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船

楔子

她看著他,看他光溜溜的后脑勺上长出了短短的黑头发,让他的背影年轻了许多,成了个人高马大的毛头小子。

她看著他,看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有点武师的风范,也有点狂,几十上百的人中,他就敢那么不得人心地横著膀子晃。

她看著他,看他笨手笨脚地照顾朋友,照顾也照顾不到点子上,朋友生气,他比朋友更生气,生了气却又忍著不说,抿著嘴瞪著眼,是个性情暴烈的孩童,真要委屈死了。

她看著他,看他生平第一次登上这样大的轮船,一边憋气窝火,一边还忍不住东张西望,真好笑,乡巴佬。

她看著他,一眼不眨,心里其实是恨他的,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她看著他,隔著千百人,隔著许多年,看他。

一 船尸

莲玄双手各拎著一只大皮箱,一路逢山开山、遇水开路,很热心地要助金性坚登船,差点没把金性坚活活烦死。

“你不要这样横冲直撞。”金性坚压低声音训他。

过了一会儿,金性坚皱著眉毛又道:“你到我身后走!”

紧接著又是一句:“不要东张西望,看路。”

隔了五分钟,再次开口:“你是小孩子吗?”

莲玄终于不服了,梗著脖子扭头反问:“我怎么了?”

金性坚瞪了他一眼,又对著前方一抬下巴。莲玄这回抬头一瞧,险些吓了一跳——一位珠圆玉润的女士正回了头怒视著自己,而自己的皮箱一角正抵著人家的屁股。连忙把皮箱向后撤了撤,他见女士的电光绸百褶裙被自己的皮箱角顶进了屁股沟里,如今那一片裙子被女士的双臀公然夹著,十分不雅,便特地放下皮箱,轻舒长臂,又把那一片裙子扯了出来。

下一秒,他“刷”地挨了个嘴巴。

女士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指著他的鼻尖,高声叫骂:“好你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吃豆腐吃到姑奶奶头上来了?!”

莲玄很少和妇道人家打交道,尤其是这样杀气凛凛的妇道人家。把皮箱重新拎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去看金性坚,意思是让金性坚帮自己解释几句,哪知道他左看右看,却发现金性坚早已无影无踪,此地只剩了一个自己。

半个小时之后,他一边把皮箱往头等舱的床底下塞,一边对著金性坚发脾气:“怎么著?看见泼妇骂街,你就跑了?你那些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你怎么就这么怕事?”

头等舱有两种,一种是单人舱,一种是双人舱,双人舱内放著上下两层的铁床,金性坚仰卧在上层床铺上,双手交握著放在腹部,像是预备著入土为安,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也很像是随时要死。

“我不是怕事。”他声音很低地说,“我是怕了你。”

莲玄当即一挺身站起来,对著金性坚一晃脑袋:“我怎么了?”

他这一晃,十分有劲,竟将一滴热汗甩到了金性坚的脸上。金性坚不说话,只慢慢地侧过脸,睁了眼睛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莲玄忽然觉得有些气馁。伸手把金性坚脸上那滴汗珠子蹭去了,他转身一屁股坐到了下层床铺上:“好啦,我不吵你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他这一屁股也是非同小可,把这铁床坐得“咯吱”一声,上铺的金性坚刚闭了眼睛,又是冷不防地随著铁床狠狠一晃。

于是下铺的莲玄还没坐稳,就听上方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船舱小得如同一只罐子,空气略一压抑,就足以让人胸闷气短、连头都抬不起来。莲玄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然后往小床上一滚,睡了。

他好睡一场,直到剧烈的颠簸将他生生摇醒。

一翻身滚到了地板上,他爬起来,因见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便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瞎了,还是上铺火光一闪,是金性坚随身带了打火机,打出了豆大的一点火苗。那火苗一跳即灭,但足以让莲玄镇定下来:“这是怎么回事?”紧接著他那腹中发出雷鸣般的咕噜声,于是他下一句又问,“几点钟了?我饿了多久了?”

金性坚摸索著把打火机揣回裤兜里:“怎么了?我们在海上,这自然是遇了风浪了。”

莲玄扒著上铺的铁栏杆,把脑袋直伸到了金性坚的眼前去:“这么大的轮船,遇了风浪也没关系吧?”

金性坚没回答,船舱外的哭爹喊娘声替他回答了。

这一夜,轮船是遇上大风大浪了。

莲玄挣扎著跑去打开门,借著外头走廊上的昏暗灯光,就见乘客们各自提了行李,乱纷纷地往前跑。这情形是很明了了,他也无需多问,回转身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抬头唤道:“下来下来!这回危险了!”

