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毒蛇

楔子

它睡在那不见天日的大鼎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其间也蒙眬地醒了几次,但是醒得不彻底,眼睛都不睁。周遭黑黑的,静静的,不干不潮,不冷不热。偶尔不知何处传来几声虫鸣,婉转清亮,也正适合做它的催眠曲。

于是它就长长久久地睡下去了,直到这一天,一声巨响震得它猛然睁了眼睛。

墓室的穹顶裂开了,正午的阳光没遮没掩的直射下来。人的声音呼喝著响起来:“开了!底下真有东西!”

那声音粗哑野蛮,带著狂喜的杀气。于是它慌忙游出铜鼎,晕头转向地要往暗处藏。而在它一头扎进一只大陶罐子里时,人类已经接二连三地跳下来了,这些人统一穿著灰衣,下来之后顾不得东张西望,搬了这古墓里的东西就往上运。

它紧贴著罐子底,一动也不敢动。外头那些人穿的衣服,它看不懂;所讲的话,它也听不懂。好像在它熟睡的这些年里,世界已经大变了样子。

忽然身体向上一飘,大陶罐子也被几个人合力抬了起来,有人咬牙切齿地骂:“这是什么破缸?真他妈沉呀!”

一 大帅府

杭州,齐督军行辕。

齐得胜大帅早就听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古话,所以带著大军一进江苏地界,就先直奔了杭州。要说繁华,杭州是比不上上海那十里洋场的风光,但齐大帅虽然瞧著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其实内里是个讲情趣的人,并不只知道凑热闹,在杭州住得也很自在,并且发挥了博爱精神,就地纳了三个黄花大姑娘做姨太太。

他的居所,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大帅府,也是一处十分舒适的大宅子——宅子必须得大,不是因为他家里人口多,他孤身一人带兵过来,家里的人口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位大帅加上三位姨太太,宅子大,是因为他这人有一点贼的精神,无论到了哪里,都不走空。此次一路从北打到南,他沿途搜罗了不少好东西,尤其高妙的是挖了几座古坟,从里头掏出了不少古物。那些古物绿锈斑斓,瞧著不甚美观,但是据齐大帅的谋士鉴定,这些东西很有可能都是国宝。既然是国宝,齐大帅就不能随便地找了地方安置它们,非把宝贝存在家里才能安心。

家里有了宝贝镇宅,身边也有美人相伴,前线又暂时停了火,齐大帅一时间竟是无忧无虑起来。然而好日子过了没有几天,他家中这三位美人闹了起来。三位美人原来也是各有姓氏的,如今到了齐大帅身边,统一的改了名字,分别叫做如兰、如菊、如梅。起初是如兰先闹的,说是夜里上茅房见了鬼,吓得她大半夜里鬼哭狼嚎,齐大帅听了,感觉这话是扯淡——首先,他自己是个杀人如麻的好汉,就不信、也不怕鬼;其次,他这家可和平常的人家不同,他这前后院都住著卫队士兵,士兵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一身阳刚之气,单凭这一点,也不应该会有闹鬼的事。

齐大帅既是有著这样的思想,那如兰又是三位美人中最不美的一个,齐大帅便振作夫纲,扇了她一个嘴巴子:“再胡说八道,老子毙了你!”

如兰不敢闹了,到了晚上掌灯时分,她偷偷地去对如菊和如梅诉苦:“真的有哇,我在那里刚一蹲下,就觉著有一只手摸了我的脚腕子,我伸手一摸,果然就碰著了冰冰凉的东西。”

如菊有些紧张:“不是摸到了粪吧?”

“呸呸呸!越说越恶心了。当真摸到了粪,我回去洗洗就是了,何至于要吓得又哭又叫?我告诉你,我是千真万确摸到了一只冷冰冰的人手啊!”

如梅较有智慧,当即听出了问题:“是不是这府里有臭流氓,夜里故意躲在茅厕里,想要占女人的便宜?”

如兰连连的摇头:“女人夜里解手,大多都是在房里坐马桶的,我要不是嫌有气味,我也不往外头那茅厕里跑。那人若像你说的那样,真是个流氓,那么这大冷的天里,他要在茅厕里躲多久,才能遇到一个女人?况且茅厕才有多大的地方?我的四周都没有人,他总不能藏在茅坑里吧?”

她这样一讲,也很是有道理。如梅如菊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只能安慰她道:“往后你夜里就不要出去蹲茅坑了,外头的天这样黑,就是什么都没有,也怪吓人的呀!”

如兰连声的答应,如菊如梅见她依然是面无人色,便亲自送她回了房去。把如兰安顿好了,如菊如梅手挽著手往回走,因见这天已经黑透了,但是又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处处都是黑沉沉的,如菊便小声说道:“梅妹,你说这宅子后头那些空屋子里的东西,真的都是宝贝吗?”

如梅紧了紧身上的桃红斗篷:“应该是,不是说那些都是几千年前的东西吗?”

如菊小声笑道:“几千年前的东西都能让他们给刨出来,这也真是一种本事。”说到这里,她用胳膊肘一杵如梅,“梅妹,你别跟我胡闹,怪痒痒的。”

如梅扭过头来望向她:“我好好的走路,闹你什么了?”

如菊抬手又打了她一下:“你少上头上脸的,自己又不是没有,摸我干什么?”

如梅向旁退了一步:“你疯啦?我又不是个爷们儿,谁稀罕摸你?”

如菊抬手一指胸口:“你个短命的,还敢抵赖?”

如梅向她胸前一看,登时愣住了,而如菊眼看著如梅已经距离自己有两尺远,便慢慢地垂下了头,对著那捂在自己胸前的两只手,也愣住了。

那手不小,细瘦惨白,五指张开了,好像两只雪白的大蜘蛛,扣在如菊的胸口。

短暂的寂静过后,如菊惨叫一声,拼命地蹦跳拍打胸前那两只白手,如梅则是瘫倒在地,走腔变调地喊“救命”。屋子里的老妈子和前头的卫兵闻声赶了过来,齐大帅也拎著手枪登了场,面对著满地乱滚鬼哭狼嚎的两位佳人,齐大帅刚想再一人赏一记耳光,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便是问道:“怎么著?你俩也见了鬼了?”

如菊和如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剩了点头的力气。

齐大帅皱了眉头,掂了掂手枪说道:“老子最恨那妖言惑众的人,你俩要是跟我说瞎话,可别怪我翻脸!”

如菊和如梅听了这一番恐吓,全不在乎,依旧只是哭。倒是人群中一个老妈子低声开了口,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帅,这应该也不是两位太太胡说。实不相瞒,这都一个多礼拜了,我们天天夜里也怪怕得慌的。确实……是有点不对劲。我们半夜总能听见外头有什么东西,嘶嘶地吹气。我们几个有年纪的……夜里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掀了被窝……”

齐大帅对著老妈子眨了眨眼睛,觉得对方的年龄足可以做自己的婶子,这样年高的女性,应该不至于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这他妈的就怪了事了!”齐大帅沉吟了片刻,说道,“难不成,我家里不但闹鬼,闹的还是色鬼?”

