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忘川 · 上 第十八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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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他和这个女子之间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吧?那些过去,定然难以消磨和忘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他的人生来说,她不过是个半途而至的路人罢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苏微觉得头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梦。

蜜丹意已经不在身旁,她撑起身,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大天亮,日光明丽。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当地:外面那个圣湖竟然是干涸见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万顷波光和凌波而来的人,难道是……

苏微怔怔地看著,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是做梦了吧?要么,她定然是不知不觉堕入了对方的幻术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见所闻均是幻象。那个灵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那面具之下的脸,又是怎样?

出神之间,却听到外面有侍女膝行上前,禀告:「苏姑娘醒了?灵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过午膳之后,便可以再度去药室探望原大师了。」

「哦。」她应了一声,又问,「蜜丹意呢?」

侍女摇了摇头,道:「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说要去照顾原大师。」

「这孩子……」苏微摇了摇头,便自顾自地盥洗用餐。不一时用餐完毕,肩舆已经停在了外面,胧月在帘子外盈盈微笑:「苏姑娘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她摇了摇头,忽然道,「我想见灵均。」

胧月微微一怔,旋即笑道:「灵均大人刚完成了三天三夜的大祭仪式,正在休息,等他下午醒了,苏姑娘再去拜访也不迟。」

「好吧。」苏微没有办法,只能点了点头。

从朱雀宫到药室,需要绕行过半个圣湖。

苏微坐在轿子里撩开帘子看著月宫里的一切。日光下,这个神秘的地方彷佛和世间别处也并无太大区别:圆形的宫墙里,鲜花如海,绿荫深处分布著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殿,呈现十字形,围绕著中心干涸的圣湖布置。

离湖最近的地方有一黑一白两座高台,其中玄武岩砌筑的黑色建筑是广寒殿,乃是历代教主祭司修行的所在。而另一座则是汉白玉砌筑的月神殿,是所有建筑群里最高大的一座,位于灵鹫山顶,是月宫里最主要的祭祀所在。

她抬起头,看向广寒殿——原来昨夜的梦里,灵均指给她看的,终究有一处是真实的吗?那么,那座广寒殿里面,是不是真的三十年来幽闭著拜月教主明河?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守著她的迦若和别人的青岚,多年来还在苦苦地和宿命抗争,试图扭转生死轮回?

她怔怔地想著,忽地看到最高处的月神殿里走出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似乎在殿里连夜祈祷,此刻才走下高高的白玉台阶,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仆人簇拥。她坐上了肩舆,沿著湖走了过来。等到距离稍近,苏微看到她容貌甚美,衣饰华丽,意态雍容,眉目如画,彷佛神仙中人。

「这是镇南王的侧妃尹氏,」胧月在旁边微笑,「是来还愿的。」

「还愿?」苏微愕然。

「是啊,尹氏嫁入镇南王府八年,虽得独宠,却一直不曾生育,不免担心,特来月宫求月神保佑。」此刻她们一行已经到了药室门口,胧月望著走过来的贵族女子,微笑低声,「去年她将王府的至宝九曲凝碧灯都献了出来,供奉在月神座前,只想要求个一子半女——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便回来还愿。」

「啊?」苏微情不自禁地笑了,「没想到灵均他还是送子观音呀……」

一语未毕,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尹氏?

此刻,镇南王侧妃的肩舆已经走得很近了。在这样的距离内,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子如花的容颜,还有脸颊旁那一对摇晃著的耳坠——那一对翡翠耳坠是如此夺目,彷佛一滴柔软的春日湖水,映得雪白的耳根隐隐碧绿。

「绮罗玉?!」苏微脱口低呼,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耳垂。

「是啊。姑娘眼力不错。」胧月笑了,「侧妃是腾冲尹家的小姐,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极好的翡翠——听说光这一对耳坠就价值万两白银呢。」