金性坚下床穿鞋,系好鞋带刚要直起腰,便被莲玄一皮箱顶了出去。他踉跄几步撞进了走廊中的人群里,好在众人都忙著往前跑,也没人怪罪他。而莲玄紧随其后跟了上来,边走边问身边的乘客:“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乘客慌慌地答道:“不晓得不晓得,反正这船上预备有救生艇,还是先到小艇旁边最安全。”

说完这话,那乘客向前一钻,钻了个无影无踪。莲玄见状,也要加快速度,哪知这时前头来了这轮船上的大副——这船虽然是比利时籍,但是船员之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这大副也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同胞,放开大嗓门说起中国话,乘客们听得分外明白,情绪立时镇定了许多。原来那大风大浪已经和缓了些许,乘客们顶好是集合在这里等待消息,无事的话,过会儿便各自回房休息;一旦有了事,也可以立刻排队上甲板去。

大副字字句句都说得有理,这头等舱里的乘客也都算是明理的,果然就整整齐齐地互相挨著站立了,也不说话,只听舱外那风雨呼啸的声音,偶尔脚下猛然一晃,便互相扶持著稳住身体。

莲玄和金性坚靠边站著,无巧不成书,挨著莲玄的女士,正是白天痛骂过他的妇人。那妇人认出他来,下死劲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无论地面如何摇晃,都坚决不肯倒伏向他,实在稳不住了,也一定要倒向另一侧的西装少年去。可那西装少年又并不愿意发挥绅士精神,把满怀心思都放在了左手边的小姐身上。那小姐笔直站著,虽也要身不由己地随波摇晃,但并不大呼小叫,只是微微垂了头沉默,及肩的秀发披散下来,让人也瞧不清她的面孔。

她既是默然无语,西装少年便得了意,抓紧机会一波又一波地往她身上磨蹭,一只手暗暗伸出去,他摸到人家的手,老实不客气地便是一握。

握住之后,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手很凉,也有点硬。

拇指搓过手背的皮肤,他确定这手绝非假手,但是皮肤尽管柔软,骨骼关节却是僵硬,手指有伸直了的,有弯屈著的,树枝一样扎扎杈杈。

他莫名其妙,扭头去看对方:“小姐,小姐,您还好吧?”

就在这时,船舱外响起一声炸雷,走廊里的灯光骤然一闪又一灭,少年立足不稳撞向了她,把她撞得身体一歪。及肩短发顺势一甩,她在闪烁灯光中露出了惨白的脸!

面孔惨白,双眼却是血红地向上翻著,暗红血渍纵横于额头鼻梁,她微微张著嘴,吐出了青紫色的舌头来。

少年看得清楚,并且险些和她贴了个脸。一口冷气吊上去,他在几秒钟之后,才发出了第一声惨叫:“死人啦!”

他且喊且躲,而那女尸直挺挺地倒向人群之中,众人听见“死人”二字,已经怕得要命,猛地见这死人竟然扑向了自己,越发骇得大乱,有人当场昏了过去,有人踩著旁人的脚背逃避。一时间,船舱出口堆起了人山,大副见势不妙,急得带著水手连拉带拽,硬把这座人山拆了开来。

幸而在人山解体之时,风浪也平了。

走廊内的电灯尽数亮起,乘客们远远地散开来,只留那具女尸躺在地上。莲玄放下皮箱,下意识地就要走过去,可是刚迈出一步,就觉著腕子一紧,正是被金性坚攥了住。

于是他悄悄地又退回了原位,扭过头对金性坚耳语:“这女人死得不对劲。其实我在上船的时候,就感觉这船上好像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说不清楚。”

“有妖精?”

“我还不能确定……”

金性坚抓著他的手腕不肯放:“那就不要多管闲事。”

二 嫌疑人

谁也瞧不出这女尸是怎么死的。

船上没有医生,旅客之中有个卖药的商人,算是全船人中最通医学的,自告奋勇上前查看。起初众人见这女尸吐著舌头,都认定她是被人勒死的,可据药商检查,女尸的脖子上并无勒痕,隔著衣服摸摸身体,身体的骨肉也是完完整整。药商最后断定:“我看,一定是服毒死的。不是服毒,就是生了急病。”

此言一出,人人都不信服——服毒自杀的人,还会这样摸著黑跑来集合求生吗?可若是因病而死,那就更可怕了,谁知道她得的这种急病是不是传染病?若真是传染病,那这船上的人不就都有生命危险了?

头等舱里登时人心惶惶,还是船长出面,指挥几名水手用帆布把女尸包裹起来,搬运到了上层甲板去。与此同时,大副查明了女尸的身份——她也是这船上的乘客之一,应该是姓陈,独占了走廊尽头的单人舱,但她确切的姓名与家世出身,就无处可查了。

这客轮算是比较豪华的,能够住得进头等舱的客人,必定不会贫穷。众人起初看她那死相可怖,都怀疑她是生了什么急病,及至听闻她那房间里居然既无行李也无金钱,只在床底下扔了几只首饰盒子,便又把思想转到了谋财害命这一条路上去。

本来众人怀疑她是死于传染病,便已经是人心惶惶,如今得知这船上也许藏了个杀人不见血的凶手,乘客们越发吓得周身肉紧。而乘客们怕,船长更怕,有心让轮船就近靠岸,把这疑案交给专门的警探处理,然而海上风一阵雨一阵,总不平静,轮船想进码头也不能够,只能是按照既定航线、冒险继续航行。

未等天亮,头等舱的恐慌已经传播到了二等舱三等舱。金性坚直挺挺地躺在上铺,睡了个不亦乐乎,莲玄几次三番地起身扒著床栏,想要和他说话,可是都没有机会。如此等到中午时分,莲玄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索性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哎,哎。”

金性坚翻了个身,背对了他。

莲玄伸长手臂又拍了他一下:“我说,你觉出这船上哪里不对劲了吗?”

金性坚不回答。

莲玄抽了抽鼻子:“我怎么感觉这里有股子妖气?难不成,那杀人的凶手,是个妖精?”

