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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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书籍:云襄传小说_千门

五年后。北京。秋夜。一骑快马踏破沉重的夜色,疾风般掠过幽暗的长街。躲在街角偷懒打盹的更夫,待听到蹄声抬头张望时,只看到眼前白影闪过,马鞍上隐约是个白衣如雪的袅娜背影,眨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更夫恼她惊醒了自己的好梦,狠狠啐了一口,小声嘀咕了一句:"深更半夜,纵马疾驰,你他妈奔丧啊?"

快马在长街尽头一座僻静的宅子前停下来,骑手看到宅门两旁挑出的惨白灯笼,以及灯笼上那个大大的"奠"字时,心中一痛,不等快马停稳就挥鞭击向门上兽环,放声高叫:"开门!快开门!"

铜环被马鞭带动,击得门"砰砰"直响。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家人模样的老者从门后探出头来,诧异惊问:"姑娘找谁?"

骑手来不及答应,猛然勒缰鞭马。骏马嘶叫著仰立而起,扬蹄踢开大门,在老人惊呼声中,一冲而入。

骏马冲过大门、二门,直到道内堂前才喷著响鼻停了下来。骑手翩然翻身下马,内堂中几个披麻戴孝的汉子听到有人闯进来,纷纷迎了出来,见对方只是个纤弱少女,不像是上门找茬儿的主儿,忙抱拳问:"姑娘可是与先师有旧?前来祭拜?"

少女也不与众人见礼,径直闯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座灵堂,正中的灵牌上赫然写著——先师柳公讳公权之灵位,弟子沈北雄率众同门敬立。

少女呆呆地望著灵牌静立半晌,突然一声悲呼:"爷爷!"跟著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原来是柳小姐!"灵堂中几个汉子慌忙上前搀扶,他们以前就听说柳爷有个孙女在天心居学艺,却从未见过,听那少女叫"爷爷",才知她原来就是柳爷的孙女柳青梅。此刻只见她双眼发直,凝望著虚空喃喃问:"我爷爷怎恶魔死的?"

半晌无人回答,她将目光转向众人,厉声喝问:"我爷爷怎么死的?"

见众人皆心虚地低下头,她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一个面目粗豪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身上,虽然一别十几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沈叔叔,你告诉我,我爷爷怎么死的?"

那汉子愧疚地低下头:"小姐,柳爷表面上是死于痨疾,但实际上,他的死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少女急问。

「小姐可听说过千门公子?」那汉子问。见少女茫然摇头,那汉子便轻轻念道:「千门有公子,奇巧玲珑心;翻手为云霭,覆手定乾坤;闲来倚碧黛,起而令千军;啸傲风云上,纵横天地间。」

少女微微颔首:「这一路上,我也曾听到过这样几句话,只是不知空间是什么意思。这跟我爷爷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那汉子猛然轻叹:「小姐七岁开始就在天心居学艺,对江湖事自然一无所知。这几句话说的是江湖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千门恶棍。他以各种卑劣手段聚敛钱财,巧取豪夺,做下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案,其贪婪和疯狂世间罕见。柳爷为了抓住他,曾在金陵花大本钱设下陷阱,谁知不仅未能得手,反而被他骗去了数十万两官银。柳爷为此受到福王和朝廷责难,抑郁成疾,终至不治。」(前情请看《千门公子》)

「这人是谁?」

「他就是千门公子,名叫云襄!」

「千门公子,云襄!」少女秀目中闪出骗人的寒光,突然翻身在灵前跪倒,切齿道:「不管他谁,我都要替爷爷将他逮捕归案!沈叔叔,请你云襄的他的出身来历以及武功特长。」

那大汉苦笑道:「」来惭愧,我柳爷虽然追踪他多年,却一直没有查到他的出身来历。只知道他是千门顶尖人物,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少女霍然回头,一脸惊讶。

「是的,不会武功。」那大汉肯定地战点点头,苦笑道,「说来真是有些不可思谇,千门公函会武功,这在江湖上是众所周知的,但他却偏偏将众多武林高手玩一投掌,实在令咱们武林中人感到羞愧。」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头对灵牌跪拜道:「我柳青梅在爷爷灵前发誓,不管他有什么邪术妖法我都要替爷爷将之铲除,以告慰爷爷在天之灵。」