「她、她就是……」苏微心头大震,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尹春雨?」

胧月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愕然:「姑娘如何得知侧妃的闺名?」

苏微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看著那个肩舆上的女子——然而,那个女子却彷佛看到了什么,抬头看著另一个方向,雍容的脸上露出吃惊之色,然后立刻回过神来,用手帕遮住脸,压低声音吩咐仆人快些走。

苏微顺著她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低呼:「重楼!」

道旁那座白石筑成的药室窗口上,有一个人也在静静地望著这一幕。窗后露出的脸苍白而消瘦,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颤抖。那个重伤之人就这样在病榻上坐起,默默看著底下走过来的女子,面无表情,眼睛看不到底。

「重楼!」苏微看到他的眼神,心里陡然一痛。

他看到尹春雨了吧?那一刻,他的心里又是如何?

然而,等她来到室内时,原重楼已不再看窗外,只是低著头拨弄著帐子上的流苏。蜜丹意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帮忙照顾病人,此刻看到苏微也来了,不由得欢喜地蹦跳过来。然而她顾不得和这个小丫头打招呼,只是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看著,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口拙。原重楼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只是默默望著面前的虚空。

这番生死劫难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她……她已经走了。」许久,苏微才勉强找出一句话来。彷佛知道「她」是谁,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

「是,」原重楼声音却是平静的,「很多年前,她就已经走了。」

「……」苏微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情不自禁地道,「听说她是来还愿的——她、她有喜了,也很得宠。」

话刚说完,她心里就怔了一下。

一开口就和他说这个,自己的私心里,又是想怎样呢?

「是吗?」他果然震了一下,只是淡淡,「很好……很好。」

然而嘴里虽这样说著,脸色却苍白了下来,手指痉挛地握著窗框,虽然静默无声,指节却用力得微微发白。她看不得他这种样子,忍不住冲口道:「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

「不,我不想见她,正如她也不想见我。」然而原重楼却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声音冷淡,把头转了回来,再也不看窗外,「她已是人上人,而我不过一介残废。贵贱如云泥,再见也没有任何意义——」

苏微怔怔半晌,道:「可她……她还戴著那一对绮罗玉。」

「那又如何?」他微微震了一下,旋即冷笑起来,「能说明什么呢?雕玉的原大师,也早就已经死了。」

苏微哑口无言,看著他残废的手,忽然间觉得一阵心痛。「都是我不好,」她喃喃,「如果那时候不是我……」

「不,不怪你。」他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按在她战栗的肩膀上,凝视著她,轻声说,「春雨天生不是那种会选择贫贱生活的女人,嫁入王府才是最适合她的路。而你救了我的命,迦陵频伽——十年前是第一次,十年后是第二次——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已经死了。」

顿了顿,他道:「你很好。」

「……」重伤之人脸色平和宁静,反而是她心里翻覆如沸,沉默了片刻,只是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早上起来就把脸上的绑带拆了——你看,英俊的容貌丝毫无损!」他故作轻松地抬起手挥了一挥,飞了一个眼神给她,「灵均大人抽空来看过,说我的双腿不会有大碍,只是右手的经络有旧伤,恢复起来会要一点时间。」

「哦。」她道,接著又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了。

看到她还是情绪低落,他不由得笑了:「迦陵频伽,你难道是吃醋了?」

她一愣:「谁吃醋了?吃谁的醋?」

「十年前的老陈醋了,吃起来估计酸得很。」原重楼一边说著,一边伸手去抓她的手,脸上堆满了笑容。苏微回过神来,明白了他在讽刺自己,不由得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出了外室,在铜盆的热水里拧好手巾,拿了进来:「擦擦脸!」

然而看了一眼,却不由得呆住了。

方才还勉为欢谑、逗自己笑的人,此刻正定定地看著窗外出神,苍白的脸上毫无笑容,眼神宛如一池深潭——那座软轿已经沿著湖离开了,消失在玄武殿,然而他却还是一直看著那个方向,彷佛看到了遥远的时空里去。