金性坚还是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莲玄转身坐回了下铺,自言自语道:“一万个妖精里头,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是邪的坏的,这种杀了人之后还要用尸首吓唬活人的行径,也确实是带了几分妖意。我专是为了降妖除魔而生的,遇到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只是此刻身边还带著一个你,是我的累赘,让我不能放开手脚大干。唉……”

说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去戳金性坚的后背:“哎,你饿不饿?”

金性坚一摇头。

莲玄揉了揉肚子:“那你给我乖乖地躺在这里睡觉,我出去吃个饭,马上回来!”

金性坚终于低声开了口:“不必急著回来。”

“没有关系,我身体好得很,吃石头都能消化,用不著细嚼慢咽。”

“我是嫌你聒噪,宁愿你上甲板散散步,等吃了晚饭再回来也不迟。”

莲玄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登时把脸一板:“岂有此理!我为你好,你倒烦我!”

说完这话,他推开房门,气冲冲地迈步就走。

这轮船上设有一个高级一点的餐厅,以及一间宽敞些的食堂。莲玄饿得发慌,赶去食堂一看,就见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便掉头去了餐厅,反正叶青春对金性坚出手很大方,送了一笔丰厚的盘缠,凭他单枪匹马一个人一张嘴,一路上是绝对吃不穷的。

餐厅的环境果然高雅了许多,多是一家人或者一对男女围著桌子吃喝,他这样一个光杆大汉走进来,不免引人注目。横竖他是洒脱惯了的,也不在乎,叫来侍者点了饭菜,他纵情大嚼了一场,然后拿袖子抹了抹嘴,起身就要走,还是餐厅里的伙计含笑堵到了他面前:“先生,您吃好了?”

莲玄看著伙计,愣了一秒钟,随即羞了个满脸红,连忙伸手从口袋里去掏钱:“抱歉,我是忘了,绝不是要白吃白喝——多少钱?”

话音落下,一样小东西顺著钞票落了下去,在地板上摔出“叮”的一声轻响。伙计见状,连忙弯下腰去,捡起了一样小东西送到了莲玄面前:“先生,您的东西掉了。”

然后,伙计和莲玄一起盯住了那样“小东西”。

小东西是一只钻石耳环,钻石不小,熠熠生辉,一瞧就是昂贵货色。莲玄拿著一沓钞票,只觉莫名其妙:“这不是我的东西。”

伙计依然伸手托著那枚小耳环:“可我看它确实是从您手中掉下来的,您再认认,也许是您太太的物品呢。”

莲玄嗤之以鼻:“不可能!我光棍一条,根本没太太!”

伙计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手,微笑道:“那我就把它送到失物领取处了。”

莲玄点点头:“随便你,多少钱?”

“一共是两块三毛钱。”

莲玄扔给伙计三块钱,余下的七毛充当小费。晃著大个子走出了餐厅,他忽然一回头,只见那伙计正呆呆地凝视著自己,仿佛是被自己这一回头吓著了似的,伙计原地一跳,紧接著转身就跑,一跑便跑进厨房里去了。

莲玄觉出了不对劲,但一时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两只耳朵动了动,他静下心来,在甲板上慢慢地踱了一圈。风雨暂时停息了,甲板上站了许多旅客,都在窃窃私语著昨夜的人命惨案,而甲板上有一圈用沙袋围成的禁区,禁区里摆著一只长条形的包裹,包裹里面正是那具女尸。

没有人敢靠近那处禁区,虽然众人该吃吃该喝喝,轮船也在照常地航行,但那太阳隐没在乌云里,海风冷飕飕地吹过来,只让人觉得这船上是阴风阵阵。

人们已经认定了,这船上藏著一个杀人凶手。

莲玄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很想凑近了仔细研究研究那女尸的死因,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绝对的不可能。有人从后方拍了他的肩膀:“先生!”

他回过头来,见对方是个苍白脸的小个子,那小个子目光炯炯地瞪著他,说道:“先生,你手帕要掉了。”

他低头看了看地面,没发现手帕,那小个子伸手一指他的胯骨:“这里,要掉了,还没掉。”

他立刻也看见了——他的裤兜里拖出了大半条粉红丝帕,把那帕子往外一扯,帕子随飘拂,一角凝结了暗红发黑的污渍,稍有经验的人,都瞧得出那是浓厚的血迹。

这当然不会是莲玄的东西,可莲玄抬头刚要辩解,却发现小个子已经消失无踪了。

莲玄有了不祥的预感,鼻端的妖气越发浓了,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不知何时,周围的旅客已经退避三舍。

他们都在看他,沉默地,惊骇地,连那窃窃的私语都中断了,只有阴风卷过甲板。客轮四面不靠,除了人,除了船,就是茫茫的大海。

莲玄转身要走,可在转身之后,他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排水手。

水手都是结结实实的汉子,而领头之人,正是这船上的大副。大副腰间的皮带上赫然插著一支手枪,单手摁著那支手枪,大副开了口:“这位先生,你是不是在餐厅掉落了一只钻石耳环?”

“那耳环不是我的。”

大副不理他这回答,继续说道:“我们在陈小姐的房间里,也发现了一只耳环,和你掉落的那只,正好是一对。”

莲玄听了这话,只觉周身一冷:“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是警察,本没有处置你的权力,可这船上还有这么多人,一时半刻又不能靠岸,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冒犯你一点,还请你原谅。”

莲玄怒道:“我不是杀人凶手!”

