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海寇 第十三章–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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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海寇 第十三章

孟扶摇在坠落。

四面海水如天,苍蓝沉沉倾倒下来,盘石般压在头顶,她用手捂著头,手指狠狠掐在砰砰跳动的太阳穴上,坚决不让自己晕去。

这个时候晕去会成为别人的拖累,身边没有谁可以在海兽追击下还带著晕迷的她游上海面。

淡红的血丝从额头上涔涔浸出,丝带般曳在浊绿海水之中,瞬间不见。

头顶有人影飞快游下来,游的速度却比不上她下降的速度——下方的巨大海兽一直盘旋舞动,搅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带得她身形不住下落。

头顶上不止一个人影在拚命伸手够她,孟扶摇却仍在不受控制的下沉,身后那东西并不像鱼,倒像蛟龙之属,庞大的身躯卷动灵活,一盘便是一个漩涡,而她栽落的方向,正是海兽身体盘成的中心,只要她落入,海兽一收缩,她面对的就是寸寸碎裂的下场。

而那巨大的兽头已经昂起,碧绿眼珠之下一张大口利牙深深,蛰伏多年被惊醒的海底神兽,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新鲜的美味。

她已经听见海兽张开的口中发出的腹内雷鸣之声。

听见漩涡搅动著发出的汩汩气泡之声。

听见珊瑚礁石被海兽尾巴扫得撞击碎裂之声,如果她被那样一扫,保证连声音都不会有,只会成为一团孟扶摇酱。

漩涡就在身下!

孟扶摇突然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刀!

肌肤划裂,血珠如珊瑚珠子一般散落。

人体之上,诸般部位痛感不同,有些部位一旦受伤痛感剧烈,却不伤关节也不伤行动力,伤的只是疼痛降临那一刻人的意志力!

只要能抗过那一刻的分外疼痛,便能激发出十二万分的潜力!

孟扶摇当然抗得过去,经过精神炼狱那一场,天下没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一痛之下头脑一清,力气剎那重回。

孟扶摇身子一挣!

脱离漩涡!

眼前黑影一晃微光一闪风声一烈,突有两排利齿,狠狠咬向她的肩胛骨!

她一挣逃离了海兽身体的漩涡,却正好落在了海兽的头边,那东西反应灵敏凶猛,张口便咬!

利齿一穿,必然穿透她琵琶骨,一身武功便废了!

孟扶摇心中轰然一声,什么都来不及做,下意识抬手一挡!

“铿!”

响起的不是意料中的利齿透入皮肉之声,却是金属之物撞上齿牙的声响。

孟扶摇惊愕的转首,看见自己手腕之上一个黑色环状物,正正挡住了海兽的利齿,那海兽利齿锋利如钢刀,金铁之物照样能断,却在这扁扁的镯子之下铩羽,不仅如此,甚至还被崩断半颗牙!

孟扶摇立即抓起那半颗牙,霍地将海兽鼻孔中一插!

海兽仰头怒吼,声音震得海水翻滚,霍地一尾弹扫过来,四面激起海浪如无形的巨墙,孟扶摇一个翻身已经游了开去,眼光一掠隐约看见海兽头顶有一处极小极窄的凸起,在她浅红的视野里发出奇异的光泽,直觉告诉她这大抵是个很重要的部位,“弒天”立即出手!

“嚓——”

无坚不摧的锋利黑刀插入那处凸起,并没能没柄插入,还发出叮的一声低响,声音竟然像金铁交击,可以想见那快地方何等的坚硬,孟扶摇却暗叫可惜,剧烈的头痛影响了她的出手,她偏了半分,插入了骨缝中。

那骨缝卡得紧密,孟扶摇一拔之下竟然没能拔得出,海兽却已痛得疯狂,翻腾滚卷,闪电般将自己的身子麻花般盘起又弹开,四面海水因这庞大身体的剧烈摇动动荡不休,似乎整个海底都被它的疼痛翻搅,将掀起,将高飞,将代替了三万里之上的无尽之天。

孟扶摇此时才勉强看清那海兽的形状,长形身躯数十米,头大尾粗,半身鳞甲,身有四爪,仅仅巨爪便有数米长,果然是蛟王。

传说中祸害无数,和十强之五大风相斗三日三夜,在罗剎海域之下沉没的凶兽。

摆舞的身形带动水流方向正逆反转,冲得孟扶摇头晕目眩,她努力在那些漩涡的缝隙之间穿梭纵横,不让自己被带到蛟王的身体中心。

她的气息已将用尽,胸肺间疼痛欲炸,再不上去她自己会先爆血而亡。

上头的人在这一缓间终于游近,伸手就去抓她。

姚迅抓住她左臂,燕惊尘抓住她右臂,马老爹快手快脚的在她腰上系好绳子,云痕挡在了追来的海兽面前。

疼痛疯狂的凶兽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放过任何敢于阻拦在它面前的人,而此时的凶性也全部被激发,比先前更难应付,而它浑身滑腻坚甲,坚甲之下还有钢铁般的皮肤,便是绝世神兵在手能戳穿它的皮肤,也很难造成致命伤害。

孟扶摇挣扎回首,对云痕拚命的指那蛟王头顶,云痕一眼看见孟扶摇的“弒天”插在那里,立即游了上去试图为孟扶摇拔下来。

他水性不如孟扶摇精熟,这一游控制不住,被漩涡一卷便要扑入蛟王口中。

孟扶摇心胆俱裂,挣扎著便要回去,奈何姚迅和燕惊尘绝不放手,死死抓著她拚命上浮。

“哗啦”一声三人破水而出,孟扶摇伏在船沿大口喘息,一连三个深呼吸后,找出一颗药吃下,抓过一根绳子将脑袋紧紧一勒,拿了把长刀,戴上船上准备好的皮囊立刻转身。

“扶摇!”燕惊尘拦她,“你体力透支,不能再下去了!”

孟扶摇一头撞在了他胸上,将他撞出船外,大骂:“滚你的蛋,滚你燕家的自私鬼!”

她一扭头,毅然潜了下去。

光线一明又暗,孟扶摇再入水中。

怎么能让云痕一人留在那里?

她斗过那东西她知道,云痕一个人上不来!

海底依然火山爆发一般翻转动荡,四面东西太多太杂乱,那些沉潜于千年古国之下的久未被惊动的海底古宝,此刻全部被翻卷而起,祖母绿、珊瑚床、佩玉、樱珞、虬龙金杯、猫眼石……无数珍宝从她身边光芒闪闪极尽诱惑的掠过,再被她嫌恶的挥开。

她没功夫去看那些虚幻的东西。

她只想找到那个水下的人。

云痕——

坚持住——

最为浑浊的一片水下,低嗥沉沉传来蛟王怒吼,孟扶摇睁大眼,努力寻找了很久才看见,细沙蓬蓬飞扑中隐约一道人影来去纵横,剑光如风不住劈在蛟王身上,掠过一道道浓稠的血带。

孟扶摇松了口气,还好,云痕还活著。

只是他动作已经慢了下来,剧烈搏斗之下气息耗尽也在须臾之间。

孟扶摇冲了上去。

她没去云痕身边,却直冲蛟王头颅,一脚瞪上那巨大的碧绿眼株,蹬得那眼珠血花四溅,宛如爆开烟花,趁那兽疼痛一让之间,抬手就抓住了“弒天”,将自己狠狠吊在了刀柄上。

蛟王剧痛拚命摆头,然而摆动得越剧烈,伤害越大,死死挂在要害处的孟扶摇的体重借著这摆动,生生将“弒天”拖得一点点下坠,坚硬绝伦的头骨慢慢剖开。

宛如凌迟的痛苦令狂吼声惊天动地,那兽垂死挣扎,霍然全力一甩,孟扶摇叻一下被甩飞出去,在阻力巨大的水中竟然被甩出数丈之远。

随即那蛟王身子一拱一窜,在水底一弹,蓦然身子一颤,灰青色的全身颜色渐渐出现了变化,由点而片而面,渐渐泛出灰暗的红,不似血色,倒似一片沉重的铁锈,渐渐延展开来。

孟扶摇看不清到底成了什么颜色,但也觉出了色泽变化,这厮是要临死一搏了,拔了刀便去拉云痕。

手指将将触及他衣角,云痕身子突然快速一退。

那种倒退法绝非游动可以达到,孟扶摇这才看见不知何时那蛟王的爪子指甲暴涨,一弹一伸便勾住了云痕的腿,恶狠狠拖著他向海底潜去。

而海底更深处,隐约有个巨大的黑洞,应该就是那家伙的窝。

孟扶摇抬手去砍那指甲,却追不上那蛟此刻的速度,它急切的奔向那个窝,彷佛那里有著救命的宝贝。

孟扶摇立即埋头深吸几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横劈竖砍,想要将那家伙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里来,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两成,选了长刀也无法将宽达数米的蛟身砍断,却也将那金刚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横飞碎鳞四溅,苍绿海水一片深红。

那蛟一抬爪,五根爪尖比先前两倍张开,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剑一般向孟扶摇横扫,孟扶摇一让,身前哧哧两声,皮囊破裂,她却也趁著那一滑,滑到云痕身侧,她不敢去拽云痕,怕拽断他的腿,挥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惊人,已经抓著云痕,即将进入黑洞!

