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各怀心事


  见耶律贤昏昏睡去,韩匡嗣吩咐了楚补几句,方离了耶律贤营帐。
  韩德让已经在帐外等候甚久,见了他出来,待要发问,便见韩匡嗣一个眼神,只得跟著父亲回去。一进营帐,就跪下请罪:“是孩儿失职,连累大王重伤,请父亲责罚。”
  韩匡嗣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起来吧,此事你又能怎么样?主上的御驾,也不是你能进去的,你纵然在场,也是无助于事。”他见韩德让仍然郁郁,看了看帐中无人,压低了声音:“而且,此事我看是大王的苦肉计。”
  韩德让脸『色』大变:“苦肉计?”他话一出口,已经想明白了,心中一痛,叹道:“唉,大王实在太过急进,也太不顾身体了。万一为了救驾失去『性』命,那什么谋划都完了。”
  “可是有了这场救驾之功,至少这几年之内,皇子贤可保无恙。照那一位……”韩匡嗣指了指穆宗御驾方面,长叹,“如今这种杀法,隔三岔五地查叛党抓谋逆,各宗室亲王郡王,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保不住哪天会莫名其妙死于非命。他这一招虽然是冒险,但是至少可以解上那一位三五年疑心了。”
  韩德让心中却是极难受,当年韩匡嗣在他才十岁的时候,便将他一生就此绑定了耶律贤,他有过暗暗的怨怼之心,他的兄弟都能够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而他却是从小就在杀机重重中孤独远离,可是每每一看到那个比他更小,却也负担更多的孩子时,他心中的怨怼之情,便全然消失了。与这个四岁便失去一切,夜夜在噩梦中醒来,比他承担著更重杀意危机的孩子相比,他还有什么可怨的。可是哪怕他陪著耶律贤经历再多,“苦肉计”三字,仍然令他痛到肝胆俱裂……
  他站在那里,心『乱』如麻,只听得韩匡嗣吩咐他几句,便抽身去看耶律贤。耶律贤正倚坐在床上,刚由迪里姑为他换好『药』,见韩德让进来沉著脸,莫名心虚起来,赔笑道:“德让哥哥,你来了。”
  韩德让满腹心事,见他赤著上身,包著白布,心头剧痛,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却是抿唇不说话。
  耶律贤声音越发弱了下来:“徳让哥哥,你生气啦?”
  “大王当机立断,英明果决,臣岂敢生气。”在旁人眼中,明扆皇子是那样的温良无害,只有一直看著他长大的韩德让才明白,在他病弱的身躯下,有时候会有孤注一掷的赌『性』。而他阻止不了他的这种狠决,又心痛于他的孤注一掷,只能自己生闷气。
  耶律贤一个眼『色』,楚补心领神会,立刻带著其他人溜了出去。耶律贤见帐中无人,便倚小卖小起来:“徳让哥哥,你休要生气啦。是我错了,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韩德让狠狠瞪了耶律贤一眼:“你还敢有下一次?学别人救驾,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吗?车中还有只没在,罨撒葛在,轮得到你救驾吗?”
  韩德让发起火来,耶律贤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笑嘻嘻地道:“好,都听你的。下次再有这种事,我直接拉罨撒葛去挡剑。”
  韩德让长叹一声:“是臣无能,才令得大王行此险计。”
  耶律贤本是仗著脸皮厚同他开玩笑,见他如此,也收了笑容,拉著他的手:“德让哥哥,除了我自己,谁也消不得他的疑心。你们纵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他既动了疑心,那是不见血不收的……”
  韩德让听得最后一句,不禁心惊胆战。他自然知道穆宗的『性』情,这个极端聪明又极端脆弱的疯子,或许不懂朝政也从不肯听进人言,但对于人心的异动,对于危险和阴影竟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虽猜到耶律贤行苦肉计,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可是听他亲耳说起,仍然心惊,颤声问:“他如何会疑心到你了?”