她怔怔看了半晌,直到手里的手巾彻底冷了,也没有再过去打扰他,只是径自退了出去,关上了门,独自走到了湖边,看著流云发呆。

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他和这个女子之间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吧?那些过去,定然难以消磨和忘记——否则,他也不会从此沉沦,夜夜买醉,从昔年风光无限的大师沦落为一个醉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他的人生来说,她不过是个半途而至的路人罢了。

玄武殿里,帷幕后坐著衣衫华贵的丽人。

镇南王侧妃熏香而坐,意态端庄雍容,然而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手心里紧紧握著那一对绮罗玉,彷佛想著什么,面色复杂变幻。旁边是她带过来的镇南王府的心腹侍女,看到王妃脸色不好,大气也不敢出,垂手立在一旁。

「灵均大人呢?」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怎么还没出来?」

侍女低声劝告:「夫人,灵均大人说过晚上才能过来见您。」

「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一切不是巧合,是他安排的吧?」侧妃握紧了手,咬牙道,「是他把那个人接进月宫来的吧?——难道不知我费尽心思刚怀上了孩子?王爷得有好几个月不能来我这里留宿,在这个当儿上把那个人接进宫来和我照面,是什么意思?」

「夫人?」侍女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不行!我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侧妃尹氏越想越不对劲,嗖地站了起来,「在这里多留一夜,将来被那几个贱人知道了这件事,多半又会藉此兴风作浪——那些心机恶毒的贱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低低切齿,拂袖站起,脸色变得很难看。

「夫人,您现在不能说走就走呀!」侍女连忙劝阻,低声哀求,「灵均大人说,请夫人留至明日再下山,他还有话要交代。」

「哼,交代?我好歹是镇南王妃,敢这样和我说话!」镇南王侧妃心中更是不快,眸中凝结了寒意,「只是敬他三分而已,难道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是神?」

「夫人。」侍女连忙拉著她的衣襟,试图止住她的话。

然而侧妃没有留意到侍女焦急的眼神,犹自气恨,然而下一句话未曾说出,忽然间腹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她抬手护住腹部,踉跄跪倒,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剧烈翻涌,不由得失声惊呼,脸上登时痛得惨白。

「夫……夫人!」侍女不由得吓得跪倒在地,「滑……滑胎了!」

「什么?!」侧妃低下头,眼睁睁地看著有血从裙下流出,殷红刺目,不由得全身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只觉得神魂也随之而去。

「夫人身体不适吗?」忽然间,门外有人淡淡道,「我说过今日时辰不好,夫人不应擅自离开月宫,离开必有灾祸。」

「灵均大人!」侍女失声惊呼,连忙跪倒在地。

侧妃忍痛抬起头,看到一袭白袍静静伫立在门口,逆著日光而立,戴面具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表情。然而那个人投入门坎内的影子却是极淡极淡的,近乎透明。

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侧妃尹氏心中忽然漫起了一种奇特的恐惧,捂住腹部,竭尽全力一寸一寸在地上爬了过去,攀住门坎,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人的衣角,嘶声:「灵均……灵均大人……救救我……」

灵均的声音平静,看著地上的女子:「夫人刚怀上龙胎,便擅自动气,实在不妥。」

「是……是。是臣妾……臣妾不对!」她只觉得身体里彷佛有刀子在绞动,眼前一阵阵地发白,连声音都发抖了,「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灵均站在门口,低下头,看著地上辗转挣扎的贵妇,毫无表情地看了片刻,似在面具后笑了一笑,终于俯下身来抬手将她扶起,口中安慰道:「夫人放心,月神既然赐予您这个孩子,只要夫人诚心侍奉,天下便没有什么可以夺去他。」

她全身颤抖,几乎站都站不住。

灵均抬起右手,轻轻按在她的顶心,无声念动咒语。一种奇特的冰凉感觉从头顶注入,镇住了四肢百骸,身体里撕裂般的疼痛登时消失。灵均眼神肃穆而冷酷,右手微微上提——那一刻,她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随之而起,悬浮在空中!