那大汉还想说什么,柳青梅已长身而起,回头道:「沈叔叔,爷爷的丧事实在是辛苦你们了。现在你们休息吧,我来为爷爷守灵。」

「小姐这是什么话?」那大汉急道,「我沈北雄乃柳爷一手提拔,我视柳爷如师如父。如今柳爷不幸亡故,我理当为柳爷披麻戴孝,守灵送葬。」

柳青梅点点头。「沈叔叔对我你你的感情,青梅完全清楚。青梅只想与爷爷单独呆一会儿,沈叔叔千万不要多心。」

沈北雄深望了柳青梅一眼,见她态度坚决,只得无奈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行告退。如今更深夜长,天气寒冷,我让丫环过来伺候你,陪你守灵。」

柳青梅摇摇头:「不用了,多谢沈叔叔关心。」

众人在沈北雄率领下悄悄退出了灵堂。柳爷子女是丧,只有孙女柳青梅这唯一的亲人,所以他的丧事全靠沈北雄一手操持,加上连续数夜为柳公权守灵,沈北雄也感到十分疲惫。如今柳青梅回来,按说沈北雄该稍稍松口气但他的神情却反而有些紧张。对几个在灵堂处值夜的兄弟仔细交代几句后,报才独自在一旁的客户中疲惫睡去。

蒙矇眬眬不知睡了有多,沈北雄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正要张嘴骂娘,就听门牌一个兄弟急道:「沈爷!柳小姐不见了!」

英牧答道:「今日一早,丫环给小姐送早点,才发觉灵堂空无一人,青梅小姐已不知去向。她的马也不见了。」

「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不知道!」

沈北雄心中有些惊讶,心知英牧最擅盯稍警戒,没想到边他也没发觉小姐离开。沈北雄不由暗忖:这天心居果然不愧是超然江湖之外,世间最为神秘的一个门派,一个年轻弟子竟也如此了得,轻易就避开了公门一流的耳目。想到这他又问:「小姐可有留下书信?」

英牧摇摇头:「没有,她只带走了柳爷一件遗物。」

「什么遗物?」沈北雄忙问。

「就是御赐『天下第一神捕』的玉牌。」英牧答道。

沈北雄若有所思地遥望天边,抚著颔下短须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丫头是想凭一己之力,捉拿公子襄归案。」

英牧忙小声问:「咱们要不要把她追回来?」

「不必了。」沈北雄悠然一笑,若有所思地望向虚空,「我倒是希望她去试试,也许,她就是公子襄的克星也说不定。」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北六省武林盟主齐傲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比难得的笑意。今日是他的五十大寿,也是他准备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日子。自十六岁出道以来,他已凭一柄霸王刀纵横江湖数十年,并在四十岁上赢得了「北六省第一刀」的美誉,雄霸北方整整十年。不过他早已感到累了、倦了、厌了,在功成名就之后激流勇退,从此安享晚年,这是无数江湖成名从的最大的梦想。可异能坚持到这一天的人实在寥寥无几。齐傲松庆幸自己坚持到了这一天。

鞭炮声响过,宾客齐齐向主人贺喜。齐傲松客气地回应著众人的恭维,眼光在宾客中不住搜寻,心中隐隐有一丝遗憾。一个弟子在身后小声催促:「师父,该开席了。」

「唔,好的!」齐傲松漫不经心地答应著,眼光最后在宾客中扫了一圈,略有些遗憾地轻声道,「让大家入席吧。」

那弟子连忙替师父招呼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入席,众人哄哄然一阵忙乱。混乱中突听门外司仪拖著嗓子高叫:「沧州五虎断门刀掌门——彭重云来贺!」

混乱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眨眼间从熙熙攘攘便安静到鸦雀无声的境地。众人的目光齐齐集中到齐傲松的脸上,只见他神色未变,淡淡道:「请!」

随著司仪的高唱,只见一个年逾五旬的威猛老者大步而入,径直来到齐傲松身前站定。齐傲松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淡淡笑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彭重云涩声问:「你也在等我?」

