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青花记事

和所有被狂暴怒火冲昏了头的人……或者碗一样,小青花刚开始,光顾著恨了,彻头彻尾地恨,咬牙切齿地恨,恨到风云变色,山无陵天地合。

当然,小青花的恨不是简单的咆哮、以头抢地、拿拳头砸墙或者胸口碎大石,它的恨包含了诸多想象,而这些想象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要展昭怎么死才好?

小青花为展昭设计了以下戏码。

走路篇。

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天外飞石……

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半空惊雷……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地下裂一大坑……

饮食篇。

比如,展昭正在喝水,忽然剧烈咳嗽,双目赤红,最终宣告不治……

再比如,展昭正在吃鱼,忽然鱼刺卡喉,脸色先青后紫,公孙先生连连摇头,叹息不止:“学生无能”。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啃馒头,忽然噎住无法换气,席上无茶,方圆三十里地井水干涸河道淤塞,天都要灭了你……

睡眠篇。

比如,展昭正在酣睡,忽然刺客闯入,抡一把鬼头大刀,刀光闪过,血溅高墙……

再比如,展昭正在沉睡,忽然刺客闯入,手上拎一串麻绳,绕著展昭脖颈左一道右一道,右一道左一道,然后腕上用力,那么一勒……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会周公,忽然刺客闯入,怀中抱一枕头,对著展昭口鼻死死捂住,展昭乱蹬乱踢,终告不救……

还有其他形形色色充满了小青花式创意的死法:被蛇咬、被狗追、被鸡啄、失足掉进沟里、中各种各样无药可解的毒、染上时疫、被鬼活活吓死、像潘安那样被围观之人看死、长年累月失眠因睡眠不足而死、厌食而死、营养失调而死、难产(呃,小青花,展昭不具备这个功能)而死、人格分裂而死、过劳死且朝廷没有下发补助、去沙漠办案遭遇沙尘暴、去海边办案遭遇龙卷风、待在开封府遇地震且只有展昭住的那间屋被震塌……

整个归纳起来,简直能出一本死亡全记录了,而且我们翻页之余,还要忍不住唏嘘:展大人,你是有多背啊……

不过咱必须承认,适当的意淫有助于缓解当事碗的焦灼与烦闷,将当事碗从难以自拔的愤怒和殇痛中解救出来。

所以,展昭的种种不幸,伴随著小青花含泪的自我麻痹和嘿嘿的痴傻笑声,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阶段,我们称之为:恨欲狂。

小青花不是一个普通的碗,它是一个有头脑有素质的碗,所以当它灼热的脑壳稍稍降温之后,它开始意识到复仇大计的实施遥遥无期。

虽然它有思想有个性,是碗中的佼佼者,但是它没有权势,没有关系网,孤碗奋战,没有靠山——准确地说靠山已倒。所以在与展昭的对决中,它不占胜算。

它四体不勤,剑法不精,逻辑思维能力弱,大脑结构简单,唯一的优势是嘴皮子比较溜,会吟几句风流诗句逗碗儿碟儿开心,还会深情款款搞个烛光晚宴,但是这些对展昭构不成致命的杀伤力。它唯一可以做的可能就是把全天下的碗发动起来,让它们在展昭就餐时自戕以舍生取义,让展昭无盛饭的器具而活活饿死——但是展昭可以吃手抓饭。

就这么纠结著痛苦著又过了几天,它的脑壳温度慢慢降至正常之后,它忽然觉得:其实所有的事情并不都怪展昭。

当然,无论如何,展昭都是要负责任的。这种责任在刚开始的时候被小青花认为是百分之百,然后是百分之八十,然后是百分之五十,一路呈曲线下降。在这个数值降至百分之十的那个寒风凛冽的晚上,小青花忽然觉得展昭其实也是可怜人,于是它潸然泪下,对著天上一轮明月吟出了千古名句:“同是天涯肠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心灰意冷、肝肠寸断(如果它有肠子的话),想想真是生无可恋,还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于是,小青花决定……殉情!

当然,小青花的文学素养一向欠佳,“殉情”这个字眼用得跟当初的“孽缘”一样拙劣,但是没关系,意思到了就好,你们明白就行了。

这是第二阶段,当梦想照进现实,有人开始醒悟,决定过柴米油盐、上网蹲坑的平凡日子,但是高洁如小青花者,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决定殉情之后,小青花著手自己的自戕大计。

要怎么死才能死得唯美、浪漫、壮烈、摄人心魄、忠义、体面,叫后人传唱且万古流芳?

它的第一次尝试是自焚。

场所选在端木草庐,它觉得这个地点的选择非常有意义,见证了它与端木翠的主仆情深。它搞来了很多花瓣、松针和树叶,在草庐屋内铺开一张柔软的花床,它还给自己写了一幅挽联。

上联是:为报知遇之恩凛然赴死

下联是:重续主仆之情只在黄泉

横批:为主殉情无怨无悔

写完之后,小青花感慨万千,正所谓慧及必损情深不寿,想不到一代才碗,殒命今晚。

它最后一次在草庐中徜徉,含泪告别往昔熟悉的一草一木,从容点火之后,双手胸前交叉,安详地躺在了花床上。

火愈烧愈烈,毕毕剥剥,火舌吞吐,烈焰映空。就在整个草庐被大火吞没的刹那,我们听到杀猪样一声号叫,小青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弦飞箭般奔出(由于全身都被烧黑,它看上去像一个碗状煤球),扑通一声跳入了端木桥下的溪水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小青花以狗刨式的泳姿登岸。

诚然,这一次结束生命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不过小青花并没有气馁。半个月之后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它避开城门守卫,爬上了开封的城墙。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自杀的夜晚,风吹过,城外密林呜咽有声,像是群鬼夜哭。小青花挪动著它的小细腿,向城墙边缘处挪近了一点点,又一点点,再一点点。

它悄悄探头往下看了看,赶紧缩回来,觉得头晕目眩。这城墙似乎太高了,要不然找个矮一点的?它举棋不定,又往外探了探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小青花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吓得一激灵,腿一软,重心一偏——要知道,它的身材本来就不走寻常路,脑袋占的体积、面积和重量都大,重心偏向的结果是——

如它所愿,它一头栽了下去。

完了……小青花一双绿豆眼儿发直,这不是它梦想中的归去方式啊,这顶多能算是意外死亡吧。小青花的腿儿、胳膊缩回身体,最恐怖时终于还归原状,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忽然……

它被一只手稳稳握在了掌中央,紧接著是愠怒的喝问声:“什么人敢暗算你白五爷?”

小青花魂不守舍,身子定了,一颗心还在半空随著风声呼呼来呼呼去,被那人喝得头皮发麻,偷偷以绝不引人注意的小幅度动作将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线……

这是怎样一个英俊的少年侠士啊?白衣胜雪,黑发如墨,鼻如悬胆,长眉斜飞,如玉黑眸隐有桀骜之气,银鞍白马尽显不羁风流……

在小青花的印象当中,只有两个人可以与之媲美,一个是温孤苇余,因其反派性质剔除在外,还有一个是展昭……

但是展昭此人,徒具外在美,心灵美建设方面有待加强,哪像眼前这位“白五爷”内外兼修?

纳闷,小青花,你从哪里看出这位白五爷内外兼修了?

小青花还沉浸在一见倾心的震撼之中,有人远远向这边招呼:“五弟,该走了。”

“白五爷”应了一声,随手那么一扔,把小青花连同它的那颗倾慕之心,一起扔到道旁的草丛里去了。

马蹄声远去,小青花满头满眼绕金星地从草丛里爬出来,脑门上顶了两蓬草,双手交叉著放在胸口——那里,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然后,小青花声情并茂,欣欣然吟诗一首:“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若问他是谁,就是白五爷!”

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为人知的地下,李白被小青花念叨得坟里翻身,一宿噩梦连连。

这是第三阶段,连死两次未能如愿,小青花忽然就不想死了:连死都不怕,还怕活著吗?

不死,不代表就要携柴米油盐穿花街柳巷。小青花自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念了两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后,它觉得自己已经了无牵挂,所以,它决定……

出家!

那是一个薄雨霏霏的黄昏,站在大相国寺门口,小青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青灯古佛,木鱼八宝,它会日日诵经为端木翠超度亡魂……

它耐心地等到晚课已毕,趁著闭门的一刹那骨碌碌地滚了进去。门僧没觉著有什么异常,打了个哈欠,会周公去也。

小青花一夜无眠,在大相国寺走来走去,参观这个它后半辈子要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最后它来到主殿,看佛祖高踞莲台,宝相庄严,跏趺而坐,结无相印,慈眉善目,悯怀众生。

小青花热血沸腾,抱拳作拱:“佛祖在上,还请多多关照!”

