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忘川 · 上 第九章 玉雕师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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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生下来到现在,有谁曾经认真地倾听过、在意过我的想法?事实上,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成为那个人,但我毕竟是我,和你们追随过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个人。」

这醉酒的一夜,似乎特别长。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明媚,树影婆娑,有鸟在啼,声音曼妙空灵,令人听了心头清凉。他努力睁开了一下眼睛,又旋即闭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无比。头也在剧烈地疼痛,宿醉后的沉沉肉身彷佛被刀割裂。口中又干又苦,他挣扎著,摸索抓住了床沿,想要站起身喝水。

忽然间,他混沌的脑子里掠过一道光——怎么?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竹楼?是谁替自己付了账,扶自己回来的?

「尹璧泽……」他喃喃,「又是你这个家伙多管闲事?」

然而旁边没有人回答他,一只手拿了一块湿润的布巾,替他擦拭著胸口上呕吐的残痕,动作有些粗鲁生硬,几乎将他胸口当作搓衣板。

「滚。」他闭著眼睛,吐著酒气喃喃,「别……别管我!」

他胡乱挥著手,然而那个家伙躲闪灵便,居然一次也没打到。

「再躺一会儿吧。」有个声音说,「你的脸色好差,不要急著起来。」

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他的动作却忽然静止了片刻,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开眼,冷冷:「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苏微笑了笑:「我送你回来的。你喝得太多了,吐了我一身。还有,」顿了顿,她指了指门口,「我没有钥匙,只能扭断了门锁才把你扶进来。不要见怪。」

原重楼哦了一声,依旧是闭著眼睛,冷冷道:「好大手劲。」

她有些窘迫,没有回答,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扭断门锁的事情,然而她刚继续擦了一下他的衣襟,原重楼接著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住手!」

苏微停住了手,将布巾拿开,发现他苍白的胸口已经红了一大片。

「疼死了……」他倒吸著冷气,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微一愕。

「我说,你怎么付的酒钱?」原重楼看著她,「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冷哼了一声:「没付钱,吃了霸王餐。」

「什么?」原重楼一震,终于认真看了她一眼。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脸色越发苍白,然而嘴唇却越发反常地红,简直如同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有摆夷人的血统,他的侧脸轮廓鲜明,眸子里有汉人没有的深碧色,冷然。

苏微看得一眼,竟然愣了一下:这个男子好生妖异,虽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气场竟不比江湖上那些内外兼修的高手逊色半分。

「呵,阿蕉的老爸可不好惹,是腾冲有名的地头蛇。而且她还有两个哥哥,惹恼了,杀人越货都是有的,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原重楼带著审视的意味看著她,饶有趣味,「而你居然在她家白吃饭不给钱,还能活著出来?」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将手巾在铜盆里拧干,给他递过去。然而他凝视著她的手,停顿了一瞬,眼神微微一变。

「一般女子的手,绝对不会在掌丘和关节处有老茧——你果然是个会武功的人。」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集市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才替孟密挡了一下,免得他送了性命——看来阿蕉一家,也是这样被你摆平的?」

苏微又笑了一笑,把手巾递过来:「先擦一下脸。」

「哈!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吗?你以为你是谁?随随便便就闯到我家来对我指手画脚?」原重楼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指著门外,忽然大声叫骂,「给我滚出去!」

她愣了一下,看著忽然翻脸的人,不知道哪里又不对头了。

「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房子,不欢迎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冷然不留情,「再不滚出去,别怪我不客气了!」

然而,苏微看著戳到面前的那只手,脸色略微白了一白——那只手修长而苍白,完全是不会武功的书生类型的手,伶仃的腕骨上赫然有一道巨大的刀疤,割断肌肉和经脉。多年后虽然愈合,却依然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

她心中一痛,刚刚冒起的怒火瞬间熄灭了。

「好,我就走,绝不会赖在这里。」她安抚面前情绪激动的人,「不过你昨天喝得太多,跌倒时又撞到了头,我怕……」

「怕怎样?滚滚滚!」他却不耐烦起来,挥著手,毫不客气地把她往外推。苏微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脚跟磕在门坎上,几乎跌倒。

「我只是怕你一激动又会……」她一边抬起双臂挡著他推搡的手,一边辩解——然而,来不及说完,那个一个劲往外撵人的家伙宿醉未醒,却自己在门坎上绊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站不稳,一头正正撞上了门楣,发出一声闷响,眼前顿时一黑。

「……晕倒。」苏微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及时扶住了他,不禁哑然。

怀里的这个人个子虽然高,却很瘦,轻得令人意外,支离的锁骨硌到了她的肩膀,单薄得如同一片叶子。苏微叹了口气,在浓重的酒气里将这个男人搀扶回了房间里,替他盖上被子——她低下头,拿起他的右手,定定地看著那一道狰狞的伤疤。

是的,她认出了他。这个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

这些年来,她杀戮已多。死者沉默,不能诉说他们的痛苦和不甘,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活的。那一道刀疤,就是活生生的控诉,刺目惊心。

天赋出众,二十岁便在滇南这个玉都成为大师,这个人本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在午夜买醉、拖著残废的手雕刻木头糊口的废人!血薇夕影,天下利器,可刀剑之下,却轻易碎裂了一个无辜者的人生。

她看著他的手,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被重新封了穴,但碧蚕之毒还是在缓慢地扩散。她也将失去自己的手了……

这,就是报应吗?