齐傲松微微颔首:「在北六省,你是老夫唯一的对手。过去十年,彭掌门三度败在老夫刀下。老夫坚信,你一定会在我金盆洗手之前,与老夫再战一场,以雪前耻。」

彭重云苦涩一笑:「齐盟主果然了解彭某,我原本是来向齐盟主挑战的,不过,现在也不是了。」

齐傲松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不是?那彭掌门为何而来?」

彭重云涩声道:「我是来向齐盟主下战书的。」

齐傲松更加疑惑:「战书?什么战书?老夫早已;令弟子擦亮霸王刀,恭候彭掌门多时,何须什么战书?」

彭重云欣慰一笑:「男的齐盟主如此看重,彭某当敬梦中一杯。」

「拿酒来!」齐傲松一声高喝,有弟子立刻捧上一碗酒。齐傲松亲手递到彭重云面前:「彭掌门乃齐某最后的对手,当由齐某敬彭掌门一杯才对。」

彭重云也不客气,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当他搁下酒碗时,齐傲松骇然发现,碗中竟留下了半碗血水。齐傲松不由惊呼:「彭掌门你……」

彭重云惨然一笑:「齐盟主错了,在下已不是你最后的对手,而是一封活的战书。」说著,彭重云缓缓解开衣衫,袒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只见他心窝之上,骇然插著一截折断的刀刃,断口处正好与胸肌平齐。

齐傲松悚然变色,忙回头招呼弟子:「来人!快取金疮药!」

「不必了!」彭重云惨然一笑,「这一刀已刺中了我的心脉,对方为了留我一口气给齐盟主下战书,在刺中我心窝后竟没用拔刀,而是以内力震断刀尖,留下一截刀刃在我体内,阻住了心血喷出。他要我转告齐盟主,一个月后的月圆之夜,他将登门向盟主挑战。」

「他是谁?为何要杀彭兄?」齐傲松骇然惊问。

彭重云黯然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是扶桑人。自称在扶桑已无对手,素来仰慕中华武学,所以不远万里,渡海挑战中华武林。」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群情激愤,纷纷摩拳擦掌,要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瀛武士一决高下。齐傲松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望向彭重云,「你与他战了多少招?」

「一招。」彭重云愧然低下头。

「一招?」齐傲松骇然变色。

「实际上只有一刀。」彭重云愧然道,「他使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兵刃,出手便幻化出七道刀影。我无法辨别虚实,几乎毫无抵挡便已中刀。」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有惧色。彭重云的武功大家心中有数,即便不如齐傲松,也是相差无几。想不到他练对方一刀都挡不了,众人自问不比彭重云更强,恐怕真要与对方决斗,也定是一败涂地。众人不由收起争强好胜之心,齐齐把目光转向齐傲松。只见齐傲松也是一脸肃然,默然无语。

寂静中只见彭重云缓缓把手伸向胸口的断刃,齐傲松见状忙惊呼:「彭兄你要干什么?」

彭重云惨然一笑:「我伤已致命,坚持来见盟主,除了要给你送信,更是想要盟主仔细看清彭某伤口,希望盟主能从这伤痕上看出对方武功深浅,早作准备。彭某死则死矣,只求盟主莫辜负彭某一番苦心。」

话音刚落,彭重云便在众人惊呼声中猛然拔出了断刃。鲜血顿如喷泉般疾射而出,他的身体也一下子软倒在地。

「彭兄!」齐傲松慌忙上前搀扶,只见彭重云面如白纸,已然气绝。齐傲松黯然放下彭重云,对他的遗体恭恭敬敬一拜:「彭兄放心,齐某决不让你白死。」说完转向弟子高喝,「拿酒来!」

有弟子忙捧上酒坛酒碗,手忙脚乱地正要倒酒。齐傲松已不耐烦地一把夺过,对众人举起酒坛:「诸位亲朋好友,齐某突遇变故,平生最大的对手和知己彭重云惨死。齐某无心再做寿,请诸位喝完这杯酒便离开吧。他日齐某定一一登门赔罪!」