停顿了片刻,那种不断注入的力量瞬地消失了,如同攀著的绳索忽然断裂,她一下子摔在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脸上全无血色。

「这个孩子将会成为继承王位的世子,还请夫人务必小心。」灵均吩咐侍女将她扶起,淡淡道,「将来尹家不但富甲天下,也将权倾一方,所有一切,均靠此子。」

「你……你说什么?」侧妃尹氏吃了一惊,「世子?」

「是啊,我刚刚在月神前占卜过。神谕说:夫人的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下一任镇南王。」灵均微微地笑,「先在此恭喜夫人了。」

「是吗?」侧妃又惊又喜,一时口不择言,「可是、可是王爷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孩子,长子是嫡出,都已经十二岁了!难道还能……」

「人有旦夕祸福,」灵均低声,「那几个孩子福泽不够,定会早夭。」

「……」侧妃知道这句话含意重大,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神却亮了起来,「真的?」

「夫人一家如此诚心侍奉,月神定然会给予夫人回报。」灵均淡淡地笑,「你看尹家二十年前不过一介商贾,靠百里挑石头贩卖翡翠为生,二十年后已经是富甲天下;而夫人九年前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只能成为蓬门小户之糟糠,而如今得王爷独宠多年,快要生下世子,成为云贵最有权力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月神的恩赐,请夫人不要忘记。」

「是。」他语气温文客气,侧妃却不自禁地觉得心生冷意,俯首称是。

「只有尹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才会保佑你们。」灵均的声音转为冷酷,「切勿说出半句不敬之语,否则神谴立至。」

「是!」侧妃颤声,「尹家全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不敢有二心。」

「是吗?」灵均微微笑了笑,语气忽地一转,「那么今年的翡翠专营所得,进贡给月宫的为何比往年少了三成?」

「这……请大人宽恕,」侧妃脸色苍白,「因为今年矿口上收获的翡翠玉石成色不好,一直卖不出价格——放心,妾身一定回去严责此事,把不足的款项都补上!」

「如此便好,不要有下次。」灵均淡淡,拂袖而起,「今日时辰不吉,还请夫人留至明日再走吧。」

「可是……」侧妃忍不住,「大人为什么要将那个人带到这里?」

「那个人?」灵均定住身,回首,「夫人所说是谁?」

侧妃咬住了牙,紧握手心的那一对绮罗玉,垂下头去,只是低声道:「大人悉知过去未来,一定知道妾身说的是什么——臣妾昔年的一个故人,今日竟在此地遇到。此事若传出去,少不得落人口实。」

「哦,那个人啊?」灵均彷佛明白了什么,淡淡回答,「他是月宫一个贵客的朋友,受伤来此求医——偶遇而已,夫人不必挂怀。」

「能否让他早点离开?」侧妃有些急切,「万一被王府那些贱人们知道了我们在此地相遇,还共住月宫……」

「呵,夫人放心好了,」灵均忽地冷笑了一声,语气变得冷酷尖刻,「这里是月宫,不是镇南王府,宫里没有多嘴多舌之人。请夫人安居一夜,明日清晨便可以下山去。」

他拂袖离开,脚步如同行云流水,转瞬便下了数百级的台阶。然而迎面便撞上了一个人,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苏姑娘?你怎么到了这里?」他语气里有微微的不快,「月宫并不是外人可以随处闲逛的地方。」

「对不起,」苏微顿了一下,低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逛到这里来了。或许,是想看看那个镇南王妃吧?」

灵均有些意外:「苏姑娘难道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苏微迟疑了一下,低声,「只是听说。」

「听说?」灵均愣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语气有些讥讽,「难道原大师昔年和腾冲尹家小姐的事情,连你也知道了?这下侧妃可要更担心了。」

苏微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复杂。

灵均似乎是审视著她的表情,笑了一声,冷冷道:「姑娘就不用为此多心了——要知道如今的侧妃,对这个故人可连躲都来不及呢。」

「是吗?」她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灵均颔首,冷然:「王府内争斗复杂,尹氏出身低微却得独宠多年,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侧妃早已虎视眈眈,恨不得其早死。她多年不育,其实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如今怀了麟儿,更是步步如履薄冰,怕被人抓了把柄。哪里还敢招惹原大师?」

