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忘川 · 下 第十五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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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可笑啊……他是她一生中最初爱过的人,相识于懵懂初开,倾心相随,也曾并肩屹立于江湖十年,出生入死。可到最后,他们却经不起考验,终于分道扬镳。他万里来寻,她却说他只是为了血薇而来,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

那一夜是如此漫长而血腥,几乎如同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

苏微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明亮,竹影摇窗,有稀疏的雨声,恍然是平日所住的竹楼外的景象。那一刻,心头一阵恍惚,以为昨日经历的一切都是虚无的。然而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一袭黑袍和戴著面具的脸。

「师父!」她失声低呼,所有记忆都觉醒了。

她瞬间坐了起来,发现是在一个陌生的竹楼里。手足虚软,全身剧痛。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却发现身上的那一件大红吉服已经被换过了,此刻身上穿著柔软的白薴麻衫子,伤口也已经被逐一包扎好,心下感动,不由得唤了一声:「师父……」

「快别乱动。」师父将一碗药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看著她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阿微,你真是受苦了。」

在这暌违已久的一声呼唤里,她泪如雨下,忍了又忍,还是情不自禁地扑到师父的怀里,无声啜泣。撕心裂肺的痛令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身体不住地微颤。

「我来晚了。」师父拍著她单薄的肩膀,低声,「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她哭得发抖,「你……你要是早一天来就好了。」

是的,如果师父早一天来,她还是一个幸福的新娘,穿著华服,蒙著盖头,在万众瞩目和恭贺声里,满心欢喜地和所爱的人合卺交杯,同拜天地。如果……如果师父能看到这样幸福美满的自己,也会觉得欣慰吧?

可是,只是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现在,也没有了未来。只留下一地废墟,宛如一场从十年前就开始的无边噩梦。

临时从灵鹫山赶到腾冲,一来就听到了她成亲的消息,辗转寻找,却发现了这样的结果。师父显然并不曾了解事情的前后原因,只能拍著她的肩膀,低声安慰:「没事,都过去了……现在师父在这里,别怕。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再去找那家伙报仇。」

她猛然一颤,停止了啜泣:「我的剑呢?」

「在这里。」师父从窗台上将那把血薇拿起来,深深注视了一眼,双手交给了她,「你昨晚在昏迷里也死死地抓著它不放,我好容易才掰开了你的手取下来。」

看到血薇,她眼睛顿时一亮,如同救命稻草一样地一把抓过,把它贴在了心口上。这把神兵也在微微地震动,似乎在呼应著她。

是的……血薇还在,她的命也还在!

无论如何,眼前并不是山穷水尽,她还需要努力向前。

「我要报仇!」她咬著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杀了他!」

「唉……先把这药喝了。仇,可以慢慢地报。」师父听到她这样的语气,却只是叹了口气,将药碗推到她面前,「那个家伙在你身上下的毒很是怪异,我把明河教主送的玉露丹化了,看看喝了能不能解掉。」

苏微捧起碗喝了一口,忽然间哇的一声,全数呕了出来。

「味道很不好?」师父连忙拿手巾替她擦拭。

「没事……」她捂著自己的腹部,只觉得身体里的不适感翻江倒海。摇了摇头,咬著牙,再度拿起了碗,屏著呼吸,闭上眼一口气将苦药喝了个底朝天,一滴不剩。

「盘膝坐好。」师父拍了拍她的肩膀,「借著药力,我得及时运功,替你把毒从气海里逼出来。」

「谢谢师父。」她低声道,依言坐好。

和煦而强大的内力从左右肩井穴注入,巡行于她的奇经八脉,最后汇聚在气海,一丝一丝地将毒拔出。这是大耗真元之术,师父全神贯注,额头已经微微有白气,她盘膝闭目而坐,却觉得全身舒泰无比。

然而,一闭上眼睛,眼前就闪现著昨夜血腥的一幕。

「不是我做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那时候,他这样对她说,眼里全是无奈和震惊——然而,狂怒之下的自己,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血薇刺入了他的胸口!

「快走!先活下去再说!」

在拼上自己性命拦住原重楼时,他看著她,手指在刀锋下尽断。

多么可笑啊……他是她一生中最初爱过的人,相识于懵懂初开,倾心相随,也曾并肩屹立于江湖十年,出生入死。可到最后,他们却经不起考验,终于分道扬镳。他万里来寻,她却说他只是为了血薇而来,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

可是,到了最后那一刻,他却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她一命!

那,又岂能是没有半点真心?