洞不算大,仅能容纳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错,那蛟只要带著云痕往里一挤,剎那间云痕便会成一具碎尸!

蛟王头已经入洞!

“嚓——”

孟扶摇一刀砍断了那指甲,一脚将云痕踢了出去。

这一脚用尽她最后力气,闭气状态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过堪堪将云痕踢出数米。

这一脚也耽搁了她上浮的时机,那蛟王尾巴一扫,霍然卷来!

四面海水被大力挤压成深深漩涡,力气用尽氧气用尽的孟扶摇挣扎不出。

数道黑影扑过来,一道撞上漩涡便被轰飞,一道却灵活一闪,烟气般从蛟王尾巴底一道缝隙一窜。

他窜的时候,云痕正好也看见了那处急流死角,欲待扑上,那人将他狠狠一推。

隐约间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却也只有云痕听见。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云痕被撞开,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摇脚底,斜肩一顶,将她大力顶出。

孟扶摇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抛出去,擦著蛟王铁锈深红的滑腻长尾飞出。

留下那人,再也来不及逃开,被长尾咔嚓一卷。

一阵低微骨碎之声传开,海水中腾起大片血色浓雾,如晚霞将尽前最后一抹艳光。

蛟王卷紧尾巴,听著那骨碎声响,快意的向著黑洞猛冲。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于此,死于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个祭品垫背!

血雾迤逦。

血雾里露出那人苍白的脸。

燕惊尘。

蛟王最后那一卷,钢铁之力千钧,卷断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该在剎那间死去。

然而他竟然没有死,只是定定的看著霍然回首的孟扶摇,惨白唇角犹露一丝笑意。

他看见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对待云痕不肯放弃一般再次扑来。

他看见那女手挣脱众人举起长刀试图钉住那尾巴,钉不住竟然弃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气和这巨兽拔河,将他从即将没入的永恒黑暗中拔回来。

他看见那女子从玄元山上翠绿浓荫之中回首,对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这灰暗天地。

他看见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后山的崖边,在清风明月之中晃著腿,悄悄塞给他一包自己做的开花豆。

他看见玄元派练武场他试图好好给她补习剑法内功,她却抬头对他装傻的笑啊笑。

他看见那女子大雨倾盆一个头磕在泥泞之中,抬起头来时对他伸出的手,露出温暖的眼神。

那温暖的眼神……曾以为此生再不复有,在他负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掳掠她之后,今生今世再无缘再见。

不想竟还能最后相伴这无风无浪的一程。

不想竟还能最后看见她对他无拘无束忘却一切前尘的纯凈笑容。

不想竟还能看见她为他再度转身,没有任何歧视的愿意为他拚命一回。

真好。

这样的结束真好。

二十余年光阴倾泻,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细沙如雪,填满一生里寂寞潮来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灯光从此熄灭。

遇见你那一日,大雨绵绵不绝,原来不过是为了写人生里最后的谶言,雨中见你,水中离别,看你笑如明花,于我永恒之中永不凋谢。

燕惊尘亦在笑,唇边深红开谢,朵朵绽放生命里最后的艳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马完美无缺,抵不了命运深处永不可弥补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种方式将心愿缝合——一生里,原来不过只是为了最后这半年。

而最后的相遇,他完满,也赎罪。

很好……很好。

视线朦胧,渐渐将看不清她,看不清她为他的生命最后做的挣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里嘶吼的风从破裂的窗纸从刺进来,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里,突然亮起一盏摇曳的灯光,冷而白,像是灵魂的颜色。

有红衣灿烂的女子,从深海之底的光明里冉冉走来,衣袂飘荡步履轻盈,掌心珠光明灭,飘摇却不断绝。

裴缓。

用幸福和终身为他抵挡流言,用骄傲而浓烈的爱来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后的视野里,是那艳丽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来。

听见她道:

“我来接你。”

*

天地间轰然一声大动。

蛟王终于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挤进了出生之地的温暖和潮湿,如同寻见宿命的根,首尾相连,进入生命的永恒。

怎般开始,怎般结束。

智慧类生物,和人类往往有著同样的执著。

孟扶摇痴痴的被姚迅马老爹和海寇们拖上去。

最后关头他们全部下来了,然而那兽凶性爆发,他们的武功连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摇在燕惊尘被拖进去之前一直试图挣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给那东西一绞,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旧不愿意他从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挤压下尸骨无存,永远堕入黑暗的海底深渊。

那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个因为错过她而错了一生的男子,并没有真正为非作歹,也没有真正对她不起,就算有错,也已用半年多来的精心呵护做了补偿。

这大半年她时时头痛,发作时烦躁易怒,从来都是他仔细照顾,在每个商船上寻找药物寻找大夫,一次次亲手熬了药汤送来。

她时时恶言相向,他却从无怒容,有时眼底还有微微的欣喜,看著让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样觉得,只要她愿意理他,便是责骂,也是贴近。

而就在刚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还那般恶毒的骂了他!

他一生错了那一次,却从此背了一辈子的罪,他付出生命里所有的努力和荣耀试图唤回她,却最终换了她最后的一声唾骂。

那个人,那个她最早喜欢过的人,那个记载著她最早动心时代最初的温暖与柔软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换了她心中有些坚硬的棱角慢慢磨去,化为这深海中散落的永远无法捡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负于身,伤人无形,而她,说起来大度宽容不在意,却在内心里始终记得他的辜负,临死也不曾给他一句原谅。

说要放过,未曾真正放过,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时候,已经迟了。孟扶摇躺在船上,一动不动,大大睁著眼睛,望著那么高那么远的天,想著脸上那些水怎么永远也流不尽,而又要怎样的流,才能把这一生里所有的无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侧,云痕也一动不动。

他闭著眼睛。

最后一刻他欲待回头,却最终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如果他那时再回头,孟扶摇一定会跟著下去,那么三个人一起死。

最后一刻他选择和姚迅他们一起拖著孟扶摇往回走,永远留下了那个人。

那是他和他的选择,为他们共同所爱的人。

孟扶摇最后只知道拚命去救,思维早已混乱,他却是眼睁睁,清清醒醒的看著他被卷入,带走,带入永恒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见进入黑洞的一霎瞬间的破碎。

人在海中,会不会流泪?

那一刻眼睛涨满了这一生来来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痉孪、磨砺、永无休止的疼痛……如这血脉里不可挥去的牵系,从此有一根生命的线,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谁在他身后泥水间重重磕头,四面里月光如晦?

“哥哥这辈子,也许就不能回去了……”

谁在他身后低声颤颤,一字字带血凄绝?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成真?

是无意的言语,是人生末端的预感,还是躲在窗外听说罗剎之险时突生的奇异预言?

他闭著眼睛,想脸上的水为什么永远也流不尽,想自己干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为什么今日被海泡得这般潮湿,似乎要永远这般,无休无止的潮湿下去。

想最后一刻,那个人推开他前,一生里最后留下的两个字。

“燕家。”

*

蛟王的尸体,后来终于被弄了上来。

多年前为害整个扶风海域,造成无数人死难,连大风都没能真正解决的凶兽,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宝,内丹大如婴儿人头,骨肉体肤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摇只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张巨大的皮,却一点没动,并深深埋在了罗剎岛。

姚迅十分可惜,连连顿足,说那蛟皮拿来制甲,是天下难得的防护宝甲,那么大一块,足可装备一个百人顶级卫队,其价值已经无法估量。

他说的时候孟扶摇默然不语,一点动心的表示都没有——燕惊尘的尸首最终没能找会,或者说根本没能找到,想必在最后一挤中,已和蛟王身体化在一起,这让她怎么能再拿著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么知道哪块鳞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残骸?她怎么能让他最后身体所附,被刷洗、硝染,缝制皮甲?