然而后方有人大声叫道:“看他手里那条手帕!那手帕上带血!”

莲玄回头一看,发现那说话人正是方才的小个子。转过来面对了大副,他举起手中那条粉红帕子,急得大声喊道:“这也不是我的!谁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把它塞进我口袋里的?那只耳环也是一样,这船上有人故意陷害我!”

大副冷笑一声:“你这话,等上岸去对警察说吧!”

然后他一挥手,几个水手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成了个粽子模样,又用精钢铐子把他铐到了甲板栏杆上。大副说道:“这个天气虽然冷,但你身体强壮,衣服又厚,总不至于冻死。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吧!”

三 青衣

莲玄又急又气,可饶是他说破了嘴,也没有人相信他了。

甲板上的旅客又怕又恨地看著他,看还不是正大光明地看,而是偷看,一边偷看,一边又三三两两地往船舱里走,不敢和他同处在一个世界里。与此同时,他的屋子也受了搜查,金性坚睡得正酣,被一群人硬推搡了起来。

他爬下床来,打开了床底的两只皮箱给他们看,又受了一番审问——他只说莲玄是自己的普通朋友,莲玄杀没杀人,他不知道。反正这箱子里没有赃物,他一直在床上睡觉,连饭都不曾吃过一口,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莲玄只是个嫌疑犯,没有因为他有嫌疑,就把他这室友也一并捆起来的道理。所以最后的结果便是金性坚继续爬回上铺睡大觉,一名水手则是守在门口,确保他不会暗暗地兴风作浪。

如此到了日落之时,金性坚睡得温暖,姑且不提,莲玄坐在甲板上,手足都不自由,又被那海风呼呼地吹著,真是冻得血都结冰,肚子里也没了食,肠胃叽里咕噜地蠕动不止,幸而白天没大喝水,还没有尿急。他周围是一名旅客都没有,纵是有满腹的道理可讲,也没个听众。眼看那太阳沉入了海平面下,天空已经黑得见了星星,他气得开始乱骂:“他妈的!就算老子真是杀人犯,也自有国法管我,没有被你们活活饿死的道理!你们这帮不长眼睛的蠢货,把好人当坏人看,放著那真正坏人继续为非作歹!你们等著吧,接下来还要出大事呢!”

骂完这一气,他在咸腥海风中喘了几口粗气,又嚷:“姓金的!旁人不管我的死活,你也不管我吗?你又没断了胳膊腿儿,怎么就不能给我送一口饭吃?”

他这样大叫大嚷,连狗都没有招来一个,只累得气喘吁吁。忽然抽抽鼻子打了个喷嚏——他这喷嚏不是冻出来的,而是呛出来的,因为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浓香,而随著那浓香的逼近,一个窈窕的身影也出现了。

他立时把心提到了喉咙口,可借著甲板上的电灯灯光,他就见来者乃是一位摩登小姐,这位小姐烫著卷曲俏丽的短发,身穿一件青色哔叽大衣,足蹬青色高跟皮鞋,手挽青色小皮包,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真有一点富贵派头,脸上红红白白的,也颇有几分鲜嫩姿色。

“先生。”小姐怯生生地开了口,莺声呖呖,十分好听,“我来给你送点东西吃。”

莲玄哑著嗓子问道:“人人都说我是杀人凶手,你怎么不怕我?”

小姐的左手一直是背在身后的,这时伸了出来,原来是拎了一只不小的黑漆食盒:“我想,杀人凶手若是这样轻易地就露了马脚,也不算是个厉害的凶手了。先生你很可能是受了坏人的陷害,不过你既没有证据自证清白,我这旁观的人,也没有法子了。”

说完这话,她蹲到莲玄面前,将那食盒放下:“我不忍心看你受冻受饿,所以给你送了些食物,但你不要因此求我放了你,我不敢的。”

莲玄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口中简直要拖出馋涎。他方才挣扎了许久,一只腕子上的绳套已经松脱了些许,此刻他狠心忍痛,硬把那手从绳套中抽了出来。单手打开盒盖,他见这食盒上层放著一碗热汤,正合自己此刻的胃口。端起大碗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他放下碗,打开食盒第二层,这回看见了一盘子精致的小点心。

他来不及品尝滋味了,抓了点心就往嘴里塞——金性坚那个没良心的躲在船舱里长久地装死,根本指望不上,他这一顿不多吃一些,谁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

吃著吃著,他忽然停了下来,觉著喉咙里有东西一拱一拱。直著脖子张大嘴巴,他狠命地往外一呕,就觉著嗓子眼一凉一滑,一个小东西“呱”的一声从他口中蹿了出来,竟然是只小小的蛤蟆!

还是只癞蛤蟆!

紧接著,他的胃中翻腾起来。香甜的食物瞬间变了味道,他呕了一声,又觉得嗓子眼里毛刺刺的难受,是什么东西被他呕到了半路。慌忙用手指扣了喉咙,他掏出了半截鱼刺似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半截死蚰蜒!

莲玄虽然一贯活得粗放,不挑饮食,可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他哇哇地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又抬眼去看面前那位青衣小姐。青衣小姐站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张描眉画眼的粉脸含著笑容。他越是痛苦,这位小姐越是笑得喜悦。

“好哇!”在吐出了一口苦胆水后,莲玄吐无可吐,终于可以腾出嘴来大骂,“你是哪里来的妖精?”

