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忘川 · 上 第二章 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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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不想拿一些矫饰的谎话来骗你,」他直视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把你迎回楼中,就是要你为我、为听雪楼去诛灭敌人。要杀人,杀很多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风雨之中,她心绪如麻,一路沉默。

他温文有礼,没有强迫她说话,亦没有过多地打扰她,独自打发著时间,有时在舱中闭目养神,有时在船尾看书。两个人相安无事,却也生疏异常。

然而,有一天,船过天门湾,她却忽然听到了琴声,琴声柔和悦耳,如同此舱外的绵延流水。琴声中,有人缓缓低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她有些愕然地侧过头,弹的居然是……《停云》?

除了姑姑之外,她最熟悉的人便是师父。戴著面具的师父学养极好,雅好诗词,所以自小她也听过这首诗。此刻,船头上的那个人念这首诗的语气,像极了师父。

她听了片刻,忍不住从舱中站起,走了出去。

外面的日光非常明丽,阳光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倾泻下来,整个黄河都在发出点点璀璨的光,他们所在的这一叶小舟如同在万顷琼田上划行。离开风陵渡的这些天来,她心情郁郁,每日只是待在舱内不出,竟不知道外面有如此美丽的景色。

苏微卷起帘子,看得有些失神。

在船尾抚琴的果然是那个姓萧的公子,此刻横琴膝上,一袭白衣在风里翻飞,眼神专注,一眼望去竟宛如神仙中人,她的视线不由得为之停顿。看到她出来,他停下了按著琴弦的手指,颔首问候:「苏姑娘起了?」

「嗯。」她第一次开口回答他,声音细微。

「是我吵到你了吗?」他放下了琴,问。

「没有。」她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我很喜欢。」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语气有些生涩,似是还不习惯和陌生的男子交谈。萧停云却笑了起来,点了点头,道:「那么,就听我把这首《停云》弹完吧。这首诗是讲得遇知交的喜悦,倒是很适合此情此景。」一笑,又道,「而且,也是父亲给我取名的出典。」

停云?她想起了他的表字,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好名字。」

「苏姑娘的名字也好,」他笑道,「只是要多笑笑才是,否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

「是吗?」她忍不住笑了。

她是个内向的人,笑了一下便又沉默,但那一笑是璀璨明凈的,如同血薇骤然在日光下出鞘,展现出明亮而又耀眼的光华,令看到过的人都永难忘记。萧停云凝视了她一瞬,重新将古琴横在膝上,手指轻拢,淙淙之声如流水。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朋亲好,以怡余情。」苏微静静听著,忍不住随著曲子脱口低吟,「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苏微在船头随著曲声吟唱著《停云》三首。这本来只是怀故友的诗,但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透出悲怆和眷恋——这个一直压抑著自己的少女,终于在曲声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自己的真正情绪。

孤舟上,凭著这首诗,他们之间似乎第一次建立起了一座可以沟通的桥梁。

舟中的午膳简单,小米白饭配著黄河鲤鱼和瓦罐鸡汤,倒也清爽可口。小舟随水而下,河面长风和畅。看到外面日光正好,两人便在船头搭了案几,坐下来相对用餐。

萧停云笑问:「苏姑娘喜欢古琴吗?」

「嗯,听师父弹过。」她还不习惯和陌生男子说话,回答得拘谨,问一句答一句,答完了便沉默著,完全不顾会不会冷场——显然,在这过去的十几年里,除了无穷无尽地习武练剑之外,她对接人待物几乎一无所知。

他笑了一笑,道:「除了石前辈之外,姑娘还有另一位授业恩师?不知道是何方高人?」

「我也不知道。他一直戴著一个木头雕刻的面具,所以我叫他木师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情绪又低落下来,「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姑姑和我说,师父他不会回来了。」

「是吗?」他侧头看著苏微,目光深不可测。

这个少女说的是实话,还是在掩饰?她涉世未深,应不会作假,可世上又哪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谁?难不成,对方是个身份复杂、不便言说的人物?石明烟曾经是听雪楼的死敌,又曾经出任听雪楼楼主,那这个所谓的师父,和听雪楼又是友是敌?