  耶律贤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是说,那个疯子,有时候让我……很害怕!”说到这,他的手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韩德让不禁伸手,握住了他:“如今已经无事,危险已经度过了。”
  耶律贤看了一眼韩德让,还是再解释了一句:“其实,今天那拨刺客要杀的不仅是他,还有我。当时情况危急,我若不是冲到他面前挡住前面那一剑,也逃不开后面刺来的另一剑。我倒不如赌一赌……”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角一丝微笑:“好在我赌赢了。”
  他这话,也向韩德让解释了自己行苦肉计的无可退路,并非是有意而为,也免得韩德让内疚。
  韩德让叹道:“幸好只是外伤,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刀,也没有伤及内腑,总算是有惊无险。”
  耶律贤一怔:“什么东西?”抬手欲往胸口去寻找,又意识到了什么,颓然垂下了手,咳嗽了两声,苦笑,“当时情况混『乱』,我只好大喊一声‘主上当心’,权当救驾,若不然,只怕我会成为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这也算是将错就错了。只是这刺客如此丧心病狂,如果不彻底解决,只怕后患无穷。”
  耶律贤冷笑:“皇族三支,东丹王一系是我,太宗一系是主上,有人想将我们两人同时除去,你觉得,会是谁呢?”
  “李胡?”
  “正是,哼,没想到李胡竟然如此不过脑子,此番行刺失败,主上岂能饶他。他倒不要紧,我们便失了一道挡风的墙,日后许多行动就不方便了。”耶律贤眉头紧皱,长叹一口气。
  这一次,以穆宗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再轻易放过李胡的。但李胡一倒,他后面的行动,应该怎么办呢?
  此时他还未能出宫建立自己的羽翼,接手父亲留下来的斡鲁朵势力,更重要的是,接下来他要直面穆宗。他还未做好准备,但他必须挺胸面对。那个人利用察割阴谋杀君夺位,毁了他的一切。
  而他,要在未来,杀死那个人,夺回父亲的皇位。他顿了顿,道:“太祖留下的三房之中,我们这一房和太宗皇帝这一房的宫卫都经历了几次拆合,唯独李胡一房始终如一。如今他们麾下的兵力虽然比不过主上,却远胜过我们这一房。从长远看,这对我们的大计不利。”
  韩德让会意:“你的意思,是让罨撒葛动手,拆一拆李胡手中的势力?”
  “李胡还有几个儿子,也是一部分帮我们牵制主上的力量。”
  “但他们目前,却没有能力与主上一斗。”
  “所以我们还要另找力量。”
  韩德让皱眉:“大辽开国至今,太宗皇帝是由母后支持,夺了让国皇帝的皇位。而先皇,则是借军中势力得到拥戴……”这两点,耶律贤却是一点也沾不上,还有就是:“如主上,则是勾结察割谋杀先皇……”但穆宗继位之后,太明白自己得位的原因,因此对于自己的近卫军管得十分严,像察割一样再来一次,已经绝无可能。
  耶律贤亦沉默了,苦笑一声:“再想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若能够趁著主上疑心消除,大王伤好之后,当可向主上要求出宫立府。”这样,耶律贤就可以开始掌控世宗留下的斡鲁朵,才能够对皇位有一争之力。
  耶律贤点了点头:“这也是一个办法。”
  两人说了一会儿,韩德让见耶律贤情况尚好,而穆宗大军就要继续回京,耶律贤留下养伤,必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就出去打理了。
  耶律贤看著韩德让走出去之后,楚补进来侍候,便招了招手。
  楚补会意,趋到他床边低声问:“大王有何吩咐?”
  “你可记得我那双鱼玉佩?”
  楚补忙点了点头,他从小服侍耶律贤,一应衣饰都由他经手,这双鱼玉佩几天前不知从何而来,耶律贤却一直贴身而藏,从不离身。听闻耶律贤一问,机灵的他便已经想到原因,忙道:“昨天大王受伤,手中犹握此物,小人恐有不便,因此收了起来。只是那玉佩、那玉佩……”
  耶律贤见他支吾,烦躁道:“又怎么了?”