小姐伸出一根食指,点著自己的下巴,做了个电影明星的姿态:“你猜。”

“我猜你娘的屁!”

小姐仰起头,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太欢畅了,笑个不休,越笑嘴越大,越笑身体越长,最后竟是缓缓变形,成了个两人来高的虫子模样。咧到耳根的大嘴里露出尖锐獠牙,她在莲玄面前摇摇摆摆,又转身将那翘起的虫尾对准莲玄,“噗”地喷出一股闷屁黄烟来。莲玄躲避不得,猝不及防地吸了一鼻子臭气,登时恶心得又要呕吐:“妖孽!原来是你——”

虫子摇头摆尾,洋洋得意地公然游走,消失不见。而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名水手闻声赶来:“大半夜的你吵什么——好哇!你竟然在甲板上拉屎!”

莲玄急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拉出这么臭的屎!这是妖精放的屁!这船上有妖精!我——”

话没说完,水手之一兜头一桶凉水泼了过来:“你个杀人犯,还敢犟嘴?”

水手之二挽起了袖子:“人家好好的一个大姑娘,让他活活地杀死了!对待这种恶徒,咱们不用客气,直接教训他就是!”

水手之一把桶一扔:“对!”

莲玄被两名水手暴打了一顿。

杀人的恶徒,是人人都恨的,两名水手都是钢筋铁骨的小伙子,打起人来分外有力。莲玄只有一只手是自由的,哪里能够抵挡住人家的双拳?无奈之下,他只能单手抱了脑袋,任由那两人把自己捶得鼻青脸肿。

一夜过后,莲玄半死不活地靠著栏杆坐著,眯著眼睛看日出。

金性坚还是没露面,他只能坐在这里喝海风。

到了中午,甲板上开始有了旅客散步,他这边是没有人肯来的,只有一个小孩子蹦跳著跑过去,他猛地睁圆了眼睛去看那小孩子,然而小孩子对著他歪嘴一笑,随即便尖声哭喊起来:“救命!救命!”

远处的旅客闻声赶来,而那小孩子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手指莲玄哭道:“这个坏人掐我屁股!”

众人听了,怒不可遏——好个坏透了心的坏人,连小男孩的便宜都占,还是人么?

水手闻讯赶来,把莲玄又痛揍了一顿,众人纷纷叫好,并没有留意到那小男孩东一钻西一钻,早没了影踪。

莲玄一天挨了两顿狠打,只在晚上得了一点热水和剩面包皮。那水手们怕他逃跑,在他身上又加了一道麻绳。他纵横江湖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此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那刺骨寒风中苦熬。蒙眬地闭了眼睛,他想要试著打个盹儿,可周身骨肉疼痛,手脚又被绳子勒得酸麻,他哪里能睡得著?

就在这时,一根手指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

他一哆嗦,连忙睁了眼睛——愣了几秒钟之后,他带著哭腔开了口:“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呀?”

金性坚把手指收到唇边,“嘘”了一声。

他立刻噤了声。

金性坚单膝蹲在他的面前,把手指送到他的耳边,“啪”地又打了个响指。

莲玄只觉周身一松,紧缚著的麻绳应声脱落,精钢铐子也“咔哒”一声,自己开了。连忙从这一堆绳子中爬了出来,他一边拼命揉搓著僵硬了的身体,一边抬头去看金性坚,就见金性坚看著自己,微微一笑。

他本来是怨透了金性坚的,可是此刻金性坚一笑,他那怨气忽然全散去了爪哇国,竟也跟著笑了,一边笑,一边又问:“你笑什么?”

金性坚站了起来:“幸灾乐祸。”

他东倒西歪地也直立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

“随便,我不在乎。”

“你这人怎么不讲感情?你那心也是石头做的?”

金性坚不理他这话,只对著他一勾手指:“跟我来。”

四 明月照沟渠

金性坚把莲玄带去了轮船下层的锅炉房里。

说是锅炉房,但是十分冷清安静,并没有工人在里面劳动,因为这房内的锅炉乃是备用货,正常情况下,备用锅炉永不开动,这里自然就冷清了。

莲玄并不认得什么是锅炉,总之就见此地幽暗空旷,天花板高高的,空中横七竖八穿著许多粗壮铁管,瞧著甚是古怪。但和那寒风呼啸的甲板上比,此地无风无浪的,已经宛如天堂一般。哆哆嗦嗦地找个角落坐下了,他仰著头告诉金性坚道:“我打了一辈子鹰,这回却被个家雀叨了眼睛。这回陷害我的那个妖精,竟然就是天津那个让我上了通缉令的虫妖!我没有找她报仇,她反倒追杀起我来!”

他说他的,金性坚说金性坚的:“轮船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你就暂且躲在这里。”

“可那虫妖——”

“与我无关。”

说完这话,金性坚从怀里掏出了个大纸包扔给他,然后转身就走。莲玄接了纸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只暄腾腾的甜面包。一大口咬下面包一只角,他大开大合地咀嚼,嚼了几下囫囵著咽了,他开始撕咬第二口第三口。

忽然,他含著一大口面包抬起头,在浓郁的玫瑰花香中,一张描眉画眼的白脸倒悬而下,垂到了他的眼前。

他含著面包,没有动,神情十分镇定,然而灵魂震动,后背上的汗毛竖起了一片。不动声色地放下面包,他双手松松地交握,右手食指狠狠抠破了左手掌心,蘸上了淡淡的鲜血。

“你也算是个厉害的。”他说道,“竟能压住一身的妖气,让我不能察觉。”

白脸露出笑容,娇声嫩气地回答:“因为我喷了一百法郎一瓶的法国香水。”

莲玄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暗暗地画出符咒,同时继续说道:“为我喷的?”

