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忘川 · 上 第五章 碧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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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她失声惨叫,挣扎著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松开了握著马缰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我一直忘不了那颗在空中飞舞、诅咒著我们的人头。」在洛水旁的荒凉酒馆里,苏微喝著酒,喃喃:「他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血薇夕影,终将自相残杀——传说临死之人的诅咒,凝聚著此生最后的未了心愿,十有九灵。」

「你居然怕这个?」萧停云却冷然而笑,「头都被砍下来了,还能怎么灵验?他活著的时候赢不了我们,死了做鬼难道就能厉害多少了?」

「……」苏微愣了片刻,无言以对。

「别总是想著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萧停云也喝了一杯酒,问,「白马寺的那两百个牌位里,莫非也有梅景浩的灵位吗?」

「当然。」苏微苦笑,摇了摇头,「我甚至每年都回去给他上香——」

「好了,别喝了。」看到她又喝完了一瓶,他终于看不过去,按住了她的手。她的肌肤冰凉,冻得他震了一下,面露讶异的神色:「你怎么了?伤还没好?」

「没事。」她摇了摇头,把手抽了回来,又倒了一杯酒,「楼主,我在这里喝了一个多月的酒,也想了一个多月的事。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

萧停云微微一惊: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楼主」了?他坐在她对面,默默看著她,彷佛在等待她把话说完。然而苏微一抬起头,一看到那双幽深的重瞳,话到嘴边又渐渐停止,后面那半句毕竟不曾再说出来。

「阿微,你想说什么?」他看到她退缩,双眉却皱了皱,「说吧,等你说完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苏微有些诧异:「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先说吧。」萧停云笑了笑,神情有些莫测,似在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好吧,我想知道的是……」她望著他,眼里神色转了千百遍,停顿许久,忽然笑了起来,「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厉害,还是我的血薇剑厉害?」

「什么?」他不由得愕然。

「难道你不想知道答案吗?」苏微仰起头喝了一杯酒,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你没想过要和我比一个高下?」

萧停云苦笑了一声,摇头:「从没想过。」

「我们已经是这江湖上绝顶的高手,其余可以比肩的,也都已经被我们连手除去,」血薇的主人彷佛借著酒意微微而笑,傲然睥睨,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剑,「这天下第一,必然就在我们之间——我可是非常非常地想知道答案呢……」

「何苦呢?」萧停云却摇头苦笑,「多此一举。」

「比试一下吧!」苏微却是反常地执拗,将血薇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眼神微醺而冷冽,吐著酒气,「你看,我对姑姑发过誓,这……这一辈子,都不能对听雪楼主拔剑!可是……可是如果是你邀请我来比试,应该就不在此列了吧?来来,你快邀请我吧!」

萧停云愕然,抬头看她:「你是当真?」

「当然当真!算我求你了。」她望著他,眼神盈盈,语气几乎带了娇嗔,「这是我第二大的愿望了……看在我为你卖命十年的分上,请成全我吧!」

「阿微!」他蹙眉低叱,「什么卖命十年?说得那么难听!」

「哎,到底比不比?」她却打断了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晃著,「如果你肯答应,我至少一个月不喝酒。如何?」

「当真?」萧停云一怔,似乎被这个提议激起了兴趣。

「当然!」苏微笑了起来,「这些年来,我哪次骗过你来著?」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那好吧,就比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一句话未落,对面坐著的女子一声轻笑,手指一按桌面,整个人便翩然折身,向后飞起,「记住,可不许藏私啊——你是知道血薇的厉害的!」

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飞扬,在轻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绯色的闪电,直取他咽喉而来,凌厉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钧一发之际,淡青色的刀光如同闪电,挡住了血薇。

骤然遇袭,萧停云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杀气,抬头看著对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了,彷佛夕影刀一入手就换了一个人一样。绯红色的光芒当头笼罩下来,弹指间,苏微已经迅疾地刺出了十二剑,毫不留情。

十二道剑光交织成一道网,逼得他几乎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

「好,我们从来还没分过高下,今日就且试试看!」一口气封了十二剑,萧停云似乎也被激发起了斗志,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这酒馆太破了,你就饶了它吧……要比试,到外面来!」

掌柜的一声惊呼还含在嘴里,动手的两人已经不在室内。

「阿弥陀佛……」老掌柜擦著额头上的冷汗,连忙让店小二去关门关窗,转眼却看到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不由得觉得沮丧——看来,这两个煞神虽然没有拆了这个破旧小店,却还是吓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静静流淌,岸边芦苇起伏,一望无际。

远远看去,只见那两人在黑夜里交手,身形飘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绯色的剑光在江面上穿行,所到之处,雪白的芦苇纷飞而起,彷佛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丽不可方物。

「这些江湖人!」老掌柜跺了下脚,吩咐店小二,「赶快关门打烊!」

然而,最后一块门板尚未竖起,两道闪电又穿行进了室内,如同风一样,一先一后悄无声息地落地,竟然是快得连看都看不清楚。咔嚓两声,那块门板被一刀一剑先后斩过,顿时裂成了四块!