  楚补这才自耶律贤枕下取出一个手帕包著的东西,打开捧到耶律贤面前:“大王请看。”
  耶律贤顿时脸『色』变了,那玉佩已经裂为对半,裂口都是残缺的。
  楚补看著耶律贤的脸『色』,劝道:“大王,若无这玉佩替大王挡了一下,大王的伤势,恐怕难料了。”
  耶律贤吃力地伸出手,隔著手帕,紧紧握住那已经碎裂的玉佩。今日的苦肉计,实在是险而又险,他此时还活著,甚至还解决了穆宗的猜忌,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决断,也有这玉佩帮助他抵消那一剑伤害的原因吧。
  那个少女是谁,于『乱』马群中帮他挡住了罨撒葛的追捕,把他安全带回营帐避过查探,又留下双鱼玉佩,帮他挡了致命一剑。这是长生天怜他孤苦,为他降下的仙女吗?不管她是谁,他一定要找到她。他闭目良久,睁开眼睛,吩咐:“楚补,回京以后,你找匠人看看,能否找同样的玉质,再雕一块?”
  楚补应是以后,他又道:“这样的玉质不多见,我观雕工亦似本朝,你去打听一下,这玉佩的原主是什么人。”
  楚补一怔,连忙应下,耶律贤这才松了口气,闭目又沉沉睡去。
  他终究还是有些失血过多,不能久持,这一夜倒是睡得昏天黑地,直至天明才醒过来。他素来觉浅,平常醒了也并不起身,只是闭目继续躺著,能够躺多久就躺多久,也算安神。此时帐中只有楚补、婆儿轮流守夜,并不知道他已醒。帐中帘子极为遮光,黑暗中只闻得一人声息重,这是睡著了;一人声息浅,这是坐著守的。
  帐外远处隐隐有马鸣车动之声,想是穆宗等人在拔营回京;近处却有小鸟啾啾,想是畏大营喧闹,因他这边不起营,诸人怕扰了他睡眠,因此不曾有响动。细听之下,鸟叫声中,似乎有一个活泼如小鸟的声音,若有若无,竟有几分酷似那日留下双鱼玉佩的少女声音。
  耶律贤撑起身子,想要探头细听,却正触及伤处,不由得“哎哟”一声,惊动了楚补,惊醒了婆儿,两个侍从忙扑上来掀帘透光,搀扶询问。
  这一闹,外头的声音便听不到了,耶律贤一急,嘘声道:“别说话!”两个侍从虽不解其意,但检查过耶律贤身体发现他伤口没有裂开以后,也都听话地闭了嘴。
  耶律贤再竖起耳朵去听,却只听得鸟叫声,没有什么少女的声音了。他有些烦躁,然而看著两个忠心侍从的神情,却也舍不得骂他们。又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思念太深听错了不成?
  一时心烦意『乱』,最终还是挥挥手,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试图能再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然而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他想,他是幻听了吧。却不知道,刚才燕燕就在离他营帐不远的地方,与韩德让说话。
  昨日之事『乱』成一团,唯有燕燕不知内情,关心韩德让心『乱』如麻。这一夜便没有睡好,一直折腾著乌骨里,一会儿问:“你说这刺客哪来的?”一会儿又问:“你说皇子贤会不会死?”再一会儿又问:“德让哥哥会不会有事?”气得乌骨里掀被坐起,竖著眼睛骂了她一顿,并发誓明日再不许她与自己同睡,燕燕这才消停了。只是当乌骨里毫无心事地入睡以后,燕燕却是睁著眼睛,到了天亮。
  燕燕听说众人要随御驾回京,而耶律贤因为伤重要留下,便第一个先问:“那德让哥哥呢?”
  胡辇说:“德让自然要留下照顾明扆大王的。”
  “那我也留下来。”
  胡辇沉下脸来:“胡说八道,你留下来做什么?难道要让人以为,爹爹准备将你嫁给明扆大王吗?”