佛像额头惊现三条黑线……

佛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下半夜,小青花挨个僧房乱窜,为自己准备行头。无人为它量体裁衣,它自力更生,蹦到一件僧袍上,挥舞长剑,切切砍砍划划割割,嘴里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有一段时间,大相国寺的僧人们出离愤怒:他们的缁衣总是莫名其妙被剜去一块。要说这下手之人委实可恶,剜去的部分不是在前胸就是在后臀,早起抖衣,上下两个大洞遥遥相望,往身上一套,袒胸露臀,成何体统!

僧人们怒火难遏之时,小青花正裹著自制的僧衣,蜷缩在后院菜园子的墙角处晒太阳。阳光大好,昏昏欲睡,它念著“色即是空”打盹,叨著“空即是色”翻身,忽地打个激灵醒转,一迭声罪过罪过,然后眼皮又下耷……

如此反复日久,小青花异常苦闷。都说僧人清苦,它入寺这十天半月,腰身反而肥了一圈,佛经是一部没背会,菜畦里的菜式品种,倒是认了个齐全……

这是为什么呢?小青花反省,作为一个清心寡欲之碗,它早已看透红尘潜心向佛,按照它的资质,不日就能精研佛法,成为一代宗师,为何它总是恹恹无力不思进取?端木翠地下有知,该是何等伤情?

小青花苦闷之至,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它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把菜畦里的葱拔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它枕著葱白盖著葱叶,辗转反侧,蒙眬睡去,梦里,它看到一个人。

那个人面沉如水,冷冷喝问:“什么人暗算你白五爷?”

小青花一惊而醒。

它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万丈红尘,还有这一桩心事未了。

“白五爷”对它有救命之恩,给了它第二次生命,如此恩泽,它必须回报,必须的!否则端木翠都不会原谅它的——细花流门人,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它身为细花流仅有的几个幸存者之一,光大门风,义不容辞!

它必须去报恩,报了恩之后,才能真正放下心头负荷,重归佛门,将佛法的光辉遍洒天下……(求你了,你快走吧,弘扬佛法不缺你一个……)

于是第二天,薄雾蒙蒙的清晨,小青花脱下僧袍,腰悬长剑,背著硕大包裹,内装夜间搜集而来的用品若干,踏上了寻找恩人的征途……

包裹很重,扑嗒扑嗒拍打著它的屁股。在这有节律的扑嗒声中,小青花想:这个“白五爷”,究竟是谁呢?那人叫他“五弟”,他莫非还有四个哥哥?茫茫人海,要怎样去找呢?

雾越来越浓,似乎预兆著它浓雾般未卜的前路,伴随著扑嗒扑嗒的声音,小青花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

那头的火,起得快,灭得也快。展昭几人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水意淋漓,太监宫人们拎著水囊三三两两而下,一队禁卫军护著此处,神色甚是紧张。

起火的是旁侧的偏殿,但是看到隔壁挨著的位置,展昭心中一沉,薄唇不觉紧抿。

端木翠扯扯展昭的衣袖:“展昭,这是哪儿?”

“御书房。”

非请不得擅入,展昭想要前往查看也是不能,只得向外围的禁军询问:“火起时,圣上在何处?”

得知圣上宿在张贵妃寝宫,展昭略舒一口气。端木翠四下走了一回,向展昭摇摇头,示意并无异样。

一时打探不出什么,三人也就先行回开封府,刚回至府中,尚未及梳洗,宫中的信使飞马来传。

“著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入宫觐见。”

展昭此行并未能见到皇上,只有皇上身边的红人陈公公站在御书房前的阶上等他。

对,没错,就是那位口口声声“大宋气度”的陈公公。

见到展昭,陈公公叹口气,示意展昭跟进来。

迈步进了御书房,陈公公掌了盏灯,往侧面的照壁上一映:“展护卫,你看看吧。”

于是展昭看到了几行狗刨一样的墨字,这几行字连起来,该是一首诗吧。

宫里起了一把火,

放火是我就是我,

如果要问我是谁,

陷空岛上来找我。

于是自然而然地,展昭想起多年前在类似的地方,看到的另一首诗。

我今特来借三宝,

暂且携回陷空岛,

展昭若到卢家庄,

管叫御猫跑不了。

只是……那已经是很早之前了吧……

而且白玉堂的诗才,没进步也就算了,怎么还滑坡得这么厉害?

展昭只能判定一件事情,若真有人窜到皇城来放火,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白玉堂;若这个人留书的目的是陷害白玉堂,那这个人的大脑结构,实在是有点……呃……

可是官家不这么想。

不管是不是白玉堂,先找来再说。

所以,宣展昭觐见,目的是:让他去陷空岛“请”回白玉堂。

走出宫门的时候,展昭有片刻的恍惚,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那以后,很多修史的、写史的、论史的,提笔之际,总要文绉绉来一句: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这句话首出于谁?对了,就是滥觞于展昭。

回到开封府时,天光已然微亮,四下看不见端木翠,问了才知她已回去了。

公孙策撑不到他回来,也先去会了周公。包大人早朝未归。展昭吩咐灶房的下人烧了锅水,挪了浴桶进来,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卸去一身疲惫。

浴毕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半湿的发结起,搭在肩上的几缕很快便浸湿了衣裳。展昭却不以为意,连巨阙都没带,便信步出门,去到临街的茶铺吃早点。

茶铺的老板李老实殷勤地迎展昭入座,不待展昭开口,便将热腾腾的豆浆和细豆沙馅的包子端上来,还附赠了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咸菜梗儿。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素日沉稳的面上竟露出孩子似的满足来,擎起筷子拈起一根咸菜梗儿送到口中慢慢嚼著,明明只是普通的咸菜,旁人看来,倒似是品尝山珍海味一般。

铺子外头慢慢热闹起来,辄辄的行车声、叫卖声、呼喝声,此起彼伏,展昭手中筷箸略停,静静听外间人事种种。

“老板,来一大碗粥,两笼肉包子!”

这声音响得突然,与此同时,是重物闷闷搁在桌上的声音。展昭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背影,忽地就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徐三哥?”

来人一愣,赶紧转过身来,一照面就乐了:“展猫……呃,展护卫?”

果然是陷空岛的第三鼠,穿山鼠徐庆。

算起来,也有好一阵子没同徐庆会面了,可巧这处撞见。徐庆忙把包袱挪过来同展昭一桌,那一大碗粥和两笼肉包子,也得以和展昭的早饭同桌。

“三哥怎么会到开封来?”展昭斟酌著开口。

“嗨,还不是为了大哥在开封的绸缎庄生意,说是又到了查账的时候,他自己走不脱,让我来看看。展护卫,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徐庆大老粗一个,看到账本就怵头。好在五弟也在左近,算算日子,明日也快到了,届时都扔给他,我是不管的。”

“白兄也在左近?”展昭心中咯噔一声。

“前些日子在洛阳,也不知忙些什么,知道我来开封,他说也要过来。”

说到陷空岛五鼠,数白玉堂的性子最是跳脱,天南地北地晃荡,每年和哥哥们会面的日子,怕是一个巴掌都数得清,得知徐庆要来开封,自个又离得近,自然赶来一晤。

这就更加佐证了自己的推测,在皇城放火留书的,绝对不是白玉堂。

那又是谁呢?展昭头疼。

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展昭固然是有点头疼,但皇城的某一处,确切来讲,是皇城御膳房某个废弃的碗柜,正洋溢著欢腾的气氛。

让我们把镜头拉近。

只见一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得意扬扬地倚著碗柜的破壁坐著,左右各蹲了一个身量小些的砂碗,正卖力地帮这个青花瓷碗敲打著细伶伶的小腿。

“老大,你辛苦了!”

“辛苦了老大!”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古往今来,也就老大敢在皇宫里放火了!”

“我们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老大这么杰出的碗物!”

“不愧是跟著神仙混过的!”

小青花,对,你没看错,这个乐得东倒西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是那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最佳男配,小青花!