价值连城又如何?拚死猎杀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价值便可以罔顾。

罗剎岛上起了一座新坟,其实也只是衣冠冢,上渊的燕家小侯爷,将自己的海上放逐写成永恒,此生再无回归家乡之日。

孟扶摇将坟墓修得极尽结实,雇佣当地人长年守墓,墓前青灯长明,替远在海外徘徊不能归家的游子照亮回去的路。

云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为了不给他留下后遗症,孟扶摇勒令他在岸上休养,云痕常常坐在燕惊尘墓前,拔拔那些乱长的草,在夏日的树荫下一坐就是半天。

罗剎海下那座沉没已久的古国也在无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临死钻入的黑洞末端,最后那一震震裂了当初掩住古国的矮山,现出千百年前古国的神秘灿烂的文明。

也许那条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国的守护之神,历经千年的守护,在临死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个人生来亦有使命。

孟扶摇亦永不忘记自己最终的目标。

她在恢复过来后便打开了大风的盒子,一开始很担心泡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东西一定烂光了,打开来却发现里面全是薄薄的黄金页,镂刻深深字迹,永不腐烂。

那里面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处,但感觉更简单也更高上一层,孟扶摇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当初遇见大风,他使用的武功并不是这黄金页上的功法,所以这武功的来路,实在很值得疑问。

既然不冲突,那自然可以练,孟扶摇著手练新武功,并时时和自己的武功相印证,总觉得像是同源的不同分支,甚至连“破九霄”,都不是总源,而这两门武功究竟归属何处,看来只能等遇上自己家那位死老道士了。

黄金页的最后一页,十分古怪,不是武功没有字迹,只是一些奇异的线条,看上去很像抽象画,大风的东西,肯定不是没有用的,她小心的收起。

蛟王的内丹她也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藏起来,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吃了很可惜,有机会问问宗越怎样用最合适,她记起宗越是个很牛叉的蒙古大夫,蛟王的内丹果然不是寻常东西可比,以她的武功,也足足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才吸纳得差不多。

第十五天上,晨曦初起,淡白的雾气笼罩了群岛,闭关的孟扶摇在罗剎岛上一个山洞内缓缓睁开眼睛。

她眼睛里的淡红略略淡去了一些,却依旧没有完全散去,不过视线比以前清楚了些,很明显在慢慢好转。

但是值得欣喜的不是这个。

就在刚才睁眼的一霎,她竟然看进了自己的身体之内。

她看见自己丹田之中,真气以一种奇异缓慢的旋律在无声旋转,旋转的中心泛出白色的珍珠样的光泽,渐渐凝成一个细小的中心,如同内核云团,带动著全身经脉真力流动,所经之处不再澎湃,却海纳百川绵绵不绝。

而丹田光芒随她的呼吸起落而辉光阵阵,耀亮整个内腑,光芒所及之处,那些久经打磨的经脉血肉,越发坚实铮然,如玉如刚。

她视力未复,却已开通“内视”之能,她的五官,她的全身触觉,都已经调动至人力几乎可以达到的最巅峰。

这一霎她听见百里之外的海风中一只黑翅鸥掠过水面叼起一条银鱼。

这一霎她“看”见五十丈外一只蚱蜢刚刚跳过了一根婆婆丁草。

这一霎她闻见岛的另一边一家渔民煮鱼时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酱。

这一霎她感觉到全岛都弥漫著一种奇怪的味道,四面低低的哭泣听来几乎和海涛一样响亮,那味道在她鼻尖滚过,她立即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所有的感觉都加倍开通,身体和天地山河空气自然似乎可以随时浑然一体,可以无声无息的融入、化解、使用、圆转。

“破九霄”第九层,“天通”!

至此,功成。

孟扶摇站起身来。

一站,身子便是一飘,轻盈圆转的真气飞动之下,还没适应这种提升的自己险些撞到洞顶。

她吸一口气,降下洞底,收回真气,关闭特别灵敏的感觉——太灵敏了,以至于远处快步奔来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打雷。

她沉在洞中的黑暗里,大功告成,没有喜色。

十余年前太渊某处山谷的对话突然飘过耳际。

“修炼‘破九霄’,人生极致之苦,那苦不仅包括身体之苦,还包括一切背弃、矛盾、为难、摧毁、自责、悔恨、残忍、抉择、分别、恩怨、爱恨、死亡……所有负面精神之苦,你觉得,你能成么?”

“能!”

五岁孩子如此轻狂,以为一生里没有不可以降服的人和事,然而当多年后历经沧海桑田,才发觉那一句“能”何等重于千钧,无数次险些将她压倒,而无论倒在何处,她孟扶摇早已尸骨成灰。

是她自己一路上将自己捡起拼凑,勉强拢回原形再继续前行。

还有那些为她付出的人们,一路上陪在她身边,将散落的她捡起拼凑,为此不惜付出时间精力武功血肉乃至……生命。

一路来她何其悲惨,却又何其幸运。

孟扶摇抬起头,透过洞口大石的缝隙,看见坐在燕惊尘坟前修炼武功的云痕,心中涌起一阵歉疚,自己忙于修炼武功,倒将他给忘记了,其实燕惊尘的死,受伤最重的是他吧,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兄长,燕氏家族里唯一对他表示过温暖的人。

她摸了摸大风的黄金页,准备将这个给云痕,“破九霄”是老道士独门武功没经他批准不能传给外人,黄金页却无所谓,云痕算起来是她半个师弟,却因为入门太晚所学不全,虽然武功顶级却很难巅峰,他的遭际也是她身边所有朋友中最沦落的,她希望大风留下的东西能够帮到他。

远处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近前,是姚迅,先和云痕说了什么,随即奔过来砰砰砰的拍打她洞口的石块。

孟扶摇一指将石块推开,问:“怎么了?”

“岛上有瘟疫,我们要赶紧离开……”姚迅跑得气喘吁吁,“前几天就有人生了怪病,我们怕打扰你练功没敢告诉你,今日越发不好,人死了好多……”

孟扶摇皱眉,想起自己刚才闻见的味道,那是浓厚的死气,看样子岛上确实不对劲。

“好像不止罗剎岛这样。”云痕过来道,“扶风海上很多住人的岛屿都有人生病,死了很多人。”

“这些岛民互相来往么?”

“不。”姚迅道,“真正会在各个岛停留的反而是海寇们。”

孟扶摇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真的是瘟疫么?大海之上各岛散落,距离很远,哪里就那么容易都得同一种病?然而现在把海寇们都找来查问才叫蠢,谁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谁知道是否就是维京海盗的问题?

“离罗剎岛最近的海岸城池是哪个?”孟扶摇问。

“是蛟城,塔尔的势力范围,”姚迅答,“扶风鄂海线,在扶风三族范围都有涉及。”

“安蛟城,在蛟城重新买最坚固的大船,我要从蛟城出海安绝域海谷。”孟扶摇抬腿就走。

“啊……””姚迅对孟扶摇的决断反应不过来,“不当海上霸王啦?”

“皇帝我都不当,何况海上霸主?”孟扶摇回首一笑,“海底古国的珍宝,我留下一部分,够那些海寇过三辈子,叫他们金盆洗手,不要再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找个岛好好的享福吧,也算是跟我一场的报答。”

“可惜了维京海寇鼎鼎大名……”姚迅跟在她身后咕哝。

“有没有鼎鼎大名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好好活下去。”孟扶摇负手笑,“再跟著我,也许会死得一个不剩。”

她看著天际滚滚而来的浓云,眼神里露出和浓云一般的黝黯的颜色。

*

扶风塔尔大光明王朝十年五月末,蛟城海港之内,悄悄停泊了一艘大船,船上下来几位年轻男子,无声无息汇入海港码头人流之中。

“这个海港人不多啊。”孟扶摇四处看著稀稀落落的人群,皱皱眉,“我觉得所有码头人都很多的。”

姚迅早已自来熟的跑到一边去打听,半晌回来,脸上一副被雷劈了的神色。

“怎么了?”

“还在打仗,很多人都被征丁了……”姚迅呆滞,“好生混乱的战局……”

“嗯?”