说完这话,他“哼”了一声:“好!那本帅这两天拼著不睡觉,也要会一会这色鬼!本帅素来神鬼不忌,这回倒要看看,究竟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齐大帅乃是一条勇毅的好汉,说要亲自捉鬼,翌日夜里就真不睡了。又因为那鬼总和妇女们过不去,所以他索性钻进了老妈子的房间里。

老妈子们各找地方安身去了,齐大帅坐在老妈子们的热炕头上,也不点灯,专等著那色鬼来。然而那炕头既热,周围又是一片黑暗,齐大帅等待了良久之后,没有等来鬼怪,只等来了困意。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齐大帅出身草莽,也不讲究,往下一倒就要睡觉。

然而就在这时,他觉著这屋子里仿佛是多了个人。

立刻圆睁了二目,他且不动,倒要看看这个人意欲何为。那人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声音,依稀只能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轻响。忽然一只手落到了齐大帅的粗腰上,齐大帅依然躺著不动,心想你摸吧,等你摸到了老子的胡须,老子再让你知道怎么死!

那只手落到了齐大帅身上,摸了摸又拍了拍,然后没往上走,而是往下走。往下走也没关系,齐大帅想,下方也有明证,足以让他知道老子是个带把儿的。

果然,那只手一路摸到了齐大帅的下腹,又绕过去摸了摸齐大帅的屁股。齐大帅终于忍无可忍,一挺身坐了起来:“好你个——”

他这话没骂出来,因为两只冰凉的大巴掌贴上了他的脸,劈头盖脸地好一顿揉搓。他摸著黑要和对方打斗一场,可对方轻飘飘的不落地,在他身上头上一味地只是乱摸。齐大帅活了三四十岁,还没有被人这样揩过油,此时也顾不得其他,跳起来一边大骂,一边在炕上扑来扑去地乱抓。外头的士兵闻声冲了进来,而齐大帅在骤然亮起的电灯光中爬起来,就见房内除了自己和士兵之外,再无旁人,方才的遭遇,竟真像是遇了鬼了!

齐大帅的大脸,原本总是油光满面的,如今失了血色,两撇翘起来的小胡子如今也有了耷拉的趋势。定下神来想了想,他自己嘀咕道:“这鬼没有人性啊!要不是老子威武刚猛,方才非把贞操搭上不可!”

二 午夜美人

齐大帅嘴上不说,心里承认自家是闹了鬼了。

但他自认为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决不能栽在一只鬼的手里——闹了鬼又怎么样?难不成他堂堂的一省督军,还要被一只鬼逐出家宅、另觅房屋不成?况且这鬼实在可恨,不但非礼他的姨太太,而且对他本人也有垂涎之心,甚至连家里的老妈子都不放过。这样的色鬼,推出去枪毙十分钟都不解恨。

回到卧室思索到了天明时分,齐大帅福至心灵,想出了一条治鬼妙计。一道命令发出去,他从军中调来了几十名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都有著魁梧的体格,隔著几层军装都能瞧出周身鼓鼓凸凸的腱子肉来。 齐大帅倒不是想带著小伙子们去和鬼打一架,而是他根据常识,认为鬼乃是属阴之物。既然这鬼是阴的,那他就用小伙子们的阳刚之气镇它一镇,不信他一群猛男,斗不过那孤零零的一个鬼。

平心而论,齐大帅这法子一使出来,真是人人称妙,先别管他这以阳克阴的理论对不对,反正单是瞧著那帮孔武有力的青年,就足以让人心神安定下来。况且齐府也果然是从此变得太平了,老妈子们一夜睡到大天亮,再也没被色鬼掀过棉被。

齐大帅挺得意,觉得自己治人有一套,治鬼也有一套,直到这一天上午,如菊房里的小丫头跑了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帅,如菊太太她,她昨夜没回来。”

齐大帅一听这话,登时皱了眉头:“反了她了!还敢夜不归宿!她跑哪儿去了?”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答:“不,不知道呀。”

这话刚说完没有一分钟,又来了一个老妈子:“大帅啊,如梅太太的屋子里,好像出了事情了。”

齐大帅站了起来:“又怎么了?”

老妈子试试探探地看著他说话:“好像是……如梅太太她,她逃了。”

齐大帅登时冲了出去。

经过了一番调查之后,齐大帅怒发冲冠,差点气疯了。

如菊和如梅确实是双双失踪了,随著她们一起失踪的,还有她们屋子里的金银细软,以及两名精壮的青年。不必细查,众人都知道这是姨太太们演了一场卷包会,随著一身腱子肉的小白脸私奔去了。

齐大帅英雄半世,结果冷不丁地戴上了两顶绿帽子,这哪能忍?扭头冲到了仅存的如兰面前,他大吼道:“你怎么不走呢?”

如兰张了张嘴:“我……我与大帅,乃是真心相爱啊。”

“爱你奶奶个腿儿!”

然后齐大帅不由分说,把如兰也撵了出去。

这一天的午饭,齐大帅没有吃,到了晚上,他也只喝了一碗稀粥。对于如菊如梅那二位,他谈不上有多么的爱,只是觉著憋气窝火,胸中像是堵了个大疙瘩,坐在暖屋子里,简直闷得要窒息。于是把大氅一披,他也不要人陪,自己推门走了出去,专找那冷风吹,图个身心痛快。沿著那兜兜转转的回廊乱走了一气,他忽见前头有个高挑的人影,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的溜达。这人影披头散发的,穿著一身半长的衫子,瞧著像是个丫头或者仆妇,可丫头仆妇没有半夜跑到这里来的道理,尤其是从这儿再往后走,就是齐大帅的藏宝库了,那地方戒备森严,岂是容得闲杂人等靠近的?

于是抬手向前一指,齐大帅大喝一声:“谁?”

那人站了住,回头往他这边望。齐大帅一边向前疾行,一边借著月色看清了她的面貌,看清之后,心中不禁赞叹了一声:“长得可真结实啊!”

原来这位女子的身量甚高,胳膊腿儿也挺长,肩是肩腰是腰的,这身材换给男子,也能挺不错;再看脸庞,倒是白净的一张容长脸儿,长长的眉毛,黑黑的眼珠,鼻梁溜直,也是一副男女皆宜的面容,只是头发梳得不好,乱糟糟地拧了条辫子搭在肩上。抬眼看著齐大帅,她静静地站著,显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齐大帅这时走到了近前,将她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之后,大帅胡须一翘,倒是微微地笑了:“大姑娘,你也是我家的人吗?”

大姑娘垂下眼帘,一点头。

齐大帅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好个大姑娘,真是好体格。这要是放我老家村里,你能顶一个壮劳力。”

大姑娘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没听懂他这话。

齐大帅紧盯著她,越盯越美,早把那兰菊梅三位佳人抛去了脑后。原来从他当上了大帅之后,旁人向他献媚,给他进献了好些个美人,都是娇娇怯怯的小女子,却不知他的审美观与众不同,更爱那花木兰式的异性。如今他冷不丁地在自己家里捕捉到了一位美人,真让他乐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大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大姑娘想了一想,然后低声答道:“阿弯。”

“是本地人吗?”

阿弯垂下头,又不吭声了。齐大帅见她如此沉默羞涩,果然和那兰菊梅三个风骚女子不同,越发倾倒,当即又道:“阿弯,别总在这外头站著了,走,到我房里去,我们相见即是有缘,这一段缘分,咱们不能不好好的珍惜一番。哈哈哈!”