小青花乐得合不拢嘴,假惺惺地装谦虚:“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这两个小砂碗,一个出生于太祖年间,一个出生于太宗年间,都是有点岁数有点江湖阅历的碗了。也合该它们走运,制作它们的黏土怕是被哪个神仙踩过,相当有灵性,于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之间醍醐灌顶,从两眼一抹黑的蒙昧状态,过渡到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原始感知。

那时它们还不能动,它们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被淘汰到这个御膳房后院的破败碗柜中了。漫长而寂寞的时光很难打发,两碗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为了称呼上的方便,还根据自己的出生时期给自己起了名字,出生太祖年间的叫大胤,出生太宗年间的叫小义,也算是纪念一下大宋开国的赵匡胤、赵光义兄弟,给自己的名字增加点文化内涵。

再然后的某一天,小青花出现了!

小青花那时经历了艰苦的长途跋涉,寻觅白玉堂依然无果,但是在寻觅的道路上,它听到了一个关于盗三宝的故事。

于是它灵机一动:与其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为什么不巧施一计,引君入彀?所谓山不能向你走,就引你来朝山上爬。

于是,它来到了皇城。那时它还没想好计策,急需一个藏身之所,在这种情况下,它邂逅了御膳房后院的这个破败碗柜,还有碗柜里的这两个具有灵性的小砂碗,大胤和小义。

很自然地,它以过来碗的姿态,指点大胤和小义完成了由不能动转向能动的升级。

大胤和小义对小青花崇拜得一塌糊涂,加上小青花的传奇经历,追随上仙、力克猫妖什么的,更是把两碗震慑住了。它们死心塌地追随小青花,自愿供其驱使,还成立了以小青花为领导核心的帮派,简称青帮。

这一天是小青花的大计得以实施的日子,看著皇城火起,它心中简直比灌了蜜还甜,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是:皇城的那一头,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起火了,多少有点抢了它的风头。

一阵风吹过,松动的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折腾了半宿,小青花也有点累了,很有派头地挥手示意大胤和小义可以休息了。

当然,它自己没有休息。

它出神地看著窗棂的缝隙,从那儿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天上渐渐泛出鱼肚白的晨曦。

这么一闹,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白恩公,应该会在开封出现吧?如果白恩公被抓起来了,它就再去皇城放一把火,再留一首诗,诗中示意皇上抓错了人,那么,白恩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到那时,它要正式地拜会白恩公,表达自己愿意追随恩公的心意!

小青花暗暗握了握拳。

展昭婉转地向徐庆转达了自己有急事要见白玉堂的意思。

“我就住绸缎庄里,五弟来了之后应该也住那儿,我让他找你去。”徐庆笑得憨厚,“不过,就算我不说,他也会去找你的。”

这倒也是,白玉堂但凡到了开封,都会拉他喝酒打架,好像……都已经成了习惯。

算算时辰,包大人也该回府了,这件事还得向大人报备一下。展昭向徐庆抱拳作别,方转身走了几步,徐庆在后头喊他:“哎,展猫……护卫,你知道绸缎庄在哪儿吧,就从这里一路朝西,城郊那……”

展昭应了一声,忽地想起,卢岛主在开封置办下的绸缎庄,距离端木翠住的地方,并不远。

徐庆候著展昭走远,呼啦啦解决了面前的包子米粥,结了账拎了包袱便走。他的包袱奇重——可不重嘛,自己的拿手家伙,两把开山大铜锤,可都裹在里头呢。

他方才还指点过展昭去绸缎庄的路,自己走时,居然就走迷糊了,在曲里拐弯的小巷口茫然四顾:到底该怎么走来著?上次明明来过,好像是该从一棵大槐树那儿拐过去……

正犹豫著,前面有个穿灰白色褂衫的妇人挎著篮子过来了,年纪四十上下,头发绾得齐齐整整。她抬头看了徐庆一眼,见这人五大三粗,身形壮实,像极了说书人口中打家劫舍的匪类,心里头便有些发怯,往边上避了避,挨著墙根儿走。

“哎,婶子,跟你打听个道。”徐庆大大咧咧地,上前就挡住那妇人的去路。

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展昭请来照顾端木翠的刘婶。

要说这刘婶吧,一辈子安分守己,活动区域从未出过开封,典型的胆小本分的妇人家,偶尔听说点匪盗之事,都能心惊肉跳上好几天。徐庆这样的,她看著便怵头,不自觉地拿他往坏人身上套,如今见他伸手拦路,心里头更慌了,压根就没听清徐庆跟她说了什么。

“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干什么……”

徐庆一听就知道刘婶误会了,老实说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不是破题儿第一遭,谁让老娘把自己生得这副钟馗模样,对敌之时那么一声喝,的确是挺威风的,但是闲常时候,总会时不时吓哭俩娃娃……

“嗐,婶子,你多想了!”徐庆跺脚,扯了扯肩上的包袱带儿。也合该他不走运,这么一扯,往常系得挺紧的包袱角儿居然就松了,那些日常的换洗衣物掉了一地也就算了,关键是,两柄大铜锤,咣当两声落地,把铺著的青石板都砸豁了角。

这下刘婶真怕了,惊叫一声就往后躲。

这也不能怪刘婶见识少,这样的情形,搁在现代,可能跟身上扛两把AK47的效果差不多,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小老百姓,见到这样的凶器,可不吓得一哆嗦?

徐庆赶紧俯身去捡,趁著这当儿,刘婶挎篮子飞跑,跟受惊的兔子似的。

徐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包袱皮儿裹著衣裳往腋下一夹,一手一柄脑瓜子大的铜锤,向著刘婶跑走的方向直跺脚:“嗐,婶子,这算什么事?”

吱呀一声门扇响,端木翠开门出来了。

刚打开门便和惊魂未定的刘婶撞了个满怀,刘婶气喘吁吁,一只手指著外头,哆哆嗦嗦。

端木翠好奇地探出脑袋去看。

吓,那么个铁塔似的人,一手一柄铜锤,要开山是怎的?端木翠袖子一捋,满心准备跟徐庆过上两招。

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改变了主意。

眼前这人,长得是凶了点,但看那尴尬的眼神、欲辩白无从下口的表情,更关键的是,手舞那么两把威风凛凛的开山大锤,见到她过来时,竟局促地退了好几步。

端木翠停下脚步,看看徐庆,又回头看看刘婶。

刘婶只探出一个脑袋,很是紧张地看向这边。

八成是误会了,端木翠噗地笑出声来。

事情的末了,徐庆被请进端木翠的院子里,喝了一大碗茶。

刘婶也知道是误会了,怪臊得慌,一迭声地抱怨说书先生害人。

徐庆憨憨地坐在花坛沿上,咕噜噜将碗茶饮了个底朝天,拿袖子抹了抹嘴,又挠挠脑袋:“姑娘,你这花坛,怎么草都不长一根?”

端木翠抿嘴一乐。

徐庆脸一红,讷讷的也不知要找什么话说,忽然想起正事,向刘婶打听绸缎庄的所在。刘婶恍然:“那庄子,原来是你家的啊?”

“也不是我家的……”徐庆嘴笨,嘟囔了许久刘婶也没搞清楚他跟他口中的卢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好在,刘婶也压根不关心。

问清了绸缎庄的所在,好像也不好在这里叨扰了,徐庆把包袱褡裢一挂,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那……姑娘,我走了啊。”

走就走呗,谁还留你不成,端木翠扑哧一笑:还真没见过这么逗的人。

徐庆让她笑得紧张到不行,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去,逃荒一般。

走了一段,他偷偷回头看,大门已经从里头关上了,院墙上挤挤地挨著一丛淡紫色的花,花瓣间泛著白,雅致得很。

这姑娘……

徐庆挠挠脑袋:还真好看。

第二天,徐庆老早就起身,绸缎庄里上至掌柜下到伙计,见到他无不恭恭敬敬,尊一声:三老爷。

三老爷?什么三老爷?徐庆皱眉,准是大哥搞出来的,江湖人,什么老爷不老爷的。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伸长脖子往架子上堆得高高的布匹上瞅,红的绿的白的蓝的,绸的缎的丝的麻的,压花的织锦的提暗纹的,看得他眼都花了。

“三老爷这是要……挑布?”掌柜的迎送八方,瞅著眉高眼低便能将人的心思猜个八九分,对著憨厚老实的徐庆,更是一猜一个准。

“嗯……”一下子被人猜了个正中,徐庆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的布……”掌柜的目光在徐庆瞅得最勤的那一丬处巡睃了一回,“可都是姑娘家用的……”

徐庆腾地就闹了个大红脸。

“嗯,姑娘家……姑娘家……远房的妹子……”

掌柜的登时就心里透亮了。

这三老爷,慢说也三十好几的人了,生得五大三粗,为人透著几分子莽,但人是好人,只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家。记得年前五鼠一同过来时,大老爷卢方还瞅个空子跟他吩咐要帮三爷留点心,看看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家,他一直惦记著这事。奈何这三爷也是个一年到头不常见到的,这事也就一直拖到现在了。

难不成,莽夫也开窍了?