“原本不是在僵持嘛,塔尔和烧当联合起来对付发羌,当时你突然失踪,帮助雅公主的人全部跑光,发羌几次都险些惨败,谁知道不知怎的,大瀚皇帝突然说塔尔族圣女非烟无故潜入他家瀚王的长瀚山封地,并进入了长瀚山脉腹地禁区,他视此为对大瀚的最大侮辱和挑战,当即对扶风塔尔族宣战,也不管他大瀚和塔尔族之间隔了一个大宛还隔了一个发羌,直接便挥兵北上,加入了三族混战……我的天……”

“大宛什么表示?”

“开放国土借道,并借兵三万以示助威——因为瀚王殿下您,也同时是大宛陛下,出兵助威还是小事,关键在于这个态度,塔尔现在人心慌乱,好多人都聚集在圣女宫前礼拜求神,希望战事快些结束,还塔尔安宁。”

孟扶摇默然,心想这都什么事儿,战北野找不著自己,干脆打起群架了?他虽然性子厉烈,其实却深谙政治,不像是找不著人便无故迁怒,不惜穿越他国国土开战的人,他为什么找上塔尔族?是为了帮助珠珠还是其中另外有隐情?非烟真的潜入长瀚封地了?她去那里干什么?而这件事,和在扶风的她的遭遇,有什么关联?

这许多疑问纠缠在一起,在她混沌的大脑里浮沉,扰得她又有些头痛,她原本因为燕惊尘之死心有所悟,打算放下在扶风的所有恩怨,也不想报那被害失明失忆之仇,直接买船出海渡越穹苍,如今打成这样,当真不管么?

“他们的主战场在哪里?”

“大瀚皇帝已经打散了烧当的兵,汇合发羌和大宛的兵直逼塔尔王城,目前主力离蛟城不远。”

孟扶摇“嗯”了一声,坐在一棵树下吃干粮,手中拿了一块脆饼却没有吃,慢慢沉思,在去王城和直接离开蛟城去穹苍之间微微犹豫。

却突然有东西簌簌的落在她手中饼子上,还有“嗒嗒”的响声传来,孟扶摇抬头一看,见是只黑色的八哥,正在她头顶上吃松子,吃得碎屑纷纷,毫不客气的落在她的饼子上。

元宝大人是一看八哥类动物便怒上心头,立即蹿了出去要饱之以老拳,那八哥拍拍翅膀飞走,飞到另一棵树上,斜眼看著元宝大人,头一扬继续嗒嗒的吃它的松子。

孟扶摇看著好笑,正要召回龇牙咻咻的元宝大人,突然脸色一变。

她手伸在那里,慢慢转头,看那只啃松子啃得“嗒嗒”直响的八哥。

嗒嗒……

嗒嗒。

孟扶摇站在那里,听著那很普通却在剎那间振聋发聩的声响,脸色一层层的冷了下来。

果然,是你!

扶风海寇 第十四章 扶风卷完

一只八哥揭开的秘密。

罗剎月夜,一片灰白朦胧之中,除了那个不辨男女的声音,还有一个奇怪的声响,一直断断续续在耳边徘徊。

嗒嗒,嗒嗒。

当时那般紧张痛苦情形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那极其轻微的声响,声音入耳,却未入心,然而事隔大半年之后,在蛟城城郊,一只磕松子的八哥,将那个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记忆深处翻起、唤醒、对照,印证。

金刚!

当时金刚就在旁边,大抵是在嗑瓜子。

那只嚣张的、自我的、非烟的宠!

不知道你我还可以就此罢手不浪费时间离开扶风,知道了你我再无动于衷擦身而过我就不是孟扶摇!

孟扶摇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扬鞭便换了方向,身后姚迅呆呆的问:“去哪里?”

孟扶摇的马身,已经驰得远了,只有一句话遥遥抛了下来。

“塔尔王城!”

*

塔尔王城,名乌伦,和大风城一样,王宫在王城正中央,晨曦之下金色皇宫一片华光灿烂。

不过城中最高贵最受人膜拜的建筑,却不是乌伦王宫,而是天晟圣宫。

天晟,很汉化的名字,在异族王城听来不是那么协调,不过对于扶风来说,没有人会对非烟圣女所起的名字有任何异议。

非烟圣女,扶风史上百年一出的奇才,继大巫神之后唯一一个将巫术修炼得登峰造极,几可通神的强大巫师,和好战喜斗,放荡不羁,仰慕中原文化的大巫神不同的是,圣女很少出扶风,心系扶风三族百姓,拯灾救难,不吝援手,天晟圣宫每旬还例行开放一日,为穷苦百姓治疗恶患,不仅塔尔族,便是烧当发羌,但有百姓灾病穷苦千里迢迢来求,圣女也必有所抚慰,是扶风全族敬仰的宽容、慈和、心在苍生的大光明巫圣。

这世间但凡光明太盛之处,必然有其黑暗死角,然而当世人为那灼灼光华刺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够发现?

清晨,天晟圣宫。

仲夏的天光清爽透明,风因为靠近海边而似乎特别湿润清新,和主体青色的圣宫十分协调,圣宫中心一座蓝色高塔犹为醒目,塔极高,高若将近云端,塔顶窄窄,只有半间房子的面积,四面都是对开的宽阔长窗,占满整个墙壁,可以想见在那样的高度,俯瞰天下,四海在目,长风猛烈,涤荡如仙。

侍女们步伐轻盈的穿行于宫中道路,经过那座蓝色高塔时,却都更加小心的放轻了步子,面带怜惜和担忧之色,看向高塔之上,飘出淡淡青烟的长窗。

祈福香这么早燃起,圣女昨夜一定又是没睡。

侍女们小心的走了开去,又回望宫外的方向——那个可恶的大瀚皇帝!打扰塔尔族圣地的安宁,真真该死!

高塔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沉默著,一峰独秀的矗立在圣宫中心顶端俯瞰著整个王城,甚至看得见王城之外的山川田野,和更远处一角湛蓝的海。

当然,也看得见大军连绵数十里的大营。

湛蓝长衣的女子,斜斜坐在窗口,遥望著那个方向,蓝色衣袂黑色长发飞散在空中,和青烟苍穹无声无息融在一起。

她身姿如此轻盈,似欲乘风,又似欲如树叶般坠落。

“女人,坐离窗口远点,掉下去爷救不了你。”

聒噪的“爷”嗒嗒的磕著瓜子,刽眼瞄著窗口上半个身子都在窗外的非烟。

非烟抬眼看它一眼,宽容的笑了笑,做了个手势。

金刚“呸”的将瓜子一吐,头顶上黄毛青烟一般竖起,瞪眼睛大骂:“你说上次爷不该吃瓜子?呸呸呸,爷吃得那么小心!”

非烟笑了笑,起身,平静温婉的过来,看那手势似要抚摸金刚,金刚却突然一缩。

非烟一把抓起它,将它从窗口扔了出去。

金刚扑腾几下,死命抓著窗口怪叫:“女人,救命,太高了!爷怕高!”

非烟已经不理它,自顾自走开,跪了下来。

跪在高塔之巅,她的禁地,跪在帘幕后盘膝端坐的青衣男子身前。

男子身姿高伟,长发披散,青袍白氅,碧色丝绦在初夏高塔的烈风之中飘然若飞。

非烟沉默著抚摸著男子的衣角,眼神里怅然若失。

她身侧,金环少女小心的添了香,救起金刚,金刚上来,一眼看见掀开的帘幕,便要扑到男子身前,被非烟一把推开,怒道:“别碰他!”

金刚刚被她扔出去,不敢顶嘴,咕哝道:“每次都不许爷上去,可是老主人需要爷……”

非烟根本不听它的话,只沉默注视著那男子。

金环少女低低道:“大巫神爷爷还是没能醒呢……”

“他缺了最重要的一味引子。”非烟突然开口,声音淡淡,不常说话的嗓子有些滞涩,说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为了这个引子,我等了十年,准备了十年,还是功亏一篑。”

“那个女人……”金环少女偏头,“不是说在海上么?”