  燕燕急得顿足:“谁要嫁那个病恹恹的皇子了,我是说我留下来陪德让哥哥。”
  胡辇却不理她,燕燕年纪小不懂事,她可不能任由妹妹耍脾气『乱』来。
  此刻韩德让必与耶律贤寸步不离,若换了平时,燕燕要过去找韩德让,别人只会说笑一句,“小孩子终于长大了,春天到了。”但此刻若是燕燕过去了,就会变成“萧思温有意看好世宗系的皇子贤,所以派女儿过去看他”。
  穆宗此番遇刺,这一回上京,肯定要牵涉到许多皇族后族,此时此刻,岂能够让自己卷进来生事?燕燕见姐姐不肯答应,情知找父亲也是一样结果,百般不甘愿,想找理由磨蹭著留下来。不想胡辇早有防备,将她所有的企图都道破了,才说:“休要胡闹,必须要同我一起上路。要不然,我会亲自来抓你走的。”
  燕燕看著胡辇,忽然问:“大姐,那你会留下来吗?”
  胡辇怔了怔,诧异道:“我为什么会留下来?”
  她才说完,就见燕燕立刻笑得阳光灿烂起来:“好好好,大姐,我听你的,我跟你走。不过我要收拾一些东西留给德让哥哥,好不好嘛!”说到最后,燕燕的声音也不禁有些撒娇起来。
  胡辇心中一动,看著眼前妹妹天真无邪的神情,想说什么,最终咽了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燕燕却不明白姐姐的心情,如果说之前,她还为乌骨里的一句戏言而困扰,那么胡辇这一句回答,似乎就解开了她所有的困扰,让她终于恢复了精神,兴冲冲地收拾了许多东西,忙著来找韩德让。
  韩德让在耶律贤营帐边另搭了一个小帐,燕燕到了帐前,正要进去,想起昨日之事,就叫了信宁进去通报。
  韩德让正要起身去耶律贤帐中,就见信宁进来通报,说是燕燕来了。他不禁失笑,看来上次她清晨闯入被自己迁怒之后,这次就格外注意了,这样一想,也不禁对这个素日头疼的小妹子有了新的看法。
  细想她闯过的祸虽多,却并不是故意生事,只是因为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和某种容易把小事变成大事的体质。这几年看来,她已经懂事许多,会从闯过的祸中吸取教训,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太过明显地把同一件错事犯上两次。想到这里,他忙起身更衣出去。
  燕燕站在外面,正焦急地转来转去,见他出来,叫了一声:“德让哥哥——”眼圈一红,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韩德让一惊,忙扶住她问:“燕燕,你怎么了?”
  燕燕拉著他的手,告状似的说:“德让哥哥,大姐不让我留下来。”
  韩德让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闻言才放心地笑道:“是啊,你留下来做什么?你原本应该随你父亲和姐姐一起回京的啊。”
  燕燕更委屈了:“德让哥哥,难道你也不希望我留下吗?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韩德让想起那日之事,心中也有愧疚,本来就是自己有事把她丢下,她能够跑来和自己说谅解,已经很难得了,偏生还被自己迁怒,加上那日变故甚多,当下道:“怎么会呢。只是你留在这里不方便,我想你姐姐一定也对你说过其中的原因了。燕燕是个懂事的好姑娘,上次是我不对,还没来得及向你道歉……”说到这里,就叫信宁去帐中取了他早就备好的一个匣子,交给燕燕:“这便当是我给你赔罪的礼物。”
  燕燕见这匣子约一尺见方,上镶花钿,甚是精美,忙打开一看,惊喜地叫出声来:“这真好玩,是从哪里来的?”
  “你喜欢吗?”