众人齐齐道:「齐盟主这是什么话?咱们岂能在你遇到麻烦时离开?」

齐傲松团团一拜:「多谢大家好意。齐某若是遭遇盗匪,一定欢迎诸位助拳。但这次对方是光明正大地挑战我中华武林,齐某忝为北六省盟主,自然要跟他公平决斗,无论胜败,俱不失我泱泱中华的气度。」

「盟主说得有理!」有人举臂高呼,「咱们不会倚多为胜,但总可以留下来为盟主呐喊助威啊!」

齐傲松还想劝阻,谁知道堂中人多口杂,竟不知如何劝说才好。正在纷乱不堪之际,突听门外司仪颤著嗓子激动地高呼:「千门公子襄,求见北六省武林盟主齐傲松!」

呼声刚落,堂中一下子便静了下来,齐傲松一怔,忙道:「有请!」

天色已暗,丫鬟在书房中点上灯火,幽暗的书房顿时明亮起来。齐傲松请公子襄落座后,这才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千门公子襄。只见对方年近三旬,面色带有一种病态的苍白,眉宇若非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寂寥,倒也算得上温文儒雅。放眼一看,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文弱书生,只有眼中那种超然物外的淡定和从容,隐隐有一些与众不同。

待丫环上茶退下后,齐傲松忍不住问道:「不知名震江湖的公子襄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云襄坦然迎上齐傲松探询的目光:「盟主其实已猜到云襄的来意,何必又明知故问?」

齐傲松面色微变:「你果然是为今日之事而来!你知道些什么?」

云襄把玩著手中茶杯,淡淡道:「云襄确实知道一些情况。」

齐傲松见对方闭口不谈,突然醒悟,忙问:「你有什么条件?但讲无妨。」

「很简单!」云襄抬头直视齐傲松,「你已经看过彭重云的伤口,想必已看出对方武功高低深浅。我只想知道,面对这样的对手,你有几分胜算?」

齐傲松迟疑了一下,突然失笑道:「江湖传言,公子襄出身千门,却信誉卓著,有口皆碑,老夫就信你一次。不怕实话告诉你,老夫看过彭重云伤口后,就知自己连一分胜算都没有。岂止没有,面对如此精准迅捷的出手,我简直就是必死无疑。」

「与我估计的完全一样。」云襄微微点头,轻轻搁下了茶杯,「你的对手名叫藤原秀泽,年龄三十有二,东瀛伊贺流第十七代传人。曾以一柄关东武士剑挑遍东瀛十三派无敌手,在东瀛有『武圣』之称。这次随东瀛德川将军的使团出使我朝,意图挑战中原武林高手,磨砺自己的剑技,以期在武道上更上一层楼。他已经在京中杀过两名八极门和燕青门的名宿,所用招式和击杀彭重云的一样,都是『幻影七杀』。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告辞!」

「等等!」见云襄起身要走,齐傲松忙问,「你今日突然登门拜访,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云襄微微摇头:「我今日前来,是想对你们决斗的结果做出准确判断。我告诉你这些,只为交换我方才想知道的答案罢了。」

齐傲松疑惑地望著云襄:「方才的答案?我必败无疑的答案?」

「正是。」

「这是为何?」

云襄淡然一笑:「这已经与咱们心中默认的约定无关。不过既然齐盟主动问,云襄也不妨告诉你,我今日冒昧登门造访,是因为闻到了银子的味道。」

「银子的味道?」齐傲松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公子说话高深莫测,齐某还要请公子明示。」

云襄笑道:「齐盟主有北六省第一刀之美誉,在江湖上的声望如日中天。今日东瀛武圣在你的寿筵上杀人挑战,你们的决斗必将轰动武林。如果有人借你们的决斗设局开赌,必定会引得天下赌徒闻风而动。我敢肯定,武林中人无论是出于民族感情还是处于对齐盟主武功的信赖,都会押盟主胜。」

齐傲松恍然大悟道:「而你则要押我败。你既知我必败,自然胜券在握,就等一个月后,一举赢得这场豪赌?」

云襄颔首笑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也可以押自己输啊,就当为儿孙后辈挣下一大笔赡养费吧。」

「滚!你给我滚!」齐傲松勃然大怒,愤然指向门外,「立刻在我眼前消失,不然老夫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云襄摆手笑道:「齐盟主不必动怒,其实你也可以不败嘛。只要拒绝对方挑战,他难道还能逼你动手不成?」