「苏姑娘是怎么认识石前辈的呢?」他转开了话题,想知道她的身世——在带这样一个陌生女子回到楼中之前,除了血薇剑之外,他总不能对她一无所知。

「……」她停顿了一下,低下头去,看著滔滔的流水,道,「我遇到姑姑的那天,也是在这黄河之上——那时候我趴在门板上,在水里已经泡了六天六夜。」

他猛地一震,许久,才道:「原来姑娘是从十年前那场大水里活下来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耳边滴翠的耳坠晃动著,鲜亮耀眼,然而眼眸暗淡,却如同蒙上了一层灰——

十年前甘陕的那一场大水,曾经震动天下。黄河决堤,一夜之间淹没方圆三百多里,无数村庄被毁,无数百姓一夜成为冤鬼。水灾过后,饿殍遍野、瘟疫横行,又造成了更加严重的灾后之灾。短短半年,竟然有一百多万百姓死去,很多地方只有空村,不见人烟。

「我父母家人,都在这下面了。如果不是遇到了姑姑,我也已经葬身鱼腹。」她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鲤鱼肉,看著脚底滔滔无尽的浊流,语气平静,「那时候我才不到六岁,然而,一夕之间,身边所有认识的人都死光了。」

萧停云的筷子停在鱼腹上,凝视著这个少女。

「姑姑她救了我,给了我这把剑——她对我恩同再造。」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所以,她现在把我送给你,我也无怨。」

她的语气清冷坚定,有风送浮冰的脆和冷,他不由得微微动容,柔声道:「苏姑娘何出此言?——剑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有以人驭剑,又岂有剑反驭人的道理?」

「是吗?」苏微吃下一块鱼肉,看著他,「可是,你不也是来接血薇回楼,才顺手接上了我吗?如果我无法驾驭血薇,只是个普通灾民,你可会带我回去?」

「……」他沉默以对,许久才道,「不会。」

「公子是赤诚君子。」她反而舒了一口气,微笑著夹起了一块鱼肉。

他长时间地看著她,重瞳里暗影沉沉。水流在身边无尽而过,两人在船头沉默,不知不觉就已经将这一顿漫长的午膳用完。

当船夫上来收拾了碗筷后,彷佛为了缓和气氛,他抬起手,指著前面在望的一座城池,笑道:「前方便是天门镇了,那里有个观澜酒楼,里面的牡丹醉鸡和芙蓉酥很有名,冰洁她每次路过这里都要去光顾——不知苏姑娘吃过吗?」

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来,她在风陵渡那一座小小的祠堂里日夜无休地练剑,何曾有机会外出,享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然而,更令她在意的,是他提到那个陌生的名字的时候眼里掠过的表情:温柔而沉溺,却又带著一丝看不透的复杂冷芒。

冰洁。那是个女子的名字吧?

她正想著,却听他在身侧笑道:「那我们就在那儿下船,上岸盘桓一日吧。」

「可是……」不知为何,心中忽起了抵触,她道,「我们不是要赶回听雪楼吗?」

他笑了,手指在一旁的琴弦上拂过,弦声淙淙如流水:「来日方长,这一两天还是耽搁得起的。」

还没见到洛阳,只是小小的一个天门镇,其繁华已经令她目不暇接。

她被他带领著,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左顾右盼,眼神里又是好奇又是戒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她站在人群里,茫然无措。

「我们先去一趟天衣坊吧,」萧停云却成竹在胸,下了船,便先带著她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绸缎庄,「这是方圆三百里最好的绸缎庄,也是听雪楼在这一带的一个暗哨。知道你要来,冰洁一早就吩咐这里给你裁剪好了这一季的新衣,先来看看合身不?」

冰洁,又是那个名字。她到底是谁?