说完这话,他伸手就去拽阿弯。阿弯被他拉了手腕,像是有些惊讶,可他那力气很不小,拽得她身不由己要迈步,于是阿弯咽了口唾沫,又打了个无声的小饱嗝,脚不沾地地被他拽走了。

齐大帅把阿弯拽回了自己的卧室里。

他这卧室是宽敞华丽的,电灯也是通亮。这回重新又仔细端详了阿弯,齐大帅越看越爱。而阿弯也抬头正视了他,只不过眼中没有什么爱意,倒像是在看一只不大可怕的妖怪一样,非常的疑惑,非常的好奇。

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齐大帅,因为是一条很有自信的好汉,所以不怕她看。抬手捻了捻上翘著的小胡子尖,他自觉著很有德皇威廉的风采,迷倒这个傻丫头是不成问题。

“唉,不要看啦。”他抬手一搂阿弯的肩头,想要先办正事,然后再谈情说爱。推著阿弯走向大床,他开始去解纽扣,“小美人儿,你不要怕。跟了我齐某人,保你一生一世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阿弯跟著他走了几步,看到大床之后,她停了脚步,露出了一脸懵懵懂懂的糊涂相:“干什么?要睡觉吗?”

齐大帅哈哈大笑:“聪明!”

阿弯摇了摇头:“我不困。”

齐大帅把军装上衣脱了,一抬手把上衣里头的绒线衫也脱了。低头一边解裤腰带,他一边笑道:“傻丫头,咱们这个觉,是不困也能睡的。”

说完这话,他提著裤腰,忽地将嘴噘出老长,对著阿弯那白脸蛋就是一拱一吻。阿弯被他吻得脑袋一晃,随即转过身来,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噢”完之后,她大声说道:“我明白了!你要非礼我,是不是?”

齐大帅嘻嘻笑道:“天真烂漫,本帅喜欢!”然后他为了显著自己年轻俏皮,还故意做了个鬼脸,伸出舌头对著阿弯乱颤,“啰啰啰……”

下一秒,他挨了一个雷一般的大耳刮子。

齐大帅万没想到阿弯说翻脸就翻脸,而且力气竟然这样大,能一巴掌把自己扇倒在地。舌头伸出去未来得及收回来,他还在地上舔了一口,脑海里也嗡嗡直响,眼前尤其金星乱冒。收回舌头骂了一句,他正要爬起来反击,哪知阿弯一抬腿跨到他身上,一屁股就骑了下来。齐大帅眼睁睁地见著两只拳头从天而降,连叫都没叫一声,便被那一对拳头捶了个天旋地转。

齐大帅被阿弯捶了个半死。

最后,阿弯骑马似的坐在他的大肚皮上,攥著拳头停了手:“你服不服?”

齐大帅气喘吁吁地向上看著她,虽然周身疼痛,但是很奇异的,并不恼怒,甚至还能露出一点笑容:“服了服了。”

阿弯竖著两道长眉,低头又问:“还敢不敢打我的主意了?”

齐大帅服服帖帖地躺在地上:“不敢了。我的小姑奶奶,我真不敢了。”

阿弯鼓著嘴,对著他又“哼”了一声,然后起身要走,不料齐大帅一伸手摁住了她两条大腿:“别急著走啊,再坐一会儿,我们聊聊天。”

阿弯还是要走,嘴里咕哝著道:“我饿了,我要去找东西吃。”

齐大帅一听这话,连忙答道:“吃的有!有的是!你等著,我这就让厨房送夜宵过来!”

阿弯在齐大帅房里享用了一顿夜宵,清粥小菜不论,单是大肉包子,就一口气吃了二十五个。齐大帅早就觉得凭著她这体格,不会是个吃猫食的,可万没想到她这饭量如此可观,自己当年做大小伙子的时候,也没有她这样大的胃口。眼睁睁地坐在桌旁,他就见这阿弯显然是个苦出身的姑娘,吃饱了之后眼看盘子里还剩了一个热馒头,她就把那馒头掰开了,把那小菜碟子里的汤汤水水蹭了个精光,然后分两口将那馒头吞了下去。

“好!”齐大帅鼓了掌,“你这么干很对劲。我当年穷的时候,就是这个吃法。”

阿弯鼓著腮帮子,对他大嚼了一气,末了把嘴里的食儿咽下去了,她问齐大帅道:“我吃了你这么多东西,你不生气呀?”

齐大帅一愣:“你刚才把我揍了个臭死,都不怕我生气;现在吃我几个包子,怎么还客气起来了?”

“我揍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坏心眼儿。我谢你,是因为你请我吃东西。”阿弯对著齐大帅眨巴黑眼睛,理直气壮地说道,“是两码事。”

齐大帅一听这话,反倒是被她逗笑了,一边笑,一边又觉得她这个说法也有道理。而在另一方面,齐大帅想著:一个大姑娘,身材既能如此高大健美,比男子汉的力气还大;又如此的三贞九烈,连督军都敢捶;又如此的讲道理明是非,饭量和自己也很能匹配,细想起来,这姑娘简直完美啊!

于是齐大帅抬了头,开始对著她眯眯地笑:“阿弯啊,你在我这里,是干什么活儿的?我原来怎么没见过你?”

阿弯摇了摇头,不说话。

齐大帅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阿弯继续摇头。

齐大帅的眼珠子一亮:“既然你是个孤女,那我看,干脆就留在我房里吧!我这人最是有情有义,既然收了你,就一定对得起你!你的意思如何?”

阿弯这回倒是微微地拧了眉毛,做了一个思索的姿态。

思索了片刻之后,她开了口:“行!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你要是管我的饭,给我地方住,那我就留下来吧!”

齐大帅喜笑颜开,也不叫仆人进来伺候,走到床边亲手铺床展被:“那好,咱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趁著天还没亮,该睡就睡吧!”

阿弯走到床边坐下来,脱了脚上一双破鞋,露出两只雪白的大脚丫子。一抬腿躺上床去,她扯过那软腾腾的棉被盖了上。齐大帅见状,慌忙一屁股坐在床边,脱得周身上下只剩了短裤汗衫,然后四脚著地的爬到阿弯身后,也躺了下来:“嘿嘿嘿,我的大美人儿……”

齐大帅在阿弯的肩头上抓了一把,结果又挨了三拳。

一夜过后,齐大帅一点便宜也没占到,但是收获也不能说小——阿弯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是真正和他过起日子来了。

齐大帅调查了一番,发现家里上下都没有认识阿弯的人,他亲自去审问阿弯的来历,阿弯聋了似的,也不言语,到了那实在被他问急了的时候,阿弯就要走。而齐大帅情人眼里出西施,看这阿弯比那西施更美上十倍,那里舍得让她走?回想起初见面时阿弯那一身破衣烂衫,他猜测著问道:“你是不是要饭的呀?”

阿弯被他问烦了,横了他一眼:“我是要命的!”

齐大帅感觉她这一眼横得真是风情万种,立刻抚掌大笑。阿弯看他不怒反笑,便是问道:“你笑什么?你是傻子呀?”

齐大帅摸著胡子尖:“我怎么傻了?傻子能当我这么大的官儿吗?”

“那我打了你骂了你,你还和我好?”

齐大帅被她问住了,笑了半天才答道:“我喜欢你嘛,你欺负欺负我,我也不生气。”

阿弯听了这话,就定定地凝视著他。齐大帅被她那双黑眼珠子死盯著,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抬手摸著脸笑道:“当然,我的年纪是比你大了点,不过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也可以把这两撇胡子剃掉。我要是不留胡子,看著至多只有三十岁,还面嫩得很哩!”

阿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看惯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变,我又要重新看。你又不是什么好看的人,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看你呢?”