齐傲松哈哈大笑,傲然道:「我齐傲松自出道以来,从未在别人的挑战面前退缩过,何况对方还杀了我平生最敬重的对手和知己。我齐傲松的为人,岂是你这江湖骗子所能理解?可叹我以前还当你是个江湖异人,原来也不过是一俗物。快发你的昧心财去吧,别再让老夫看到你!」

「虚名累人啊!齐盟主在京沪上打滚多年,难道还没有看透?」云襄愧然轻叹。见齐傲松不为所动,云襄只得拱手道:「既然齐盟主下了逐客令,云襄只好告辞。」

「不送!」齐傲松一脸愤懑,连最起码的客套也免了。

云襄叹著气出得房门,在门外等候的筱伯满是希冀地迎上来,小声问:「怎样?」

云襄遗憾地摇摇头:「出去再说。」

二人在众人的目送下登上马车,车夫甩出一个响鞭,马车立刻顺长街轧轧而行,一路向北而去。直到马车不见了踪影,齐府的众宾客才恍若从梦境中回到现实,纷纷打听:「他就是千门公子?他真就是公子襄?」

马车在矇眬长街疾驰而过,后方突然有人高叫著追了上来:「公子襄站住!我点苍派要为门下讨回公道!」

呼叫声中,几匹快马蹄声急乱地追近,渐渐向马车两侧包围过来。车中,云襄舒服地靠在绣枕上闭目养神,对车外的呼叫声充耳不闻。自明珠与亚男先后离去后,已经过去了五年多,这五年多来,他眼中多了几分沧桑,也多了几分从容和冷静,除此之外,更多了无尽的寂寥和萧索。

他对面的筱伯则侧耳细听这外面的动静。就在几匹快马即将完成对马车的包围时,马车外突然响起长鞭的锐啸,以及鞭梢击中人体的脆响,跟著就听到不断有人惊叫落马,以及落马后的痛呼惨叫。片刻后马车外安静下来。筱伯高声笑道:「风兄的鞭法又见精进了,只是出手也忒狠了些。」

车外传来车夫爽朗的大笑:「若连这些杂碎都不能干净利落地打发,风某岂有资格为公子执鞭?」

马车速度不减,继续顺著长街疾速疾驰。车中,筱伯望著闭目养神的云襄,人不知小声问:「公子,莫非齐傲松明知是败,还是坚持应战?」

「你知道他的为人,」云襄遗憾地摇摇头,「我已经如此激他,甚至点明他这一战会受人利用,他却依然执迷不悟,实在令人惋惜。」

"咱们已经尽力,公子完全不必自责。」筱伯小声劝道:「也许在他的心目中,这一战不仅关系著他个人的荣誉,甚至还有我泱泱天朝的尊严吧。」

云襄一声嗤笑,说道:「真想不通我华夏千千万万人的尊严,跟他齐傲松一个人的胜败有什么关系?天朝若要尊严,还不如守好自己的还防线,将进犯的倭寇斩尽杀绝。」

筱伯点点头:「看来咱们是无力阻止这场阴谋了,公子有什么打算?」

云襄冷笑道:「对无力改变的事,我想来是顺其自然。这次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相信谁都不愿错过。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咱们还应该去渐渐这次决斗的另一个主角——东瀛武圣藤原秀泽。」

筱伯担忧地望了云襄一眼,说道:「公子,北京乃天子脚下,素来藏龙卧虎,更有六扇门一直在通缉公子,咱们这一去,会不会太冒险?」

云襄悠然笑道:「这就要问筱伯你了。」

筱伯忧郁片刻,迟疑道:「听说一直对公子穷追不舍的柳公权,自从上次栽在公子手中后,受到朝廷责罚,近日已忧愤而亡。六扇门中已没有真正的好手,公子只要不太张扬,老朽自然能保公子平安。」

「既然如此,到北京后再叫醒我。」云襄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在车中躺下来,喃喃道:"我真想早一点儿见到那个东瀛武圣,他可是咱们的财神爷啊!」