苏微心里微微一震,有奇怪的感觉,被他带著走了进去。

天衣坊在街上只有一个门面,看起来并不出众,但内部却大得出奇。天衣坊的老板早就在店里恭候,一见萧停云到来,便引著他们去了内室,殷勤道:「楼主,衣服已经做好了——因为尚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尺码,所以将每一样款式都分大中小各裁了一件。」

「有劳了。」萧停云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便转向她,「试试看?」

苏微望著全是绫罗垂挂的四壁,直到萧停云唤了她一声才回过神。他指著前面乌木描金衣架上挂著的几件衣服,道:「这里的软烟罗是出了名的好,是从江南吴兴那边直接送过来的,裁做衣衫应该甚好。」

她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挂在架子上的是一件绯红色的衣衫,烈烈高华,灿若云霞,隐约织有流云图案。那种颜色极其特别,就如……蔷薇花一样的颜色。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血薇,拿起衣服转入了内堂。

等到她出来时,萧停云忍不住眼睛一亮,赞叹:「真美。」

苏微皱了皱眉头,看著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那个十六岁女子换下了从小到大穿著的粗布衣裳,挽起了长发,虽未施脂粉,一身绯衣,却也有一种凛然如剑一般的美丽。

她看著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也不由得微微失神。

——那,还是她吗?

她用了十几年来成为自己,然而,这个世间改变一个人,却只要几日。

那一刻,她看著自己,又看著身后那个年轻男子,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那个来自听雪楼的男子也正在看著她,眼神专注深沉,漆黑的眸子里满含著赞赏和期许,似乎是在看著自己所拥有的某件珍宝。

虽然灼热,却无关风月。

「来,再去试试其他几件,」他微笑著,语气温柔,「新衣很配你。」

「不用了,够了。」她握紧了袖中的血薇,冷涩地拒绝,「我累了,回去吧。」

他略微有些诧异地看著她,似乎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然而她大步离开,侧过脸去,不让他的视线接触到自己的眼睛,似乎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萧停云笑了笑,也不勉强,付了钱,便和她一起上了马车,来到城南的客栈。

这个客栈在极荒僻的小巷尽头,周围基本不见有行人。路很坎坷,马车摇晃著停下,马夫勒住马,过来撩开帘子,放好踏脚墩。

「现在天道盟正在与听雪楼为敌,四处出击,上个月已经刺杀了我们楼中两名骨干。所以这一次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萧停云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客栈冰洁已经提前包下了,今天只有我们两人入住,非常安全。」

「哦。」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又莫名紧了一下,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心中喑哑的琴弦,只是问,「这里离洛阳还有多远?」

「不远。上陆地换了马车,再有七日就到了。」萧停云皱了皱眉头,道,「冰洁估计已经等得急了,我们的确也该赶紧上路——」

苏微对这个频频出现的名字终于麻木了,耳边却听得他笑道:「不过尽管她催促得紧,但既然都来了,不如吃完了牡丹醉鸡和芙蓉酥再走吧,如何?」

「嗯!」她来不及多想,忍不住点了一下头。

看到她那种有些不好意思,却带著无限期盼的表情,萧停云忍不住笑了一笑——眼前这个血薇的主人不过十六岁,可或许自幼遭逢大难,成长中又不曾获得过任何关爱的缘故,总是皱著眉头,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戒备。

然而毕竟还是年纪小,不设防时偶尔流露出的表情却相当可爱。

「那好,你先去客栈里休息一会儿,我去观澜酒楼订晚上的位子——」萧停云伸手拂开帘子,转身下了车,将手伸过来。她弯腰,准备下车。就在那一瞬,耳边听到轻微的叮当声,似是金铁交击,眼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苏微心头一凛,想也不想地一点足,整个人如同箭一样从马车里掠出!

「小心!」她厉喝,凌空转身,以指为剑,一斩而下!