苏微沉默了一下,低声:「既然如此辛苦,干吗还要入王府呢?」

「呵,这种问题也要问吗?」灵均似是在面具后笑了一笑,「富贵贫贱,判如云泥——侧妃也是出身于富庶人家,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会去过苦日子?选了如今的路才是正道,一点也不稀奇。」他望了她一眼,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一敲:「我觉得稀奇的倒是姑娘这种人。」

他翩然而去,消失在转角,只留下苏微在原地发呆。

她回头看了一眼玄武殿,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落下。苏微愕然循声看去,只见寝殿的窗子迅速地关闭,尹春雨的脸消失在窗后,脸上似有泪痕。她低下头循声看去,看到了墙根下躺著一个香囊,捡起来一看,里面却滑落出几样东西,赫然是那一对绮罗玉,还有另一块翡翠玉佩。

绮罗玉犹自玲珑滴翠,而那块玉佩却已经生生被摔出一道痕迹。

玉佩上用阴线雕刻著精致玲珑的花纹,栩栩如生。正面刻著玉楼微雨,杏花盛开,半卷的珠帘下有美人梳头晨妆,妩媚慵懒——看那面容,赫然是方才见到的女子。而背面则用飘逸清奇的行书刻著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

玉佩已经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玉石,将「春雨」两个字拦腰斩断。

苏微将那个香囊拿在手里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等回到药室,看到她回来,药童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道:「姑娘,原先生刚刚用过药,已经睡了,姑娘还是小声一些。」

「嗯。」苏微将香囊在手里攥紧,默然走进去,望著正在沉睡的人——经过近日的这一番磨难,他越发清瘦了,支离的锁骨突兀地露在长袍外面,脸颊深深陷了下去,显得形销骨立。唯独双眉还是清秀挺拔,在梦里蹙起,锁住万重心事。

「春雨……」昏迷中的人忽然喃喃低语。

她将香囊无声地放在他枕畔,有泪盈睫。

第二日一清早,镇南王侧妃便匆匆离开了月宫。

软轿从药室旁经过的时候原重楼还在睡梦中,只有苏微惊醒,从榻边站起来,隔著窗凝看到了那一顶轿子在黎明青白色的天光下离开,匆促得似不愿多留一刻。然而,当轿子经过的时候,她看到轿帘的一角微微动了一下,有一双眼睛看了过来。

那一刻,她想推醒原重楼,让他看到这最后的一眼,却终究还是垂下了手。是的,看上一眼又能如何?即将诞下继承人的王妃,总归和一个残废的玉雕师是再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的。不如就这样吧……就让十年前的一切终止于这一刻。

尘归尘,土归土。

当第一缕阳光照入窗棂的时候,榻上沉睡的人醒来,恍然不知前尘往事已逝,只听到了一阵悦耳如天籁的声音从廊下拂过。在风铃声里,苏微走了进来,手里拿著刚刚在晨曦里折下来的白牡丹,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露水,宛非世间物。

原重楼定定地看著她,眼神极其复杂,一言不发。

「你醒啦?」她微笑著,将白牡丹插入他床头的瓶子里,「为什么这样看著我?昨天睡得好吗?」

「不好,」他语气闷闷地回答,情绪低落,「整整一夜都在做噩梦……梦见有个人不告而别,我怎么叫都不回头。」

「……」她的手颤了一下,一滴露水摇落下来,打湿了案几。然而他下面的话却让她心情顿时峰回路转——

「迦陵频伽,你思念洛阳牡丹了吗?」

苏微一震,回过头看著他,病榻上的人眼眸漆黑深沉,如同星沉潭底。她的手又颤了一下,无法回答,对著一瓶白牡丹出了一会儿神。

——如今已经是四月底,洛阳的牡丹也快该凋谢了吧?

以前每年的四月,萧停云都会带她一起去观赏牡丹盛会,可惜,今年只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无论她去与不去,洛水旁的繁花总还是会一年一度开放,不为任何人停留。而他,也会带著其他人去赏花吧?比如……赵总管?