店小二拿著门板的手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赢了!」血薇如同摇曳的闪电。苏微笑了起来,声音如同银铃。她身边的贵公子却微笑不语,默默将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点了点头:「血薇果然是天下无双,在下拜服。」

「喂,你不是故意让我的吧?」看到他这种表情,苏微忽然觉得心虚。

「哪里,高手过招,岂能相让?大家都全力而为,哪能藏私?」萧停云笑,拱手,「骖龙四式凌厉无比,在下不能抵挡,更何况你的剑招里似乎还有别的变数,奇诡莫测,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者相辅相成,已可以独步天下。」

「真的?你可别假客气啊!」苏微听得他认输,心里却依旧有些不确定。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他微笑,漆黑的重瞳里却看不出真假,一如他平日的心。

「好吧……你说得没错,我在变招时用了师父教给我的『折梅指』,还有『六幻影针』——」她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这些压箱底的本事我可还是第一次用上,居然都被你躲过了。亏得师父还说我一旦习得了骖龙四式和这两样,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接住了!」

「其实令师也没说错。」萧停云沉吟著开口,「血薇剑谱凌厉纵横,孤高绝世,每出一招从不留活路,却失于煞气太重,伤人伤己;而另外两种武学,却沉稳飘逸,如水银泻地,正好将血薇每一个的弱点恰到好处地补足——如此相辅相成,实在令人惊叹。甚至让人觉得……」

「觉得什么?」苏微正听得入神,却见他顿住,不由得追问。

「甚至让人觉得,这两种武学,似乎本身就是为了弥补血薇剑谱的不足而创造出来的一样!」萧停云有些迟疑地蹙眉,摇头,「不是我自夸,天下的武学虽然庞杂,我也知道十之八九——可是所谓的『折梅指』和『六幻影针』,我却是头一次听到。」

苏微怔了一怔,没有回答。这些武学技艺,师父教给她,她便学了,除了知道一个名字之外对其全无了解,就如同她从来不知道师父的姓名是什么一样。

「你的那位不知道名字的木师父,还真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啊……」萧停云叹息,「如果有缘得见,也不枉此生。」

她知道他是想打听自己的师承来历,摇了摇头,沉默下去。萧停云看到她的表情,便转开了话题,道:「你刚才说血薇夕影的比试是你第二大的愿望——那么,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

苏微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诉你。」

「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能倾听雪楼之力为你达成。」他微笑,语气温和。他说得低沉温柔,苏微却回身岔开了话题,说了一句:「哎,好渴!」

方才一轮激斗,虽然只有短短一盏茶时间,可全力施展之下已经耗尽全部力量,此刻一停下来,顿时觉得饥渴不已。她拿起了刚才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萧停云忍不住蹙眉:「你刚才不是还说要一个月不喝酒的吗?」

「这一杯是之前倒的酒啊,不算的!」苏微撇了撇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耍赖道,「从这一杯之后开始算!」

他看著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每次她流露出这种语气神态的时候,他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猝不及防的交手。那时的她如同满身是刺的刺猬,出手袭击了自己,面对姑姑盛怒的责问,却怯怯地辩解说剑没有出鞘就不算动手。

十年了,这个来自风陵渡的孤女在江湖中渐行渐远,心被高墙包围著。只有每次不经意的眼神流露,才让人看到她的另外一面也一直存在著,如同刺猬深藏著柔软的小腹。

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都会有深深的愧疚。

苏微一口气喝干了那杯酒,爽然道:「好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今晚想和我说什么了——你约我来这里,到底想说啥?」

萧停云笑了笑,道:「我想求你为听雪楼做一件事,最后一件。」

「什么?」她愣了一下。

「你是真的想走了,对吗,阿微?」他语声轻微温柔,却明晰洞彻,「在你离开之前,我想最后一次请求你一件事,求你务必答应……为我,也为听雪楼。」

「什……什么事?」她喃喃,在他的眼神里有些心烦意乱。

「这件事,事关听雪楼的生死存亡。而且,非你不可。」他一字一句地说,伸手拿起桌子上自己那盏残酒。彷佛是心里不安定,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不知道下面的话到底该不该说,顿了顿,便想先把酒喝下。

然而,眼前忽然黑影一动,苏微竟蓦地抬起手,对著他迎面一击!