白脸摇摇头:“非也。只是因为我有钱。”

就在这一刹那,莲玄挥出左掌,直奔了对方的面门。掌心血符金光闪烁,一掌挥出了凛冽疾风,白脸险伶伶地向上一缩,随即纵身一跃,蹲到了天花板下的一根铁管上面。莲玄起身向前迈了一步,低声喝道:“你身为妖孽,本就为这人间所不容,又几次三番陷害于我,越发地该死!今日你既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铁管上的人形听了这话,直将头尾一摆,瞬间便从人形化成了虫形,所穿的一件青色哔叽大衣,倒还紧绷绷地箍在那圆滚滚的虫身上。她虽说是虫,但行动起来如同一条蟒蛇,十分自在地盘在铁管上,她对著莲玄咧开大嘴,露出獠牙:“小和尚,怎么,你当真认不得我了么?”

“小和尚”三字一出,果然让莲玄怔了怔:“你是谁?”

那虫吱吱发笑,身躯扭摆,做出妩媚姿态:“我是谁?我是小青,想起来没有?”

“小青?”

那虫再次吱吱发笑,身躯再次扭摆:“我同我姐姐那一日下山,第一次遇见的男子,就是你这个小和尚呀!”

“你姐姐?”

那虫笑不出来了:“你这负心短命货,难道连我们这一对艳绝天下的姐妹花,都忘到脑后去了么?”

莲玄不耐烦了:“你有话就好好地说,少这么一句一句地往外挤。我什么时候认识姐妹花了?还‘艳绝天下’?真有艳绝天下的姐妹花,想必也不会搭理我这样的江湖人物!”

那虫气得叫道:“好哇!你还敢侮辱我!”

莲玄也急了:“你到底是谁?!”

那自称小青的虫精闹了一场脾气,但是断断续续地,还是让莲玄听明白了她的来历。

原来她本是山中一只青虫,本来结茧成蛹之后,化为蝴蝶,也就罢了。可她不知怎的,受了天地之间一点灵气,竟然借此修炼成了精灵。她还有个伙伴,比她年长些许,原本也是一只虫,只不过她是青虫,她那伙伴是只白虫。

她二人修炼成人,不脱虫样,全都是矮墩墩胖嘟嘟的,走起路来没有骨头一般,只是东一撅西一扭地乱晃,偏还喜欢下山闲逛,旁人见了她们的怪样,忍不住发笑,她们倒以为那凡人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定是爱慕了自己的美色,由此越发地自信。世间流传著一部《白蛇传》,她们听了,很受感动,自己私下商量:“这白蛇的故事,其实讲的不就是你我二人吗?你我二人,一个年纪小些,做小青,一个年纪大些,做白娘子,真真是合适极了。只是少了一个许仙,有些美中不足。”

美中不足归美中不足,这不足却不是想弥补就能弥补的。她二人自觉著如花似玉,已经是美不可言,怎能随便找个挫男子充当许仙?于是二人在世间游来荡去,这一日游荡到杭州附近,却是冷不防地遇见了莲玄。

莲玄那时也是初离寺庙,还是个小伙子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脸面雪白,走在人群之中,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二虫对他一见倾心,也没想到对方究竟是许仙还是法海,忙忙地就跟了上去,等到了那行人稀少的地方,白虫便上前搭讪:“这位先生,暂请留步。”

莲玄虽然年轻,但是已经身怀了本领,一眼就看出白青二虫乃是妖精,并且是微不足道的小妖精。他自小受了家族的教导与训诫,最恨妖类,见这白虫姗姗地过来搭讪,他竟是一句闲话也不问,抬手便是一掌,正中了白虫的头顶心。

白虫惨叫一声,倒伏在地。而莲玄将一道黄符往她身上一拍,她那身绫罗绸缎的好衣裳立时瘪了下去——人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臂粗的大白肉虫。

青虫见状,吓得逃之夭夭,从此回归山中,潜心修炼,居然大有进步,不但道行深了许多,还彻底摆脱了虫子气,变成人形后,骨肉停匀,真有了几分美女的样子。她对莲玄不能忘怀,所以早在一年之前,她就已经悄悄埋伏到了莲玄的身边,寻觅机会为白虫报仇。

话到此处,莲玄是彻底明白了这个小青的底细,而小青伏在铁管上又问:“秃驴!你后来把我姐姐怎么样了?”

莲玄答道:“一条大虫子,我能怎么样?无非是把它扔去喂鸡了!”

“你——你——你好狠的心!”

“那我能怎么样?留著自己吃吗?”

小青把身体一缩,莲玄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就见她又恢复了女子形态,仪态万千地趴在那铁管上,显露身体的曲线:“那么,请问,我这回若是也落进了你的手中,你又想怎么处置我呢?”

