

“天南海北……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是了,朕还有澈儿相陪。”他喃喃,念著萧允朔听不懂的话,似笑似狂,携七分醉意,往大石上仰天躺了,阖目便睡。

“这里风凉,天色已晚,父皇该回宫了。”

他摆了摆手,“朕累了,莫吵。”

话音落地,他当真就睡了过去,片刻已气息酣沉。

萧允朔望著父亲睡容,解下外袍轻轻覆在他身上,也挨著他躺下来。

最熟悉又最遥远的气息,父亲的气息,将自己密密笼罩。

林间的风也暖了,云也停了,再无一处比此间更安稳,无一刻比此际更宁静。

耳中听著父亲匀长气息间,偶有呓语,知他已在梦中。

萧允朔阖上眼睛,极想知道父亲在做一个怎样的梦。

山中黄昏光影在眼中徐徐合拢,碎金迷离,光晕染绿。

朦胧中,晚风拂面,如有歌吟。

是谁的声音,远远传来,穿过层层时光,柔软了天地。

循声四望,那低吟著熟悉歌谣的人,仿佛在小径尽头,农舍之中。

“父皇,你听……”

想要推醒父皇,抬眼却见前方,大袖飘飘,那疾步而行的高大身影不是父皇是谁?

他忙追了上前,一路跟著父皇,回到钟家竹篱虚掩的院前。

父皇推门而入,立在庭中,含笑唤:“阿妩,阿妩!”

应这一声呼唤,柴门轻启,款款走出素衣无尘的母后。

她笑眸如丝,容颜未老,两鬓却如父皇一般尽成雪色。

父皇上前执了她的手。

她抬袖为父皇拂去肩上一片落叶。

两个身影,渐渐在梦中的萧允朔眼里迭作一个,分不清是父皇还是母后,似游龙又似惊鸿,淡入天际流岚,终与连绵山川连在了一处。

注释:
①《女曰鸡鸣》全文如下: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大意为:

妻说公鸡已鸣唱,夫说天色还没亮。

不信推窗望天上,启明星星光明亮。

宿巢鸟雀将翱翔,捕鸭射雁去芦荡。

射中野鸭和大雁,为你烹饪做美餐。

共享佳肴饮美酒,与你恩爱到白头。

弹琴鼓瑟相唱和,长日宁静且美满。

知君持家真勤勉,赠我佩饰相酬谢。

我知你心善体贴,赠我佩饰相嘉许。

知君与我恩爱深,赠我佩饰表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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