「你!」萧停云大惊,握著酒杯,身子往后陡然一倾,险险避过了这一击。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袖子里的刀,却听到她发出了一声惊呼:「不要喝!」

「什么?」他愕然,听出她的声音在片刻之间已经嘶哑。

「酒里……有毒。」她虚弱地喃喃。

乒的一声,酒杯在地上啪地碎裂。然而,那酒水却显然是并无异常。萧停云霍地抬头——对面的苏微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地靠在窗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全身颤抖,眉眼间有奇怪的青气迅速弥漫。

「阿微!」萧停云心下大惊,立刻扶住她。

「好像……好像只是我的酒里有……」她捂住咽喉,短短几个字之后,她就已经说不出话来,彷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肺腑。然而她却看著他的脸,如释重负地喃喃:「你没事……太好了……」

苏微用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就这样倒下来,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成了惨碧色。那只空了的杯子里还有几滴冷冷的残酒,金黄色的花瓣黏在内壁上,隐约有一丝几乎看不出的诡异碧色。

萧停云只看了一眼,脸色唰地苍白。

他没有丝毫迟疑,放下苏微,身子一掠,立刻便到了内堂,将惊慌不已的掌柜和店小二逼到了死角,刀锋指向对方的咽喉,厉声:「解药!」

「不……不是我……」老掌柜眼看忽然出了这等事,缩在角落里只管发抖,倒是旁边的店小二反应得快,一拍脑袋,惊呼了一声:「肯定……肯定是刚才那个客人!」

是的,当他们两人进入酒馆时,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在座。而当他们留下喝了一半的酒、双双离开店里后,那个客人只停留了片刻,也随即消失了——如果真是店里人下的毒,苏微天天来这个酒馆,他们有的是机会下手,何必偏偏选择在今晚他在旁的时候?

萧停云心念电转,瞬间便将来龙去脉分析通透,毫不迟疑地放开了这两个人,推开窗户追了出去——然而外面夜色沉沉,洛水无尽,一眼望去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他只追得几丈,立刻回过神来,不敢再追远,迅速返回了酒店——目下苏微中了毒,自己绝不可擅自远离,免得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一进去就看到掌柜和店小二神情焦急地站在一旁,而苏微已经再也无法坚持,倒在了桌上,脸颊浸没在一摊残酒之中,毫无血色。一股淡淡的青气笼罩了她的眉眼,显得分外诡异而宁静。

「阿微!阿微!」他抱起她,喊著她的名字。然而苏微的气息迅速地微弱下去,咳嗽著,忽然吐出了一口碧绿色的血来!

那一瞬,他只觉心头大乱,手指颤抖著按住她的背心。

「我……要死了吗?」她喘息著,微弱地喃喃。

「不会的。」他断然回答,「别胡说!」

「其实,我……」苏微努力呼吸著,低声,「我最大的愿望是……」

「不要说话!」他厉声阻止,迅速从内袋里拿出两个羊脂玉瓶子,打开,分别倒了两颗蓝色紫色的药丸出来,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他的手在剧烈地发抖,竟然在她编贝般的玉齿上叩出了声音。

他猛地回头,厉喝:「拿一碗水来!」

老掌柜吓得一个哆嗦,腿脚僵硬,压根迈不开。店小二还算机灵一点,转身从厨房里哆哆嗦嗦提了一壶水出来,端到堂上时几乎洒了一半。

「喝一口!」萧停云却不接,盯著他,厉叱。店小二吓得又是一哆嗦,下意识地倒出水喝了一大口,几乎把自己呛著。

「好了,放在桌子上,」萧停云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们都出去。」

店小二和老掌柜不敢多说一句话,放下水壶便是踉跄著逃了出去,一路连头也不敢回。萧停云倒了一碗水,还是用银针试了试,才从怀里又拿出一枚丹药,用手指细细碾碎,溶解在清水里——那半碗水在瞬间变成了奇特的淡金色,水面无风自动,似是微微沸腾。