非烟默然不语,想著海上的瘟疫如今该传到什么程度?那个女人一旦发现这种情形,一定会立即离开海上回来,她等她好久了,要不是请回了大巫神爷爷离不开,又被战北野围攻,她早就去海上对她出手了。

可恨的大瀚皇帝,竟然会在长瀚山遇见他,他去那里做什么?有些事,自己还是不够运气啊……

非烟叹息著,抚摸著青袍男子的衣角,三十年前大巫神和古鲧族一战,鲧族灭绝,巫神也永久的留在了长瀚山腹之内,都以为爷爷死了,然而只有她知道,他没死,他的肉身不灭,灵魂不远,自她幼年起便在日日呼唤,呼唤她找回族中最神圣也最强大的男子,找回族中因为巫神之死失去的一些最顶级的巫法,从此独步天下,将扶风,乃至整个五洲控制在真正威力无穷的大光明法手中。

为了找回他,她付出一生。

十年前她以声音之失为代价,在长青神殿开启之日求得神示——去找那个时辰出生的女子,天降妖女,祭血之体,以她的心头血作引,唤醒巫神。

她跪在广袤而深远的大殿,雾气弥漫中有人扔下一个生辰八字和一块软玉,少见的杏黄色玉,大殿深处有人淡淡道:“谁的鲜血让这玉变色,谁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知道巫神在长瀚山脉,却一直没有试图找回——鲧族古墓自有的精气,能够维持巫神肉身不腐,只有找到祭血之体,才能将巫神请回。

她为找寻祭血之体,行善于天下,来求问的人都必须报上自己及家人的生辰八字,并在古玉之上测血,然而一直一无所获。

直到两年前大瀚帝君穿长瀚而过,鲧族古墓被惊动,她立即有所感应,派人偷偷潜入古墓之内,发现密室门洞之上,残留一点人的血肉,细心的手下将那点血肉带了回来,竟令古玉微微变色。

这令她欣喜若狂,然而那血毕竟时日已久,变色不明显,她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自此她开始关注孟扶摇,毕竟当初陪大瀚帝君从长瀚穿出的人当中,只有她最符合那个生辰八字的年纪。

为此她在孟扶摇接受璇玑邀请之后,也破例出了扶风,酒楼上有心邂逅,她取到了孟扶摇的血,并以符纸唤醒她的记忆,只有唤醒她,才有可能获得她身世,找到她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相差一天,血,却真真令古玉彻底变色。

十年寻找,尘埃落定。

之后的事,便是那样了,对发羌出手,引雅兰珠回归,再引孟扶摇到来,密密织就一张网,网住等待十年的目标。

费尽苦心好容易网住那个强大的女子,不想一时贪念还是让她逃脱,不得不承认,孟扶摇强大得超过她想象。

她获得了她的心头血,却并没能如愿唤醒巫神,那位置偏了一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现在局势因为大瀚大宛的插手,已经不利于自己,但是没关系,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非烟妩媚的浅笑,站起身,问金环少女:“达娅,都准备好了么?”

金环少女达娅“嗯”了一声,却有些疑惑的问:“您真的确定他身上带著的那东西,是有关她的?”

“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她的经历,研究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非烟微笑,“他那个人十分简练,不喜饰物,一生里最看重的便是她,能让他朝夕不离戴在身上的东西,一定和她有关。”

她悠然笑道:“她有颗牙齿色泽不对,你没发觉吗?似乎是假的呢?”

“牙还有假的?”达娅瞪大眼睛。

“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做出假牙齿来的,比如轩辕那位皇帝,偏巧也是她的朋友。”非烟神色冷冷,“他应该早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却一直不告诉我,亏得当初我还帮他施展了他们轩辕的上古奇术换颜大法!”

达娅不做声,心想你是帮了他,但你同时也在术法进行的关键之时做了破坏,那个人一生的健康,被你毁了。

不过她可不敢说,不然难保会不会和金刚一样被温柔的扔到高塔下面去。

“我要赌一把。”非烟负手看著高塔之下连绵深黑如黑潮的营账,“我赌那个小小的系在他腰上的锦囊,里面装著那颗掉落的牙。”

“上次是我失策。”她转身,深情的看著容颜不老的祖父,“我想既用了她的身体,也用她的武力和灵魂,还要用她的关系和身份,好让我塔尔族的霸业更加顺利进行,人是不可以贪心太过的,早知道当时我就先取了她的心或敲下她满嘴牙,也就没有大军相逼这一日了,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先拿到这一颗牙作法,她一样是我的。”

她笑:“大瀚皇帝从未给人看过那锦囊里的东西,定然想不到,有人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还在算计著。”

达娅钦服的躬躬身退下,道:“辰时您要和大瀚皇帝谈判,我去准备。”

她带著怒骂不休的金刚离开,非烟沉默的负手而立,悠悠看著海天相接之处,良久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嗓子,不习惯的咳了咳。

这声音是假的,用神通巫法借来的,所以忽男忽女,而她自己的声音,昔年娇嫩如黄莺动听若落珠的美丽声音,早已献上长青神殿的祭坛。

因为太难听,她从此不再说话。

非烟,非言。

她过了二十年沉默岁月,因沉默而看见太多世界。

沉默里她看见万里疆域无声劈裂,争霸之刀于苍茫大地之上拉开深而长的人心沟壑,雪亮的刀光照亮深黑的苍穹,照见层云之上,因掌控一切而满足微笑的脸。

她做著这一张脸,带著笑意,看他们和她疯狂追逐,极尽心机,时刻设著自己的陷阱并时刻坠入命运的陷阱。

她在井口垂钓,等著她,靠近。

*

扶风塔尔大光明历十年五月三十,大瀚皇帝与扶风圣女非烟在塔尔王城乌伦之外三十里,一处小山村之中会晤。

对于战北野来说,他是一向不谈判的,兵家之事,有什么好谈的?有那时辰,不如拉开兵马打个痛快,所以对于非烟第一次谈判的请求,他不屑一顾,直接拒绝。

塔尔的使者却不气馁,第二次再来,并带来了非烟的口讯,战北野听完,当即脸色就变了。

她说:“听闻陛下密友遭难海上,实为身受巫术之诅,陛下不希望为她禳解么?”

战北野沉默半晌,冷笑一声,道:“很好,待朕亲会名动天下之神空圣女,好生领教一下扶风巫术禳解之法。”

此时他便据膝端坐于山村之中一件早已辟开村民的普通民房之内,在初夏厉烈的阳光之下难得平静的喝茶,深黑眉睫被日光映得乌光璀璨,灼灼迫人。

辰时,日头初起,茶水喝完三口。

他放下茶盏,起身,道:“不等,走,明日开战。”

天底下除了孟扶摇,什么女人他都不等。

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战北野抬头,目光厉色一闪而过,这女人好轻的步子,他居然没有听见她是怎么过来的,是武功,还是巫术?

门开处,湛蓝配绛红的妩媚女子衣带当风的进来,不算绝色,却娥眉修齐,线条柔腻,像逆著金光的瓷器,有种温润柔软的美。

她身后跟著金环少女,没带金刚满嘴“爷”的金刚大爷遇上战北野,一定会给他扭断脑袋的。

战北野傲然坐著,双手据膝,一动不动,看非烟只带了一个侍女过来,胆气可嘉,目光微微平和了一些。

他依旧黑袍红镶边,腰间朱红宝带,什么饰物都没有,只紧紧系著一个深红镶金丝的小小锦囊,小得让人忽视,小得让人怀疑是否能伸进一个指头。

非烟一眼都没有看那锦囊,只对著战北野征笑,尔雅的坐下来。

战北野开门见山:“如何禳解?”

非烟做几个手势,达娅答:“陛下撤军。”

战北野浓眉一挑,惊异的瞟那女子一眼,普天之下,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威压之下,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女人,如今又多了一个。

“你活得腻了,你塔尔全族也活得腻了。”战北野笑得牙齿闪亮,鲨鱼一般的锋利,“有你这么讨价还价法的?”

“陛下心中,孟扶摇重于一切。”达娅忠实的传达非烟的意思。

“那不代表朕会因此受制于人。”战北野转动著手中茶盏,“你打听过没有,朕几时被人威胁过?”

非烟微笑。

“不妨从现在开始。”

战北野目中怒色一闪而过,重重放下茶盏,茶水四溅,却没溅上他的手,全部飞到非烟面前,非烟淡淡笑著,轻轻一吹,那些晶莹的水珠在她面前凝住,她伸出手指,慢慢在空中勾画,剎那之间,水幕之中,画面一展!

一片灰白雾气,看不出景象,地下一摊血迹,一人在血泊中挣扎喘息。

战北野霍然一震。

那是扶摇!