「今天你们第一次相遇,就令刀剑相见,这并不是吉兆……咳咳。日后无论再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千万记住……不可以再度重演今日之事!」

「江湖险恶……你们,咳咳,你们要相互倚靠。刀和剑,必须指向同一个方向!」

在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姑姑便拉著他们的手殷殷叮嘱,彷佛预见到了今日的结局——那是她的恩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嘱托,她也曾发誓永不相负,却不料……

那一刻,她僵坐在地,却有热泪滚滚从面颊滑落。

「小心!」师父低喝,并指连点了她四处大穴,「别分心!」

她不敢再动,只能继续坐著,然而心潮汹涌,难以息止。

忍著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强迫自己开始回忆。回忆著昨天那个可怕的夜晚里发生的一切,回忆著原重楼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将这几个月来的前后一切细节,都逐一核对,清理出一个头绪。

然而,越去想,却越是心寒齿冷。

现在想起,当初在踏上驿道的时候,自己便已经落入了陷阱吧。

那个叫作莽灼的向导,便是他的人,被派来引她一路进入腾冲。然而任务刚到一半,那个向导却居然因为贪图她的绮罗玉耳坠而动了私心,半路偷盗后试图逃跑,而后又碰到了火山爆发——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不得不第一次以灵均的身份出现,出手救了她,并将偏离的计划重新挪回正轨。

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就这样死于天灾。

他帮了她一把,将她拉出地火深渊,又悄然隐退。直到她跌跌撞撞地孤身来到了腾冲,在天光墟的集市上,他才第一次摘下面具,以原重楼的身份和她相遇——多么可笑,在那个时候,居然还是她主动地找上了他,死活赖了下来不走。

她是自投罗网的猎物,却还懵懂无知,以为在异乡遇到了恩人。

她想著初次相识时的种种,心中似乎有一把刀在搅动。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酒馆,那个苗女,那一家人,全部都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吧?做足了酗酒情殇的那一场戏,成功地让她对他种下了同情之心,也为后来陪同她一起去往雾露河寻找解药埋下了伏笔。按照计划,他是要解掉她身上的毒的——否则怎么能在日后借她这把刀杀人?可是,又不能解得那么容易,必须要把戏做足,也必须博取她彻底的信任。

所以,才不远千里,带著她远赴缅人的地盘。

那之后,她遇到了蜜丹意……那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小孤女。那是他安插在她身边的第二个人。从此开始,她便无时无刻不处于他的监控之下。

她独自去往幽碧潭寻找解药,在那里第二次遇到了「灵均」。

那时候,她压根没有把那个吹著笛子踏波而来的世外高人,和原重楼联系起来——毕竟,同一时刻,重楼还在黑不见底的矿坑里苦苦挣扎呢!可是,谁又知道,这是他和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合演的一出戏?

当在山腹洞窟的绝境里和他生死相依,听他说著自己的身世时,她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毫无防备。当群蟒围攻的瞬间,她不顾一切地将他送出生天,任凭自己落入蛇窟——那一刻,她是真的想以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命!

面对著如此愚蠢的猎物,那时候,猎人是不是在暗自得意?

「哈哈哈……」她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讽刺而自嘲。

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

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当时那些温暖美好动人的细节,此刻回忆起来,每一个都是如此的可笑!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迟钝啊……一步一步,坠入了别人的陷阱却毫无觉察。随之悲,随之喜,被操纵得如同一具傀儡。

直至最后,如他所愿地将血薇刺入了停云的胸口!

「别动!」师父控制不住她的内息,再度厉喝。

她暂时停住了笑,闭上眼,心哀若死,唯有那一对绮罗玉耳坠在她颊边盈盈摇晃,如同欲坠不坠的泪滴。

「别想太多了,先养好身体。」片刻后,师父解开了她的穴道,「毒已经缓解,看起来过一两天就可以拔掉了。」

「谢谢师父。」她低声道,有些迫不及待。

「你放心,这个仇一定会报。就算你不行,还有师父在。」师父低声开口,如同许诺,道,「带著你离开的时候,我曾经和那个追上来的家伙对了一掌——他被我击退,应该已经受了内伤,此刻也不会好过。」

「真的?」她精神一振。

「很奇怪。」师父沉默了一瞬,忽然道,「他完全不会武功。」

「是的,他应该是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苏微脸色苍白了一下,咬著嘴角,「否则我和他朝夕相处多日,又怎么可能完全无所觉察?他所修习的应该是纯粹的术法,内息经脉,都和普通人一般无二。」