「我先用这一枚金风玉露丹压一下毒性,再用真龙小还丹外敷在你的心口。」萧停云低声道,表情凝重,「你喝下去后,立刻用内息将药力透入膻中和风府穴,我再帮你把毒逼离心脉,聚在指尖处。知道吗?」

苏微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微弱地点了点头。

他将她半扶半抱地拉起,将药灌入了唇齿之间。不知道药物里有什么成分,她只觉得咽喉里像是有炽热的铜汁直贯而下,灼烧般的剧痛令她全身颤抖,瞬地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唇。那一碗药全数被她吐了出来,湿透了他的衣襟。

「不要命了吗?」萧停云气极,知道毒素在迅速扩散,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重要,立刻捏碎了另一颗,厉叱:「就是铜汁灌下来也给我忍著!我只带了两枚金风玉露丹,一口气喝完,不能再吐出来!」

萧停云捏住她后颈的哑门和风府两穴,令其嘴唇微微张开,然后将第二碗药灌入她口中。苏微无法反抗,在剧痛中全身颤抖,却没有力气叫出声来。

「烫……」她喃喃,感觉神志开始慢慢模糊。

一碗药灌下去,苏微已然失去了知觉,更是来不及运内息逼毒,呼吸微弱,心跳也越来越缓慢,竟是在他怀里渐渐气绝!

「阿微……阿微!」萧停云失声喃喃,只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怎么会这样……今天,在这洛水之旁,他原本是想解开缠绕在他们三人之间的无数纠葛,彻底做一个决断,却亲眼目睹了她的被杀!这是宿命?

那一瞬,十年来的无数片段如风呼啸而过。

这个从风陵渡旁走出的少女一直是爱慕他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然而他却从未提及。因为他心里有自己的隐痛,犹豫著那个无法言说的伤口,只能沉默以对——所以,就这样在若有若无之间过了十年。

十年,足以让青丝暗生华发,韶华付与流光。

足以眼睁睁地看到她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要死,阿微!」那一刻,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汹涌而来的感情,在她耳边低声,「我知道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要死。活下来!我娶你!」

怀里的人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是听到了,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眼睛却再无力睁开。她闭著眼睛,全身微微颤抖,似乎积蓄著仅剩的力量,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竭尽全力抬起手,一寸一寸地,将他环抱著自己的双手拉开。

她的力量微弱,却令他震惊不已,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不……你错了。」苏微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收敛了嘴角的笑,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从他怀里往前一倾,离开了他的怀抱,直直跌倒在了桌子上,便再也不动。

那一刻,萧停云看著她,眼里的神色震惊而不解。

是的,方才那一刻,她是用尽全力挣脱了自己的怀抱!她已经无法说话,却是用这样决绝的态度说明了对自己所说那个诺言的回答。

她不愿意。即便是他承诺娶她!

「阿微!」他怔了片刻,再顾不上其他,运指如风,瞬间封住她任督二脉上下十二处大穴,将毒逼在一处——那一刻,他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将雪谷老人门下的无相心法发挥到了最高层,每一指点出,额头便有微微的汗水。这是大耗修为的做法,他不惜损耗自身真元也要把她救回来,哪怕这一次之后自己得休养一年才能完全恢复。

三更转眼过去,她透出了一声呻·吟,手指冰冷。

彷佛有什么在皮肤下游走,聚集到了她左右双手的少冲穴,碧色渐渐凝聚,让整只手掌都变成了惨碧色!肌肤下血脉彷佛蛇一样细细扭动,忽然间,彷佛被针刺破,一股细细碧血激射而出,洒落在酒碗里,登时染得一片惨绿!

「……」苏微终于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她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竭力挪动身体,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不要动!」他怒极,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按在她后心上,「毒还没全解——我们先回楼里去,这里很危险。那些人在暗处,随时会返回来!」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肃杀,苏微一怔,感觉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里。她几度试图运起内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动,丹田之内便如千百支针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动。

「我……我中了什么毒?」她虚弱地问。

「还不能确定,」他横抱著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马,「很可能是碧蚕之毒。」

「是谁……谁想杀我?」她觉得不可思议,呻·吟般的低声,「居然还……还跑到了洛阳地界上?」

「不知道,」萧停云咬著牙,眼神里似乎藏著一把刀,「这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血薇,换而言之,是针对我、针对听雪楼!看来,在梅景浩死了之后,又有人要对我们宣战了!」

他横抱著她翻身上马,一手控缰,向著洛阳城内飞驰而去。怀里的女子再也没有说话,怔怔地看著洛阳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为剧毒的侵蚀而微微颤抖,手指冰凉如雪。

「这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血薇,针对听雪楼!」

刚刚,他那么说。

——原来,连她的命,都不是为了自己送的,而是为了听雪楼?