莲玄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凉气:“直接打死,扔进海里喂鱼。”

“啊哟哟!”小青扯扯领口,笑了几声,“那你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

领口在她的一扯之下,松开了些许,露出一小片雪样的胸脯,不但洁白如玉,而且很有起伏之势。莲玄见了,不禁一皱眉头:“你干什么?你不是要找我报仇吗?”

小青一咬红唇,将两只眼睛眯成了迷离的样子:“我恨死你了,自然饶不了你。”

她这话刚一出口,地上的莲玄忽然拔地一跃,伸出上臂抓向了她。她轻轻巧巧地一转身,顺著铁管向上爬了几尺,眼看头顶要挨著天花板了,她才停了下来,扭头去看莲玄。莲玄如同一只大猿猴一般,也爬上了铁管,虽然不及她的小巧灵活,但也行动自如。

她且不动,待到莲玄爬得近了,她故意伸脚作势要踢,等莲玄一把抓住她的鞋子了,她从高跟鞋中抽出一只雪白的赤脚往后一缩:“好你个臭流氓,竟然敢摸姑奶奶的脚。”

莲玄气得把高跟鞋往下一掼:“谁要摸你的臭脚!”

小青嘻嘻笑著一转身,顺著其他铁管七绕八绕,绕到了莲玄身后,抓住他的裤腰狠狠一扯。

莲玄的裤腰带应声而断,裤子松松垮垮地滑下来,露出了个结结实实的白屁股。他连忙伸手扯起裤子,回头骂道:“无耻妖孽,你给我放尊重点!”

小青哈哈大笑,随即转身凌空迈出一大步,轻飘飘地跃向一米开外的一根平行铁管。可她大衣里面的旗袍乃是今年的流行款式,两边开叉极小,她这一大步迈出去,只听“嚓”的一声,旗袍的开叉被她完全挣裂。她落在铁管上蹲住了,自己脱下大衣去看旗袍,见那旗袍的开叉已经裂到了腰间,自己的贴身短裤和吊袜带统统露了出来,不禁忘记伪装娇声,粗著喉咙惋叹:“哎哟我的娘!”

惋叹完毕之后,她脱下脚上另一只高跟鞋,滴溜溜地掷向了莲玄:“你赔我的衣裳!”

莲玄一抬手抓住了高跟鞋,凝神咬牙在那鞋面上画了符咒,随即反身将它丢了回去。小青见那高跟鞋上隐隐闪了金光,心知不妙,慌忙向旁一躲,又藏到了其他铁管后头。

莲玄和小青大战了不知多少回合。

莲玄恨透了这房间里的铁管子——如果没有这些管子碍事,他早收服了这只不三不四的妖精。可小青如蛇一般,在这些铁管子间翻飞游动,让他至多只能看见她的一个影子。

“你到底要怎么样?”他累得气喘吁吁,“你既是要为你姐姐报仇,那就快给我出来!你我一决生死,来个痛快!”

小青躲在重重的铁管子后头,就不出来——谁要跟他一决生死了?

照理来讲,她是应该给她姐姐报仇的,可是当初白虫看上了他,她这只小青虫,也看上了他呀!

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对他是应该爱还是应该恨。既然不知道,那么看在白虫的面子上,就还是恨他吧!明斗她是斗不过他的,那她就暗斗,先在天津城里把他斗成了通缉犯,再追上这艘轮船,把他斗成一只五花大绑的粽子。

可是接下来又当如何呢?她又不知道了。

抱著铁管露出一只眼睛,她偷偷地看他。看著看著,口中就不由得自言自语了:“简直不知道他是哪里好。”

下方忽然有人回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她一惊,紧接著就感觉一股力量缠绕了自己,将自己一把拽了下去!

五 旅途之终曲

小青一屁股跌坐在了水泥地上。

慌忙抬头向上看,她看到了金性坚的脸。这张脸,她见过几次,是认识的,但她印象中的金性坚只是个嗜睡的病夫,一个病夫的身上,不该散发出这样的压迫力来。

她连莲玄都不怕,可是无端地怕起了他。

这时,金性坚弯下了腰。

他伸出一只手,覆住了她的头顶。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直到一股子力量压下来,让她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趴伏,不得不从一个人,变回了一条虫。

而且,还是一条指头长的小虫。

金性坚收回了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拧开瓶盖,他把软趴趴的小青捏起来扔进了瓶子里,又把瓶盖严丝合缝地拧好——瓶盖上扎了几个透明窟窿,不至于让小青在里面憋闷而死。

他做完这一套手续之后,莲玄也跌跌撞撞地过来了:“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把那妖精收了?”

金性坚伸手摸索到了一面墙壁,扶著墙壁慢慢地坐了下去:“我进来许久了,本来是想由著你们打,打出了结果再说。可是……”

他喘了几口粗气,声音低了些许:“你们打得这样不堪入目,又僵持不下,我懒怠等,就出了手。”

莲玄提著裤子,有点不好意思:“那妖精呢?她可真是把我害苦了!”

金性坚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是我留下她有用处。”

“干什么用?给你当老婆?”

金性坚不为所动,轻声答道:“我现在处于非常时期,身边很需要一个妖精做帮手。这条青虫,我看就很适合。我若是早得了这样一个帮手,也不至于要在白公馆替你挡子弹。”

“这虫子坏透了,你敢用她?”

金性坚笑了一下:“她怕我,不敢害我。”

“那我呢?我就白白地被她陷害了?等到明天轮船靠了码头,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下船去,我怎么办?”

