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忘川 · 上 第一章 长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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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离开风陵渡的她坐在孤舟上,怀里抱著那把绯红色的剑,沉默地回望著滔滔黄河另一边的故居,心中却隐隐明白那恐怕是最后的遥望——江湖一入深如海,此后,她和往日便隔了比黄河更宽广的河流,永远不能再返回。

多年前那个漆黑漫长的夜里,也是下著和今夜一样的雨。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是那样冷,那样密,那样萧瑟和飘摇,彷佛要冻彻逆旅里每一个孤客的骨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和炉火的温暖。

在那个没有月亮的雨夜,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子从黑夜里走来,穿过沧浪之风,黄河之水,来到了她孤独地成长到十六岁的封闭的小天地里。

「承蒙石前辈召唤,在下特来此处,带回血薇。」

那个穿著白衣的贵公子在轮椅前弯腰,恭恭敬敬地对其姑姑行礼——而她远远地躲在风后祠的黑暗里,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袖中的剑猛然震了一下。

「说话倒是客气,和你父亲一样……咳咳,当年,楼里所有人都恨我,只有……只有他对我还彬彬有礼。」姑姑似是对他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语气却并不客气,咳嗽著,「好了,废话不说了,让我看一看信物吧!」

「是。」那位公子又躬身行了一礼,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一翻。

月光下,有一抹光华一闪而过。握在修长手指间的是一把淡青色的刀——只见一抹碧色横空而出,浅浅映照著他的白衣,如同洒下了梦幻般的霜华。

那一瞬,她站在远远的黑暗里,只觉袖中之剑也起了一阵战栗的回应!

「夕影刀!」姑姑坐在轮椅上,古井一样的双瞳忽然亮了一亮,似乎有什么记忆瞬间照亮了枯槁的内心。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那一把刀,却不敢落下,只是凭空遥遥地摸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物是人非。夕影犹在,江湖上却早已不见昔年的人中之龙。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姑姑将视线从夕影刀上移开,叹息,「自从萧逝水创建听雪楼以来,咳咳,如今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楼中五易其主……兴盛衰败,起起伏伏,到了你这一代,局面已经变得尤其艰难。」

「是,」贵公子微微躬身,「晚辈惭愧。」

「这不怪你,比起创业来,守业更难。」姑姑摇了摇头,「所以,我决定将血薇送还给你,助你重振听雪楼,咳咳……以报当年楼主和靖姑娘之恩。」

「夕影已经在此,」贵公子恭谨地开口,「请问血薇何在?」

姑姑坐在轮椅上,击掌,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阿微!」

她战栗了一下,从风后祠里走了出来,抱著那把剑,低著头走向了他。当她出现在眼帘中时,他一直深深地看著她,一瞬不瞬,目光亮如星辰,却深沉如墨——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瞳子的更深处,居然还有另一对瞳子。

那,就是传说中的重瞳?

然而,如果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并没有看她,只是凝视著她手里捧著的那一把剑,眼神不易觉察地微微变幻,难抑激动,却又深深克制。

「这就是血薇?」他问。

「是的。」姑姑咳嗽著,用复杂的表情看著她怀里的那把剑,「我离开楼里的时候,一念之差,带走了它……可是,你们何尝知道,咳咳,我带走血薇,并不是想独占它。」她叹了口气,「我只是,为了不让血薇失传。」

「失传?」贵公子微微有些惊愕,「难道血薇剑谱,竟尚存于世?」

「是。你们应该也知道,靖姑娘……咳咳,靖姑娘曾经对我很好。」姑姑咳嗽著,用复杂的语气追忆往昔,「甚至……咳咳,甚至还教过我武功……当靖姑娘去世后,血薇一脉,世上便只剩下了我这么半个传人。」

「真的?我还以为血薇剑谱已经失传!」那个贵公子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失声道,「没想到前辈您居然还替靖姑娘保留了这一脉武学!这真是……真是……」