在同一剎那,有数条黑影当空掠下,交错而过。几柄剑一起刺向了萧停云,交织成阵,重重剑影逼人而来,剑势迅捷,训练有素。

苏微低叱一声,手指一并,竟然空手迎向了雪刃。

纤细的手指压住了剑锋。叮的一声,风里传来清脆的断响,一把剑刃在她的指下断裂,飞射出去,噗的一声穿过对面其中一人的心口,把那个人带著刀钉在了马车上——只要慢得片刻,这个人的刀就会插入萧停云的背心。

大约没有想到萧停云身边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高手,其余的两个刺杀者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立刻散开,飞速地撤离。

「想逃?」她低声冷笑,两个字方落,已经到了其中一人的背后。一手抓住对方肩膀,也不见如何用力,那个黑衣人竟被她轻易甩得飞了起来!对方的身体还在半空中,苏微手臂一沉,手肘后击,准确命中——只听一声咔嚓声,就在剎那击碎了那个人的腰椎!她同时借著那一击之力凌空转身,落地时,正好截断了剩下一个人的去路。

最后那个人看到她在兔起鹘落之间已经解决了同伴,心知逃不掉,反而起了困兽之心,一声大喝,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扑了过来。

然而,人还没到,就只觉得心头一凉。

苏微快如鬼魅般地逼近,空手前探,五指并拢,尖利如锥,刺向了那个人的心口。指尖切断了肋骨,直插进去,噗的一声,戳在了温热而柔软的心脏上。

那一刻,她略微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那么久了,居然还不曾完全习惯——那种徒手撕裂血肉的感觉,在童年的噩梦里曾经反复出现。恶心入骨。

苏微悄然落地,怀中血薇尚未出鞘,一身新衣滴血不染,连发髻上的发丝都未曾有丝毫凌乱。那几个黑衣人已经横躺在地上,还有微微的呻·吟声,她正要过去补上一击,那一瞬耳边风声呼啸,手腕剎那被人握住,稳如钢铁,她竟一时无法挣脱。

萧停云看著她,低声:「够了,要留活口。」

她一怔,顿住了手。然而那个被击断了腰椎的人抽搐著躺在地上,忽然一口血从口中喷出,顿时便气绝,竟然是自己震断了心脉!

「……」她站在一边,紧紧握著剑,有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看来我们什么线索也得不到了,」萧停云放下尸体,抬起头看著她,重瞳幽深,莫测喜怒,只是淡淡道,「你的身手很好,只是以后不必过于紧张——下手太重了。」

「我只会这种!」她咬了咬嘴角,只道,「要不就别让我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领教到她的固执和抵触,生硬而充满锋芒,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蹙眉在几具尸体旁边默然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著什么问题,脸色渐渐变得不大好。

苏微也没有问,许久,萧停云叹了口气,将那些尸体踢到了一堆,抬起头吩咐从客栈里出来的人:「宋川,把尸体拖进去,马上叫当地分坛的人来处理此事,不要惊动官府。」

「是。」那个人低著头,声音寒冷而生涩,「楼主放心。」

萧停云吩咐:「客栈内也给我仔细清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刺客。」

「是。」宋川点了点头,「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好,你做事我放心。我们先走吧。」萧停云转头对她道,语气又已经变得温柔,「看来这个客栈还得好好打扫一下才能住,我们不如直接去观澜酒楼吃个饭得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刚捏碎过心脏的十指上鲜血淋漓。

「来,」他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俯身轻轻擦拭著她的双手,细致而温和,「以后可以不必弄脏了自己的手——要记得你有血薇,它可以帮你饮尽这天下的血。」

他的手指温柔地触摸著她的肌肤,很快将她的双手擦拭得洁凈如玉。

那一天晚上,对著满桌珍馐,她却全无胃口,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一蓬血,十指黏腻,是插入心脏的感觉。她用滚烫的手巾用力地擦拭著手指,然而怎么也驱赶不走那种如影随形的恶心。