她轻轻笑了一笑,心中却没有以前的那种酸楚。

天涯何处无芳草,又岂是洛阳才有牡丹?此刻灵鹫山上的月宫里依旧有此花盛开,并不输给洛阳半分。

「不,我不思念洛阳。」她回过头,对著他盈盈一笑。

「是吗?」他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里竟然都是密密的冷汗,语气有些迟疑,似乎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问出来,「那你……会回到中原去吗?」

「……」她再度沉默下来,难以回答,许久才轻声道,「我对姑姑发过誓,这一生只为听雪楼拔刀。只要那个人有命,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原重楼的手颤抖了一下:「那么说来,你还是要回去?」

她沉默著,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凝视著瓶中的牡丹。

「哦……」他吐出了空洞而茫然的叹息,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如同一盏灯的熄灭——是啊,他怎么没想过呢?她不是滇南的迦陵频伽,她来自于云和山的彼端,那片广袤的大地,身负绝学,是翱翔于九天的凤凰,绝不是腾冲那种小地方能容纳的。

当她治好了伤,恢复了羽翼,自然要振翅飞回故乡。

「你要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迦陵频伽……」他喃喃低声,「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她的世界?是指那个充斥了腥风血雨的「江湖」吗?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越来越响亮。不要再回到那个江湖里去……不要再卷入杀戮和争夺。那不是属于她的地方,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可是,立下的誓言宛如一条铁链,将她紧紧束缚住,无法挣脱。

天空湛蓝,日光明丽,阳光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上倾泻下来,将窗前沉吟的人笼罩。苏微站在阳光里,抬起头凝望著苍穹,脸色苍白,平静祥和之中隐隐蕴藏著某种暴风雨一样的力量,内心似有剧烈挣扎。

彷佛被这种光芒刺痛,他忽然转过了眼睛,不敢直视。

深夜的圣湖边上,高台冷月下,只有两个人影。

灵均在月下横过短笛,刚想要吹,忽地想起了什么,笑了一笑,又把笛子收了起来,低声自语:「会做噩梦吗?不会吧……难道真的有这么难听?」

「谁说的?」旁边侍立的女子有些不满,「大人的笛声明明如同天籁回音。」

「是吗?」灵均皱了皱眉头,看了胧月一眼,却摇头,「不,你这么说不足以为信,因为你畏惧我——就如邹忌又岂能如城北徐公之美?」

胧月微微颤了一下,低下了头去。

畏我?为何不说是私我呢?

耳边听得他开口,问:「胧月,关于血薇主人在这里的消息,已经传达给石玉了吗?」

「是,已经托人传达过去了。」冷月下,侍女恭敬地回答,「石玉听说苏姑娘已然解了毒,惊喜万分,正在日夜兼程赶往月宫,想要早点接她回去。」

「好,一切都如我的计划。」玉笛敲了一下掌心,灵均在月下开口,「我已经吩咐了右使暗中做好准备,等他到了便可以收网了。你替我立刻联系左使,令他去一趟中原——我要在一个月内调动风雨组织所有的金衣杀手!」

「啊?」胧月愣了一下,「风雨是天下第一流的杀手组织,价钱高昂无比,这样一来会耗尽我们教中历年所积存的银两——万一教主大人她出关后问起来……」

「记住,你只要去执行就行了!」玉笛抵住了她的顶心,灵均的声音冷酷如冰雪,「至于其他的,你不需要问!——就如我当年出手救下你的时候,也只是执行我师父的命令,半句也没有问为什么一样。」

「是。」胧月颤抖了一下,低声。

原来,那么多年来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一道命令?