「你很开心吧?新楼主,这是一份意外的大礼。」姑姑笑了起来,看著这个温良如玉的年轻人,「是的,我让你来迎回听雪楼的,不止是血薇剑,还有一个人。阿微传承了我全部的武学,咳咳……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薇剑谱继承者。」

「是吗?」他终于看向了她,眼神灼灼,似看著无价的珍宝。

「咳咳……也不是我一个人教出来的。咳咳,」姑姑抬起手,将她推向了那个贵公子,咳嗽著,「我毕生的心血,都在这里了。带她走吧……她会为你所用。」

她一颤,抱著那把绯红色的剑,缓缓走向他,眼睛里饱含著不安,却义无反顾——就像是一个人踏著薄薄的冰层往前走,虽然不知道在哪一步会掉下去,却还是一直往前走去,一步,又一步。直到坠入地狱。

自从五岁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终将有这一天。这些年来,她接受的全部训练,其实都是为了配得上这把「血薇」。而如今,随著姑姑的病危,这一天终于是到来了。

她走到他面前,停住,下意识地握紧那把剑。

彷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恐惧,手中的血薇忽地铮然弹出!一寸光寒出鞘,顿时映得整个暗夜生辉。她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手指一转,按在了剑柄上,正准备将那把有灵性的剑按回吞口——

然而,就在那个剎那,对方忽然动了。

「这样的绝世清锋,」那个人似是情不自禁地赞叹,伸过手,竟是想去拔出血薇一观,「今日终得一见,真是——」

「别碰我的剑!」她想也不想地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下沉、手指上扬,将手中的剑一横,唰的一声连鞘击向对方左肩,动作迅捷如电。

一出手她就有些后悔了,知道这一击如果打得实了,对方的肩胛骨便会立刻粉碎。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忽地反击,那个人轻轻啊了一声,身体后仰,也是瞬地抬起手来挡——然而暗夜里,她一剑刺出,剑势还在中途,却旋即变幻。剑虽未出鞘,但剑芒透体而出,在漆黑中绽放出淡淡光华,一道道逼人而来,凌厉夺目!

「血薇香影!」那个人失声惊呼。

只听唰的一声,血薇剑击中了一物,猛然一震,停住。

她心中一惊,定睛看去,只见那个白衣年轻公子毫发无伤,手里握著一把青鲨皮的短刀,在千钧一发之际,正抵在血薇的剑鞘上——他的出手也是快如闪电,她虽先发,却不能占得先机。

刀剑都尚未出鞘,然而黑暗里却似有千万道的锋芒,相对沉默。

「这是……骖龙四式?」贵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审视著她——这个才十六岁的纤细少女,竟然身负深不见底的武学传承,令人震惊。直到这一刻,他的目光才终于从血薇剑转移到了剑的主人身上,深深凝视著月下抱剑而立的少女。

她握著血薇,和自己对峙,眼神凛然,如同即将铮然出鞘的剑,耳边一对坠子如同盈盈春水,照彻长夜。

那一瞬间,他心里一震,竟略微地失神。

「阿微!」姑姑出声喝止,声音严厉,「你做什么!退下!」

她握著血薇的手一颤,眼里的锋芒猛然收敛,如同剑鞘迅速封住了剑芒。她垂下头去,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身上逼人而来的剑气顿时消失。

「不许对萧公子无礼!」姑姑咳嗽著,拍著轮椅的扶手,厉声训斥,「我早就对你说过,咳咳……这一生,你永远不得对听雪楼主拔剑!你……你难道就忘了吗?」

「阿微不敢忘。」她低头斜觑了他一眼,嗫嚅著,「我没有……没有对他拔剑啊!」

——是的,血薇尚在鞘中,并未拔出。

那个萧公子看了看她,眼里忍不住有一丝笑意掠过。这个倔强坚忍的小姑娘,竟然也有这样半耍赖的时候?