齐大帅没听出她这说的话是好话还是坏话,也不肯去追问,因为阿弯这姑娘确实是有点古怪的,齐大帅有时候觉得她像是脑子里缺根筋,有时候又觉得她只是天真无邪、不懂事而已。起身走到阿弯身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黑黑的厚厚的,凉浸浸的有重量。阿弯回过头来,仰著脸儿看他:“夜里我们好好的睡觉,你别对我动手动脚,好不好?”

齐大帅答道:“那我现在不动手动脚,将来也得动手动脚,迟早的事儿。”

“我将来要是也喜欢了你,再让你动手动脚。”

齐大帅笑著点头:“好,好,好。我又不是年轻小伙子,我忍得住。我也不拿我的身份势力逼迫你,咱们就这么先过著,就当是摩登一回,也谈一场恋爱。”

阿弯转向前方,没说话,也没有表情,但齐大帅拥有一双慧眼,从她的背影上,瞧出她此刻是安下心了。

齐大帅真和阿弯过起来了。

新年前后,南北两方的战火都暂时平息了,齐大帅得了工夫,天天也不出门,躲在家里只和阿弯腻在一起。阿弯起初真是傻乎乎的,稍微新鲜一点的物事,她都不认识,电话机响一声铃,也能把她吓上一跳。然而她无知归无知,那求学的心比那好学生都要盛,不但她自己是终日东看西摸,齐大帅也对她教导个不休,结果不出几天的工夫,她就明显变得机灵了,看到汽车开过来,也不会吓得乱喊“铁皮老虎”了。到了夜里,齐大帅在临睡前给她掖被角,她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看了片刻之后,她欠身把齐大帅摁在了床上,也要给他盖被。齐大帅“咣当”一声躺下去,险些被她摁碎了肋骨。

“哎呀哎呀……”齐大帅眼中噙著泪光,骨头甚是疼痛,“你这劲儿也太大了。咱俩将来要是生个孩子,那孩子落了地就能去打虎。”

“老虎又没惹我,干嘛要去打人家?”阿弯认认真真地回答,“况且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生。你不要说话了,我们睡吧!再不睡觉的话,我又要饿了。”

齐大帅立刻闭了嘴,不是怕阿弯多吃一顿饭,而是怕阿弯饮食无度、胀坏了肠胃——当然,阿弯那一顿饭的量,抵得上旁人一天的量,齐大帅若不是一位大帅的话,还真供不起阿弯这张嘴。

两人就此安歇,翌日清晨,天刚微微的有些亮,齐大帅听著身边有了响动,眯著眼睛向旁一看,他含含糊糊地开了口:“大清早的,你上哪儿去?”

阿弯披著衣裳坐了起来:“我饿了。”

齐大帅重新又闭了眼睛:“那你上厨房找饭吃去吧!多穿点儿,别冻著。”

阿弯沉吟著没有动:“厨房……厨房里的东西,我怎么吃都吃不饱。”

齐大帅打了个打哈欠,就觉著眼皮有千斤重,被窝外头也冷得如同冰天雪地一般,让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起床:“吃不饱?吃不饱你就多吃。粮食还不是有的是。”

说完这话,他打了个小呼噜,又睡了。

冬日的懒觉,是睡不够的,尤其齐大帅这一觉还属于回笼觉,越发睡得缠绵有味。等到他的心腹部下阮副官把他硬推搡了醒时,已经临近了中午时分。莫名其妙地望著阮副官,他开口问道:“怎么啦?”

阮副官带著哭腔告诉他:“大帅,不得了啦!府里发生人命案啦!”

齐大帅立刻瞪圆了眼睛:“怎么?来刺客了?”

“不,不是刺客,也不是冲您来的,是发生了人命案,府里死了个人!”

听了这话,齐大帅稍稍地放了一点心:“谁死了?杀人的逮住了吗?”

“死的那个,是巡逻队里的一名士兵,至于那个杀人的——唉,谁知道那个是不是人呢?”

齐大帅一愣:“怎么著?又闹上鬼了?”

“卑职不敢妄言。总之死的那个士兵,脖子都被撕开了,鲜血被吸干了大半。胳膊上还少了一块肉。这绝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要说是狗咬的,咱们府里也没有这样凶恶的大狗。您说这……”

齐大帅看著阮副官:“我说什么?你看著我有什么用?该使的手段我也使了,前一阵子不是都太平了吗?怎么著?这鬼现在又不怕男人了?”

阮副官站在齐大帅面前,默然思索了片刻,然后小声说道:“大帅,要不,咱们找个专门干这个的人,帮忙禳治禳治?”

“专门干这个的?谁啊?”

阮副官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大帅,外头大街上这两天来了个法师,据说是能降妖除魔,瞧著人高马大的,一身正气,不像骗子。有人去问过价,要价也不高。要不然,您把他叫进家门来,让他试试?”

齐大帅听了这话,当即点头:“既然是便宜,那就叫来吧!横竖花不了几个钱。”

阮副官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把一位好汉领到了齐大帅面前:“大帅请看,就是这位法师。”

齐大帅放眼一看,就见这位好汉生得身高八尺,浓眉白面,倒也是个英俊人物,便有一点好感:“法师,请问怎么称呼哇?”

好汉冻得流了鼻涕,先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才朗声答道:“我叫莲玄,专为降妖而来!”

三 捉妖记

莲玄这些时日,活得著实不易。

本来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人物,是到了何时何地都能生存的,可他现在存著一番沉重的心事,实在是无心也无暇去解决谋生的问题,导致他此刻肚中无食、身上衣单,苦不堪言。

他那番心事,便是寻找金性坚。

当初两个人在杭州火车站糊里糊涂地失散,他经了好一番波折才又重回了杭州城。可是城中人口众多,他如何能知道金性坚的下落?这些天他问也问了,找也找了,莫说金性坚其人,连金性坚的一根毛都没有摸到。无奈之下,他就地捉了几只小妖精拷问了一番,以为这帮家伙或许会和金性坚有联系,然而小妖精们一问三不知,也并没有听说杭州城里来了这样一位人物。

莲玄没了法子,又不敢贸然地离开杭州,只得打起那降妖除魔的旗号,一方面是随便混两口饭吃,一方面是寻觅金性坚的下落。如此苦熬了好些天,他此刻站在齐大帅面前,已是熬得面无人色。好在齐大帅本来也对他的色相毫无兴趣,开口直接说道:“法师,我家里的情况,想必你也听我的副官讲过了。即是这样,就请你看一看,我这家里到底是不是真闹了鬼?”

莲玄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面向齐大帅答道:“府上闹的不是鬼。”

齐大帅刚要松一口气,然后这口气松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闹的不是鬼,那是什么?”

莲玄答道:“是妖。”

然后他又做了个深呼吸:“府上有妖气。”

齐大帅扭头和阮副官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望向了莲玄:“妖?”

莲玄微微一点头:“没错,是妖。”

阮副官试探著替齐大帅开了口:“那……是什么妖呢?”

莲玄这回摇了头:“这我还说不清,总要见了它的面,才好判断。你们若是信我这番话,就请给我收拾一间屋子安身,我等到了夜里,或许能有机会和那妖精会上一会。你们若是不信,以为我是信口开河,那我也不多费口舌,这就告辞了!”

他这人说走就要走,瞧著和一般的江湖骗子全然不同,齐大帅就连忙伸手向他招了又招:“别走别走,我们信你!”随即又吩咐阮副官:“小阮,去给法师找间屋子去!”