掌柜的心里头窃喜,绸缎庄的几位东家都是待下人宽和的,他也乐得他们顺风顺水玉成好事,当下殷勤到不行,踩高架子将镇店的几款都拿下来了。

“三爷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刘婶一开门,便看到了徐庆,还有他抱著的两匹绸子。绸子是淡绿色的,笼了一层纱样,一看就是上好的货色。

“婶子……”徐庆讷讷的,“也没啥,就是谢谢昨儿姑娘招待喝茶……”

刘婶是过来人,看看布,再看看徐庆,又看看布,得,全明白了。

明白之余,还勾起了她的些许回忆。

想当初,她们家那死老头子,也是第一天打了个照面,第二天就扛了半袋玉米棒子来,往门口一搁,冲著她傻呵呵地笑。半个月之后,媒人就上门了。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啊……

待得刘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徐庆已经在门口站了老半天了,心慌慌的,捧著布匹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徐爷……”刘婶为难,“姑娘还没起,这东西,我不好收……”

“不妨事,先收下。”徐庆出汗了,“也不值什么钱,就是谢谢姑娘昨儿请喝茶……”

那么大块头一人,居然也紧张到说不下去了,忽然就把布匹往刘婶怀里一塞,逃也似的去了。

“哎,徐爷……”刘婶急得直跺脚。看看叫不回他,只得先把布匹送到厅上,继续回灶房给端木翠熬汤。

早上她过来时,端木翠给她开了个门,又回房睡回笼觉。她看著端木翠脸色不大好,多问了几句,果然,端木翠只说不小心撞著了,腰背不舒服。

这要吃什么补一补,刘婶大伤脑筋,这丫头嘴挑,什么鸡汤骨头汤的统统不沾,也只能给她熬点菌菇类的素汤汁了。

正忙活著,外头又有人笃笃笃地叩门,刘婶将手在围兜上抹了抹,赶紧过去开门。

果然是展昭,一袭绛红官服,乌纱官帽,发带前缀,官帽正前缀一颗莹润白玉,衬得整个人越发精神爽利。

展昭通常是便装过来,见他这一身严整官服,便知他不会久留。

果然,展昭并不进来:“端木起了吗?”

“说是身子不舒服,还在睡。”

展昭微笑,将手中拎著的食盒递给刘婶:“方才路过百味楼,买了些虾醢浸的荠菜菌菇蒸饺,端木若问起,告诉她里面是没有虾仁的,只是入了味而已。我买得多,刘婶也尝尝。”

刘婶下意识接过来,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展昭察觉到了,剑眉微扬:“刘婶,有话?”

刘婶心一横,豁出去了。

“展大人,”她拎著食盒,一字一句说得小心,“按说呢你是主,我是仆,你是官,我是民,这话说出来,怕拂了你的意。你就当我长你几岁,算半个老人家,听进去就听,听不进呢,也由得你。”

展昭一怔,笑意渐渐隐去,点头道:“刘婶但讲无妨。”

刘婶鼓起勇气:“这端木姑娘,如果看著好,心里头喜欢,干吗不娶回家去呢?”

展昭万料不到她说的竟是这个,一下子愣住了。

横竖头也开了,索性百无禁忌:“像现下这样,外头置了个宅子,每日来看,展大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那儿,只有男人在外头讨了外室,不敢带回家,才这样的……”

展昭嘴唇动了一动,忍住了没说话。

“展大人若是根本就没存娶的心思,就不要做这些让人多心的事,平白耽误了姑娘,也惹来那许多闲话;若是立意要娶,那就早些合了八字下了聘礼,免得夜长梦多,有不相干的人来插一杠子。要知道,你不想要的,还有人争著抢著当宝贝呢……”

“展昭!”

话说了一半,被人生生打断。两人一起转头,端木翠站在阶上,长发披下,穿著睡时里衣,虚虚搭了件翠绿色外衫,正看著两人。

刘婶被她这么一声喊,蓦地发觉自己说得造次,心下忐忑,忙拎了食盒回了灶房。端木翠步伐轻快地过来,走到展昭跟前仰脸看他:“找我吗?”

展昭定了定神,低头微笑:“给你送吃的来,背上还疼不疼?”

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声音里带了些许嗔意:“痒。”

“那就是要好了。”

“嗯。”她这么答著,忽然飞快地回头往灶房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展昭,刘婶欺负你啊?”

展昭哭笑不得:“又胡说。”

“才没有胡说。”她哼一声,“我听到外头说话,起来看时,就见刘婶说个不停,你在旁站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跟做贼被抓了似的……”说到此处,她忽然就伸手碰了碰展昭的面颊,然后咯咯笑起来,“脸还是烫的,还想骗我……”

清晨的阳光柔柔照在她脸上,她笑得格外好看,黑玉般的眼眸中央有一点分外明亮,好像暗夜里的碎银子一样,忽闪忽闪的。

“端木,我们成亲好吗?”

端木翠还在笑著,一时没听清:“嗯?什么?”

慢慢地,她就不笑了,惊惶地后退两步,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展昭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那么温暖的阳光好像突然就不见了,还有和煦的风,瞬间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早就知道,很早很早就知道,肯定会是这样。那句话,埋在心里就好,何必要问?不问会后悔,问了呢,心就真的能安吗?展昭忽然就笑了,他上前一步,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吓唬你的,傻姑娘。”

“吓……唬我?”端木翠有点呆呆的。

“是啊,”展昭看起来心情很好,“公孙先生老说你聪明,依我看,也是傻里傻气。真话假话都分不清吗?”

“哎,展昭。”

果然,一说她傻,她就急了。

展昭微笑:“给你带了吃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嗯。”听出他是要走,端木翠听话地让到一边。

展昭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端木,晚上还有些事,可能来不及过来看你了。”

端木翠点头:“那好。”

她送展昭到门口,挨著门楣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巷角,那个熟悉的身形,看起来既是沉重又是疲倦。端木翠鼻子一酸,慢慢地把门关上。

她走到灶房门口,看著来回忙碌的刘婶,一字一顿:“刘婶是跟展昭说,让他娶我是吧?”

刘婶正忙著揭盖搅汤,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吓得险些把手中的搅勺掉到汤里去。回头看到端木翠直盯著她,心头打了个突,竟不知怎么开口了。

“刘婶,以后再不要跟展昭提这事了。”

刘婶一下子急了:“姑娘,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端木翠打断她,“但是不要再提了,省得他为难。”

“展大人不愿意娶你?”

“不是,”端木翠摇头,“展昭很好的。”

“那是他家里头不同意,嫌弃你家世不好?”端木翠孑然一身,吃喝用度全是展昭一力承担,刘婶想当然地以为她是家世不好,“姑娘我同你说,娶妻娶贤,有没有钱有没有势并不打紧。若是老夫人老爷不喜欢你,你赔著小心,多说几句软话,手脚麻利勤快些,嘴巴甜些,也就过去了。”

端木翠拼命摇头,也顾不上地上又脏又凉,倚著门框慢慢坐下来,眼圈渐渐红了。

“哎哟姑奶奶,这又是个什么事啊。”刘婶慌了,三步两步过来,“好端端的怎么要掉珠子了?是不是家里不同意?”

她终于想到这一节了。

端木翠喉咙发哽,低低嗯了一声。

“展大人这么好的人品相貌,又有官职在身,你家里人眼睛是长哪儿了,竟看不见吗?”刘婶义愤填膺,“咱不怕,展大人有一身的好功夫,你叔伯兄弟要是不服,让展大人赶他们走!”

端木翠没吭声。刘婶抱住她,小声给她支招:“姑娘你听我说啊,都是女人家,我说这话不怕害臊,反正你现在人在这里,你家里人也管不到,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到时候有了娃娃,你家里人也没法了。”

端木翠听她说得荒诞,忍不住含泪笑出来,抬头看刘婶时,见她面上满满的怒气夹杂著疼惜呵护之色,显然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心中不觉暖融融的。

她往刘婶怀里缩了缩,小声道:“刚刚展昭走了。”

“走了还会回来的。”刘婶安慰她。

端木翠没说话了。

展昭的那个背影,在她的脑海之中盘旋不去。

面对她的时候,他还是笑的,叫她“傻姑娘”,好像真的骗到她一般笑得那么得意。

可是一转过身……

他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她的视线,他把笑容给她,留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给自己?