「狡辩!」姑姑却出乎意料地盛怒,「给我跪下!」

看到长者真的动怒,萧公子连忙上前打圆场:「是在下不好。一看到血薇剑就失了神——这样的绝世神兵,从来不是随随便便给人看的,是在下冒失了。」

听到他居然为自己求情,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戒备和敌意略微缓了一缓,却还是抱著剑,走到轮椅前单膝跪下,双手托起剑递给姑姑。垂死的老人用尽了力气,伸手从她手里将那把血薇拿了起来。

「啪」的一声重响,忽地倒转剑柄,重重拍在了她的肩上!

这一击很重,她颤了下,如平日那样咬牙硬忍。

「抬起头来!看到这个人了吗?」姑姑厉声,抬起手,指著身侧白衣如雪的萧公子,一字一顿,「这就是我说过的你要毕生效忠的人,给我……咳咳,给我好好地记住了!」

「是。」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阿微,我很快就要死了……」姑姑的声音枯涩而严厉,论及生死,却并没有半分的畏惧,只是咳嗽著,「从此你要听他的话,一如听我的话!咳咳,用血薇守护听雪楼,毕生不得对其拔剑!记……记住了吗?发誓!」

「记住了。」她的声音越发轻微,「若有违反,天诛地灭。」

「那就好……」姑姑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微弱下去,一字一句地交代,「我养了你十六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咳咳……好了,你跟著萧公子去听雪楼吧。」

她微微颤了一下。就在今夜?在这乍一见面的黑夜里,她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跟随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知道姑姑的性格冷酷决绝,但在这样的生离死别之际,竟然也不予一丝的温暖留恋!

「快去!」血薇剑再一次重重地抽打在她的肩膀上,毫不留情。

「是!」她猛然一震,站了起来。姑姑将血薇扔到她的怀里,抬手指著一边的年轻人,眼神冷酷:「去他那里,用你的一生守住对我的誓言!」

她战栗了一下,握紧血薇,转身走向了那个人。

「请问姑娘芳名?」那位萧公子看著抱著剑走向自己的少女,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如同一个绝世的剑客在期待一柄绝世的利剑。她沉默不语,倔强地不想回答这个人的话,彷佛只要一开口,便会和面前这个人结下无法理清的纠葛。

「苏微。」轮椅上的姑姑替她回答,「是苏,咳咳,不是舒。」

「血薇的薇吗?」他又问。

「不,」轮椅上的姑姑回答,「是微笑的微。」

「苏微,好名字。」那个贵公子笑了一笑,转过头对她行了一个礼,道,「在下姓萧,名南,表字停云,来自洛阳,今晚特意来此迎接苏姑娘去听雪楼——」

「……」十几年来,与世隔绝的她从未和师父之外的其他男子说过话,此刻定定看著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然而他却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如同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血薇的主人,欢迎归来。从此,我们就并肩作战了!」

并肩作战?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僵硬著,有些抵触。

那个贵公子深深地看著她,眼神专注,瞳子黑得看不见底,似乎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走。那种眼神,就像是看著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样,令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女心里忍不住微微一颤。

后来,她回想著,觉得自己就是在这一眼里,被他眼中那种安静专注、深不见底的黑色所打动——然而她却不知道,他用那种眼神看著的,到底是她,还是那把血薇剑。

她并不知道,这最初的困扰,竟然会在日后成为她最大的心魔。

「咳咳,阿微的性格比较内向,又倔。能吃苦,重然诺,轻生死。咳咳……刚极易折,情深不寿。」轮椅上的姑姑微微咳嗽著,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起来,很像那个人啊……你要多担待一些啊。」

「是。」萧停云颔首,「晚辈谨记在心。」

「唉,幸亏你的性格不像楼主,要温和圆融多了……毕竟是南楚的儿子。」姑姑叹息般地低声道,「否则,刀剑锋芒相对,迟早是有折断的一天。」

姑姑忽然抬起枯瘦的手,一边一个握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手腕,用力而颤抖:「听著!今天是你们第一次相遇,就令刀剑相见,这并不是吉兆……咳咳。日后无论再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千万记住……不可以再度重演今日之事!」