彷佛知道她心中不舒服,萧停云给她倒了一杯酒,道:「不如喝一杯?」

酒是金黄色的,芳香浓郁。她勉强举起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而刚一入喉,便立刻俯下身咳嗽起来。

「怎么,你不会喝酒?」萧停云愣了一下,连忙递过手巾。

她匍匐在桌子上,咳得全身抽搐,肩膀一耸一耸的,然而一只手却还是死死地握著那把血薇,不曾放开丝毫。他看在眼里,默默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她止住了咳嗽,忽地抬起头,屏住气,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呵……」他忍不住笑了,真是个不服输的丫头。

这一次她没呛住,只是脸上的表情停滞了片刻,似是被烈酒镇住。她的眼眸还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呛住了还是哭过,然而等喝下那杯酒后,眼神已经悄然变了。

「怎么样?」他看著她,「第一次喝酒,什么滋味?」

她没有回答,或许因为酒意,脸上的表情从空白渐渐转为柔和,摇了摇头。「你,」她转过头,定定地看著他,忽然问,「当时为什么不出手?」

「什么?」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下午遇袭,你明明可以出手。」苏微的眼眸冷如冰雪,藏著锐利的锋芒,一字一句,「为什么你不及时动手?你在等什么?等我杀完所有人?」

「……」萧停云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一时间沉默。苏微看著他,眼里渐渐露出明了的表情:「你……想借机探探我的武学深浅?」

萧停云叹了口气,道:「是。」

苏微深深地吸气,眼里的锋芒一分分地绽放,又收敛,暗藏。

「我不是故意设局,那些人,的确是天道盟的刺客。」他看著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解释,「我看那些刺客的水平,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全部打发,所以……如果真的遇到风雨组织里的那种高手,我一定不会束手不管。」

苏微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说话。半晌,她又喝了一口酒,突兀地问:「那个什么风雨组织,很厉害吗?」

「是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黑道杀手组织。」萧停云回答,简略地介绍,「它由杀手之王秋护玉所创,叱咤黑道三十余年,麾下高手如云,共分『天、地、人』三个等级——若是天字号的金衣杀手出马,就连你我都不得小觑。」

「真好,」苏微喝下一口酒,觉得肺腑都暖了,喃喃,「我还没见过这江湖上的各路人马呢……真想早点、早点见识一下啊……」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全数喝了下去。这一次喝得急,她略微咳嗽了几声,很快就压住了气息,有些醺意,情不自禁地喃喃:「咦?这个酒……可真是好东西啊……」

「是吗?观澜酒楼里的天子春,其实不过是二流的酒,」萧停云忍不住笑,「等你喝过洛阳的冷香酿,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酒!」

她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又倒了第三杯,吐出一口气。

两个时辰过去,酒已经喝完,满桌的菜一动未动,全已经冷了。

萧停云的耐心虽好,也渐渐用尽了,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好了,既然你没胃口,也就不勉强你了——」他扬起了手,召唤店小二,「我让小二替我把这芙蓉酥包起来,带回去给冰洁。」他拍了拍苏微的肩膀,「别愣神了,喝完了酒,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去——有好多事情等著你我去做呢!」

她猛然颤了一下,脱口:「回了洛阳,你会让我干吗?杀人?」

萧停云的手顿住了,看著她眼睛。这个第一次喝酒的女子似乎已经有些醉了,眼神是微醺而散漫的,里面却隐藏著恐惧。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不错,我不想拿一些矫饰的谎话来骗你,」他直视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把你迎回楼中,就是要你为我、为听雪楼去诛灭敌人。要杀人,杀很多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她颤了一下,低声:「可是,我……我不喜欢杀人。」

他轻轻拍著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既然身在江湖,又怎能避免杀戮呢?没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吗?」她抬起头看著他,不敢相信,「真的……会好吗?」