原重楼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还是头痛欲裂,还是口中又干又苦,头很重,隐隐作痛,似乎包扎著什么东西。然而,当他想挣扎著撑起身去倒茶的时候,忽然发现身体不能动——从肩部以下一片麻木,拼尽全力,竟然连抬手都做不到!

「你渴了吗?」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听到有人问话。

原重楼回过头,一眼看到了窗边的女子,一惊一怒,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快放开我!」

「不要激动,」苏微叹了口气,端过了一杯水来,「你的头撞伤了,脑里有些瘀血,我去采了一点草药,给你敷好了——怕你一醒来又乱动,造成更大的伤,只能先点了你的穴道。对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原重楼怒极,转过头去不碰那杯水:「滚!」

「我自然会滚,但也得等你略微好一些,」苏微却并没有生气,只是拿起了那一杯水,「宿醉醒后的人,一定会口渴得要命——真不喝吗?不喝我就倒掉了。」

她刚将水杯挪开,却见那人瞬地转过头来:「拿过来!」

她笑了笑,便应声过去扶起了他,将水杯递到了唇边。

「滇红哪里是这种泡法!」一口气饮干,原重楼吐出牙齿间塞满的茶末儿,恨恨道,「你这种三脚猫的泡茶功夫,真是白白浪费了这茶王树上采来的茶叶!」

被兜头这么一骂,苏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为所有茶叶都一个泡法。」

「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对牛弹琴!」原重楼眉间却是讥诮,似乎又懒得再和她多计较这些,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苏微看著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从小到大,她接触的男子并不多。师父和停云都是高贵典雅的男子,矜持内敛,虽有悲喜却声色不动。所以她对他们虽然仰慕,却也不敢过分亲昵。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惫懒无赖之徒,敞著衣襟,嬉笑怒骂,说话尖酸刻薄,简直每说一句话她就有抽他一巴掌的冲动。

若不是看在当年……她叹了口气,将茶盏收起。

原重楼只是躺在榻上冷冷看著,半晌忽地道:「我说,你为啥还赖著不走?昨夜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如果我对姑娘你做过什么,就当是我酒后无德罢了——反正我家贫如洗,也没有什么钱给你。」

「啊?」苏微有些错愕,「你没做什么呀。」

「哦,原来我什么都没做?那就更不明白了,」原重楼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带著讥讽的表情,认真地问,「既然我昨夜没有占你便宜,姑娘又何必留在这里不肯走,还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样?你和我有啥关系,干吗非要赖著不走?」

「你……」苏微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怒意涌起,「谁赖著不走了?」

「你看,我是一个家徒四壁的酒鬼,靠著刻一点烂木头换点钱生活,除了一张脸还长得不错之外,毫无长处,」他用尖刻的声音评价著自己,毫无羞愧之意,「腾冲这儿的姑娘们倾慕我俊俏,有时候也会来这里春风一度,顺路帮我付了酒钱,但从没有一个会像你这样赖著不走的。」

「啊?」苏微茫然地听著——这个人用奇特的颓废表情和自暴自弃的语气,说著一种她完全不了解的生活,让她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接下面的话。

「……姑娘你长得不错,又有一身杀人越货的好本事,走到哪儿都是个吃得开的人物,居然也能看上在下?倒是稀奇,」他微微冷笑,身体虽不能动,语言却比刀尖更锋利,「我还以为是我昨晚醉了非礼过姑娘呢,原来是喝得烂醉力不从心——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还有几分姿色,要赖在这里非我不嫁?」

苏微本来想定了不和这个人计较生气,但毕竟是女子,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拍桌子,怒叱:「胡说八道!谁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就给我滚。」他一字一句地火上浇油,「别烦我了!真贱!」

「你说什么?」她被他的最后一个字激起了怒气,瞬地一伸手,居然将他从床上直直提了起来,怒叱,「再说一句试试看?」

苏微身形单薄,容颜清丽,谁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腕力,竟然能轻易地提起一个男人。他只觉得眼前一晃,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几乎连隔夜的酒都要吐了出来。眼前晃动著她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涨红的脸,眼眸里有一丝杀气,然而他却还是冷笑,硬挺著道:「再说一句又怎么了?——倒贴上来,还赖著不走,贱!」

她被气得一声冷笑,手腕瞬地加力,只听咔嗒一声,他的肩胛骨发出脆响——十年来,她纵横江湖,血薇剑下杀人如麻,何时受过这等无名小辈的羞辱?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了?」她冷笑。

「信,怎么不信?」他的肩膀几乎被她捏碎了,但却丝毫没有求饶的打算,只是冷笑,「你们这些武林高手啥事做不出来?哈……割个舌头算什么?有本事你把我先奸后杀!」

「……」她气得看著他半晌,忽然一抬手又把他扔回了床上,「疯子!」

他人在空中,只觉得天翻地覆,还以为自己要遭毒手,然而发现那个女子居然只是一跺脚,足尖一点,瞬地跃下楼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原重楼舒了口气,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还是半身麻痹——这个女人一怒而去,走之前也没有给他解开穴道,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自行解开。真该死……他躺在榻上,感觉肚子里饿得要命,不由得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能早点入睡,免得饥肠辘辘地挨过长夜。

自从遇到了这个女的开始,为什么自己就变得如此倒霉呢……

再度醒来的时候,一切彷佛还是依旧:还是头痛欲裂,还是口中又干又苦,但腹中的饥饿感却尤甚,似乎有牙齿在胃里咬著,疼得他在榻上弯下腰去。

弯下腰去……慢著,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可以动了?