白玉堂赶到绸缎庄的时候,徐庆不知道还在哪个犄角旮旯晃荡。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上去就冲著白玉堂作了个揖:“五爷,三爷怕是好事近了。”

“这话怎么讲?”关系到三哥,白玉堂立马来了兴致。

掌柜的喜滋滋地把徐庆这两日的“异常表现”渲染了一通。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过我看,三爷是上了心了。”

“还有这事?”白玉堂乐了,“三哥这趟,当真是腊月里的萝卜——动(冻)心了?”一时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时找到徐庆问个究竟。只可惜徐庆不在庄里,让他心痒痒得难耐,待想出去找,又怕一个走一个来,两两走岔了。

“五爷急什么!等三爷回来,不就知道了?”掌柜的素知白玉堂习性的,“洛阳此来,一路风尘仆仆,要不要给五爷烧上水,洗浴一番?”

说到洗澡,白玉堂是比展昭讲究和会享受得多了。绸缎庄里现成的浴房,大块的汉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注了半池子香汤,池壁上凿了两个注水的孔洞。若嫌池水凉了,拉一拉边上的银摇铃,浴房后头烧热水的赶紧摇轱辘放水。水流来得小小细细,以防来势猛,把人给烫著。浴池边上铺著蒯草细席,席边放著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粗细葛布巾,另一侧放了个小木几案,几案上摆著清凉润口的果茶。

白玉堂倚著池壁坐著,双目微合,墨样长发浸入水中,露出水面的肩背结实饱满,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所致。即便是在如此适意悠闲的时刻,他眉峰唇角处隐现的桀骜不驯之色,仍是分毫不减。

洗浴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白缎压暗锦长袍,月白宽腰束带,上绣精致海蓝色纹样,银色发带松结发髻,前襟缀一块碧绿镂花翠玉,目若朗星,鼻若悬胆,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端的风流倜傥,英姿华彩。

去房中看了一回,徐庆还是没回来。

白玉堂闲得无聊,把玩著折扇慢悠悠到布庄前头来。掌柜的正看著柜外头发愣,白玉堂上前一步,扇子在他肩上敲了敲:“愣什么神呢?”

“哎哟五爷,可不好了。”掌柜的反应过来,一个劲跺脚,“三爷送去的布,叫人家给退回来了。”

“什么?”

掌柜的拿手指向柜案上搁著的两匹上好淡绿色笼纱绸给他看:“可不就是三爷早上送过去的,刚来了个下人模样的婆子,说是谢过三爷好意,东西不敢收,原封不动给退回来了。”

好家伙,才洗了个澡的工夫,竟然就风云突变了。

“那婆子呢?”

“刚走。五爷现在追出去,没准还撵得上。”话还没完呢,眼前白影一闪,再看时,白玉堂早没了人影。

要说白玉堂心里不急那是假的,自家三哥的事,比自个儿的事还上心。布匹退了回来,看著小事一桩,背后的玄妙却大——多半是人家姑娘不乐意,三哥这好事,眼看要黄。

刚拐过巷角,就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灰白色褂衫的妇人正不紧不慢地走著,前后没旁人,来退布的多半是她。白玉堂心中咯噔一声,索性远远缀在了后头,存了心思要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眼高于顶,连自家三哥都不放在眼里。

要说三哥,长得是憨厚粗重了点,人品拿出来,任谁都挑大拇指,热心肠不说,私底下也是个疼人的,身边还有他们这几个兄弟帮衬著,吃不愁穿不愁,这姑娘被三哥看中,那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三哥这愣头青,不知道鼓起多大勇气送了那两匹布去,就这么退回来,三哥得耷拉著脑袋喝多少顿闷酒啊……

走不多远,那妇人进了巷道尽头处的一户人家,看起来那姑娘也多半住这里。白玉堂四下看了看,这里偏得很,大白天的也少有人来,普通人家地段,绝非大富大贵,小门小户人家,也这么拿腔拿调的。

白玉堂心中多少有些别扭,在外头待了一阵,听到里头传来年轻姑娘的说话声,心痒痒得难耐,就想看看三哥相中的女子是怎样的人物。明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妥,还是略一提气,轻身上跃,一手攀住院墙,借著墙头藤蔓遮掩,矮著身子看院中动静。

触目所及,是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先前见到的那妇人拿了扫帚,正在院中拾掇著。通往卧房的阶上坐了个绿色衫子的年轻姑娘,双手抱膝,下巴在膝盖上点啊点啊的,点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拿手去绕乌油油的垂发。

这个方位瞅不清面目,不过单看轮廓,便知长得出众。白玉堂多少就有点理解人家退布的心思了,因想著:这样年纪的姑娘,长得出众些,自然思谋著嫁个翩翩公子、饱学书生,两相较之,三哥的确是不怎么占优势。

正想著呢,那姑娘忽然就站起来:“刘婶,这里没扫干净。”

声音脆声声得好听,白玉堂原本都准备走了,听她支使下人做事,又见她手指的地方明明扫得干干净净,不觉又停耽了一回:明明扫得干净,她偏要鸡蛋里挑骨头,难不成是个待下人严苛的?

刘婶也奇了:“姑娘,扫干净了啊。”

“哪有……”端木翠皱眉头,伸手接过刘婶手中的扫帚,“墙头上缀那么老大一只狸猫,刘婶看不见吗?”话未说完,忽地眸光一转,唇角抹出一丝坏笑,不由分说,轻身飞举,手臂一扬,扫帚朝著白玉堂藏身之处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白玉堂先瞧著乐呵,待听到她说什么“墙头”、“狸猫”,心中还纳闷著,忽见她气势汹汹杀到,这才恍悟她说的是自己,狼狈之下,忙不迭飞身后撤。

要说锦毛鼠白玉堂,平日里绝不会如此迟钝,今次他认定了端木翠只是普通人家女子,先入为主,哪里料得出她居然会武?撤身不及往日迅捷,虽躲过了扫帚的泰山压顶,却未曾逃过那一击之下的眼前扬尘。一时间满头满脸,俱被扫帚上的尘垢所蒙。

要知白玉堂素来爱洁,今次又是沐浴新毕,忽地被尘垢蒙了个满头满脸,心里真是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待想不去理会,鼻端偏偏闻到菜汁汤羹的味道,猜想这扫帚势必伺候过不少残羹冷炙,心下更是作呕,一怒之下,脱口喝道:“你做什么?”

“哟,还问我做什么。”端木翠立于院墙之上,两手后背,拎一把扫帚,下巴抬得高高,翻白玉堂老大一个白眼,“我还没问你呢,光天化日,扒在人家的墙头,鬼鬼祟祟,是要做什么勾当?”

白玉堂一时语塞,到底是自己没理,攀墙头这一节有失礼仪,怎么圆谎都圆不过的,待想甩袖而走,见端木翠一副得意扬扬的睥睨小样儿,心中实在气不过,怒道:“五爷我有急事,飞檐走壁之下,借你家的墙头一踩,也碍著姑娘了?”

“五爷?”端木翠撇嘴,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眼,“莫不是我这墙头上抹了胶,五爷踩了一脚之后,恁怎么著都挪不动窝了?”

白玉堂也知道自己的借口拙劣,多半混不过去,只得鼻子里哼一声。

“又或者是……”端木翠笑嘻嘻的,“五爷的腿脚不好,颤巍巍地使不上劲?要不要喊了轿子进来,把五爷四平八稳地给抬出去?”

白玉堂气得牙痒痒,待要狠狠呛她两句,到底顾忌著男子汉大丈夫,不屑和妇道人家做此口舌之争,但就此偃旗息鼓,一口气憋著委实难平……

关键时刻,救星到了。

“五弟!”

白玉堂心中一喜:“三哥!”

来的果然是穿山鼠徐庆。白玉堂和徐庆久别重逢,乍然相见,喜不自禁,见徐庆大踏步过来,忙迎将上去。这一迎迎了个空,徐庆无视他的热情,急吼吼从他肩旁擦了过去,一开口,更是险些把白玉堂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端木姑娘,你怎生站那样高处?仔细摔著。”

个中殷切之意,实在溢于言表。白玉堂白眼都不知要翻给谁,只得悻悻转过身来。端木翠居高临下,手中扫帚晃了晃,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徐庆,笑得人畜无害:“原来是徐爷的熟人。”说话间,拎著扫帚轻轻落地。徐庆大吃一惊:“端木姑娘,你……会武?”