灰白雾气里,那人捂住心口,慢慢抬头,茫然的视线似乎在听著什么,随即似乎遭受了什么打击,身子重重一蜷。

战北野捏著茶杯的手抖了抖。

那人越蜷越紧,霍然又再次弹开,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摧残,突然在地上开始翻滚,她疯狂的翻滚挣扎,一次次爬起又跌倒,和虚幻中精神的巨潮做著抗击,伤口在剧烈的滚动中裂开,鲜血喷成血雾,再被她自己的身体重重压下,地面上便滚落了一地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然而她却仍旧彷佛毫无所觉的死命压迫折腾著自己,在那些虚空中的凌厉的疼痛中,奄奄一息

扶摇——

“砰——”

战北野捏碎了手中的茶盏,锋利的瓷片刺破肌肤,鲜血涔涔而下,他却毫无所觉。

扶摇!

那是罗剎月夜的扶摇!

那晚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接到消息只说她还安好,云痕怕他们担心没说实情,战北野知道扶摇一定受了苦,却也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惨烈的挣扎!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扶摇的抗打击能力,等闲伤害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让她疯狂成那样,那会是怎样剧烈的常人无法熬过的痛苦?

剎那间心理冲击过大,战北野心怦怦跳起来,跳得异常而剧烈,跳得疼痛欲碎,跳得寸寸牵扯撕心裂肺,他按住心口,欲待转开眼睛,却不能自主的一眼眼看过去。

*

孟扶摇策马狂奔。

刚才在城外便听说了非烟约战北野和谈的消息,她可不认为这女人会一本正经真的去和谈,八成有什么幺蛾子要使,无论如何,不能让战北野和她单独在一起!

她扬鞭如电,将马抽得飞快,直奔在两军交界之处小山村。

刚刚接近山村十里,先进入塔尔军队跟随非烟过来的护卫方阵,老远湛蓝色皮甲整齐排列,刀枪闪亮,犹如铁甲之洋。

孟扶摇眼睫毛都没眨一下,直奔那洋流之端。

那些人看见一骑滚滚而来,凶猛若飙,急忙上来拦阻。

“站住!禁地!”

孟扶摇二话不说,一鞭子抽过去,鞭梢极具技巧的在半空漾开无数朵鞭花,一个花套倒一个士兵,剎那间地上倒了一堆。

士兵们大惊失色欲待追上,她已经轰隆隆过去,扬起的烟尘将身影遮没

“什么人!拦住他拦住他——”

身前身后一阵乱嚷,只想省时间的孟扶摇十分干脆的直冲非烟守在山村外的三千护卫,像一枚锋利的黑色锥子,毫不客气的剖开湛蓝皮甲的圣宫护卫方阵。

有人全副盔甲的冲过来,老远便变换阵型,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长枪一交,寒光闪烁!

“嚓——”

“弒天”虽短,光芒却及丈许方圆,孟扶摇手指一弹清空鸣越,冷光层层如海浪漾开,一层比一层更冷,一层比一层更亮,一层撞到一层,将那些绊手绊脚的长枪重重迭架,连带著血肉横飞。

铿然声响不断,飞出的长枪无差别覆盖,将密密麻麻涌过来的人群打了个劈头盖脸。

护卫们惶然一退,像沙滩之上浪潮退却,带著淡红的血沫。

孟扶摇前冲——

*

水幕上的“画”,犹自在继续。

“画”上孟扶摇似乎在大喊,字眼短促而坚决,战北野仔细的辨认著那口型……她在说“不是!”

她说什么不是?他心旌摇动恍比惚惚的想,那个时辰,她说什么?

他的眼睛无法离开那一幕,明知道看了会是抓心扯肝的疼痛,他依旧不能不看,那是扶摇的经历,那是扶摇的苦!他甚至知道那是幻术,没有什么幻术可以拟出那般真实的扶摇!

他看见孟扶摇抱著头不住翻滚。

他看见孟扶摇喘息间歇抬起头,眼眸里的黑白分明渐渐转成红色。

他看见孟扶摇滚到墙角,“弒天”突然出手。

他看见孟扶摇不顾一切撞破墙壁,鲜血飞溅中腾身而起,半空中一回身,淡去的月色下眼眸血红,神情狂乱。

失明!疯狂!

那血红的眼神回首看来!

战北野突然觉得心中如被巨锤重重一击,瞬间失了呼吸!

*

孟扶摇在冲。

她将出方阵。

前方突然转出十个黑袍人,看那打扮就知道是王庭供奉的大巫师,他们神色端肃,手指一点,灰烟顿起!

孟扶摇最讨厌巫师!

她二话不说,大喝一声!

那一声长空劈裂,胜过佛门狮吼,九天霹雳一般当头落下,震得精通巫术武功底子却远远不能和她比的大巫师们抖了抖,手中法术,嘴中咒语都一滞。

一滞间,他们觉得眼前黑风一烈,彷佛有人钢铁般的衣角掠过,啪啪的打得脸颊生痛,转瞬即逝,随即一道无声无息的雪一般的亮光长河倒挂,突然便到了他们头顶。

隐约听见黑衣人一声大喝:“云痕,拜托你!”

他们恍然回首,却见那声大喝的主人,他们所要围困拦截的人早已越过他们头顶,而他们面前,是清冷而幽瞳闪烁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一双幽瞳,星火闪烁,一手剑法却比那眸光更流光渡越,杀人无声。

鲜血溅起,孟扶摇飞跃!

将出方阵。

突然有一群人,扛著几个麻袋过来,快速的哗啦啦向地下一倒。

蚂蚁虫蛇,蜈蚣蝎子,金蚕泥鳅……但凡世上有的蛊虫,但凡人能想得出来或者想不出来的蛊们,统统倒在了孟扶摇必经之路上。

平地上立时洇开一片黄青紫绿各种颜色的雾气,交织成有毒的斑斓的网,向孟扶摇罩来。

*

淡月朗日之下,回首的孟扶摇,眼神血红诡异,神情疯狂迷乱,那无限扩大的深红里,旋转著乱影纷纷的血色深渊。

那样的眼神,在那恍若真实鲜明直观的画里霍然掉转看过来,犹如孟扶摇当面,直直的用那样的堕入地狱一般的眼睛看著自己。

任何人一眼看过去,也知道这人疯了。

任何人当面迎上这惨痛目光,也要被击疯了。

战北野剎那间也差点疯了。

他死也没能想到罗剎月夜扶摇竟然遭受了这些!

而亲眼看见她的遭遇,再心如铁石也不能波澜不起,他何止是不能宁静?他早已被她的疼痛连带得自己痛如骨髓,他早已被心疼的惊涛骇浪淹没。

巨浪当头,他头脑一昏眼前一黑。

便是这眼前一黑之间。

非烟手指一弹。

她一直蜷缩著的指甲弹开,竟然长达数寸,尖端锋利,犹如利刃。

那利刃一般的指甲,轻轻在战北野腰间掠过。

*

满地里爬著乱七八糟绞绞缠缠的盅虫,雾气蒸腾,到处都是斑斓的毒雾。

毒雾没打算毒倒孟扶摇,只想将她留在阵中,留得一刻,改变的何止是数人生死?何止是今日战机?何止是扶风三族结局?甚至有可能是天下大势,五洲未来!

一身而系全局!一著而动天下!

孟扶摇停马。

只停一瞬。

随即她大喝:“九尾!”

一团金球应声滚出。

“天下之蛊,皆为你臣!”孟扶摇戟指,“灭不了,自己撞豆腐去!”

九尾嘤嘤一笑,跳上孟扶摇马头,一弯腰,做了个“您尽管走。”的姿势。

孟扶摇立即放蹄直冲,也不管前面是蛇还是蝎子,也不管那五彩斑斓的雾气浓厚得像一块厚毛毯。

九尾迎著雾气稳稳立在马头,学元宝大人之泰坦尼克之姿陶醉的飞扬九尾,将近那条盅带之时,突然转身,放屁。

香气四溢。

彩雾破开。

唰一声满地蛇虫潮水般滚滚后退。

前方再无阻拦。

隔著不远处的大瀚军,已经可以看得见那座用来谈判的木屋。

一些悍勇的士兵趁著孟扶摇刚才那一顿,赶上来试图将她拦住,长枪横扫她的马蹄,孟扶摇冷笑一声,手一伸抓住一柄长枪,飞身而起,将那抓枪之人挑在半空,直直迎著那间屋子冲了过去。

她呼啸著,枪挑塔尔士兵长空飞越,对面大瀚军看她破竹般一路前冲,生生将铁桶似的塔尔士兵阵冲了个对穿,勇猛悍烈不下吾皇,早就热血沸腾心痒手痒,要不是军令在身不敢乱动,早冲过去陪著群殴,饶是如此看孟扶摇的眼光也如见神人,她飞过来,大军如海水分浪,齐齐让开道路。

有人抬头看她的黑影如黑云般飞过头顶,心驰神往忍不住大呼:“来者何人?”