那一天的深夜,她被送回了听雪楼,在奄奄一息之际被墨大夫救回了一条命,整整三十六支银针钉入她左右双臂的穴道里,将所有的毒素都暂时禁锢。

萧停云彻夜未眠,守在她榻边,一直等到她的脉搏转为平稳,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走出绯衣楼,他只对下属说了一句话:「此事需保密,擅自外传者,杀无赦!」

血薇的主人在洛水旁遇刺的事情并没有被公开,只在听雪楼极少数上层首脑之中流传。然而,无论是北邙山四护法,总管赵冰洁,还是吹花小筑的石玉,都极大震惊——

那是因为苏微所中的,乃是碧蚕毒。

这种罕见的毒是由滇南极远处雾露河里的野生碧蚕之卵配成,剧毒无比,几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中原武林。由于它的地域特殊性,几乎每个人都能隐约嗅到它背后隐藏的诸多惊人暗示:苗疆—巫蛊—针对听雪楼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蛊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搏杀。

「难道是拜月教的人?」岚雪阁里,盲眼的女子抚摸著卷宗,喃喃低语,摇著头,「不可思议……」

「孤光祭司昔年曾与萧楼主立下盟约,有生之年人马绝不过澜江,」萧停云微微蹙眉,「几十年来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诺,就在我们和天道盟斗得最激烈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落井下石,没有道理就忽下杀手。」

「当孤光祭司主持教务的时候,局面的确是这样的。」赵冰洁的手指轻轻叩击著书卷,喃喃,「可是,三年前孤光祭司便退隐云游,将事务完全委托给了弟子灵均——而教主明河又是一个不管事的主儿,十年也难得见她露一面。」

「你是说……」听到这样的分析,萧停云沉默下去,「拜月教内部有变,所以对我们的态度也转变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赵冰洁停顿了一下,忽地冷笑,「不过,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蚕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等于正面和听雪楼宣战,并过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想孤光祭司教出来的弟子,未必会这等拙劣吧?」

「这也是。」萧停云沉吟,「而且,很显然,对方的目标是阿微而不是我。如果是针对听雪楼,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赵冰洁轻声反问:「如果针对的不是听雪楼呢?」

萧停云一震:「你是说,也有可能是别人想嫁祸于拜月教?比如天道盟?」

「这事颇有蹊跷,一时之间不可擅下定论。唯一清楚的是:其实这次根本不算是什么刺杀——因为对方不想杀你,也不想杀苏姑娘。」赵冰洁唇齿之间噙著冷笑,「那个刺客分明是早有准备,如果他真的要毒杀苏姑娘,之前苏姑娘喝醉的时候有的是机会,为什么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时候才下手?这岂不是选了最差的时机?」

「对!」萧停云眼神陡然凝聚,「你的意思是……」

「对方既不想杀你,也不是真的想杀她。」赵冰洁低声道,满怀疑虑,「这么做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嫁祸拜月教,应该还另有深意,可惜我还想不透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唉……现在,我们首先得确定这个暗中的对手是谁。」

萧停云苦笑:「听雪楼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围,恐怕太难。」

「是。」赵冰洁只道,「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确认朋友,并不需要区分敌人。这样便可轻松许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应该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问题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他们两人要解药便是。」

「已经派了。但……」萧停云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怎么?」赵冰洁微微蹙眉。

「墨大夫说,碧蚕是天下至毒,以他的医术,最多也只能将其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经脉肺腑,阿微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萧停云叹息,「而苗疆路途遥远,从洛阳出发取药,一来一去,绝对是来不及赶上。」

「……」这一下,连足智多谋的赵冰洁都沉默了,表情微微有些奇特。

如此说来,血薇的主人是死定了?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握紧了书卷,许久才问:「苏姑娘……如今怎样?」

「墨大夫看诊后,性命暂时无大碍,也已经能饮食起居,只是还无法运用内力和真气。」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很低落,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难解。」

「苏姑娘纵横江湖十年,几乎从未有敌手。忽遭逢暗算,未免有些心乱。」赵冰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得叹息:「公子很担心她吗?」