白玉堂也大吃一惊:“三哥,你不知道她会武?”

言下之意:你连她会武都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人家多少,就巴巴送了布来?

“三哥?”端木翠喃喃,不解地看向徐庆。

“这个,是我结义的兄弟,白玉堂,在咱们陷空岛五鼠里排行第五。”徐庆赶紧给端木翠解惑。

“怪道开口闭口五爷五爷的。”端木翠笑得越发灿烂,故意拿话挤对白玉堂,“既是熟人,叫五爷怪生疏的,不如改口叫五弟吧。”

五……弟?

白玉堂七窍怕是有六窍都生了烟:“丫头,你才多大点,敢管五爷喊五弟?”

“老五,怎么说话的!”端木翠还没开口呢,徐庆先把脸沉下来了,“没大没小的,对端木姑娘这么没规矩。”

“没大没小的?”白玉堂怒极反笑,“三哥,你烧糊涂了怎的,你自己看看,这丫头比我还小上几岁,究竟是谁没大没小?”

“究竟是谁没大没小?”端木翠扫帚往墙角一搁,很是好整以暇地掸掸衣裳,“白玉堂,较真论起岁数来,哼……”

徐庆直觉白玉堂和端木翠若是较起真来,口角争执怕是鸡生蛋蛋生鸡一般缠杂不清,赶紧把白玉堂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赶紧回去,展昭找你。”

“猫儿?”白玉堂奇怪,“在布庄?”

展昭如此著急找他,想来是有要事,白玉堂就坡下驴,也不欲再同端木翠多做争执。倒是端木翠不依不饶,觑著白玉堂同徐庆走远,忽地开口来了一句:“五弟,慢走啊。”

白玉堂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著。

想想实在愤愤,索性把气撒在徐庆身上:“三哥,从何处认得这么刁钻古怪牙尖嘴利的丫头!”

“哪里刁钻古怪了。”徐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她怎么顺眼,“这姑娘待人多和气,心地可好了,昨儿还请我喝了一碗茶……”

白玉堂乜了徐庆一眼:“你从布庄过来找我?想是知道那布被退回来了?”

“是啊。”徐庆乐观得很,“这姑娘不贪人钱财、不占人小利,是个难得的。”

白玉堂无语凝噎,看徐庆这昏了头的架势,想来就算端木翠缺胳膊少腿,也会被他夸成做衣裳省布料。

不过还是不得不泼他冷水:“三哥,那丫头会武,你先前不知?”

“不知。”徐庆老实摇头。

“依我看,对她少上点心。”白玉堂语气郑重起来,“这丫头武功不俗,一个人住那么一个独门小院,除了下人,也不见有家人陪著,这性子也不像闺阁里出来的。三哥你对她的底细又是全然不知,真娶了回来……”

“谁说我要娶回来?”徐庆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我就是……就是觉得这姑娘人好……”

“得了吧三哥。”白玉堂拍拍徐庆的肩膀,“兄弟这么些年,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坦白说,我还真没觉得这丫头有哪点好,不过三哥你既然喜欢,做兄弟的必然帮衬……”

“白兄!”

白玉堂刹住话,抬头看时,前面不远处,正对著布庄的槐树下,展昭一身绛红官袍,飒然迎风而立,看见两人时,唇角微扬,大步迎上来。

“白兄,展某有事相商。”

“哪个敢陷害我家五弟!”徐庆听得火起,一拍桌子站起来。

白玉堂却不领情,翻了他一记白眼:你家五弟?好家伙,现在终于记得是你家五弟了,方才在那丫头面前那般拆我台,可不见你顾及兄弟情分。

展昭擎起面前茶盏,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对方会有此反应,实在是意料之中的。

“哎,展昭,”徐庆听完事情始末,对展昭说话便老大不客气起来,“怪道你那么急吼吼地要找我家老五,难不成想抓五弟见官?”

“徐三哥多虑了。”展昭淡淡一笑,“方才不是说了,此来是同白兄共同商议此事的。”

白玉堂却甚是不以为意:“说完了?”

“事情是说完了,但是……”展昭还没来得及把重要的转折之处陈述出来,白玉堂噌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再看时已窜了个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布庄掌柜的慢吞吞进来带话:“五爷洗澡去了,说是两位爷若是有话,可以移步浴房。”

浴房里蒸汽盈室,展昭在池边踱了一回,回头看池子里优哉游哉的两人,心中实在是要叹倒一座山。

徐庆一头扎在池底,憋不住了才呼啦啦冒出水面,抹一把面上的水,眼睛瞪得老大:“哎,展昭,要不要下来一起?”

展昭面色一沉:“不用。”

“三哥,何必招惹他。”白玉堂倚著池壁闭目养神,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是官,我们是民,还是有案在身的嫌犯,你说,他会不会下来一起?”

“那倒是。”徐庆往身上泼拉了几捧水,也学著白玉堂的样子倚著池壁,双臂搭著池边,好不逍遥自在。

展昭有些动气:“白玉堂!”

“知道了展大人。”白玉堂眼皮掀开条缝,透过池水面上袅袅雾气,看对面模糊的人影,“皇城走水之时,五爷还在洛阳快活逍遥,一班子江湖朋友可以为证。展大人若是不信,尽可飞鸽传书,召他们前来问个清楚。那么多人的供词送到官家前头,还怕官家为难我吗?展昭,怎么说你也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怎生一点揣度都没有,慌里慌张,还没五爷来得稳当。”

展昭竟是不恼:“如此一来,自然是好。只是……那幕后栽赃陷害之人,白兄就不想会他一会?”

白玉堂心中一动,慢慢睁开眼来。

“宫里起了一把火,放火是我就是我,如果要问我是谁,陷空岛上来找我……能写出如此歪诗,想来也是个歪才,我的确有心拜会……”白玉堂忽地勾唇一笑,爽快拍板,“好,展昭,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展昭的法子很简单,放出假消息去,宣称白玉堂已然受缚,羁押开封府大牢,守株待兔,引君入彀。

“慢著慢著,”白玉堂凤目眯起,双臂舒服地枕到脑后,“展昭,身为开封府的护卫,像我们这样的守法百姓受了诬蔑,你不是该尽力奔走擒拿凶犯吗?怎么,没辙了?办案不力,主意打到五爷头上来了。你们开封府的大牢是什么镶金嵌玉的好地方不成,五爷为什么要去住?”

展昭淡淡一笑:“只是对外声称白兄已经受缚而已,并不当真要委屈白兄受囹圄之灾。当然,白兄若是住惯了这样的舒服房子,想要换换口味,开封府的牢狱也会对白兄大开方便之门。”

“免了!”白玉堂表示十二万分地不领情,“话说回来,展昭,你就这么笃定那个人会自投罗网?万一他不上当,五爷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有了法子,总得试它一试,倘若试都不试,岂不是全无出路?”

“展昭,真没别的法子了?”徐庆纳闷,“那什么走水的地方,就一点线索都查不到?宫里头那么多侍卫,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踪?”

“哎,三哥,说这些没用的干吗?”白玉堂懒懒叹了口气,“若真有法子,这猫能跑到这里来找我们吗?说到宫里的侍卫,我倒是知道为什么没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踪……哎,展昭,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眼见白玉堂一脸讳莫如深,展昭心生警惕。

“因为朝廷里的这么些人,都是……”白玉堂盯著展昭,唇角笑意越发嚣张:“吃——干——饭——的!”

展昭也不恼,整了整衣裳,慢条斯理:“展某不同你计较。”

白玉堂一下子乐了:“哟,展昭,越发不受激了,包大人调教得你好猫性子……”

转念一想:“不对,你跟包大人也有些年头了,那时也没见你这么耐得住气,是谁这么大本事,磨得你越发懂事了?”

展昭只当没听到:“老鼠果然就是老鼠,再怎么洗,身上那股子酸臭的汤饭气,也是洗不掉。”

白玉堂一时没找到应对之语,竟眼睁睁看著展昭出去了。

徐庆神经大条,好久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他忍不住大笑出声。

于是白玉堂恼羞成怒了,他对展昭不负责任信口开河的行为表示了严正的抗议。

“明明就……洗掉了!”