萧停云笑了一笑,凝视著她茫然却澄澈的眼睛,语声柔和如流水,低声:「等杀得多了,自然也就会好了。」

七天后,萧停云带著她从洛水渡头下了船,回到洛阳。

两人并骑走过这座宏大的十三朝古都,他沿路指点她看那些繁华所在,她听著,却不由得略微失神。满城的牡丹刚刚凋谢不久,朱雀大道上有一座嵯峨深远的庭院,浓荫掩映下露出参差高楼……那一刻,她凝望著那一座绯衣楼,感觉到袖中之剑的鸣动。

血薇……我终于又带著你,回到了曾经属于你的地方。

她默默低下头,握紧袖中的剑,心潮如涌。

听雪楼平日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所有人鱼贯而出,分列两侧,欢迎这两骑从远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人——萧停云将她接入听雪楼,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替她引见了楼中的各位干将:三君子和十二分坛的坛主,甚至,连久居北邙山的四位护法大人都莅临楼中。

「赵总管呢?」她听到萧停云问身边的侍从。

「总管三天前偶感风寒,因为楼主出门在外,还强撑著主持楼中事务。」侍从回答,「昨晚还在连夜准备迎接苏姑娘的事宜,发了高热,终于撑不住,半夜里倒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萧停云变了脸色,来不及多说,便匆匆离去。

她就这样被他撇在了人群里,不由得有些愕然——相处那么几日,也曾几经变故,这个人一直轻裘缓带、从容温雅,待人处世有礼有节,几乎滴水不漏,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紧张不安的表情。

那个总管,想必是楼里的重臣吧?

此刻楼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一方霸主。然而,那些位高权重的江湖人在看到她一袭绯衣携著血薇飘然而来时,却热泪盈眶,几不能自控。

「血薇!这真的是血薇,靖姑娘的血薇!」

「天啊……几十年了,它还是和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真像是在做梦……」

她按照姑姑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血薇剑举过头顶,供奉在了神兵阁上,和夕影刀交错摆放,然后退到一边。人群汹涌而入,围著那一对刀剑,个个表情激动,悲喜莫辨。她独自坐在那里,看著那些江湖人,不由得微微失神。

他们说的那个靖姑娘,她曾经听姑姑说起过。

传说中的那个女子,也用血薇剑,也穿著绯衣,也在这座听雪楼……她在几十年前的人生,和此刻自己的人生轨迹完全重迭。光阴荏苒,而命运之轮旋转无休。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

「咳咳……各位,不要光顾著血薇剑,却冷落了血薇的主人啊。」忽然间,独坐一角的她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清雅温柔,伴随著断断续续的咳嗽,「今晚……咳咳,今晚要在白楼摆酒宴,为苏姑娘接风洗尘——大家可别忘了来。否则,缺了礼数,咳咳……可要重重责罚。」

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楼里的各种嘈杂声音便安静了下来。那些喧嚣的江湖人,无论老幼尊卑,个个都停下了,也不再围著血薇剑说长道短,齐齐散开来,回头向著那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赵总管。」

赵总管?!

苏微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飘然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白楼大堂上。她很美,却美得不张扬,整个人都是淡淡的:瓜子脸,双眉淡淡如烟,皮肤也分外白皙,似是长久不见阳光,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衫子,那种颜色也是淡淡而柔软的,宛如初春朦胧的月光,和身边公子那件肃杀如雪的白衣完全不同。

萧停云在她身侧,伸出手搀扶著,彷佛生怕她身体乏力无法支撑。他的目光一直凝视著她的脸颊,重瞳漆黑,担忧而专注。

那种眼光,令她心里猛然一沉。

「公子,我自己能站。」那个女子似乎感受到了来客眼神的变化,转过身轻声对身边的萧停云道,不露痕迹地将手臂抽了出来。

仔细看去,她年纪也很轻,还不到双十年华,容颜清丽,脸色却有些苍白,似乎长年有病,说话的声音也轻微飘忽,然而每一句话说出,楼里所有人都肃静地俯首听命。

——那,就是听雪楼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总管」?