原重楼愕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在榻上,身上盖著被子,额头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了一遍。然而穴道却被人解开了,全身行动自如。

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他吃惊地四顾,发现凌乱的房间变得窗明几净,案上换上了新碟子,里面盛著糕点和刚采下来的水果。窗子半掩著,竹影横扫,斑驳明灭。

原重楼饿极了,抓起一个菠萝蜜咬了一口,叹了口气。

「好了,进来吧。」他对著窗外说了一句,「别躲在外面了。」

然而,半开的窗户在风里轻轻摇曳,却并没有如他所料地跳进一个人来。怎么?难道走了?原重楼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户——外面涌入的只有山岚和清风,竹枝在薄暮里轻轻摇曳,窗外却没有一个人。

不会吧?那个异乡女子,这回难道是真的走了?

他靠在窗口,望著从竹枝之间升起的上弦月,咬了口菠萝蜜,表情莫测而复杂。站著发了一会儿呆,鼻子里似乎又闻到了远处的酒香,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拉开门走下楼去。

然而,刚走到楼下,被冷风一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

他踉跄了一步,扶著墙弯下腰想要呕吐,然而眼角瞥过暗影,止不住愣了一下: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居然就在眼前!

苏微斜斜地靠著廊下那一堆稻草坐著。似是觉得冷,抱著双臂微微蜷缩著身体。在她的耳畔,那一对青翠欲滴的耳坠盈盈摇晃,在月下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他一时惊讶,想开口询问,但一阵冷风吹来,宿醉上涌,一口气没憋住,大煞风景地一口吐在了她的身上。

「喂!」原重楼知道闯祸,下意识地往后跳开一步,生怕她又暴起伤人。然而她被吐了一身,却依旧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曾抬。趁著这个女煞星没回过神来,他转身跑路,然而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安,终究还是回过头,说了一声:「喂,起来吧!去楼上洗洗!」

她还是没有动,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起来!难道还要我三请四请不成?」他有些恼了,提高了一下音量,可对方还是没有响应。这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顾不得危险,走过去大著胆子推了推她:「喂!你怎么了?——快醒醒!」

苏微还是没有反应,似是睡得极深,却随著他那一推翻了个身,手臂软软地搭了下来——月光下,只见手肘以下一片惨绿,连五指的指尖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青碧色!

「喂……你、你这是……」

苏微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是日中,阳光明媚。

她只觉得全身酸痛,手臂无力,喉咙里又干又渴。然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窗外摇曳的翠竹,以及窗下正在埋头雕刻著檀木的男子。

「啊?」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他的竹楼里。

苏微一时间有些茫然。自己昨日被这个人气得夺门而去,半路却还是担心他的身体,折返回来。然而,她发现这个不作就不会死的家伙颅脑经过几次撞击,受伤已经颇重,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后果严重,迟疑了一下,便用内力将瘀血化开,再解了他的穴道。

——然而,因为连日擅自动用了内息,加剧了毒发,她在走下楼的时候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干草堆上,失去了知觉。

等醒来时,居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

「你……」她看著那个窗下埋头工作的人,有些不敢相信,「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嗯。」原重楼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手边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只是右手残废后已经不能使力,他便发明了新的雕刻方法:把木料放在桌子上一个槽里,固定住,然后左手执刀,开始了工作。

苏微看著他,眼神有些变化:这个人,一旦手里握住了雕刻刀,全身忽然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醉意醺醺的模样一扫而空,清空凝定,如窗外挺拔的竹。

「怎么,大发慈悲了?」她忍不住讥讽地问。

「什么大发慈悲,分明是我忍不住手贱。」他冷冷道,吃力地用左手雕刻著,语气还是尖酸刻薄,「不过,没想到你的身材和脸蛋一样好,好歹算是赚回来一些。」

她霍然坐起,厉声:「你……你说什么?」

然而一坐起,便发现自己的外袍早已不在身上,连里面的小衣都不见了,只裹著一件男人的旧麻衣。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色唰地苍白,伸手便要将这个家伙撕裂——然而刚一抬手,只觉手腕一紧,竟然是无法移动。

「喏,我就知道你一醒来又要打人,所以预先把你给绑上了。」他看著她的双手在牛皮绳里挣扎,语气讥诮,「放心吧,我没把你怎样——也就是脱了你的衣服而已……」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又天旋地转。

只是瞬间,他重重落到地上,仰面朝天,看著那个一脚踩住自己的女子,不由得惊愕万分——浸泡过水的牛皮绳坚韧得连刀子都很难割断,而这个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绳!这……还是人吗?