莲玄转身背对了齐大帅,偷偷地吁出了一口气——他可有日子没睡过暖和屋子了。这回趁著捉妖,他也吃上几天饱饭。

否则怕是金性坚还没遭雷劫,他先熬死了。

阮副官是常驻在大帅府里的,因为很怕哪一夜也会被恶鬼咬断了脖子去,所以对于捉妖这事十分热心。不消主人吩咐,他自作主张地给莲玄安排了一间好屋子,又把那肥鸡大鸭子、米饭大馒头等物满满地摆了一桌,请法师受用。

莲玄也不客气,关上房门自自在在地大嚼了一通,然后倒头便睡。等他睡足之时,窗外已经是夜色深沉,而他抽著鼻子四处嗅了嗅,就觉著这妖气是越来越重了,可见那妖精要么是已经距离自己很近,要么就是法力无边,是一位难缠的厉害家伙。屏住呼吸推开房门,他觅著妖气悄悄地行走。拐过几道回廊之后,他停下来,看到了前方一个飘飘渺渺的黑影子。

那影子不是纯黑,黑中还隐隐透著一点柔和的宝光。莲玄暗暗从怀中摸出一道纸符,瞄准了那个黑影子,猛地一挥手将纸符掷了出去。而那黑影似有所感,骤然向上腾空一飘,让那纸符虚虚地落到了地上。随即黑影转身面对了莲玄,双方打了照面,却是一起愣了一下。

末了,黑影子先开了口:“你不是那个……那个莲玄吗?”

莲玄也纳了闷:“夜明?你怎么在这里?”

夜明落了地,成了个有胳膊有腿儿的人样子。迈步走到了莲玄面前,她不回答,继续发问:“你跑到哪里去了?他今天还念叨起你呢。”

“他?他跟你在一起?”

“我和他不过是偶然相遇,要不是你这些天无影无踪,我才懒怠管他。”

莲玄乐得一拍大巴掌:”太好了,我找他都要找死了。可是,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家闹的鬼,其实是你?”

夜明听了这话,当即连著摆了手:“不是我。我也是听见了他家的新闻,今夜才跑过来的。我想看看这里是不是有妖精同族,若是有的话,我也好托它们帮忙,找一找那几枚印章。”

莲玄又问:“有吗?”

夜明一耸肩膀一摊手,做了个摩登的姿态:“没有找到。”

莲玄原本是很看不上夜明的,这时瞧她也有几分亲切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实不相瞒,这些天我为了找他,真是——”

话没说完,因为远方传来了一声惨叫。

莲玄拔脚要跑,临跑之前对夜明说道:“你快走吧!这里有我!”

然后他转身就朝著那惨叫发出的方向跑去了。夜明在后方匆匆喊出了自己的地址,他听在耳中,也没来得及回应。

莲玄晚到了一步。

一间小跨院的角落里,倒著一个老妈子,老妈子的死相很凄惨,脑袋和脖子只剩了一点皮连著,乍一看上去,就是一团血肉模糊的黑影,也不知道她身上是少了什么物件,或者是少了几斤肉。

齐大帅也闻讯赶来了,他这常跑战场的人,一见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一闭眼睛。转身看到了人群中的莲玄,他当即叫道:“法师,你不是会捉妖吗?怎么妖怪没见你捉到半个,我家里反倒又搭上了一条人命?”

莲玄没理他,在人群中穿梭著走了一圈,末了停在了齐大帅身前,他弯腰嗅了嗅齐大帅的衣领,然后问道:“大帅最近,和谁最为接近?”

齐大帅反问道:“干吗?”

莲玄答道:“大帅身上有点妖气,但大帅肯定不是妖精,那么大概就是大帅身边有了妖精。”

齐大帅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身边的人那可都是正经人,我怎么就没瞧出他们是妖精呢?”说完这话,他扭头吩咐阮副官:“去,你看看我身边平时都有谁,都带过来,让法师瞧瞧,哪个是狐狸变的!”

阮副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又回了来,把齐大帅身边的勤务兵、出门时使用的汽车夫、打扫房间的老妈子小丫头,以及新宠阿弯一并带到了莲玄面前。而莲玄对著这些人只是一眼扫过,然后直奔了阿弯,口中喝道:“妖孽!还不速速露出真身?!”

阿弯抬头看著莲玄,眼珠子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及至莲玄走到她近前了,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立刻向后一退,退到了齐大帅身后。齐大帅抬手一挡:“干什么?我家阿弯胆子小,可禁不住你这么吓唬。”

莲玄说道:“齐大帅,这个阿弯,就是妖精!”

齐大帅回头看看阿弯,再向前看看莲玄,随即却是哧哧地笑了:“什么?你说阿弯是妖精?”他连连地摇头,“别开玩笑了!世上有阿弯这样傻乎乎的妖精吗?”

他笑,旁边的阮副官等人也跟著笑,纷纷地对莲玄道:“阿弯姑娘平时大气都不出,要是妖精都是她这样的,那倒好了,我们也都不怕妖精了。”

莲玄有些发急:“齐大帅,你既然请我来了,怎么又不信我?你若不信,就让她试试我这几张驱魔的黄符,她若是经受得住,那我自认眼拙,我马上就走!”

齐大帅正要开口,后方的阿弯忽然说了话:“我不试。你们若认定我是妖精,我也不辩,我走就是了。”

这话一出,齐大帅登时叹了口气,对著莲玄说道:“好了,法师,难听的话我也不多说。照理来讲,你这么欺负我的人,我都应该把你推出去毙了。现在你走吧,我也不追究了。”

莲玄看著齐大帅——齐大帅是手握千军的人,眼中有凶光和杀气,一看他的眼神,莲玄就知道这人是铁了心肠,定然不会听从自己的话了。俗话说得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姓齐的既然不肯听话,那他也就不再冒著吃枪子儿的风险饶舌了。好容易才找到了金性坚,面还没见上呢,他可不能为了这么个糊涂大帅,坏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这里,莲玄又暗暗的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和金性坚纠缠越深,一身正气越有消散的趋势。等帮著金性坚度过这一场雷劫了,自己定然要和他保持距离,坚决不能再和他勾搭下去了。

思及至此,莲玄转身要走,可在临走之时,他却是招招手,把齐大帅叫到了自己跟前。

把几张折好的黄符塞进齐大帅的衣兜里,他低声说道:“若是到了万一的时刻,这东西也许能救你一命。”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一路走出齐府,走过三条大街,走到了金性坚面前。

四 大蛇

金性坚在一处独门独院的小宅子里,见到了金性坚。

见面之后,他吓了一跳,因为金性坚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露出来的面孔和双手,都变成了白玉的颜色——是纯粹的白玉,玉中没有隐约的血管筋脉,可见他并不是没有血色,是他的肉体在发生著变化。

缓缓地转动眼珠望向了床边的莲玄,他的瞳孔中还含著湿润的光。将莲玄上下打量了一番,很罕见的,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回来得好。”他轻声说了话,“我没有力气去找你了。”

莲玄将两只大巴掌伸了伸,迟疑著不敢触碰他:“我……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金性坚答道:“我没事。”

莲玄回头去问身后的夜明:“他是没事吗?”