「如果真的是这样……」师父沉吟著,「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术法,又怎么敢追上来想留住你?他明知硬生生接了我那一掌必然会受伤,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他却停下来,并没有说。

「除非是他一心想杀我,斩草除根。」苏微冷笑,握紧了手里的血薇,「天幸我命不该绝,遇到了师父,逃出了一条命来!」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一瞬,转开了话题:「对了,我已经传信给拜月教,告知此事。明河教主也会找他清理门户——放心,这家伙逃不掉的。」

「是吗?」她一震,忽然道,「那我得抓紧时间了。」

「怎么?」师父有些愕然。

「不能让拜月教抢在前面!」苏微咬著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我要挑断他的手脚经脉,打碎他每一根骨头,把他的头割下来,祭奠停云和四护法!」

这样狠毒的语气,令师父悚然。

眼前这样的阿微,或者这样的原重楼,无一不是那样的熟悉到触目惊心,令他想起了久远得几乎尘封的记忆——在几十年之前,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的吧?

内心充满了灼热疯狂的报复之火,整个灵魂就如在炼狱里煎熬。

江湖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可以扭曲任何人的心灵。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他是否还愿意把一身的绝学教给那个十几岁的丫头?还是选择让她留在风陵渡,做一个只看著黄河日升日落、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江湖的平凡女子?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在路口的选择决定了每个人一生的轨迹。他只是将那个小丫头带到了最初的出发地、那个名为「江湖」的迷宫入口,便放手离开——而后面的一切,都是任凭她摸索著自己一个人走。

直到如今,他又在终点接到了她。

可十几年过去后,昔年那个拉著他衣角、对著黄河之水憧憬江湖的懵懂小女孩,早已在冷酷的江湖里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傍晚,整个水映寺里寂静无比,几乎能听到风的声音。

那一对九曲凝碧灯悬挂在大雄宝殿的两侧,映照得整个空寺内外一片绿色,在深夜里看起来,有一种奇特的诡异。灯下,一个人抬头静静凝望著夜空,微微咳嗽,容色沉寂而苍白,似乎在聆听著什么细微而玄妙的声音。

在他手边,放著那把夕影刀。

手指在刀锋上轻轻地敲击著,发出长短不一的铮然。原重楼独自坐在灯下,眼前一遍遍重现著血薇洞穿仇人胸口的瞬间,以及她最后的眼神:那样的绝望、愤怒和不敢相信——那一刻的她,和十年前的自己似乎重迭了。

是啊,十年苦心孤诣,一朝报仇雪恨。

那么久的时间以来,父亲那个被一刀斩断的头颅一直在眼前飞舞,嘴唇开合,向他说出最后的遗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是的,如今,他做到了!

梅家就算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也终于报了这个血海深仇!

可是……为何此刻心头却有巨大的空虚?就如一条路走到了最后,却发现那是什么都没有的一团虚无混沌。

「大人,我们真的不换一个地方吗?」蜜丹意在一旁看著他这样出神了半夜,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次让苏微他们逃脱,月宫里的人闻风而至,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

「月宫里的人?」原重楼微微一震,似是从长久的出神里回过神来,「哦,是说我师父和明河教主吧……呵呵,真是好久没见了。」

语气里,竟然隐约有几分期盼。

蜜丹意抬头看著他,心里忽然有几分不安:「大人?」

「嘘……」他忽然竖起了手指,闭目听了片刻,脸色有些奇怪,压低了声音,「蜜丹意,你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吗?多么宏大……简直像是海潮一样!」

小女孩侧耳听了一听,不由得微微变色。

什么也没有,整个空荡荡的水映寺里,只有风划过林梢的声音。

「水映寺是整个忘川的终点。所以,听到的声音才会那么强烈吧?」原重楼喃喃,在灯下看著夜空——漆黑的天幕里看不到那条传说中的忘川,唯有一道璀璨的银河横过苍穹,悬挂在头顶。

每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间,天上是否会有一颗星亮起来?

可哪一颗是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哪一颗又是被自己所杀的人呢?

那些灵魂,无论生前有著怎样的恩怨爱憎,可在死后升到了星空上,就这样难分彼此地又簇拥在了一起吗?从星空上俯视下来,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多么深刻的爱和恨、生和死,是不是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

「大人,你怎么了?」蜜丹意看到他的眼神又开始涣散,不由得担心,「你……你真的没有受伤吗?」

「蜜丹意,你真是个乖孩子。」许久,原重楼似乎回过了神,抬起手抚摸著小女孩乌黑柔软的头发,声音温柔,「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里,唯有你真的关心我,也永远不会背叛我——是不是因为你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八岁?」

「大人。」她抬起头,轻声,「若不是您,世上早就没有蜜丹意了。」

那一年,她才八岁。被关在笼子里,每天喂食著各种奇怪的药材,如同一头待宰的羊羔。若不是灵均大人杀了木邦寨所有鬼师,把她从笼子里放出,估计她早就被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喂了五毒吧?