当天晚上,白玉堂大摇大摆地入住了开封府的客房,美其名曰既然是要做戏,那就要似模似样。

与此同时,锦毛鼠被羁押开封府大牢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沸沸扬扬地撒播了出去。

公孙策对白玉堂的入住表示很有压力。白玉堂没来之前,他就纳闷自己的头皮为什么一直发麻,白玉堂出现之后,他顿时就醒悟了。

虽然说现在白玉堂和展昭的关系已不似先前猫鼠名号之争时那么紧张,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眼见两个如此有精力、战斗力、爆发力的人在方圆这么小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公孙策就很有把他们一个安放天涯一个踢归海角的冲动。这种冲动在白玉堂手按画影斜乜展昭来了一句“要不要比画比画”之后达到了顶峰。

公孙策赶紧就把展昭拉到了一边。

“该去看端木姑娘了。”

他觉得现在唯一能支开展昭的法子就是把他打发去端木翠那里了,如果端木姑娘给力一点的话展护卫就能晚点回来,到时候说不定白玉堂已经睡了,那样就不会横生事端了……

如果端木姑娘能更给力一点的话展护卫今晚就能不回来……

展昭神色忽然就有点异样,说得也有些勉强:“今日府中有事要忙……改日再去不迟。”

“哪里忙了?”公孙策不解风情。

被撇在一边的白玉堂冷哼一声,朝这头翻了个白眼,对两人这种避在边上窃窃私语的小家子气行为表示不屑。

展昭不想明言:“先生,展某还有事,先去忙了。”

公孙策看著展昭的背影不明所以,末了摇头,叹息似的喃喃自语:“现在能看到,还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

展昭似是没有听到,步伐不改,原本垂下的手却突然攥了起来。

公孙策叹息完毕,转身过来时,白玉堂正莫名其妙地看他:“什么叫‘现在能看到,还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公孙先生,看的什么新奇玩意儿?”

公孙策乜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神仙!”

再然后,他满意地看著白玉堂无语离去的背影,笑得很是得意:“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之前既对公孙先生说了有事,就不好在府里待著,况且,自己也并不当真想待在府里。晚膳过后,展昭便出了府。白玉堂先还想跟出来:“展昭,喝酒去吗?”

展昭回了两个字:“巡街。”

“你不是四品官儿吗,还要巡街?”白玉堂鄙视归鄙视,到底没深究,晃晃悠悠回房了。

夜晚的东京城热闹不减,展昭心中有事,只是信步随人流而走,不觉便行至马行街附近。马行街是城内一等一的酒楼繁盛地,人声喧嚣,呼声四起。有宋人在《铁围山丛谈》中记述说:“天下苦蚊蚋,独都城马行街无蚊蚋。马行街者,京师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街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更鼓罢,故永无蚊蚋。”

马行街以油却蚊蚋,此处的繁华热闹可见一斑。

展昭只是行路,心不在焉,忽地有人到面前,很是熟络地叫了一声:“展大人!”

展昭这才回神,看眼前人时,原来是刘婶。一怔之下,不觉向刘婶身后看去。

刘婶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姑娘没跟我一道,我给姑娘备了晚饭之后就走啦。”

自从端木翠在院中花圃以花为胎养取破碎魂魄以来,为了怕刘婶受到惊吓,入暮之后便打发刘婶返家。这一节原也跟展昭提过,只是现下展昭心中挂碍太多,一时倒是忘了。

反应过来之后,展昭微笑:“刘婶怎么会在这儿?”

刘婶一抬手,手中正拎著一个油兜子:“来买些猪胰胡饼,家里的小子们爱吃。”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展大人现下不忙,怎么不去找端木姑娘?”

又是这个问题……

展昭笑了笑,尚未思及怎么回答,刘婶自说自话开了:“那么一个年轻姑娘家,整日闷在房里,岂不是要闷出病来?展大人,城里的夜市这么热闹,倘若不忙,也带端木姑娘出来逛逛。上次我闲著跟她讲瓦子里的傀儡戏,她听得津津有味,我问她看过没有,她只是摇头。我有心带她出来逛逛的,又想著终是年轻姑娘家,让我这老婆子带著抛头露面不妥当……”

展昭一时听得失神,似是问刘婶又似是自言自语:“端木……喜欢看傀儡戏?”

“给她讲的时候,她听得入神,都不带挪窝儿的。”刘婶笑,“两只眼睛溜溜地圆,睁这么大……”说著,她还伸手比画,腕上套著的油兜子一晃一晃的。

刘婶惦记著家里的娃等著吃猪胰胡饼,很快便离开了。展昭却在原地站了很久,脑子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来。直到有车行的伙计拉货过来,在身后一迭声地请:“这位大人,借个道成吗,借个道……”

展昭蓦地转过身来,那伙计吓了个激灵,展昭却不理会他,大踏步转身离去。

到了端木翠门口,原本想伸手叩门,手到门上,又慢慢收回来。

以往他日间忙碌,往往到得晚上才有时间过来,那时刘婶早已走了,他叩门时,总是端木翠兴高采烈过来开门。

这时他突然想知道,开门前的那一刻,她究竟在干什么。

展昭退后两步,四下看了看,忽地促狭心起:往常藉由门进出,这次何不做一回墙上客。

提气上跃,方稳住身子攀住院墙,看院内时,蓦地愣住。

她原来并不曾进房,抱著膝盖坐在进房的阶上,身边有一盏桐油灯,灯焰小小。她伸手去捻灯焰,吹一口,灯灭,捻一下,焰起,再吹一下,灯又灭,复捻一下,焰又起。

展昭怀疑自己若是不来,她能这样乐此不疲地玩一晚上。

不是没有见过她安静的模样,但是安静到近乎寂寞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

只看一眼,展昭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可以哭,可以闹,可以生气不理人,可以发脾气吵架,但是,实在不应该寂寞的。

趁著她尚未察觉,展昭悄然撤手下来。

他在墙下站了许久,眼眶不觉酸涩,顿了顿,深深吁了口气,走到门边,轻轻伸手叩门。

展昭听到院内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刚停手,门便开了。

“哎,展昭。”端木翠又惊又喜,带著三分得意,“我刚才还想,你会来的,结果你就敲门了!”

展昭没说话,只是仔细看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方才寂寞的模样。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

“哎,展昭。”端木翠让他看得奇怪,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不见他反应,心下有些著慌,“展昭?展昭?”

“嗯?”展昭回过神来,伸手捉住她的手放下来。

端木翠没好气:“你傻了吗?我喊你那么多声。”语毕头一歪,“你不是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又来怎么了?”眼见她挡著门,竟是一副不让进的架势,展昭不觉微笑。

“大丈夫言而无信。”

展昭沉吟片刻,缓缓点头:“端木姑娘说得是,言而无信,何以为言,确实不该来的。”

语罢,竟真的当著她的面转身离去。

端木翠眼睁睁看著他走远,一时摸不清他在唱哪出。

正犹豫是不是要叫他时,展昭又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一脸的为难。

“只是……”他好看的眉峰蹙起,“实在找不到别人陪我去看傀儡戏,怎么办?”

白玉堂自己在房里躺得四仰八叉,那头徐庆闲得发慌,晚膳后急吼吼跑来开封府,一进门就嚷嚷:“五弟,五弟!”

正东张西望,一粒飞蝗石嗖地擦著自己鼻尖过去。顺著来势看过去,对面的厢房窗扇大开,白玉堂懒洋洋窝在椅子里,两条腿高高架在桌上,右手高擎了盏细长嘴儿的酒壶,正仰头欲饮。

“哎,五弟。”徐庆兴冲冲进来,“难得咱兄弟来开封走一遭,闷在屋里干什么,走,出去遛遛。”

白玉堂乜了他一眼:“三哥,怎么说这也是开封府的地头,你在里头大呼小叫的,当这是陷空岛了?”

“哎哟……”徐庆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忘了忘了,不过,包大人也不会跟我计较。哎,五弟,走是不走?”

“不走。”白玉堂懒懒的,“有什么好看的,无非瓦肆百戏。”

“瓦肆百戏怎么了?”徐庆奋起捍卫民间艺术的价值,“叫你耍,你还耍不来呢。”

“我有正事。”白玉堂屈指弹了弹酒壶肚子,指尖叩处,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你没听展昭说吗,守株待兔,引君入彀,爷要在这儿等那陷害小爷的恶人。”

“哎哟……展昭说,展昭说,”徐庆故意拿话挤对白玉堂,“老五,什么时候展昭说了话,你当圣旨一样扛著?”