夜明一撇嘴:“你自己看。”

当著金性坚的面,莲玄顾不得许多,直接答道:“我看他……有点不好。”

夜明把撇著的嘴收回原位,叹了一口气,又垂了头盯著地面说道:“是这样的。我们……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这样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是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到时候再听天由命。只是他和我还不一样,他瞧著是个囫囵的人,其实他是不完整的。”

说到这里,她把这里头的前因后果向莲玄讲了一遍,莲玄一边听,一边抬手反复摩挲头上的短发,等到夜明把话说完了,他也跟著叹了一口气:“那还是得继续找啊!找到一枚是一枚。”

说完这话,他又转向了金性坚道:“你放心,我们帮你帮到底。除非眼看著你被天雷劈成灰了,否则我们哪个都不会抛了你不管!”

夜明听了他这一番表白,感觉很不顺耳,简直类似于诅咒,可又知道他是一片赤心,不便挑理,只得偷偷翻了个白眼。而莲玄说完了话,转过身又问夜明:“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看我能干点什么?”

夜明答道:“乱找一气是行不通的,所以接下来我们就是吃饭睡觉,无事可办。”

莲玄盯著夜明,盯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真心想救他的吧?”

“你瞧出我是虚情假意来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像你这样有情有义还有几分人样的妖精,很是少见。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吃饭睡觉,这可是有点……”

他沉吟著没有说完,而夜明也不恼,反而是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心里为他著急,可这不是著急的事情,急也没有用。我现在要去睡了,你自便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了。莲玄目送她出了门,然后附身凑到金性坚耳边低语:“她这些天对你还好吗?”

金性坚微微地“嗯”了一声。

“那还算她有点良心。”

金性坚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是微微一笑。他向来不是什么满面春风好脾气的人,今天对著莲玄连著微笑了两次,莲玄心里便有些发慌,怕他是大限将至,连性情都改变了。

无可奈何地混过了这一天,到了夜间,莲玄在隔壁屋子里也躺下了。抱著一床棉被,他睁著眼睛辗转反侧,同时又被这宅子里的妖气熏得难受——夜明是只妖精,金性坚——虽然他自己不大承认,但是目前看来,也是妖精一流。这二位的真身,一位是宝珠,一位是神石,照理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气味,比那狐狸刺猬之流芬芳了一万倍,但妖精终究是妖精,莲玄这祖祖辈辈以降妖为事业的专业人士,一抽鼻子就能嗅到妖气。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他把鼻子往棉被里蹭了蹭,决定不睡硬睡。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他刚把鼻尖埋进了棉被,这时便僵硬了身体不肯动。房门虽是开了,但是并未见到有人进来,只在下方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莲玄平稳地一呼一吸,同时气沉丹田,把力量运到了四肢百骸。

忽然间,那不请自来的东西自下向上,蹿向了他!

莲玄将棉被向前一扔,随即顺势一滚,滚下了床。扎著马步站稳当了,他看清了那不速之客的真面目——这客人无手无脚,双目猩红放光,竟是一条奇长无比的大蟒蛇!

蟒蛇“咝咝”地吐著信子,直扑向了莲玄。莲玄伸手想要去摸黄符,然而身上只穿著一层单衣,那黄符都留在外衣的口袋里。慌忙一个转身冲向门口,他大喊一声:“来人啊——”

喊完了这三个字,他忽然意识到此地乃是闹市,当即一捂嘴噤了声。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门开了,有人扶著墙壁,姿态僵硬地慢慢走了出来,正是金性坚。

扭过脸望向了莲玄这一边,金性坚不看莲玄,只看那条大蟒蛇。看了几秒钟之后,他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空气奇异的流动起来,流成了一股越来越急的旋风。莲玄知道金性坚这是要施法驱逐那条大蟒蛇,可是凭著金性坚此刻的状态,他哪还有余力去和那蟒蛇一斗?思及至此,莲玄撕下一块衣襟,咬破食指在衣襟上画起血符,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哪知血符画到一半,那大蟒蛇忽然开口说了人话:“金公子?”

旋风慢慢地停了,金性坚收回了手臂:“你是谁?”

大蟒蛇一扭身,在一道白光之中扭成了个高个子青年,莲玄看得清楚,发现此人很是面熟,仔细地再一想,他忍不住问道:“你和齐大帅家里的那个阿弯姑娘,是不是有亲戚关系?”

青年转向他,认认真真地答道:“我就是阿弯。”

莲玄大吃一惊:“你不是女的吗?”

青年依旧是认真的,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想男就男,想女就女。金公子没有对你说过我吗?”

莲玄当即转向金性坚:“他谁啊?”

金性坚不忙著回答,先笨手笨脚地转了身,走回到了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去。摸索著在一把摇椅上坐下了,他这才对跟了进来的莲玄,讲起了那阿弯的来历。原来这阿弯确实是个蛇精,但并不是一条凡蛇。说她天生畸形也罢,说她与众不同也罢,总之她出生之时,乃是一条雌雄兼具的阴阳蛇。这样的一条蟒蛇修炼成精、有了人形,也是时男时女,没个准谱。一百多年前,她偶然结识了金性坚,竟是对这位金公子一见倾心,单恋了他二三十年。而金性坚实在是不能对这条性别不明的大蟒蛇动情,眼看阿弯一片痴心地对待自己,他一边是想逃,一边是感觉过意不去。

于是,思来想去的,金性坚将手中仅存的一枚印章送了她,算是给她留个纪念。而纪念品一出手,金性坚立刻逃之夭夭,溜了个无影无踪。阿弯既找不到他,只能是自嗟自叹,也无心留恋人间了,索性找了一处古老的墓穴钻进去,久久地睡眠了起来。若不是齐大帅的士兵惊动了她,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要睡到哪天才罢。

金性坚这一席话讲完,莲玄旁的没听见去,只双目炯炯的望著那阿弯问道:“你有印章啊?”

阿弯点点头:“有哇!”

莲玄一拍大腿:“太好了!算你救了他的命了!”

然后三言两语的,莲玄向阿弯讲述了金性坚此时的情况。阿弯听了这话,立刻就要走:“那枚印章,被我收起来了,现在正在齐大帅的家里。我去取来给你。”随即她又对著莲玄说道,“你夜里说我是妖精,差点让我没法子继续在齐家安身,所以我今夜过来,本打算杀掉你报仇的。既然你是金公子的好朋友,那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继续活著吧!”

莲玄向她拱了拱手:“哼,那我还应该谢谢你啰?”

阿弯匆匆答道:“不客气。”

莲玄感觉这蛇大模大样,也说不清她是傻,还是坦诚直率。不过此刻这宅子里的人都是有求于她,自己自然也就不能再挑剔人家的言语了。

阿弯并没有察觉到莲玄对自己的腹诽。飞似的一路回到了大帅府,她忍著饥饿,直奔了府后的藏宝库。

所谓藏宝库者,其实乃是一所小院子,院内的几间空房都是门窗坚固,正适合安放齐大帅弄回来的那些古物。院门外也有士兵站岗,但是齐大帅这府邸的戒备太森严了,无论大门小门,都有卫兵,日夜还有巡逻小队来回的走,所以此地站岗的卫兵到了这夜深时候,料想无事,也就悄悄的各找地方打瞌睡去了。

阿弯进了院门,直奔了正房而去。正房的房门是锁著的,她不懂这时代的洋锁头应该怎么撬,于是干脆伸手一攥那大锁,攥得那锁头走了形,“咯嘣”一声,自己弹了开。

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她伸手用力按著自己的胃部——也许是上次睡得实在是太久了,她这一回醒来之后,总是心急火燎地害饿,无论怎么吃都吃不饱。那些精致的菜肴,雪白的米饭馒头,她尽管是成盘子成碗地往嘴里扒,然而吃过之后,腹中依然感觉空虚。

或许她天生就不是吃这些东西果腹的,人类的菜肴再好,她吃进嘴里,终究还是没滋味。

蹑手蹑脚地走进一只大陶罐前,她弯腰伸手向内,从里面摸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布包打开来,里面躺著白白的一枚小印章,瞧著很不起眼。这件东西,她留著也是没意思,要说它是感情的纪念,那她睡了这么上百年,也把那段感情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把布包往怀里一揣,她转身要走。然而转身刚出房门,她忽见前方走来了一名士兵。那士兵懒洋洋的扛著步枪,人在院门口晃著,仿佛只是想向内窥视一眼,冷不防地瞧见了阿弯,他也是吓了一跳:“哟,谁?”