金性坚从衣兜里掏出那只玻璃瓶,放在了地上,低头说道:“你去把他的罪名洗刷干净,我保证不让他杀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暂且休战,如何?”

青虫在玻璃瓶里拼命地点头——她还没有摸清金性坚的身份,凭著直觉也感觉不出,不过,他身上有股奇异的力量,她确实是怕他。

莲玄看金性坚说两句话就要喘,便不忍心驳他,只问:“怎么洗刷?”

金性坚答道:“她的事情,你不必管。”

金性坚把小青放了出来,然后自己回了头等舱,继续高卧去了。

小青不敢闲著,午夜时分,甲板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唯独她要顶著刺骨的寒风,走进那个安放女尸的禁区里,一层一层地解开女尸身上的帆布。等到把那外层帆布和里层的袋子都移开了,那具木头木脑的女尸露了出来——真是木头木脑的一个木头人,是小青施了妖术在上面,才让它在众人眼中显出了女尸的样子。这种假象不会持久,因为太费她的力气。

扛著这一具木头人,她悄悄地也溜回船舱里去了。

一夜过后,天空竟然放了晴。

天气既好,轮船又马上要到上海,船上旅客精神振奋,醒得也就格外早些。金性坚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走廊里忽然响起一声尖叫,一声过后,接二连三又有几声,吵得他拉起毯子,蒙住了脑袋。

与此同时,走廊里站著的人,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精神。

因为他们看见走廊尽头的屋子开了门,一个垂著及肩长发的摩登小姐走了出来。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这位小姐,本应该是被层层帆布包裹著放置在甲板上的!

而摩登小姐若无其事地锁了房门,要往外走。旁边一个男子颤颤地开了口:“您是……陈小姐吧?”

陈小姐一点头:“是我。”

男子的声音更颤了:“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陈小姐将眉毛动了一动,似乎是有了一点怒容:“你才死了。我身体不舒服,在屋子里躺了两天而已,你凭什么说我死了?”

说完这话,她迈步就走。

半个小时之后,甲板上挤满了人——他们自觉著都不是精神病患者,可那“女尸”此刻确实是正坐在餐厅里喝咖啡,而甲板上也确实没了那一小块用沙袋隔离出来的“禁区”。

仿佛船上从来没有出过命案。

被看成是杀人凶手的大个子男人也站在了甲板上晒太阳——难道他不是被水手捆起来的吗?他是什么时候被释放的?

船长和大副等人闻讯赶来,看著眼前情景,怔怔地不能解释,并且也感觉自己要疯。

下午时分,轮船到达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

莲玄提著两只大皮箱,跟著金性坚下轮船走栈桥。出了码头之后,金性坚叫来两辆黄包车,轻车熟路,直奔了东亚饭店。

他在东亚饭店开了两间房间,莲玄这些天吃尽了苦头,如今坐在那柔软的大床上,就舒服得简直起不来:“我是没力气再动了,你要休息,请到隔壁去吧!”

金性坚照例是不理他,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打电话。

莲玄躺了下去,静静听著,等到金性坚把电话挂断了,他才问道:“姓莫的是什么人?你叫他过来干什么?”

金性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聋了一样。

莲玄也习惯了,并不气恼,而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位莫先生赶了过来,却是让他一挺身坐了起来。

莫先生居然也是个妖精!

莫先生见了金性坚,毕恭毕敬地很老实,金性坚见了他,先问道:“你和陆天娇小姐,在上海生活得还好吗?”

莫先生像是有点不好意思,红著脸笑了笑:“挺好的,多谢金先生当初帮忙。”

金性坚把一样小东西放在了桌上:“现在,我也请你帮个忙。”

小东西是一张存折,存折上面又放了一只印章,莫先生看了,不明所以。

而金性坚又说道:“我想请你代我去一趟汇丰银行,用我的印章,把这张折子上的钱都取出来。”

莫先生走上前来,拿了存折打开一看:“哟,这么大的数目……”

他显出彷徨的样子来:“我一个人取这么多的钱,是不是不大合适?要不然,您再派个人跟著我同去吧!”

金性坚一摆手:“我既然委托了你,就是信得过你。你现在就去,我急等著用钱。”

莫先生答应一声,急急地转身就走。待他走了,莲玄起身凑了过来:“你是怎么回事?左一个妖精右一个妖精的,你什么时候又回你的妖精窝里了?”

金性坚答道:“我们现在都是不要多露面为好。那只貘倒是个老实的,可以相信。等钱到了手,我们去趟杭州。我记得我在杭州住过许久,也许在那里,我能找到我的东西。”

“你活该!你的东西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吗?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随手乱丢?现在好了,搞得焦头烂额,如果实在找不全,都不知道后果如何!日子越来越近了,到时候真凑不齐的话,我看你怎么办?我真是不知道你的年纪都活到哪里去了,八成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我活到现在,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乱丢过,而你……”

金性坚由著他长篇大论,好容易抓到了他换气的空档,金性坚把装著青虫的玻璃药瓶往桌子上一放:“你的话很有道理,但我没有精神奉陪,不如请这位小姐代表我,和你好好地聊上一夜,好不好?”

莲玄立刻就闭了嘴。

他这一次的闭嘴时间长达三十六个小时,直到翌日下午坐上前往杭州的火车了,他才终于忍耐不住,让自己的牙齿又见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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