  燕燕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地道:“喜欢,太喜欢了。”
  这匣中是一套瓷烧的小人小马小鸟小羊等,极是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皆用丝絮垫了,以免碰撞。燕燕拿起一个小女童的瓷人,对著自己看了看,又拿起一个小男童的瓷人,对著韩德让看了看,又拿起一只瓷鸟看了看,发现上面有哨孔,放到口边吹了吹,居然能吹出颇似鸟鸣的声音。
  她惊喜万分,叫道:“德让哥哥,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太好玩了。”她自幼富贵,金玉之器都是随玩随丢,从小到大也唯有韩德让送给她的礼物,让她爱不释手,每一件都精心保存下来。
  韩德让但笑不语,这套瓷玩偶是商队自宋国带来的,烧制得精美无比,便是在宋国也值得十几缗钱,运到上京价格便翻了数倍。这在宋国京城已是流行的玩器,在上京城里却甚是稀罕了。见燕燕果然甚是喜欢,将前日的事已经抛置脑后,他便也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看著燕燕玩著玩具。
  燕燕却只玩了一会儿,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目的,将匣子合上递给侍女青哥,又从良哥手中取过极大的包袱,放到韩德让手中:“给你。”
  韩德让接过包袱,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你忽然留下来,肯定许多东西备得不够,大姐不让我留下来,我只好叫她们收拾了一些东西留给你备用。”
  所谓的收拾自然是她指挥侍女们收拾,难得也就这么一会儿,她就收拾出一大堆东西,多半是各种备用『药』物,草原上熏蛇虫的熏香,等等。
  韩德让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著,其实以他们这种身份,许多东西皆是不用自己『操』心的,但是……讨好他的姑娘虽然不少,但这般真心体贴他『操』心他的姑娘却并不多,他从小到大都是替别人『操』心惯了的,有人这样对他,心里自然也有些不一样的感受。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不由心中一动,叹道:“燕燕真是长大了。”
  燕燕抬头,欢喜地看著他:“德让哥哥,你也觉得我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吗?”韩德让点点头,燕燕欢喜万分,正想再说,这时候胡辇的侍女福慧跑了过来,催道:“三姑娘,大姑娘叫我来催你,咱们得走了。”
  燕燕依依不舍,万分留恋,一步三回头地,终于还是走了。
  韩德让令信宁收起了东西,自己返身去了耶律贤帐中,看他这一夜伤口并没有恶化,这才放下心来。
  穆宗匆匆回了上京,便得到南朝军队正式进攻的消息,只能将所有追查谋逆的事情,都交于太平王罨撒葛。
  这日,罨撒葛得了北院夷离毕粘木衮的禀告,便点齐兵马,直奔李胡的皇太叔府。夷离毕是契丹官名,掌刑狱,本是罨撒葛亲信之人,此番查谋逆之案,罨撒葛便将此事交于粘木衮。粘木衮将在草原上抓到的人反复审讯,终得初步供词。
  李胡回到京城,亦是安排诸皇族宗室串连,以图自保。偏这一日,众人正聚在李胡府中,听得外面兵戈之声,罨撒葛哈哈一笑,带著人从外面闯了进来:“好热闹啊,你们在这里商议什么?”
  众人情知无法走脱,只得都退了回来。
  世宗的异母弟弟耶律稍便壮著胆子说了一句:“是、是皇太叔约我们这些侄子们喝酒,往年春捺钵的时候,我们也都经常聚在一起喝酒的。”
  罨撒葛不理众人,大模大样地坐下来,端起酒碗闻了闻:“哦,喝酒,怎么不叫我啊?”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李胡,“我也是李胡叔叔您的侄儿啊,就这么看不上我?”