说完这话,他端起步枪做了个瞄准的架势,同时一步步向内逼近。阿弯愣愣地看著他,也傻了眼。

士兵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阿弯的面容:“哎?你不是大帅身边那个姑娘吗?”

阿弯呆呆地看著他,一时间没了主意。

士兵又道:“不管你是谁,反正这地方是不许外人来的。你既然来了,那我也没法子,只好押了你去见大帅了。有话你对大帅说去吧!”

话音落下,他放下步枪,伸手就过来拽阿弯。阿弯向后一躲,同时嗅到了这人身上浓烈的活物气味。

她再怎么修炼,身上始终还是残留著一点蛇性。

她爱吃活的。

士兵第二次出了手,这回终于抓住了她的腕子。借著月光抬了头,士兵瞧见她惨白著一张脸,嘴唇蠕动著,大口吞咽唾沫。瞳孔中忽然有光一轮,她的瞳孔变成了狭长形状。

下一秒,她猛地缠上那士兵的身体,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以著人类的形象,她无法完整地吞下猎物,只能抓紧时间吸血吃肉。上气不接下气地疯狂吮吸著血液,她正是感觉满足,却不料院门外忽然亮起了电灯。

几名壮汉手里抬著什么,一路呐喊著冲向了她。她受不得这样的强光,当即抬手一捂眼睛。然而就在短暂的光明与黑暗中,壮汉已经将抬著的铁笼直扣下来,把她牢牢地扣在了原地。她下意识地要向外冲,可在皮肤触碰到铁笼的一刹那间,烧灼般的剧痛让她惨叫一声,又退了回去。

这一回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铁笼上粘贴著的黄色纸符。

是莲玄留下来的纸符。

黄色纸符之外,有人缓缓走了过来,是齐大帅。

五 最好的人

距离著铁笼一米多远,齐大帅站住了。

周围的电灯马灯一起放了光,照亮了齐大帅与她。背著手看著她,齐大帅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真不爱信那个法师说的话。”

阿弯盯著齐大帅,知道自己是犯了错又被人捉了住。人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是犯了这人间的法,但她实在是饿得慌,她以为自己可以偷著吃。

偷著吃,然而还是被捉住了,她嗫嚅著张了张嘴,想要向齐大帅认个错。不让吃人,那她以后不吃就是了。她想这事情是好商量的,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

这时,齐大帅又开了口:“不爱信,可又觉得人家也不应该是平白无故地冤枉你,我就略施小计,预备下了这个笼子。我想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你干的,我这笼子预备了一万年,也碰不到你一根毫毛。没想到啊……”

齐大帅摇了摇头:“阿弯,你骗了我,你不是个好姑娘。”

阿弯试探著要从那笼子栅栏里伸手,可是那纸符像是一团火,烧得笼子都是灼热无比,把她牢牢地困在了笼中。

“不是的!”她对著齐大帅说话,“我没有害过你。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齐大帅冷笑了一声:“阿弯,你今天不害我,不代表你明天不害我。我还想问一句,你既是个吃人的妖精,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你我相识一场,总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阿弯问道:“你真的想看吗?”

齐大帅答道:“想看。”

阿弯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他,那么现在为了表示歉意,决定听他的话——他想看,自己就让他看。

一道白光包裹了阿弯,渐次膨胀开来,又缓缓地消失。光芒散尽之后,院内的人——包括齐大帅——一起惊叫著后退了十来步。

因为笼中的阿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红相间的巨蟒!巨蟒对著齐大帅歪歪头,意思是让他好好地看看自己,可齐大帅回应给她的,先是一串鬼哭狼嚎,随即便是连滚带爬地往院子外跑,且跑且道:“找火油!烧死她!快啊!”

齐大帅一逃,院内众人也哄然而散。阿弯见状,当即将蛇身扭绞著盘旋紧缩,从一人多高的一大盘蟒蛇,缩成了指头粗细的一条小花蛇。贴著地皮从栏杆缝隙中爬了出去,她下意识地要去追齐大帅,可是转念一想,金性坚那边还在等著自己这枚印章救命,便临时扭头,飞快地游动而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天还没亮,阿弯已经重新出现在了金性坚面前。

这回陪著金性坚见了她的人,除了莲玄之外,还有夜明。

夜明和莲玄对待阿弯,真是热情极了,恨不得一拥而上,从她手中将那枚印章硬抠出来。阿弯被这样两个人围著,显然也是有点发慌,当即把那印章往莲玄手里一塞:“我就只有这一个,现在还给他。”

夜明把印章抢过来看了看,然后递还给了莲玄,又对著阿弯笑道:“小妹妹——”叫过这三个字后,她觉著有点违心,就换了称呼,“大妹妹,你这回是帮了他大忙。听说你先前很喜欢他,那等他度过了这一劫之后,一定对你以身相许,报你的恩情。”

金性坚听了这话,登时浑身一起动了动,而阿弯看了他一眼,却是摇头答道:“我不要他报答我,更不要他以身相许。我不想和他过日子了。”

夜明以著一副老姐姐的心肠,满以为这回可以把金性坚推销出去了,没想到阿弯也不肯收他,不禁问道:“怎么?你又有新的爱人了吗?”

阿弯听了这话,不禁皱起了眉毛,垂眼对著地面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爱不爱他,但是他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我做蛇的时候,蛇们说我是怪物,不肯和我交朋友;我做人的时候,人们嫌我古怪,也都不喜欢我。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不管我怎么著,他都说我好,见了我就笑。”

夜明问道:“这个人确实待你很好,他是谁呢?”

阿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是齐大帅。”

夜明在夜探大帅府时,曾经偷偷瞻仰过齐大帅的尊容,回想起来,就只记得这人膀大腰圆,翘著两撇小胡子,真是相当的不俊俏。

“他呀……”夜明有点不赞成,不过人家爱人家的,轮不到她来饶舌,她便只把话往好里说,“是还不错。”

阿弯继续说道:“可是他被我吓跑了,还要点火烧死我。”

话到这里,她把自己今夜的所作所为讲述了一遍。金性坚和莲玄听著,都觉著没法子,唯有夜明说道:“那你是不是真的爱他呢?”

阿弯困惑的抬了头:“我不知道,反正,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有多愿意?让你为了他,从此不吃活物不杀生,只吃人类的饮食,你肯吗?”

阿弯垂下眼帘,这回沉吟了许久,终于一点头:“我愿意。人类的饮食,我只不过是吃得不大饱而已,不饱就不饱吧!”

“说不许吃,就真的一点都不许吃,你做得到?”