直到云襄的马车驶远后,点苍派几个汉子依旧躺在道旁呻吟不已。虽然方才那车夫的马鞭已手下留情,不过几个汉子从宾士的快马上摔下来,仍旧伤得不轻。几个人正骜骜咧咧挣扎著爬起来,突见一骑深骏无匹的白马出现在官道尽头。随著马上骑手面目的渐渐清晰,众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咒骂和呻吟,俱呆呆地望著来人,几乎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马背上是一个面目清秀的白衣少女,看摸样不超过二十岁,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淡定和从容,油漆眼眸中似笼罩著一层薄薄的云雾,令人无法看透。少女长袖飘飘,白衣胜雪,在月色下徐徐纵马走来,顿然给人一种飘然除尘之感。

「请问,公子襄的马车可是从这儿经过?」少女款款问道,声音如新莺出谷。

「没错!」几个汉子抢著答道,「他刚过去,还打伤了我们好些弟兄。」

少女对几个汉子拱拱手,正要纵马追去,就听一个汉子突然问道「姑娘,你也跟公子襄有仇?」

少女凤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淡淡吐出四个字:「仇深似海。」说完一磕马腹,骏马立刻闪电般追了上去。点苍派几个汉子依依不舍地遥望少女背影,迟迟不愿收回目光。一个汉子喃喃自语道:「这姑娘是谁?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瑶池仙子,根本不像江湖中人,却敢孤身追踪公子襄。」

「是天心居的嫡传弟子!」另一个汉子突然指著少女的背影惊呼,「我人的她那种剑,江湖上独一无二。」

炉上新水已沸,室内茶香弥漫。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能喝上一杯新沏的好茶,无疑是最惬意的享受。不过云襄任壶中水沸,却依旧瞑目端坐不动。一旁的筱伯则搓著手在室内徘徊,并忍不住往楼下看,眼中隐约有些焦急。

这里是北京城最富盛名的「羽仙楼」,也是三教九流喜欢聚集的大茶楼,从二楼雅厅的窗口可以看到楼下大厅中,乱哄哄没有半点羽仙的雅意,只有江湖过客的喧嚣。

「公子,」徘徊了许久的筱伯终于停下来,「藤原真会来?」

"放心,他肯定会来!」云襄瞑目微笑。

「听说藤原在京中又击杀了两位武林名宿,朝廷竟然不管不问。」筱伯连连叹气,「不仅如此,朝廷还给他颁有免罪金牌。并昭告天下,任何人只要接受藤原挑战,在公平决斗中无论哪方被杀,胜者俱无罪。这不是鼓励民间私斗么?哪像明君所为?」

云襄终于睁开眼,「听说此事是福王一力促成。自上次咱们平倭一战之后,沿海总算平静了几年,现在倭寇又有死灰复燃之势。朝廷欲借助东瀛幕府将军的力量打击倭寇,所以不得不对他的使团可以笼络。」

筱伯还想说什么,却被楼下突起的骚动吸引了目光。只见一个梳著唐式发髻、身披奇怪服饰的异国男子,环抱双手缓步进来。那男子年过三询,面白无须,长相很平常,唯眸子中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冷厉。身上袍袖宽大,脚下穿著一双木屐,走起来「咯咯」作响,十分怪异。他的身材并不见高达健硕,却给人一种浑身是劲的奇异感觉。尤其腰间那一长一短两柄刀,刀身狭窄如剑,前端却又带有一点弧形,既不像刀,也不像剑,样式十分罕见。

「就是他!」筱伯虽然从未见过藤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来人那种睥睨四方的气势,据对不是寻常人能装出来。筱伯正要下楼迎接,却见有人突然拦住了那倭人的去路。

「怎么回事?」楼下突然的寂静让云襄有些奇怪,坐在雅间深处,他看不到楼下的情形。

「有人拦住了藤原去路。」筱伯在窗口紧盯著楼下的动静,「是自称武当俗家第一高手的萧乘风,他在像藤原挑战……藤原剑未出鞘就将他打倒在地,又有人上前,他们将藤原围了起来!」筱伯不停地解说著楼下的情形。