没有来到洛阳之前,她也听姑姑说过听雪楼里有一个总管,是个孤儿,被前任楼主南楚抚养长大,智谋策略无双,深得信赖。在萧停云继任后更得重用,最近几年俨然成了统领楼中大小事务的总管。

然而姑姑却没有说过,这个总管,竟是个女子。

「冰洁,你来见过苏姑娘。」萧停云走过来,微笑著将身边的女子介绍给她,「这就是血薇的新主人,也是石前辈的唯一传人,苏微苏姑娘。她——」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恍惚中她已经听不真切。

——冰洁?这个赵总管,原来就是一路上他曾提了无数次的「冰洁」!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路为他们安排车马、定制衣衫,沿路安排得无微不至。而那芙蓉酥,他也是特意带回来给她的吧?想来他们青梅竹马,相知颇深,连这些生活小事都了如指掌。

她默默想著,心里忽然有隐约的异样。

——原来,在血薇来到夕影身边之前,听雪楼里,早已有了另一个地位极其重要的女子,已经在他身边陪伴了十几年。

苏微静静凝视著那个女子,心怀复杂。

「见过苏姑娘,」那个赵总管只是微笑著走过来,微微行了一礼,柔声,「冰洁是听雪楼里的总管,暂居岚雪阁。既然苏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在冰洁眼里便是和公子一样尊贵,以后有什么要求,只要吩咐冰洁一句就好。」

公子?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叫他「楼主」,而是公子?

然而,赵冰洁虽然微笑著说著话,眼神却涣散,似乎并没有看著面前的苏微,而是看著极远处。这样近乎目中无人的奇特凝视,让苏微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她道,语气淡淡:「初来乍到,不敢有劳赵总管。」

「血薇的主人,怎能怠慢呢?」赵冰洁微笑著,似乎听出了她语气中存在的疏远,忽然道,「在下一介女流,能力有限,又加上身有残疾,双眼几乎不能视物——所以,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苏姑娘谅解一二。」

不能视物?难道她……

苏微吃了一惊,定定看著她的双眼。是的,这个赵总管的眼睛虽然看似完好无损,然而眼里却没有半分光芒,似乎是纯然的一片漆黑,折射不出这个世界的任何斑斓。

那一刻,她心里涌现出极其微妙而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各位,为了血薇的归来,我们今晚要好好庆贺一番!」

欢呼声里,她下意识地盯住了血薇,却觉得有些茫然。是的,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一群陌生而各怀心思的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遥远而不真实——因为她知道,所有这一切的来源,只是因为她手里的剑。

而她,必须用这把剑,来证明自己的力量!

那一天之后,她住进了那座久已空置的绯衣楼里。

住进来的第一天,萧停云来看她,携了一壶美酒,和她说这就是洛阳有名的「冷香酿」。她握著酒杯,慢慢将那一杯淡碧色的美酒喝了下去。因为有所准备,这一次,她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直到液体滑入咽喉也没有咳嗽出一声。

一杯入喉,在微微的醺意里,她觉得这整个世间都轻松明亮了很多,也暂时忘记了自己腥风血雨的前路。她忍不住想:果然,外面的世界里有著那么多的好东西。

然而,萧停云的话却将她重新带入了沉重的现实。

那个轻裘缓带的贵公子握著酒杯,在月下小酌,慢慢地向她说出了近年来关于听雪楼的一切,以及邀请她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在她到来之前,听雪楼在传承五代之后已经渐渐有衰败之迹象。从第三任楼主石明烟离开后,南楚成为新楼主,但其性格温厚仁慈,无意霸图,对江湖中不停涌现的新人新势力的挑衅往往不能给予断然回击,以至于听雪楼的江山渐渐被蚕食。

最严重的威胁,来自昔年那些被萧楼主铁腕镇压下去的旧帮派:包括江南四大世家、洞庭十二水寨、泉州幻花宫,等等。近年来,那些势力重新集结,七个帮派秘密结盟,以「天道盟」为名,开始与听雪楼分庭抗礼,锋芒咄咄逼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血薇重新出现了,如同一道耀眼的光,掠过这个密云不雨的武林——人中龙凤,重现江湖。血薇夕影,再度聚首!