阿弯点了头:“做得到。”

夜明笑道:“那你就把方才对我说的这一番话,原样去讲给齐大帅听吧!他若是不嫌你是妖精,愿意继续和你一起过日子,那我这里就提前恭喜你。他若是依然怕你,你也不要吓唬他,走就是了。我们本来和人类就不是同族,人妖殊途四个字,你一定也常听说吧。”

阿弯听到这里,冒冒失失的,转身就跑出去了。

阿弯一口气,走回了大帅府。

这个时候,天就已经是大亮了。她这回长了心眼,并不公然地往府里闯,而是远远地站在街角先张望,结果就见府门内外乱哄哄的人来人往,连著三辆大卡车停在路边,士兵们正押了工人,往那卡车上运送后院藏宝库里的古物。一名军官从外面跑到府门口,大声的向内问了句什么话,府内有人跑了出来,大声答道:“卡车不跟著大帅走,单往火车站开。大帅说了,这回打完了仗也不回来了,这些东西用火车直接往北运!”

阿弯认得那个人,他是常跟著齐大帅的阮副官。

阮副官说完这句话,急急地跳上了卡车车厢里。三辆卡车满载了古物,上头又用帆布苫盖了,然后便络绎地发动,驶上了大街。而这些人和车一走,齐府门前骤然冷落了起来,不但无人出入,甚至连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了。阿弯摸不清头脑,便转身又往那齐府后头的小门绕。

绕到一半,她遇到了几名在街边看热闹的闲人,闲人正在谈论著齐大帅,她听见了,便走去问道:“请问,大帅府里,怎么走了好多人?”

闲人答道:“这个齐大帅,上战场去啦!”

阿弯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上的?”

“天没亮的时候,这府里就热闹起来了,说是北边忽然开了战,齐大帅直接奔战场去了。”

“北边……是什么地方啊?”

“那谁知道!你买份报纸瞧瞧吧,上头肯定写著呢!”

阿弯听了这话,转身又跑了。一路扑通扑通地跑到大街上,她揪住个刚领了报纸上街来卖的小孩子,花两个铜子儿买了一份晨报。

晨报上果然有齐大帅的名字——齐大帅的军队在徐州吃了大败仗。

“徐州……”阿弯记忆著这个地名,一边记著,一边咽口水,她又饿了,饿得简直要恼火起来,不是恼别人,是恼自己。哪有自己这样馋嘴大肚皮的蛇?蛇里没有这样的,人里也没有这样的,她想自己果然是个讨人嫌的东西。

一边恨著自己,阿弯一边跑去了火车站。火车是什么,她已经知道了,火车怎么坐,她也相信自己能够搞清楚。反正她要去徐州,就算火车不肯载她,那她走也要走过去。

阿弯坐上了火车。

火车开了一段路,忽然就停了,说是铁轨被炮弹炸断,前头已经没有了路。阿弯随著旅客下了火车,自己看准了方向,开始步行。

连著走了三天后,她听见了枪炮声。

这时,她路过的村庄里已经看不见百姓了,据说是为了躲避战火,全都逃了。没有人,也没有食物,她从地洞里掏了几只田鼠出来,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吃。今天她能吃了这活鼠,明天就能又吃起活人。要是这样的话,自己还来找齐大帅做什么?专为了来吓唬他吗?

这样一想,她就决定再忍一忍,横竖她不是平凡的生灵,总不会轻易地饿死。

又走了一天多,这日凌晨,在两座村庄之间,她见识到了真正的战火。

炮弹在空中穿梭似的嗖嗖的飞,落了地便要爆出一声轰天的巨响。她怕了,慌不择路地乱跑,忽见前方活动著许多士兵,那士兵穿著灰衣,很像齐大帅的部下,她便迈开大步猛冲了过去。前方的情景越来越清晰了,她忽然瞧见那帮士兵里头站著个挺胸叠肚的壮汉,壮汉翘著两撇小胡须,正是齐大帅!

这足以证明她这一趟没有白白的奔波。欢天喜地的冲向齐大帅,她正要大喊出声,忽然,她听见头顶传来了吱溜溜一声锐响。一边狂奔一边抬起头,她看到了一枚炮弹劈空而飞,直飞向了齐大帅的方向。

炮弹是很厉害的,是能把土地炸开花的,她知道。

于是她发了疯似的向前疾冲几大步,然后纵身一跃,扑向了齐大帅。

在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过后,齐大帅仰卧在地上,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手脚是瘫痪的。

直过了好一阵子,知觉才慢慢地恢复了。他看见了光,听见了声,还能抬起双手,推开了身上这具沉重的躯体。一点一点地翻身坐起来,他看著面前这张脸孔,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阿弯,你怎么来了?”

阿弯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周身也不觉得疼痛,只是没有力气,不能动弹。转动眼睛望向了齐大帅,她忽然发现齐大帅的一侧胡子梢遭了火燎,已然焦了,瞧著十分滑稽,就忍不住一笑。

笑过之后,她轻声开了口:“我是想来告诉你,吃人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吃了。”

齐大帅瞪著眼睛看著她——看著她,也看著她身下漫出来的血泊。

“就为说这个?”他喃喃地问。

阿弯想了想,又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虽然是妖精,但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我,也别烧我。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你要是还喜欢我,我就继续跟著你,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走。”

说完这话,她直勾勾地盯著齐大帅,等了片刻之后,她见齐大帅单是瞪著自己,不说话,便小声说道:“我知道了。”

然后她作势要翻身起来:“那我走啦。”

她翻了一次身,没起来,翻了第二次身,还没起来。她自己纳了闷,不知道怎么会忽然没了力气。抬头再去看齐大帅,她看见齐大帅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于是伸了手去摸。

她摸到了齐大帅的眼泪,也摸了齐大帅半脸的鲜血。

齐大帅握住了她的手,忽然把嘴一咧。

他本来就不是美男子,如今这么一咧嘴,更丑了。眼泪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冲出沟渠,他带著哭腔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不错,愿意跟我过日子了?”

阿弯点了点头。

齐大帅的嘴越咧越大,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音,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又道:“你要不是个妖精就好了,你觉得我不错,我也觉得你不错……你要不是个妖精就好了……”

阿弯好奇的看著齐大帅,问他:“你是在为了我哭吗?”

齐大帅把她的手捂在脸上,深深的弯下了腰:“你个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我还不哭?”

阿弯闭了闭眼睛,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冷,但是很奇异的,并不悲伤恐惧,眼睛盯著齐大帅那张丑脸,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来没有人为我哭过……你真是对我好……”

她也不疼,也不怕,只是眼皮沉重,睫毛忽闪忽闪地要合下去。合下去就合下去吧,横竖齐大帅也不好看。身体摇摇晃晃地漂浮了起来,她也没办法,她也很遗憾——是啊,自己不是个妖精就好了,自己是个人就好了。

阿弯一直是个糊里糊涂的妖精,出身不可考,寿命不可考,一切都不可考,似乎一直就只是活著而已,天上地下,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临咽气的时候,她听见了齐大帅的哭声,心中先是很知足,随即却又紧张起来,怕自己会在死后恢复蛇身,吓坏了齐大帅。

她很紧张,甚至想挣扎著从齐大帅身边爬开。可是手脚已经都冰凉的不听了使唤。于是半睁著眼睛看著齐大帅,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走……你怕……”

说完这话,她终于力不能支,闭了眼睛。

最后一口气缓缓地呼出来,她听见齐大帅哭哭啼啼地告诉自己:“我不走,我不怕。”

这话是她生平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话;这人也是她生平所遇过的,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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