「别让他们乱来!」云襄话音刚落,筱伯立刻从窗口跃了下去。

楼下,藤原正与茶楼中十几名江湖豪杰对峙,虽然他的长剑尚未出鞘,但凛冽的杀气已弥漫整个大厅,令人不敢稍动。双方剑拔弩张,混战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轻盈地落在双方对峙的中央,刚好挡在藤原与众人之间,顿时把迫在眉睫的杀气消弭于无形。藤原秀泽心中一凛,凝自望去,见是一个青衫白袜、作仆人打扮的平常老者。老者面容和蔼,举止恭谦,对对峙的双方拱手笑道:「不过是一点儿小误会,何必就要拔刀相向?萧大侠,藤原先生是我家主子的贵客,还望萧大侠高抬贵手。」

那领头的萧姓汉子见这老者来得突兀,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风范,心知京中藏龙卧虎,倒也不敢造次,忙问:「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一向深居简出,从不愿在人前暴露身份,不过萧大侠一见这个,想必就能猜到。」筱伯说著掏出一件物事向萧姓汉子面前一扬,就见他倏然变色。众人心中奇怪,正要细看,却见筱伯已收起那件物事,转身对藤原秀泽抬手示意到:「藤原先生,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请!」

「你的主人是谁?」藤原秀泽冷冷问。

「正是你想见之人。」筱伯笑道。

藤原秀泽没有再问,在筱伯示意下,缓缓跟著他登上了二楼。几个江湖汉子忙转向萧姓汉子问道:「萧大侠,那人到底是谁?」

「我不能说,」萧乘风一脸凝重,总之咱们都惹不起。「说著转身就走,不再停留。

几个江湖汉子见他面有惧色,心中都有些惊讶。这世上能令武当俗家第一高手萧乘风畏惧的人并不多,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悻悻地随他退了出去。有人不甘心地冲楼上恨恨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管他是谁,我看多半是个汉奸。」

二楼雅厅的幽静与一楼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藤原秀泽刚进门,脸上就闪过一丝惊异。之间雅间中竟设著榻榻米,榻榻米中央是一方古朴的紫檀木茶几,茶几上陈设著景德镇的茶具。一书生打扮的男子跪坐在茶几前,正专心致志地倒水泡茶。藤原秀泽先四下大量了一下,确定雅间中再无第三人后,才对屋子中央那个貌似柔弱的书生一鞠躬,「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在哪里?」

书生淡然一笑,没有回答,却抬手示意道:「坐!」

面前这个相貌平常的书生眼中,有一种常人没有的淡薄和超然,令藤原秀泽也心生好奇,不觉在书生对面跪坐下来。却见书生以标准的茶道手法斟上一杯茶,对藤原秀泽示意道:「虎跑泉的水与西湖的大红袍是绝配,在东瀛肯定尝不到。」

雅间中弥漫著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茶香,藤原秀泽虽然对茶没有特别的研究,却也忍不住捧起品茗杯轻轻一嗅,顿觉一股清香直冲脑门,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浅尝一口,更觉齿颊留香,回味悠长。他缓缓饮尽杯中香茗,才搁杯轻叹:「真是好茶!」

「当然是好茶!」书生傲然一笑,「正如藤原先生一样,都是人间极品。」

藤原秀泽眉梢一挑道:「你知道我,而我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小生云襄。」书生拱手笑道。

藤原秀泽对这个名震江湖的名字似乎并没用感到特别,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拜贴,展开放在书生面前,盯著书生问道:「云襄君用这副画把我引来这里,恐怕不只是请我喝杯茶这么简单吧?」

拜贴上是一副简陋潦草的画,画上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人挥刀的姿势。云襄点头道:「我一个朋友听闻藤原先生乃东瀛武圣,便托我把这幅画带给你。他说藤原先生若有回信,可以托我转交,如果没用也无所谓,不过是一时游戏罢了。」

藤原秀泽这才注意到,桌上除了茶具,还备有笔墨,他立刻拿起狼毫,信手在拜贴上一画,然后合上拜贴,双手碰到书生面前道:「请云襄君务必将它转交给你的朋友,拜托了!」

云襄收起拜贴道:「藤原先生不必客气。」

藤原秀泽再次鞠躬道:「请云襄君转告你的朋友,在下殷切期盼与他相会。」

云襄点点头道:「我会转告。」

「多谢云襄君的茶,藤原告辞!」藤原秀泽说著站起身来,低头一鞠躬,然后转身便走,待走到门口时却又忍不住回过头,迟疑道,「有一个问题,藤原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讲!」