然而,那挣脱出来的双手显得更加诡异了,惨碧色凝聚,隐隐透明。

苏微一手抓著衣襟,一手指著他,指尖微微发抖:「下流的畜生!」

他看到她当头就是一掌击下,眼里全是杀气,不敢再开玩笑,立刻大喊起来:「不!我什么都没干!只不过——」

但是她出手迅速无比,压根容不得他说完短短几句话。唰的一声,那一掌迎头落下,掌风激得他的束发带瞬间断裂,肌肤刺痛——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然而那一掌却在离他鼻尖一寸之处忽然翻转,擦著他的耳边落下,竟生生将竹楼地板击出一个洞来!

那一个剎那,想起了自己昔年的亏欠,苏微强行克制著自己,才在最后关头偏开手,没有直接击碎那家伙的天灵盖。

耳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原重楼吓得脸色苍白,终于结结巴巴地将后面的话说完:「……只不过,替你换了件衣服而已……」

她松了一口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当然是真的!上一个没知觉的女人,又有啥意思?」他也急了,有点口不择言,「可笑!我要是真把你给睡了,你现在自己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她愣了一愣,果然觉得身体毫无异样,再看著这个被自己压在地上的人,忽地一窘,瞬地站直了身子,「那你为什么要替我……替我换衣服?」

她的脚一松,他连忙也站了起来,嘀咕:「你被我吐了一身,总得换一下。」

「什么?」苏微一惊,又想发怒。

「好了好了……你要是再狗咬吕洞宾,我就赶你出去了!」他赶紧回到了桌子前,握紧了一把小刻刀,警惕地对著她,不由得也带了几分怒气,「我又没欠你什么,你住在我家,吃在我家,穿著我的衣服,凭什么还对我动粗?强盗!土匪!」

「……」她愣了一下。

是的,他说得没错,这一串事情说到底,似乎是自己不占理。可她那么多年来纵横天下,从来刀剑头上分胜负,哪里还轮得到和人文绉绉地讲道理?

「好吧,算是我冒失了。」她也是个爽直的人,开口道歉。

「哼。」原重楼拍了拍衣袖,重新坐回了桌子面前,一边拿起刻刀继续雕刻著檀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说吧,你为啥赖著不肯走?我们只不过萍水相逢,总是有原因的吧?」

她看著他,嘴唇动了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

「我想向你打听一点消息。」迟疑了片刻,她转过视线,看著挂在墙上的面具,开口:「你……你有没有见过我师父?他戴著和你一样的一个面具,也来过苗疆……」

「啥?」他瞥了一眼,却忍不住笑了,「在这一带,戴这种神鸟饕餮纹面具的人可多了去了!」

苏微想了一想,又道:「他还给了我这个。」

她侧过头,撩起长发,乌黑如瀑的长发下那一对翠色耳坠摇摇晃晃,映绿了雪白的脖颈和耳根,美丽异常:「你也是玉雕师,说不定见过?」

原重楼懒懒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忽地一亮,很久没有移开。

「这回你问对人了。不错,我记得这一对绮罗玉!」他站了起来,看著她,喃喃,眼神却变得遥远,「八十一对坠子里,只有这一对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汉人买走的——那个汉人戴著一个精美的面具,声音低哑,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对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对。虽然过去了十几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苏微再也忍不住,脱口:「对!那就是我师父!」

「你师父一定不是普通人,」原重楼忍不住抬起手拨开她的鬓发,用食指托起了那一滴翠绿,叹息,「他眼力极好,也一定非常疼你,肯为你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苏微皱眉:「绮罗玉很贵?」

「当然非常贵重,如今以黄金万两也寻不到。」原重楼望著她,傲然,「即使是在七八年前我新雕出来的时候,每一对的价格也都在一万两白银以上。」

「一万两!」苏微失声惊呼。

原重楼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讥讽:「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师父多有钱?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苏微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哈哈哈……不会吧?」玉雕师怔了一怔,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那你还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想来万里之外找一个人?」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让苏微忍不住又有把他打倒在地的冲动,她顿了顿,终于硬生生忍住,问:「那……你知道我师父的下落吗?」

「不知道。」原重楼撑起身,从窗口倒了一盏普洱茶,喝了一口,「自从十几年前在集市上见过一次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他出现在腾冲了。」

苏微垂下头去,长长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师父下落的。」她喃喃,茫然若失,「我前几天还见过他……在那座高黎贡山里头,戴著和你一模一样的面具!我以为他就在腾冲,以为你就是他……或者,你会知道他在哪里。」

「前几天?」原重楼皱起了眉头,「我想,那个人未必就是你师父。」

「不,一定是师父!他的身手极好,在山火巨石里穿行如风,还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苏微却是不相信,反驳著,「师父说过他会来苗疆的!而且,在腾冲这个小地方,除了他,难道会有第二个这样的高手吗?」