孟扶摇长啸:“孟扶摇!”

哄然一声万军震动——他们的大瀚孟王!

大瀚开国功臣唯一亲王、十强之列名号九霄、陪陛下勇闯长瀚,助陛下素手翻覆天煞王朝的巅峰女子,更以女子之身灭一国皇族,登大宛帝位的孟扶摇!

她的故事早已成为大瀚军民口中永久传颂的史诗般的传奇,那传奇充满忠诚、正义、热血、激越,无上的智慧和武力,无上的勇敢和挚诚,所有人世间一切励志鼓舞的精神和意义所在。

初夏日光如熔金,将黑衣少年打扮的女子照耀得如同天神,她自万军头顶枪挑敌军飞越的衣角如钢铁,在风中猎猎写下属于绝世女子的辉煌传说。

万众屏息仰首,看著长空飞凤腾舞在天,一枪惊艳,直射目标!

“轰!”

孟扶摇顶著那士兵撞上屋子墙壁,巨力之下墙壁轰然倒塌,灰烟弥漫中孟扶摇扑入,大喝:“非烟!”

*

墙壁倒塌那一刻战北野霍然回首。

墙壁倒塌那一刻非烟指甲一收。

墙壁倒塌那一刻孟扶摇闪电般掠进来,看见战北野远远坐在非烟对面一切如常,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是一掌。

非烟一张纸一般飘了起来,微笑道:“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呢。”

战北野听得她说话,眉毛一挑怒色一现,却又立即转头看孟扶摇。

他仔仔细细的看孟扶摇,看她又瘦了些的身形,看她明显又上升了一层的武功,目光著重在她还有些微微淡红的眼睛上停留。

看著那一片淡红,他眼神一层层的黝黯下来,像是暴风雨之前的海面,阴霾涌动,大乱将起。

孟扶摇却只用淡红的眼神盯著非烟。

她将非烟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突然笑了笑,道:“神空圣女?果然神空,神经病的神,空虚的空。”

非烟不生气,妩媚的笑看她,道:“孟扶摇,你用你那红眼病,看什么都不可能正常的。”

“我不和你斗嘴皮子。”孟扶摇大马金刀的坐下来,也不急著打架了,跷著二郎腿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今天我也算基本理出来了,如今和你求证一下——圣女阁下,愿意拨冗聆听否?”

非烟含笑颔首。

“从一开始,你的真正目标,就是我。”孟扶摇道,“你一开始对发羌王族动手,目的只是为引回雅兰珠,再由雅兰珠引来我,你事先一定花了很多时间了解过我和我身边的人,深知我们相互间的关系纠葛,知道我一定不会对雅兰珠的事置身事外,所以用珠珠引来了我,是吗?”

非烟笑:“对你这种人,肉体摧折是没用的,我原先想杀你,后来觉得收服你更好,要想收服你,只有从你最看重的信任和感情著手,才有可能撬动你心防,还有什么比长孙无极和雅兰珠更适合拿来对付你呢?一个代表你的感情,一个代表你的友情,所以,罗剎月夜,用巫术凝化出的长孙无极下手雅兰珠的幻影,才会让你追逐而去嘛。”

孟扶摇盯著她,又换个话题:“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觉得铲除发羌宰相康啜的过程太轻松太奇异了——康嗳其实就是你的弃子,你掌握著他的魂灯,却只控制著他不说出涉及她的秘密,其余的杀害王后篡夺政权任由康啜泄露,目的就是为了让珠珠掌权,再将所有线索全部指向烧当,可得珠珠对烧当用兵,你再诱敌深入,联合早已暗中拿下的烧当,将发羌一举击溃。”

非烟微笑不语,半晌道:“康啜很可惜,你们呀,下手太狠。”

“康啜做你的手下才叫悲哀。”孟扶摇冷笑,“而你,想必在康啜掌握宫禁的那段日子里,已经对发羌王宫做了改造,无形之中留下了罗剎月夜施展大法的契机,我们这一群,虽然武功都不错,偏偏都对巫术不通,所有通巫术的都被你掳走,留下雅兰珠这个也不通的,自然处处被动。”

非烟含笑不语,默认了。

孟扶摇看著她,笑意妩媚,想著第一次遇见她时,居然还感觉她谦和真诚,颇有好感,真是看走了眼,这个女人布局深远双线阴谋,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有耐心有手段,引诱发芜的同时犹自不忘要了她性命,巫术通神的同时还精擅心理,硬生生将自身无比强大身周还强人环绕的她整治得险些丢掉性命,确确实实是她纵横五洲大陆以来遇见的最强女人。

要不是那一次她心贪,想著收服她,却又低估了她的意志力,她孟扶摇就真输了。

裴缓和她比起来只有脆弱的骄傲,璇玑皇后和她比起来只有放肆的戾气,最富心机的凤凈梵和她比起来,不过是善于伪装的小聪明而已。

只是,她似乎有合并三族的霸业野心,但是合并三族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她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却是孟扶摇暂时还没搞明白的事。

不过也不用搞明白了,杀了她一切干净。

孟扶摇微笑著,伸了个懒腰,道:“哎呀,说这么多话好累,要不是为了让我的宠们在你周围下点东西,我用得著忍著恶心和你说这么久?天知道你声音有多难听。”

“要不是为了做点事,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么久。”非烟淡淡道,“和我声音不男不女比起来,你这个整天活得不男不女的,才叫恶心。”

孟扶摇偏头看她,嗤笑,“你能搞什么幺蛾子?论巫术,今天已经不是罗剎月夜,你已经动不了我,论武功,一你差得远。”

非烟只是微笑著,缓缓伸出手。

她掌心,一颗牙齿像一颗珍珠般,滴溜溜滚动。

而她右手,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一团青蓝色的火焰。

孟扶摇怔了怔,脸色大变,回头看战北野,战北野阒然一惊,立即去看自己腰间,那小小锦囊却已不见。

“你还是来迟一步。”非烟笑得妩媚,“我想要的,早已在手中,刚才不过是为了提炼我的真火而已。”

“我用最纯料的巫神之火,来伺候你的牙齿。”非烟笑,“这是我为你整整准备十年的圣火,对于拥有强大死灵术的巫师来说,一颗曾经关联于心的牙齿比起血肉指甲和头发都更有效用,真正的杀人利器。”

她手中的火焰凝而不灭,内芯青蓝,渐渐外圈晕染上一层诡异的红,红外面又是一层黄,黄外面翻出一层紫……层层分明,诡异妖艳。

战北野怒吼一声,扑过来。

却已经来不及。

火焰一弹,瞬间落入牙齿之上,爆出的火花,却是黑色的,粘腻的,像是泥潭里的泥浆沼泽里的腐水,散发出阴沉的死气。

孟扶摇立即无声无息倒下去。

像一只木偶,一根断草,一支被瞬间砍断的蜡烛,无声无息的倒下去。

战北野回身扑过去,抱起孟扶摇,身后响起非烟非男非女的奇异笑声。

“她还没死……不过,很快就会死得血肉片片掉落,骨节寸寸碎裂,头发迅速苍白……最丑最痛苦的死去,大瀚帝君,你想看著你心爱的女子,由绝世佳人瞬间青丝成雪,在哀号和惨叫声中挣扎三日三夜,像你刚才在水镜中看见的那一幕一般,惨烈至极的死么?”