「是。阿微谨遵教诲,」她低下了头,「这一生,虽死亦不对听雪楼主拔剑!」

「好,好……有什么话,要及时告诉对方,不可以存在心里。不可以相互猜忌,更不可以自相残杀。」姑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不肯放开他们的手,「江湖险恶……你们……咳咳,你们要相互倚靠。刀和剑,必须指向同一个方向!」

「是。」他和她同时轻声回答。

「那就好……」轮椅上的姑姑看著他们,叹息,「要知道,当你们握住了夕影和血薇之后,在这个世上,就永远没有人能杀得了你们……除非、咳咳,除非你们自己。」

「去……去吧。」姑姑咳嗽著,推开了她的手,最后看了这个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一眼,「阿微,此后……咳咳,此后你的天地广大——快走,不要回头!」

苏微咬了咬牙,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您多保重。」

然后,她握紧了血薇,站起身,掉头离开。

寒风呼啸,眼前黑夜一片,无尽的黄河水在没有月色的夜里滔滔而去。风吹起她的长发,摩擦著面颊,眼角似乎有细微的泪珠,在风里凝结成冰。她一步一步走向风陵渡,有一艘船无声无息地停靠在那里,等待著他们的离开。

背后传来姑姑微弱的喃喃,不知道是对虚空里的哪一个影子说著最后的话:「楼主……血薇,我还给你了,人,我也还给你了……我,终于不欠听雪楼任何东西。」

随著最后一声叹息,身体内凝聚的那一口气彷佛忽然消散了,老人的身体往后一倾,靠上了轮椅,安然而松弛,渐渐闭上了眼睛。

「石前辈!」萧停云失声惊呼,飞奔到轮椅前查看。然而,她却紧握著血薇站在夜色里,全身微微战栗,却没有回头。

「我们走吧,别耽误了时间。」停顿了片刻,少女握著血薇,微微仰起头看著苍穹,用冷淡而克制的声音道。

「快过来看看吧!」他抬起头看著她,「你姑姑……她去世了!」

「人死如灯灭。那就找个人好好入殓她就是了。」她用力握著剑,一直地往前走,不回头看一眼背后轮椅上死去的老人,语气微微发抖,「你会好好安葬她的,对吧?她对我说过,不需要归葬故土,就埋在风陵渡旁好了。」

那个孤独的少女站在苍穹之下,身姿挺拔如剑。

那一刻,听雪楼的主人凝望著她的身影,不由得心中震动——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女子。姑姑让她不要回头,她就真的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曾回头!这种决绝,就如刚极则折的剑,既夺目也令人凛然。

将这样一把剑握在手里,他,能有信心保证自己不被所伤吗?

「好,我们走。」他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将轮椅上的老人的尸体推回了房间,轻轻掩上了门,「天亮后我会派下属来收殓石前辈的遗体,你不必担心这些。」

然而,她没有再说话,早已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到了船头。

暗夜里,黄河之水滔滔而来,响彻天地。她握著血薇剑,用力到全身微微颤抖。第一次离开风陵渡的她坐在孤舟上,怀里抱著那把绯红色的剑,沉默地回望著滔滔黄河另一边的故居,心中却隐隐明白那恐怕是最后的遥望——江湖一入深如海,此后,她和往日便隔了比黄河更宽广的河流,永远不能再返回。

今日之后,陪伴她的,便唯有这把剑。

「不必难过。此后,听雪楼就是你的家了。」他站在她身后,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轻而温柔,「血薇的主人,二十多年了,所有人都在等待你的到来。」

他的手是温暖而干净的,稳定,不可动摇。

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分一分温暖起来,却止不住警惕地战栗,如同十六岁少女第一次看到全新世间的那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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