「这个嘛……」原重楼忽地笑了笑,「也未必没有。」

「谁?」苏微蹙眉,不想让自己的幻想如此容易地破灭,「还有谁?」

原重楼淡淡道:「你看到的那个人,或许是灵均。」

苏微有些诧异:「灵均?」

——这个名字她听到过,还是在洛阳听雪楼的时候。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实际掌权者。」原重楼随意披了一件葛衫,低著头,一缕长发从鬓角散下,在窗口的风里摇摆,抿著嘴唇凝神工作,侧脸俊美如女子,「前段时间他曾经在天光墟上出现过,也买走了我一个面具——除了拜月教里的人,我想不出腾冲还有第二者拥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他来这里做什么?」苏微反驳,「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吗?」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里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测出来的。」原重楼淡淡,「或许是和前日高黎贡火山忽然爆发的事情有关吧。——听说这一次在火山爆发前,半山腰的寨子全部及时撤退了,没有一个人伤亡,又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什么?」苏微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觉得惊骇,「你……你是说,那次天崩地裂,是因为火山爆发?」

「那当然。腾冲周围就有很多地热温泉,高黎贡山里的火山,每隔几年都会不定时地爆发一次,每次都死伤无数。」原重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苏微喃喃,「我以为那、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楼愕然看著她,苍白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真正的笑意。不知为何,苏微觉得就在那一笑之间,他神色里那种尖锐的讥诮和刻薄终于微妙地融化了。

「真是傻瓜。」他只那么说了一句,就自顾自侧过头去开始干活。苏微坐在一边,愕然:「难道说,拜月教在这之前已经预测到了这里的火山会爆发吗?」

「是啊,」原重楼冷冷道,「所以灵均来这里带那些村民离开。」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他是怎么预知的?」

「不知道,但他们就是能预知,」原重楼淡淡,「要知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窥探天机——所有子民都仰赖它、服从它,也被它的力量庇护。自从孤光祭司云游仙乡之后,灵均便成了他的替身,他能预知一切也不稀奇。」

「是吗?那么说来,我在山里看到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父了?」苏微沉默下去,忽然觉得灰心,捏著耳垂上的坠子低下头去,闷闷地道,「我本来以为,在我死之前,总算是能和他见上一面的……」

原重楼默不作声地看了她的手腕一眼,面露忧色,却没有说什么。

「你的手……」她看著他那只右手,觉得一阵心虚。

「我的手没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中了毒吗?」

苏微吃了一惊,没料到这个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伤,不由得下意识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记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无袖筒裙,双手都露在外头,哪里还可以藏。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也懒得多问,冷笑。

苏微坐了一会儿,缓缓把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盖上——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变成诡异的青碧色了,再也藏不住。

这只手,会毁在这里吗?

她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白楼上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就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著回到洛阳,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是否还会来寻找她?或者,他会找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吧?毕竟,她已经把他所想要的留给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著力量和权威的剑,至于握剑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怔怔地想著。窗外的鸟啼声还在继续,高低错落,如同一个精灵在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真好听。」她低声。

「那是迦陵频伽。」原重楼淡淡道,「传说中的妙音鸟。」

佛经记载,西方极·乐世界有种化生神鸟名叫「迦陵频伽」,能以天籁梵音演说无上妙法,当芸芸众生听到它的声音,即可出离苦难、焦躁、烦忧、热恼,得到自在清凉、从容安宁,被称为「妙音鸟」。

苏微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转过头看著他,轻声道:「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烦死了,怎么那么多要求?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你可别会错了意。」原重楼又有些不耐烦起来,一下一下地用刀刻著手里的紫檀木,一个观音像的轮廓渐渐浮凸出来,嘴里却说得尖刻:「别让我再叫你滚出去。」

他的脸瘦削而冷漠,带著酗酒过度的苍白,双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然而,她却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退缩,只是将手平放在膝盖上,郑重地轻声开口:「原大师,我……我想求你带我去雾露河。」

他霍然一惊,抬起头看她:「去那儿做什么?」

「为了保命。」她苦笑了一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整个下手臂都已经透出淡淡的诡异碧色,「你说得对,我是中了碧蚕毒,必须要在半个月内赶到那里找到解药。」

「碧蚕毒?真的假的?」原重楼停下了手里的活,冷笑,「你说得容易!雾露河在缅人境内,莽荒之地,一路凶险无比,我又不是那些拿命换翡翠的商贾,凭什么要带你去?」

「因为,」苏微认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如果我的手好了,我就可以治好你的手,让你恢复以前的技艺!」

一语出,原重楼不由得震了一下。

「你难道不想重新成为『原大师』吗?」她看著他点了点头,语气凝重,「你难道愿意一辈子雕这些木头,做一个木匠?」

「木匠……哈,木匠!」他忽然一震,抬起那只残废的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著——翡翠又被缅人称为「金刚玉」,是天下玉石之中极坚硬的一种,所以,也是极难雕刻的一种,下刀不易,对工匠的目力、腕力要求自然更高。

这样一只伶仃残废的手,的确是再也无法雕刻出翡翠绝品了。

「我是说真的。」苏微看著他,眼神严肃,「你手上挨的这一刀,只是伤及经络,让手指不能灵便而已——我若恢复了武功,便可以用内力将你的阳明、少阳和三焦经脉打通。辅以药物,你的手定然能恢复至少八成,雕刻玉石应该再无问题。」