「是啊,」萧停云喃喃,「我已经对她说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肯答应……」

他没有说下去,看著赵冰洁的脸在黑暗中瞬地苍白。许久,她才勉强笑了一笑,低声道:「暂时不答应也好——万一苏姑娘过不了这一关呢?如果苏姑娘成了废人,公子还想迎娶她进听雪楼吗?」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用重瞳凝视著身边这个女子:「在生死关头,我曾经对阿微许下诺言,所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如约娶她。冰洁,你是最聪明的人,请你谅解。」

谅解?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撑住了桌子。

「他们都说我有两双眼睛,是重瞳。可是,有时候我却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萧停云低声叹息,「我真是一个无用的人。我遇到很多很多的问题,却无法解答——直拖到了生死关头,才不得不给出了第一个回答,却依旧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不是正确。」

「公子,不要急,时间会给您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著,唇间吐出鼓励而温暖的话语,语气却虚无,「但那个答案在前方,你必须一直往前走才能触及它——若是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那么,无论答案是如何,所有一切早已从指缝里流走了。」

她的声音柔和,却有一种宁静的力量。萧停云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你说得对,冰洁,谢谢你为我解惑。」

「不用谢,这是冰洁的荣幸。」她无声地微笑。

「真希望时间能早日给我答案。」萧停云侧过头,「可是,时间未必是万能的吧?」他转头,看了看赵冰洁茫然无神的双眸,忍不住叹了口气:「冰洁,这些年来,你帮了我那么多,如果没有你听雪楼说不定早就土崩瓦解了。可是,我却无以为报。」

黑暗中,她感觉他在耳边低语,声音里带著无限复杂的感慨。他的指尖掠过她的脸颊,轻轻停留:「冰洁,如果可以,我真想分一双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了。」

完美无缺?

他离开后,她坐在黑暗里,想著他最后的话,抬起一根手指,在夜里轻轻地抚摸著自己的唇,眼神渐渐变幻,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楼主离开后,岚雪阁内,又恢复了一贯的寂静寥落。

赵冰洁锁好了门,剔亮了灯盏,低下头去,摸到了案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卷文书。她拨开上面沉重的文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凑到灯底下细细地看——这是一本名册。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彷佛针一样地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这十几年里,一个一个地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大雪的清晨,自己在洛阳朱雀大街上狂奔的模样——年幼的她早已筋疲力尽,母亲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拖著她往前跑,几次她跌倒都被恶狠狠地拖起,直跑到脚掌磨破、膝盖出血,彷佛死神就在后面紧紧追赶。

黎明前的洛阳笼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见一丝光,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脚步响彻空空的大街,呼吸急促凌乱。

她知道,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杀手,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快!快进去!」终于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线,母亲猛然在她背后一推,「快进去,别回头!快!」

十四岁的她被猛然一推,一个踉跄,向著打开的大门直跌了进去。

在额头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接住了她。那双手臂尚自稚嫩,却温暖有力——抬起头,她看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牵著马缰和父亲从听雪楼里走出来,惊呼著伸手抱起了她。

她跌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耳后一声厉啸,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热辣辣的血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娘——娘!」她失声惨叫,挣扎著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松开了握著马缰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那一天,彷佛是命运恩赐,在生死之间,那道门竟然对她打开了!母亲用尽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把她推了进去,从那一线打开的门缝里获得了一线的生机——她活了下来,留在了听雪楼,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地生活。

什么都很好,唯独眼睛的视力在逐步地衰减。

如今的她,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可是,只要不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难道就会不存在吗?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闭上的眼睛,难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著她了吗?

那道门对她打开了,她进去了,以为自己从此安全。可是那些眼睛,却还是日日夜夜地盯著她!不……不不!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

那些死去的眼睛,都不要再盯著她了!

十几年后,背后彷佛依然感觉到那种湿热,彷佛母亲的血还在流淌。赵冰洁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那一卷名单,昏暗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种尖锐的光,抬起手腕,将手里的纸页凑近烛火——最后一个名字,是「梅景浩」。

她无声喑哑地笑了起来。

十五年了,上面写著的七个名字,终于都被一笔勾销!

火舌将薄脆的纸张迅速舔凈,化为薄薄飞灰。时间漫长,黑暗无尽,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挣扎、取舍、利用和背叛——到最后,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无。

「呵……天道盟内七大家尽数诛灭,如今连梅家也死光了,你的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对吗?」忽然间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说话,轻微而冰冷,宛如耳语,「天道盟安插在听雪楼的唯一的死间,你可真是厉害啊……仅凭一个人,就覆灭了故主!」

「谁?!」赵冰洁霍然抬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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