「你在我身边已经七年了,胧月,」灵均的声音虚无缥缈,却不辨喜怒,「很多秘密,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应该知道这份信任来之不易。」

「是。」胧月轻声,眼神不知是恐惧还是感激。

「那么,就不要说什么蠢话来打破它。」灵均冷冷,语气如同冰雪,「你一贯是个知道自己身份的聪明人,不是吗?」

胧月匍匐在地,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有利刃瞬地穿过心脏,痛得令人战栗。她不敢抬头,因为已经有泪滑过脸庞。然而他亦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拂袖,脸颊边有风掠过,如同一只鹤扑扇著翅膀,掠过了冷月下的圣湖。

她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凝望著那一袭远去的白衣。

知道自己身份的聪明人?那么,在他心中,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那么多年了,她如此无望地努力著,却始终无法跨越过那咫尺之遥的距离。

她所求不多,但那一点卑微的心愿,却始终成灰。

自从上得灵鹫山来,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中间灵均经常派人来探看,殷勤垂询,而自己却来得不多,每次来了也不过是搭脉问诊,匆匆一面便走。然而在拜月教的灵药和秘术之下,原重楼这样的重伤,居然也一天一天地飞速好了起来。

「那个灵均还真是个好人,」苏微扶著伤员在廊下重新练习走路,看到他恢复迅速,不由得叹息,「一开始我看他阴阳怪气神神秘秘,还以为他怀著什么不可告人的歹意,没想到他还真的治好了你……」

「是啊。」原重楼吃力地抬起腿,迈上一级台阶,一边抽著冷气,「我……我跟你说过,在苗疆,拜月教是很得人心的!」

「好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谢谢他就是了。」她笑,「丹意呢?」转头便不见了那个小女孩,苏微有些愕然,搀扶著身侧的人坐入轮椅。

「大概跑哪里玩去了吧。」原重楼无奈,「小孩子总是坐不住。」

「毕竟年纪小不懂事。」苏微叹了口气,推著轮椅往药室走。

她并不知道,这一日,正是从听雪楼万里而来的使者石玉再次抵达月宫的日子。

「请看,苏姑娘已经安然无恙。」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带到高台下,胧月微笑著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绯衣女子——后者正推著一架轮椅在台上走著,看上去气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经褪去,不时低头和轮椅上的男子笑语晏晏,轻颦浅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心里有些疑虑。

「哦,那是苏姑娘的朋友,」胧月微笑,「为救苏姑娘而受了重伤,留在月宫里疗伤——不过不用担心,他的身体也会很快康复,不会耽误苏姑娘返程。」

「那就好。」石玉道,「我已经飞鸽通知了楼主。」

胧月微笑:「相信和血薇一样,萧楼主也在急切地盼望著苏姑娘归去吧?」

言语之间,他们看到台上的那两个人不知道在说著什么,停下了轮椅,相视微笑了起来——那种笑容是如此安宁平静,看得远处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异常的舒展。

离开洛阳不过两个多月,苏姑娘的气色和精神都似好了很多。看起来,她这一路虽然困顿艰险,却并非过得颠沛流离啊……石玉在心里默默地想著,隐约有些欣慰,却也隐隐有一些不安,总觉得这样几近完美的气氛有些令人恍惚。

这时他看到一个有著蜜色皮肤的小女孩奔向了他们,手里拿著一个花环,笑容灿烂无邪。那个小女孩跑到了轮椅前,将花环放在男子的膝盖上,牵著他的手,似乎在鼓励他站起来。那个男子望了一眼苏微,微笑著将手扶在轮椅上,缓缓站了起来。

似乎腿上有伤,他站得非常吃力,在直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幸亏身边的苏微眼疾手快,出手如电般地将他扶住,搀著他,两个人一起慢慢往前走去。小女孩在前头蹦蹦跳跳,不时回头看著缓步行走的两个人,笑靥灿烂。

日光明丽,和风细细,那一瞬的景象是如此和谐宁静,让双鬓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从事多年杀戮的人有著比常人更敏感的心,吹花小筑的领主低下头去,微微叹了口气。

——在听雪楼那么多年,似乎从未见苏姑娘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他忽然间有些迟疑,竟是不愿意去打破这一刻的宁静,耳边又听到胧月道:「灵均大人在月神殿里等远道而来的贵客呢。」

「好,」他回头道,「我先去拜见灵均大人,等晚一点再去看苏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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