「……」原重楼看著自己的手,默然无语。

——是的,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一个万念俱灰的人,那就是把他失去的东西再度放到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苏微眼神灼灼地看著他,心里想著如果他再不答应,说不定就只能拿刀硬逼著他带路了——然而停顿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带你找到了解药,」原重楼涩声道,「你就真的可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鸟啼停止了,竹林里似乎有微风吹过。放在床边的茶盏无声无息地震了一下,水面一荡,映照出一掠而过的影子。

「小心!」苏微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毫不犹豫地踢翻了他榻前的案子,飞身扑了过去,将他死死地按向地面!——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转著飞出窗外,只听噗噗几声,等落到地上时,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

「怎么了?」他被按倒在地,女子明亮的翡翠耳坠在眼前晃动。

「闭嘴,快躲好!竹林里有刺客!」苏微失声喊,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纵身飞出了窗外,「该死,从洛阳到这里,终于还是跟来了吗?」

原重楼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额头也渗出了血,手里却还死死握著那个雕了一半的观音。

她在掠出窗外的剎那,身体忽然如同折断一样往下坠去,唰唰几声,一排箭弩擦著她的腰身掠过,钉在了外墙上。苏微坠向竹林,手腕下沉,飞速地摘了一把竹叶,足尖在瞬间一点竹梢,微一借力,整个人忽然如同飞燕一样向上垂直飞起!

她的眼角扫过竹林中,内力透入之处,每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铮然抖得笔直。手指屈起,指尖迅速连弹,在飞旋之中一片片叶子破空而去,没入了竹林。

一片青翠之中,乍然有无数血花盛开。

外面已经是薄暮,原重楼抬起头,看著她在葱翠的林间纵横来去,衣带翻飞,黑发如一匹旗帜猎猎飞扬,在高大的乔木和茂密的竹林之间高飞低掠,宛如一只白鸟回转飞翔——他默默地看著,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赞叹。

是的,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美。

凌厉、洒脱,充满不可描述的力量。

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强大的美丽!他用眼睛追随著那个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里的刻刀却片刻不停,飞快地勾画出了一条条飘逸的线条,如同她的身姿。

「小心!」她在林间停了一停,忽然回头对著他惊呼。

原重楼手里还握著刻刀,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短箭已经呼啸飞来,直钉他的眉心。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面前,心里一片空白——生死的那一瞬间,十年前那毁灭他生活的一剎又彷佛重演了!那一刀迎头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右臂便被一刀击碎。

那一刀之后,他的生活从此完全毁灭。

就在恍惚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热辣辣的东西溅上了他的脸颊。一个黑影发出一声惨叫,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压在竹窗上,手里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声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处。

尸体犹自抽搐,咽喉里插著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苏微来不及赶回相救,便将手里的刀当作暗器飞了过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刺客格杀当地。然而,就是因为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间传出一声低呼,苏微捂著肩膀从树梢坠落,显然是受了伤。

在这之前,她一直出手都有所保留,似乎刻意避免杀人,然而这一番似乎被激起了怒意,她眼神一变,半空之中提气,整个人如同一道彩虹掠过天际,宛如疾风闪电,转瞬飞到了几个包抄而来的杀手身后。

「连不会武功的人都杀?」她厉声,「该死!」

忍无可忍之下,她终于反击。凝聚内力,手指轻弹,只听啵啵几声,几截青竹枝像箭一样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四个人的咽喉!她折了一根青翠长枝在手,在竹海之上回转飞翔,身形之迅捷、出手之犀利,令人目不暇接。

那……就是她的真面目?如此美丽,如此强大,令人目眩神迷。在中原的时候,这个女子定然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吧?

他在室内看得出神,忽然间心中一动,手中的刀迅速旋转划落,刻下一根根流畅的线条——是的,这些天来,他一直想不好这个观音的雕法,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都不足以表达,而这一刻,看到她回翔于林海之上,衣袂飞扬,忽然间福至心灵。

他是如此全神贯注,彷佛身边的一切一瞬间都已经不存在。

直到苏微落回门外,他还是趴在地上工作。面颊上沾满了血迹,却还在聚精会神地雕刻著手里的那一块紫檀木,连杀手的尸体挂在窗上都没有顾及。

「你……你没事吧?」她走过来,有些虚弱地问。然而原重楼没有回答,手里的刻刀飞快划落,一条条线条如流水一样展现,那一尊观音已经现出了雏形。

「好了,」半晌,他终于停下了手,捧起了手里的作品看了又看,眼里闪出了光,「你看,这一座南海观音像如何?这衣袂、这眼神,和你像不像?」

但是苏微没有回答,在他抬起头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窗下。

「喂!」原重楼飞奔过去,发现她整个右小臂都已经变成了恐怖的青色!