“我呸!”白玉堂腾地就坐直了身子,“爷什么时候把那臭猫的话当回事了?爷不是说了,要在这儿等那陷害小爷的恶人!”

“今儿刚把风声放出去,那人就来了?”徐庆梗著脖子,“再说了,晚膳刚过,府里灯火通明,外头人来人往,那人是脑子进水了挑这时辰来?依我说,咱就出去遛它一遛,吃饱喝足了,正好夜半擒贼!”

事情的末了,白玉堂改换了装扮,还是跟徐庆一同出门了。

改换装扮是徐庆的意思,这大老粗有时也精细得很:“你别整这套白茬茬的衣裳,怕人不知你是白玉堂吗?那人要是在外间守著,见到你大摇大摆地乱晃,一准知道你不在牢里,你还怎么守株待兔?”

千不情万不愿,白玉堂还是把装束给换了,上唇还滑稽地贴了两缕小胡子,一边走一边抱怨:“爷素日里夜行都不改衣装,此番这么遮遮掩掩,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徐庆可不关心别人是不是会笑掉大牙,他在人流如织的夜市间且走且停,遇到感兴趣的摊子,便凑过去看一看。

白玉堂渐渐看出端倪来了,这徐庆不是来看戏的吧,都一连过了三个演戏的场子了,人家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很有赶超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架势。

再一看徐庆流连的店摊,白玉堂一肚子没好气。

“一个大男人,摆弄这些玩意儿算什么事?”白玉堂伸手拿过徐庆手中的胭脂盒儿,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睥睨的目光时不时往徐庆脸上溜一回。

“那个……大嫂操心我们哥几个的事……也没谢过她,买点东西……聊表心意……”徐庆心虚。

“哦……”白玉堂故意拉长调调,“那你慢来,慢慢来。”

语毕也不看徐庆,自顾自东瞅瞅西瞧瞧。

展昭和端木翠,就是这个时候撞入他的视线的。

看到他们的刹那,白玉堂的脑子有片刻停止一切思维活动,然后,超速运转。

凭良心说,展昭身边多了个姑娘,他并不怎么惊讶,大家都是男人不是?没有男欢女爱,哪来子孙后代?理解,理解。

但关键是,这姑娘他居然打过照面的,而且拜她所赐,他险些挨了这一生中第一次扫帚。

所以再借给他一个脑子,他也想象不出这两个人会在一起的。有一瞬间,他甚至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是这张扬跋扈的姑娘犯了事,被展昭依法带回开封府?

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摒除了:两人言谈神色之间甚是亲密,尤其是展昭,低首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回护之意……还有那个姑娘……

原来这姑娘也会和和气气地说话,温温柔柔地笑。

“哎,老五,看什么呢?”察觉到五弟半天没说话了,徐庆好奇地抬起头来张望。

就连白玉堂都惊诧于自己的反应居然如此迅速,他一手掰过徐庆的脖子。可怜徐庆,人影儿都没看到一个,脖子险些被白玉堂掰扭了筋。

“你!”徐庆气得要命,一边嘘气一边伸手揉著脖子。

“那个……三哥,”白玉堂讪笑,“我忽然想起,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一家卖钗环的,式样儿新奇得很,大嫂一定喜欢,走……带你看看去……”

不由分说,拽起徐庆便走。

方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就响起了一声惨叫,随即是骇极的惊呼声:“杀人啦……”

两人一惊,同时回过头去。这街上的人本来就多,街边有不少人听到了响动之后都向出事之处拥过去,刹那间那头已是水泄不通。

人声哗闹之中,有一人身形纵起,顷刻间跃至沿街屋檐之上,四下里迅速看了一回,极快地向著东首赶了过去。

“哎,老五,”徐庆伸肘捣了捣白玉堂,嘴巴朝那人消失的方向努了努,“那是展昭吧?”

“嗯。”白玉堂含混应了一声,眼见已经有巡夜的差役听到动静后奔过来,他又催了徐庆一把,“横竖有官府的人在,走吧。”

之前也同展昭办过几件案子,闲聊时,展昭曾经提过,有些人专门选在人潮如水的闹市作案,那时大街之上摩肩接踵,凶犯借著遮掩,一击之下迅速离开,待到身后人发现苦主已经受伤或是殒命之时,案犯早已退开了一些距离,同时借著围观者的推搡扰攘,悄无声息逃离现场。

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比较适合的做法是即刻跃到高处,居高临下俯瞰人群。一般而言,大多数人是往凶案发生地拥来,案犯却逆人流而走,行色匆匆,神迹可疑。所以反应快的话,可以在第一时间锁定疑凶,否则机会稍纵即逝,再要查出凶犯,又要旷日持久。

方才,展昭的动作,可真够快的,几乎算是听到声响之后即刻做出了反应吧,果然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御猫。

走了几步,白玉堂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向人群看了过去。

那里比先前更加拥挤了,外围的人看不到情形,扒著前头人的肩膀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张望。几个赶来的差役正呵斥著分开人群。

那姑娘,白玉堂心想,是被落下了吧?

白玉堂拉著徐庆走了一程,也是凑巧,竟真的叫他碰上了一家钗环店。白玉堂嘴一努:“喏,挑吧。”

徐庆被满目金玉的钗钗环环弄到头晕眼花,再加上店伙计天花乱坠地左推右荐,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左手钗右手簪的打不定主意。眼见他一时三刻完不了事,白玉堂索性到门外抱臂倚著廊柱等他。

正等得无聊,忽见一个六品校尉服饰的人急急忙忙过来,看看眼熟,似乎是开封府四大校尉中的一个。那人走得急,也没瞅见白玉堂,忽地眼前一亮,喊了声:“端木姐。”

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正见到端木翠一个人沿著街边慢慢走来。

那人迎上去,也不知跟端木翠说了句什么,就见端木翠点了点头,那人又匆匆离开了。

白玉堂虽然不明就里,也猜了个八九分:定是展昭缉凶之后脱不了身,所以差旁人来跟端木姑娘报备一声。也不知两人原先是有什么节目,不过现在看来,八成是泡汤了。

眼见端木翠孤伶伶一个人站著,白玉堂心中先是有些唏嘘恻然,转念一想,又止不住幸灾乐祸:这坏丫头,那般挤对小爷,合该受人冷落的。

于是接下来,白玉堂的心情都很好。他唯一操心的事情是该如何把徐庆那不应该萌发出的爱恋掐死在萌芽状态——一定要说得委婉,免得愣头青的三哥想不开。

那时,端木翠正偏了头问展昭:“展昭,一折子戏要多久?”

展昭低下头正要答她,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惨叫,紧接著是慌乱的喊声:“杀人啦。”

两人俱是一愣,端木翠未及反应过来,眼前蓝影闪动,急忙仰首,也只捕捉到他迅速离开的背影。

人群刹那间拥过来,推搡呼喝,端木翠几乎立不住脚,直到巡夜的差役过来,她才得以从人群中退出来。

一时不知道要去哪儿,傀儡戏还要不要看?展昭还会回来的吧,那自己就不该回家,还是,原地等等吧。

她胡思乱想,又不敢走得太远,只是沿著街边,向前走走,又向后走走。差役很快将受害者的尸首送走,不消片刻,周遭又恢复了原先的热闹,只是这热闹,到底跟她没什么关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来了匆匆忙忙的张龙。张龙只说是展大人走不开了,让端木姑娘先回去。

想必是出了大案子。

端木翠嘴上应了张龙,张龙走了之后,她反不想回去了,蔫蔫地随著人流挪著步子,忽然就涌上来很多委屈:早知道,在家里老老实实坐著多好,好过欢天喜地地出来,打了一篮子的空水。

走著走著有些乏了,索性在路边寻了个台阶坐下来。台阶边上是个捏泥人的摊摊,她抱著膝盖看花白胡子的老大爷捏泥人,开始只是彩色的泥坯子,然后有了圆滚滚的脑袋、眼睛、耳朵、衣裳,还有指甲盖大点的鞋履,倒也似模似样。

这一晚上,老大爷也不知道捏了多少个,她看得认真,反反复复地看,每次都像是头一次看到。

后来,那老大爷把工具都装起来了,端木翠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看老大爷。老大爷的眼睛瞪得更大:“姑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回家?”

说是夜市,到底也到了人流稀落的时候,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端木翠愣了一下,慢慢地起身回家。

出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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