战北野霍然回首,盯著她的眼神像一头狼王盯住了自己的仇人,带血的、凶狠的、阴鸷的、杀气腾腾的。

非烟却对这个寻常人看了脚软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淡淡的拂袖,擎著那七彩分明的妖火,轻轻道:“想她好点的死——下令撤军,然后,你自尽。”

她平平静静,甚至有几分体贴的道:“说实话,我觉得后一个要求根本没有提的必要,因为你一定会自尽的。”

战北野盯著她,血红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不再看非烟,只转头轻轻抚摸不住抽搐的孟扶摇,修长的手指温柔的从她的发,移到额头,移到鼻,移到唇……”

他的手指在孟扶摇唇上停了几秒,身子微倾,似乎想那般俯下身,予她最后轻轻一吻。

非烟冷笑看著,手心中火焰七彩绚烂,映得她本就轮廓较深的眉目,幽深阴诡。

战北野身子已经倾了下去。

却突然停住。

停在孟扶摇颊前,离她红唇一寸之距。

不过相隔一寸的距离,只要稍稍一俯便可触及梦寐以求的柔软和芳甜。

“要亲热赶紧。”非烟专心的操控著火焰,“再过一会,她的红唇就会变成黑唇,你会兴致大失的。”

战北野却已经那样停住,不动,半晌,似乎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慢慢移开。

他移开身体,抱著孟扶摇,仰首,眼神幽深,似乎想要在已经被掀了顶的长空之上,看出某些关于命运和情感的预言来。

随即他抱著孟扶摇站起身,缓缓拔出了身后的长剑。

长剑赤红,剑柄镶嵌硕大的鸽血宝石,剑锋凛冽明若秋水。

“我握剑时,中指指腹按著的是苍龙的血晶石双眼,那是无上尊贵的剑神之目,整个天煞皇族,只有我能按在那个位置,现在我将剑交给你,我允许你,触碰天煞皇族最为神圣的剑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

你若空茫。

交出去的剑,交出去的心,交出去的手,交出去的,这一生的一切。

是一身泼出去的血,一样的收不回。

战北野掣剑,横在颈前,一泊秋水华光耀动,映得他眼神黝黑乌亮。

非烟露出笑意。

随即她突然皱眉。

与此同时。

欲待自刎的长剑突然横拉,“唧”的一声曳出摇光万千,一道惊虹般跨越灰暗浮尘的小屋,瞬间逼向非烟!

非烟急退。

身后是墙。

墙厚突然射入一截剑锋,青光闪烁,剑上犹自滴血。

非烟剎那间抓过还没反应过来的达娅,往剑上一送!

“啊——”

忠心耿耿的侍女什么都没明白便已做了枉死的挡箭牌。

却有人黑鹰一般平平翻起,在那墙后长剑刚刚伸入的那一刻,一抬手抓住半空中长剑,闪电般一送!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一刻的速度巅峰!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样的雷霆一剑之下来得及施展任何动作!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已经突破“破九霄”的孟扶摇和云痕连手下自救!

刚刚舒一口气的非烟,只看得见七彩妖光那般一闪,像是蜡烛的火在风中一摇,随即被一股深红的雾气所笼罩,那雾气是粘腻的,沉重的,微腥的,剎那间便将七彩之光笼罩,压灭。

永远的,灭了。

非烟倒在地下,倒在自己血泊中,一双渐渐蒙上死色的眼,并不看致她于死的孟扶摇,却艰难的转向战北野。

她死死的盯著他,用刚才战北野盯著她一样的眼神。

战北野也一样若无其事的负手看著她,眼神讥诮,沉声道:“你以为朕真的想不到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朕真的大意到会将扶摇之物带到你面前?你以为锦囊中的东西没有人看见过没有人知道,朕就会疏忽得以为不会有人打它主意?”

你以为——经过当初失踪之事,我当真会对扶摇的安危,一而再再而三的粗心疏忽?

你以为——我会将她的东西随随便便带著?

在她出事后,我遍读所有巫术传说,既然我知道牙齿是死灵术的重要引子,我又怎么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她的那颗断牙,是在我身上,但是在哪里,你永远猜不著,也不配猜。

你这样的人,再聪明,能猜得到那颗牙,却不明白真正的爱恋,是怎样的时时在意,步步小心。

*

孟扶摇只平静的站在非烟尸体之前,脸色微微发红。

死战北野,真会做戏,刚才她装死那一阵,他好像真的就打算吻下去了1

要不是她冒著被发现的危险掐他一把,估计又要被偷香。

只是……那一刻,她在他怀中,“天通”之能流转,竟然真的感觉到了他的沉郁和疼痛,彷佛……彷佛她真的死了一样。

被那样的心境感染,她竟然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而战北野拔剑“自刎”的那一刻,她竟然也突然觉得,他好像那一刻心中真的转过一些很厉烈的念头。

这让她不安,所以在云痕出剑后,立即出手。

总算……把这个蛊惑深沉的女人解决了。

她一进门,战北野便对她做了暗示,这是两人配合最默契的一次,孟扶摇轻轻的笑起来,想,两个见面就吵架的,难得合作成功,真应该庆贺一下。

她收剑,道:“我去圣宫看看有什么幺蛾子。”

战北野立即道:“你眼睛不好用,看什么看,我去。”

孟扶摇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半瞎,哼,我眼瞎心明!”

战北野皱眉:“别任性!”

孟扶摇:“你才任性!”

战北野:“!!!”

孟扶摇:“!!!”

半晌孟扶摇一脚踢飞剩下的半堵墙,怒气冲冲奔了出去。

她刚才错了!

她和这石头似地战皇帝,根本没可能默契合作!

孟扶摇跨进圣宫高塔时,怔了一怔。

她看见了老熟人。

帐幕后青袍白带的男子,衣袂飘举,竟然是当初大鲧古墓中密室后惊鸿一瞥的男子。

他容颜依旧,垂目微笑,眉梢眼角神光流动,那感觉,好像马上就要醒来。

而金刚,正伏在他胸前,从他面前的盘子里,啄了一点红色的东西,往他嘴里喂。

如果非烟能在这高塔之上多呆一刻,如果她此刻在这里,她便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巫神将醒。

他临龟息之前对族中最有灵机的后代留下的召唤是:我身未死,我灵在金。

当年一场大战,最后一刻他被逼对自己封印,为了预防万一,巫神将一部分灵魂封在了金刚身上。

继承他一部分灵魂的金刚,从此污言秽语、好战喜斗、成为一只放荡不羁整天做“爷”的不老不死的鹦鹉。

它真的是非烟的“爷”。

只可惜它继承的是灵魂一角,不知道来龙去脉,只承担著唤醒的任务,祭血之体的心头血,加上它的血,足可唤醒巫神,根本不像非烟想象的那样,所谓心头血取偏,需要再杀孟扶摇。

当年随著巫神之死,散失的一部分重要的巫术典籍,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返魂大术,非烟巫术顶级,却缺少了这个重要的指导,最终机会在眼前,也白白错过。

如果她知道,只需要呆在高塔,成功便唾手可得,大抵便是只剩灵魂,也要捶胸顿足吐血三升。

然而这就是命运,只差那一刻,那一分,相隔的便是生死天涯。

现在上塔的不是非烟,是孟扶摇。

她就算什么也不知道,也知道那家伙看起来要醒了,一醒肯定有麻烦事,一伸手抓住金刚,抬手就打翻了盛著自己鲜血的盆子。

巫神脸上即将苏醒的神采光芒,渐渐淡了下去,孟扶摇拍拍手,将金刚捆捆扎扎,扔给一旁呲牙冷笑等待的元宝大人,道:“交给你了,负责调教之,坚决要把这爷给调教成新时代美艳御姐!”

元宝大人淫笑著,拖著捆金刚的绳子走了,一路上犹自传来金刚的惨叫:“爷不做兔子——爷不做兔子”

扶风塔尔大光明十年五月三十,神空圣女非烟死,大晟圣宫被孟扶摇一把火烧个干净,巫神连同塔尔族散失的顶级巫术从此永无寻回之期,孟扶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很好,那些害人的东西,越少越好。

失去神空圣女的塔尔,再也无能在联军之下苟延残喘,余下的问题,只是将来扶风到底是一族还是两族而已。

雅兰珠的家人一直困在天晟行宫,孟扶摇解救出来,顺手把送还人家亲人的任务塞给战北野,她自己屁股一转,再次溜了。

自蛟城再度出港,扬帆向前,却再不是当初茫茫大海没有目的的漂移,直奔罗剎之北,惊涛骇浪杀机无限的,穹苍海谷,绝域。

海面上的长风猎猎吹起扶栏而立的女子黑发,招展如旗。

她目光闪亮而眼神牵念,眼神牵念而内心坚毅。

我去也。

你们……都要好好的。

无极国。

皇宫正殿弘光殿。

殿中灯火幽幽,明黄万字纹弹墨锦毯落足无声,黄纱灯罩下光线柔和温润,映得室中诸般事物温软韵致却不如那灯下人风姿皎皎如玉。

他静静看著掌中一封密报,久久不语,神色明明没有任何变化,但跪在殿下的灰衣人却绷紧了身体,将头俯得更低。

陛下……不太开心。

半晌,男子轻轻将密报合拢,叹息一声,挥手示意他下去。

男子如释重负,躬身退出。

留下长孙无极茕茕向影,对著这未央天,琉璃火。

他目光流转,似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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