光凭著这个消息,就足以震动天下。

「我明白了,」苏微在月下微醺地握著酒杯,听到这里笑了起来,看了对面的贵公子一眼,「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除去那些敌手,是不是?」

「是。」他慎重地端起酒杯,抬手敬她,「大局将倾,不知苏姑娘可愿意与在下连手,并肩作战?」

「呵……你问我愿不愿意?」她轻笑摇头,「我是不愿意的。」

看著他微变的脸色,她却又笑了,抚著膝上的绯红色的长剑,带著一丝酒意,看著外面的月色,喃喃:「可是,姑姑说过,我要永远记得两件事:第一,毕生不能对听雪楼主拔剑;第二,凡是听雪楼主所求,赴汤蹈火也要完成。」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收回,看了他一眼:「所以,你不必管我愿不愿意——以后但凡要做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做就是了。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他沉吟了一瞬,竟也不粉饰,直截了当地开口:「那好,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她的手停在血薇剑上,问。

「天道盟的盟主,梅景浩。」萧停云一字一句,「目下听雪楼最大的敌人。」

「哦……」苏微皱了皱眉头,「在天门镇的客栈里,刺杀我们的也是天道盟吧?」

「是。」萧停云颔首,「他们对听雪楼的攻击日夜无休,每一日都有楼中子弟被杀——而近几个月来,这种刺杀已经升级到了我的头上。」

「是吗?」苏微看了一眼膝上的血薇,「倒是明目张胆啊。」

她一扬手,将杯中的酒喝干,站了起来,带著微微的醉意,伸出手,将酒杯扔了下去,在洛阳的月下对著天空吐出一口气息,喃喃:「梅景浩?天道盟?……是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呢……不过,好吧!」

她霍然回身,眼神如剑:「就让我替你把他们都除掉!」

「好!」萧停云长身而起,眉目之间有毕露的锋芒,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多谢你。有血薇在,天下何事不可为?」

「有我在,」她却忽然更正,「我。」

「好,是有你在。」他点了点头,「幸亏有你在。」

冷月下,血薇剑和夕影刀交错著放在案上,光芒夺目。

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如密云急雨,令人无从喘息。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剑重现于江湖,和听雪楼主联袂出手,击败天道盟筹划已久的伏击,连杀对方二十七名高手,两人全身而退。

一个月后,血薇的主人和听雪楼主再次联剑,出其不意地反攻,一举捣毁了「天道盟」在汉口的总坛。以二对百,两人连手杀出来时全身浴血,似是皆穿绯衣!天道盟总坛上百精英一夕尽灭,盟主孤身出逃,其余残党纷纷潜入地下。

三个月后,萧停云和苏微继续连手追杀,迢迢千里,从洛阳直追到了滇南,终于将天道盟盟主斩杀于腾冲,彻底斩断了后患——那一战,可谓是她进入江湖十年来最艰苦卓绝的一战,至今无法忘怀。

最大的敌人在一年内被灭除,接下来,是更深入的清洗。

一个接著一个,组成天道盟的七大门派被逐步拔除。一度衰微下去的听雪楼恢复了昔日的荣光,除了黑道里执掌牛耳的风雨之外,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与其抗衡。

在刀剑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动的门派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为了巩固听雪楼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灭后,那些曾经怀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也开始遭到清算,一场旷日持久的江湖大清洗从此开始。而每一次行动,她都是亲身参与,浴血搏杀。

血……血……都是血!

为什么自从离开风陵渡后,她的记忆就变成了血红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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