窗外杀戮满地,六七具尸体横陈林间,把这座幽静的竹林精舍变成了修罗地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拖半抱地把她抱到了床上,撑起身来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惨相,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暗淡。

「看来真的是没有办法啊,赶你走你都不走。命中注定。」许久,他轻声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床头上,那个观音大士踏波而来,裙裾飞扬,宛如凌风。

然而,半张脸上却血迹淋漓,狰狞可怖。

在苏微来到腾冲的同一时间,听雪楼先期派出的使者石玉已经抵达了灵鹫山的月宫,转达了听雪楼主索取龙胆花解毒的请求。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孤光祭司出海寻访仙山,不知下落多年。明河教主闭关修炼,也已不见任何人。而主持教中事务的祭司弟子灵均,又暂时因为领地里有火山爆发,离开了月宫去救助灾民,拜月教内竟是没有一个能够做主的人。

石玉一时无法,只能飞鸽传书回洛阳,自己继续留在月宫等待。

「区区龙胆花而已,又不是七叶明芝,也这般推托不肯给?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怀不轨,恨不得苏姑娘早日毒发?」

「如果苏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内,拜月教又怎么跟听雪楼交代?」

白楼里,得到使者飞鸽回报,众人都是怒气勃发。萧停云斜倚高座,看著手里的玉骨折扇,并没有开口说话。在他身边的盲眼女子也沉默著,不置一词。

「石玉这一路赶去,还是没有查到苏姑娘的下落吗?」

「听说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见踪影——吹花小筑的人查遍了几支当日从茶马古道出发的商队,却没有人看到里面有女人跟随。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贡火山前日爆发,从大理通往缅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毁,如今已经无法进入腾冲。」

「火山爆发?真的有这回事?」

「是啊……真惨,吹花小筑的人回禀说,那几支商队的人,几乎全部被埋在了乱石之下,血肉模糊无一生还。」

「啊?那苏姑娘呢?不会也是……」

「放心,石玉检查过所有死者,说幸亏里面并没有苏姑娘。」

「哦……」楼中弟子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是,令人担心的是,经过仔细检查,却发现那些商队里的其中一个叫莽灼的人,其实并不是被乱石砸死的,而是在那之前就被杀了!」

「什么?被杀?」

「是,对方是个高手,做得很隐蔽,全身上下没有伤痕,只有耳后有细细的针口——尸体被杀后又被巨石碾过,如果不是石玉大人做事细心,根本无法觉察。」

「是谁做的?难道是天道盟余孽?可他们为什么要连普通商队都不放过?」

下属们议论纷纷,萧停云却没有说话,坐在高处,放下了手里的折扇,轻轻拿起了案上放著的血薇剑——这把剑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跃,显得急躁而不安。名剑认主,人在剑在。而今日,苏微却已经离开了半个月。

还只剩下十多天的时间了……她却生死未知。

「根据墨大夫所说,苏微必然会去雾露河上寻找碧蚕解药。」许久,他终于开口了,「各位,我想亲自去一趟滇南——无论结果如何,如果我们坐在这里空等,只怕是万万来不及。」

亲自去一趟滇南?

坐在下首的女子眉眼微微一动,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萧停云却看向了她,开口询问:「冰洁,你看如何?」

「我觉得,楼主此刻并不适合离开洛阳。」赵冰洁轻声回答,却是毫不犹豫,「大敌在暗中窥测,蠢蠢欲动,苏姑娘的遇袭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厉害毒辣的手段还在后头——此刻敌暗我明,情况诡异莫测,楼主断然不可轻易离开。」

「是吗?」萧停云看著她,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语气隐隐焦躁,「可苏微如今身处危境,孤身无援,实在令人悬心。」

「听雪楼如今亦身处危境。」赵冰洁声音平静冰冷,不退半分,「战云压城,大将不可擅离军中,楼主应该知道此间轻重。」

「……」他沉默下去,似乎是被下属这样冰冷尖锐的话堵得无可反驳。赵冰洁便也不再说话,重新垂下了眼帘,静默地坐在堂下。

楼中下属们还从未见到过文静的赵总管如此毫不客气地反驳楼主,而原因居然是为了力阻楼主去救苏姑娘,那一刻,在楼中资历略久的人都隐约想起多年来关于两人之间暧昧的传言,一时间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谁也不敢再开口。

白楼中的空气,一时间彷佛凝固了。

「那么说来,」沉默许久,终究还是萧停云先开了口,「总管以为如何才妥当?」

赵冰洁似是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才道:「楼中人手此刻轻易不能调动,但是以苏姑娘目下的情况,又决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属下以为,不如请隐退的四护法出山,去往滇南相助,才最为合理。」

萧停云蹙眉:「可四护法是楼中砥柱,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护法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赵冰洁叹息,「碧落红尘昔年深受靖姑娘大恩,黄泉紫陌也是对萧楼主深怀感激——苏姑娘是血薇传人,四护法说不定会答应为此破例,下邙山出手一次也未可知。」

萧停云沉吟许久,终于深深点头。

已经是四月初了,洛阳春寒料峭,竟然还下了一场雪,北邙山上一片苍茫,天地苍白,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萧停云从草庐里出来,站在崖下,静静望著这一片雪原——白雪之下,碧草之下,那一对人中龙凤并肩长眠,这世上的一切翻云覆雨变幻,已经是再也打扰不到他们半分了。

父母离世,师父归隐,如今楼里只留下自己一人,面对著这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呕心沥血。他默默地望著,心下却是犹如波澜汹涌:刚才,他将自己埋藏得最深的计划和盘托出,却并未得到四位护法的颔首认可。当此暗流渐起、楼中杀机四伏之时,楼里的前辈的看法与他所做的决定却是大相径庭。