「在下刚开始以为云襄君只是一个信使,但现在却觉得送信这等小时,绝对无法劳动云襄君。你送信是次,要见我才是真,不知我这感觉对也不对?」

云襄微微一笑道:「不错!你感觉很对。」

藤原秀泽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云襄君不是武人,何以对在下如此感兴趣?」

云襄眼里闪过一丝欣赏:「想不到藤原先生是个君子,对君子云襄当以诚待之。不知道藤原先生可曾见过斗鸡没有?」

「斗鸡?」藤原秀泽疑惑地摇了摇头。

「就这北京城不少达官贵人家中,都养有一种好斗的雄鸡。这种鸡嗜斗成性,不惧生死。」云襄笑著解释道,「因此人们常让两鸡相斗为戏,甚至以此为赌,这就是斗鸡。」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藤原秀泽眼中的疑惑更甚。

「原本跟你吗什么关系,但自从你杀彭重云,向北六省武林盟主齐傲松挑战后,就跟你有关系了。」云襄笑道。

「此话怎讲?」藤原秀泽面色微变。

「人的好斗天性,其实远胜于鸡。」云襄喟然叹息,「既然你不惜用性命与人决斗,自然也不会在乎有人以你们的决斗为赌。我打算在你身上下重注,当然要亲眼看看你的模样气质,这样心里才会踏实。就像那些斗鸡的赌徒,没见过斗鸡,谁会闭眼下注?」

「你把我当成了斗鸡?」藤原秀泽面色气得煞白,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云襄却浑不在意地笑道:「不止我一个,自从你与齐傲松决斗的消息传开后,在京城富贵赌坊下注的赌徒已超过了万人,赌资累计达数十万两,相信到你们正式决斗的时候,这个数字还要翻番。」

藤原秀泽的脸色已由煞白变得铁青,眼中的寒芒多人心魄,紧握剑柄的手也有些发白。但对方在他几欲杀人的目光逼视下,却始终浑然无觉。半晌,藤原秀泽脸上闪过一丝嘲笑,说道:「你是齐傲松派来的吧?他知道在我剑下必死无疑,所以只能用这种卑劣手段来打击我的斗志,削弱我的杀气。可惜,你们永远不会懂得,在咱们大和民族眼里,武士的荣誉高于一切!」

「武士的荣誉高于一切?」云襄一声嗤笑,「大概斗鸡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不在乎赢了多活几天,输了变成香酥鸡。」

「你们的卑鄙手段,对我来说根本没用。」藤原秀泽冷笑道,「你回去告诉齐傲松,除非在天下人面前弃刀认输,否则就省点儿力气准备好棺材吧。告辞!」

见藤原秀泽一脸傲气决然而去,云襄只有苦笑著连连摇头。藤原秀泽刚一出门,门外守候的筱伯就闪身而入,说道:「公子,你已仁至义尽,奈何别人并不领情。」说著筱伯从袖中掏出一面玉牌,递到云襄面前,「对了公子,虽然咱们伪造的这面玉牌可以唬住萧乘风之流的粗人,不过万一落到有心人眼里,恐怕会惹上不小的麻烦啊。」

云襄接过玉牌掂了掂,笑道:「有时候看似危险的事,其实很安全。就拿这面玉牌来说,有几个人敢质疑它的真伪?咱们这次进京要尽量低调,能不动手尽量不要动手,用它唬唬那些粗人再合适不过。」

筱伯依旧一脸担忧:「可是,冒充福王信物,这实在是有些冒险了。」

云襄笑著收起玉牌道:「筱伯不用担心,萧乘风不敢向他人透露今日之事。就算万一被人识破,福王如今有大事要办,恐怕也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

筱伯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低声问:「这次公子准备赌多大?」

云襄沉吟道:「赔率还没出来,不过初步估计是三赔一,大部分人都在买齐傲松胜。」

云襄闭上双眼躺在靠背上,悠然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别让大家失望。十万两,买藤原秀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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