可是,那之后,她便再也不能长大。

这些年来,她永远只是一个孩童,陪著似乎也永远不会衰老的他。

「你还有著赤子之心。一直全心全意为我好,不惜替我做任何事。我很感激。」原重楼喃喃,「你是个乖孩子……和胧月完全不一样。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她怔怔地听著,心里既诧异,又隐约觉得恐惧。

跟了灵均大人八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难道是因为刚刚的那一场决战,令他的力量和心灵都变得虚弱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只是利用你。」原重楼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抚摸著孩子乌黑的头发,「最初,我学术法很不用心,兴趣全在玉雕上,加上又忙著谈恋爱,直到十八岁,在术法上依旧一事无成。直到眼看著父亲被杀,满门皆死,才想起要奋发学艺——可是,我觉醒得太晚了。」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蜜丹意:「你大概不知道,在拜月教里,有很多精妙的术法,只有孩童才能学,而我已经错过了时间。」

蜜丹意愣了一下。

「后来我知道木邦寨子的鬼师养出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娃娃,准备在中元鬼节做成小鬼供他们使唤。」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嘴角噙著一丝冷笑,「于是我算准了时间闯进去,杀光了那些人,抢走了他们养了五年多的成果。」

他低下头,看著蜜丹意:「明白了吗?我只是利用你。」

蜜丹意在他手底下微微颤抖,浓密的睫毛扑闪著,许久,才道:「就算是利用,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话,至少,我的存在还有点意义。」

孩子的眼里忽然有了大人一样的表情,低声:「我两岁多就被父母卖给了鬼师,像畜生一样地被饲养了五年,已经记不清原来的家……但我想,我父母既然能把我当作牲畜一样卖掉,也不值得我再去回想——我的父母,就是大人您。」

原重楼低头看著她,眼里的神色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蜜丹意抬头看著浩瀚的银河,语气很轻:「大人,您以前说过,天道无情,不以尧生,不以桀亡。人被生下来之时,在上天眼里本来是和那些牲畜草木没有什么区别的——除非能遇到值得的人,做一些值得的事,才算是生而为人,不与牲畜为伍,也不与草木同朽。」

她趴在他膝盖上抬头看著他,眼眸澄澈如星:「所以,能遇到大人,被大人利用,蜜丹意觉得很欢喜——这是我的人生最好的结果了。」

似乎没有想到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原重楼微微语塞,抚摸著她头顶的手移开了。手心里有一枚惨碧色的长针,迅速地消失于袖中。

「是吗?」许久,他发出了一声长叹,「可你的人生,并不曾有机会由自己选择过,又怎会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果?我的乖孩子,你应该有更多的选择、更宽广的人生。」

蜜丹意轻声道:「若能自己选择,我依旧愿意做大人的蜜丹意。」

原重楼叹了口气,忽然换了一个语调:「来,乖孩子,把这杯酒喝了。」他站起来,转身从桌子上拿了一杯酒,递到了她的面前——酒的颜色有些奇特,显然不是普通的酒,然而蜜丹意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拿起来,一饮而尽。

原重楼看著她喝下去,眼神柔和了下来。

「不怕我会杀了你吗,蜜丹意?」他轻声道,「你也知道这酒里有东西。」

「我知道。」小女孩擦干了嘴角,抬头看著他,黑色的大眼睛里却毫无恐惧,「大人若是要杀我,也一定有大人的原因。蜜丹意因为大人而多活了这几年,已经是侥幸。」

「乖孩子,我当然不会让你死。我怎么舍得?」原重楼忽然笑了,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去,「来,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的笛子在昨天晚上裂了,我送你一支新的吧!」

他从怀里抽出一支碧玉雕成的短笛,送到了她的手里。玉笛长不过一尺,上面隐约刻著一枝横斜的梅花。

那一刻,蜜丹意脱口惊呼:「啊?这是梅家的……」

「没错,这是梅家的传家之宝,落梅玉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呵。整个梅家都灭了,唯有这支玉笛留了下来。」原重楼看著这支笛子,嘴边有了一丝微微的苦笑,「我改造了它,用它来驱使五毒妖物,力量会比一般的玉笛要强十倍。」