而这一关,若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听雪楼只怕就要撑不过去。

正在心潮如涌之间,身后忽然传来古琴声,低沉舒缓。

他霍然回身,看到了崖上坐著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四位护法已经从雪庐里出来了,静静地站在崖上看著归去的人。

「停云,你心思太重,不能宁静。不妨在此练一遍内息吐纳再走吧。」碧落在崖上坐下,横琴在膝,衣袖在飞雪中飘扬,「如少时那样,我为你奏曲。」

「是。」萧停云抬起头来,拂了拂衣襟,就在雪地里坐了下去。

琴声不徐不缓,空明清澈,带著沧桑看尽的淡淡倦意,响起在耳畔。居然还是陶潜的《停云》——那一瞬,他合上了眼睛,却无法控制心里如涌的各种念头。

当那一曲结束的时候,萧停云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心不定,气便不能凝。」碧落在风雪里开口,语气肃穆,「停云,当此大事临头之际,你却心思纷杂,不能决断。」

「……」萧停云沉默不答,任凭雪落满了狐裘。

红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是在担心苏姑娘,还是冰洁?」

「我在担心听雪楼。」萧停云轻轻叹了一口气,重瞳之中神色复杂,「我在想,阿微到底是怎样的人?冰洁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世事如棋,步步杀机,徒儿如此愚钝,竟然始终看不透。」

是的,今日他故意试探,提出要孤身远赴滇南,若她在此刻给出的建议是离开洛阳去苗疆,他倒可能会更容易做个干脆利落的决断——然而,她居然力劝自己坐镇楼中。

这一来,她的想法,更是扑朔迷离。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碧落的声音更加冷淡:「如果换了是萧楼主,一定会先赴滇南和血薇的主人会面——无论面对怎样大的困境,只要血薇夕影连手,便能解决一切。」

萧停云在风雪里握刀,垂首聆训,脸颊在风雪里渐渐冰冷。

「诸位师父,」他忽然开口,低声,「我同样担心阿微的安危,但却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冒险离开洛阳,因为我知道这样做必然会中了敌人的计谋——而从小父亲就对我说,守住听雪楼,便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使命。」

四护法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微微缓和。

红尘默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听雪楼固然要守住,可万一苏微在滇南遇到危险怎么办?她若有意外,血薇空有名剑垂世,亦成无主之剑,又有何用?——如果换了是萧楼主,他会在听雪楼和靖姑娘之间做出一个两全的选择。」

彷佛被这样的话刺了一下,萧停云微微一颤,抿紧了嘴角,冠玉般的脸庞显得分外苍白。许久,他低声笑了一笑:「或许是弟子能力不够吧。」

他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的疲惫和消沉,让崖上的四个人都齐齐一惊。

「从一生下来开始,父亲、母亲、师父、四位前辈……身边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成为像萧楼主那样的人,」萧停云在风雪里低声道,握著夕影刀,语音却微微颤抖,「我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按照所有人期待的轨迹成长,一路不曾走错一步——可是……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叹了口气:「非常抱歉,我无法成为那个人。」

这句话让风雪里的四位护法面面相觑,眼神变得复杂。

「是,我是雪谷传人、夕影刀主人、听雪楼楼主……大家都期待我能重新带领听雪楼回到昔日的巅峰,甚至,能够和血薇的主人结成连理,圆了昔年人中龙凤的缺憾——」萧停云在雪地上,对著四位护法微微躬身,「一直以来,我不知道是应该按照大家的期望生活,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到今天,我终于有了个决断。」

「其实……」停了一停,彷佛要说的话是如此艰难,他终于抬头,带著一丝悲哀的笑意:「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们:我喜欢学的……是剑,而不是刀。」

崖上碧落微微一惊,手指停在了弦上,彷佛是第一次认识他。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二十多年来,这个他们看著长大的、聪明顺从的孩子,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说出这样的话!

崖下,贵公子的声音带著无奈的苦笑:「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生下来到现在,有谁曾经认真地倾听过、在意过我的想法?事实上,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成为那个人,但我毕竟是我,和你们追随过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个人。」

「如今听雪楼面临生死危机,我所做出的决定,虽然可能不符合你们的期望,却是我自己的抉择。希望护法看在听雪楼的分儿上,可以出手相助,」萧停云握刀站在雪里,对著崖上的诸位前辈低声道,「当然,如果前辈们不愿援手,我也无话可说。」

「停云一样会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为听雪楼死而后已。」

他长跪于雪崖之下,等待著几位师长的开口。然而,风雪呼啸在耳畔,崖上四位护法静默地相对,却是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你这样做,是置自己于死地,也置听雪楼于死地。」许久,碧落回答,拂袖站起,扬长而去,「再回去想一想吧!」

萧停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只觉萧瑟。

「既然如此,晚辈告退。」他对四位护法微微一礼。

雪还在下,无边无际,似乎要将整个天地笼罩——那个长眠于碧草深雪之下的人啊,是否,我毕生只能站在你以前站过的地方、拿著你拿过的刀、做你尚未做完的事?我只能成为你的影子,心中真正所想所愿之事,永远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我的一生在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必不能这样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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