小女孩握著这支笛子,不敢相信:「您……送给我?」

「是。」原重楼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如今大仇已报,再留著它也没有意义了。」一边说著,他一边站了起来:「你说得对,拜月教的人只怕很快就会从灵鹫山赶到腾冲了……你替我去做几件事吧。」

「是!」蜜丹意握著短笛,唰地站了起来。

「第一,去和风雨组织的袁老大联系,把尹家刚刚交上来的百万两黄金支付给他们。」他一字一顿地道,「这件事得你亲自去做,其他人我放心不过——风雨收钱才办事,让他们收了黄金,替我攻下洛阳的听雪楼,从总管赵冰洁往下,鸡犬不留!」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赵冰洁,语气狠毒,令人不寒而栗。

「我曾经和那个瞎眼的女人说过,只要她帮我对付苏微,就会解了她的毒……呵呵,怎么可能?那不是真的解药,只是令她短期内视觉恢复,很快就会彻底地失明。」原重楼喃喃,眼眸冷酷,「可笑!我怎么可能会放过她?——正是因为她的背叛,天道盟才会土崩瓦解,梅家满门才会被杀!我放过谁也不会放过她!」

「是。」蜜丹意垂头领命,「我会告知袁老大。」

原重楼点了点头,继续道:「第二,派轻霄去镇南王府,解了尹春雨身上的蛊,让她把腹中胎儿顺利生下来。收到了钱,我对尹家也算言而有信。」

「是。」蜜丹意轻声道,略微有些诧异。

跟随了大人这么久,她当然明白大人是个怎样铁石心肠、有仇必报的人。所以当听说他居然就这样放过了当年背叛自己的女人时,她不自觉地掠过一丝愕然——如果尹春雨那个虚荣又自私的女人都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为何大人他独独不肯宽恕另一个女子呢?

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她是喜欢苏微的,却不能表露。

「别奇怪,蜜丹意。」彷佛看出了她眼里的迷惑,原重楼失声笑了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恶毒,「她压根就没怀上胎,只是中了我的蛇蛊而已——你觉得我会那么容易就放过那个女人,让她母凭子贵当上镇南王妃?呵,做梦!我只说可以让她顺利生下胎儿,可没说那个会是个人胎!」

蜜丹意一震,失声惊呼:「啊?」

「没错,她会生下一个怪胎,满身覆盖著蛇的鳞片!」原重楼切齿冷笑,低声如同诅咒般,「这样的女人,也只配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所有背叛我的人,我一个都不饶恕!」

蜜丹意打了个寒战,握著碧玉笛,低声:「是。」

「第三,等事情办完后,赐宋川和轻霄毒药,让他们自裁。」他眼神凝结了起来,冷冷道,「没有完成我交给他们的任务,居然让听雪楼的人突破防线,来到了婚宴现场!罪不可恕。看在他们跟随我多年的分儿上,赐其一死,也不让他们再多受蛊虫噬五脏之苦了。」

「是。」蜜丹意低下头去,「多谢大人仁慈。」

然而,她心里却有一丝疑虑掠过:如果当时大人这样周密布局,真的是为了阻拦听雪楼的人接触到苏微,那么,如果那个计划顺利实施,如今的结局岂不是……

大人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呢?

她不敢问,只是低头沉默。她以为他接下来会交代和苏微相关的事情,然而等了许久,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看著夜空,脸色在九曲凝碧灯下阴晴不定。许久,只是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道:「去吧,就是这些了。」

「是。」蜜丹意默默颔首。

刚要转身离开,又听到他吩咐:「等这些事做完后,你把所有人解散,然后把剩下的五毒和妖物都带回孟康那边的蛇窟去,在那儿等我。」

「什么?」蜜丹意这才吃了一惊,「那万一月宫的人来了……」

「我自有打算。」原重楼冷笑。

蜜丹意咬著嘴唇,不敢回答,眼神却闪烁。可如果孤光祭司和拜月教主都来了,再加上昨晚救走苏微的那个神秘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灵均大人就算再厉害,以一敌三,怎么可能有胜算?

她心里想著,却不敢开口质疑。

「去吧。」原重楼挥了挥手,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疲倦,脸色在九曲凝碧灯下显得分外苍白,神色有些恍惚,彷佛又在侧耳凝听著风里的声音。

忘川的声音,在头顶如同呼啸一般掠过。

他在灯下怔怔地坐著,直到天色将明、银河暗隐,九曲凝碧灯里的火焰熄灭,才握紧了桌上的夕影刀,忽然足尖一点,穿窗而出,在山林之间吐出了一声长啸,声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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