  李胡沉著脸,哼了一声:“不敢,你如今是手执生杀大权的太平王,只怕是你看不上我们吧。”
  罨撒葛哈哈一笑,将酒碗用力往下一摔:“说得好,既然知道我手执生杀大权,还敢在我面前玩花样?”顿时变了脸,指著赴会众人喝道:“全部带走。”亲兵们冲进来,刀枪齐出,对准了在场诸人。
  众人脸『色』都变了,怒喝:“太平王,你、你竟敢对我们无礼。”
  罨撒葛皮笑肉不笑地道:“主上前日遇刺,各位兄弟们,对不起了,先请你们到我帐中作客几天,等我审出来与你们无关,自然会放了你们……若是真正的主谋之人,他也逃不了。”
  李胡站了起来:“罨撒葛,你敢对我无礼。”
  “您老是皇太叔,我自然不敢对您无礼。来人,把皇太叔府控制起来,不许他出去,也不许他见别人,等到回了主上,咱们再做处理。”罨撒葛说完就往外走。
  李胡欲上前,却被侍卫们用刀『逼』住:“你,罨撒葛,你敢和所有皇族亲戚为敌吗?”
  罨撒葛站住,凌厉地看著李胡:“太祖当年,只率一部敢与七部为敌,与诸兄弟翻脸。李胡叔叔,亏您还是太祖的亲生儿子,连这点胆子也没有吗,哈哈哈……”
  罨撒葛大笑著扬长而去,李胡恨恨捶几。
  喜隐惊惶道:“父王,怎么办呢?”
  “哼,我就不信那昏君能把我这个皇叔怎么样!喜隐,你去于越府上,向屋质大王求助,就说怕昏君滥杀无辜。”
  “大于越会肯为我们出面吗?”
  “如果是我去,那是肯定不肯,你去就未必了。他虽老了,却还很乐意庇护皇族的年轻人。”
  喜隐点头:“是,儿臣这就去……”
  李胡却道:“且慢,你还须带上一人。”说著,在喜隐耳边低语数句,见喜隐犹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咱们父子命在旦夕,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喜隐咬了咬牙,终于点头。
  李胡冷笑,道:“来人,把这里收拾一下,扶我躺下。哎哟,我的气喘病又犯了,已经十几天起不来床了,喜隐你还愣著干吗,还不把咱们府里的萨满叫过来给我跳神驱病。”
  喜隐先是一愣,随后会意,忙去安排,只说皇太叔被太平王惊吓,重病不起,在上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这日燕燕正趴在窗户边,却看到院子外面乌骨里打扮得十分漂亮,从燕燕院前走过,她忙挥手叫了起来:“二姐,二姐——”
  乌骨里一惊,回头看是燕燕,扭身走到她的院中瞪了她一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丫头,险些吓我一跳。”
  燕燕便问她:“你去哪儿?”
  乌骨里转了一圈,展示著自己的新裙子:“出去玩啊!”
  燕燕不解:“爹不是说外头危险,不许我们出去吗,你怎么可以出去?”
  乌骨里扑哧一笑,得意洋洋地说:“爹是说,不让你出去再惹祸。我又没惹是生非,我出去又有什么关系?”
  燕燕怔往了,她本来决心当个好孩子不出去闯祸了,可是跟乌骨里一对比,顿时不平起来,急得捶著窗棂:“这太不公平啦,凭什么你可以出去,我不可以出去?”
  乌骨里走到窗边,伸手『摸』燕燕的头,燕燕头一偏躲过,乌骨里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道:“小燕燕,在家里乖乖待著吧,别再惹祸啦!”
  燕燕生气地关上了窗子:“不理你了。”
  乌骨里看著关上的窗子,心里更是得意,高声叫道:“你乖乖听话,等姐姐回来带果子给你。”听得燕燕大声道“谁稀罕”,她也不以为意,咯咯笑著往外走去,出了院子,转到回廊。
  迎面胡辇走来,见乌骨里一身打扮,怔了一怔:“乌骨里,你去哪儿?”
  乌骨里笑道:“我出去玩玩。”
  胡辇一眼落到她戴著的白玉耳环上,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心中顿时升起疑云:“你这耳环哪来的?”
  乌骨里一惊,本能地掩住耳环:“没,没什么,别人送的。”
  “谁送的?”
  乌骨里哪里敢说,故作撒娇地跺足:“总之是春捺钵的时候,一个年轻英俊的郎君送的,喜欢我的人多了去,我哪晓得是谁啊。”
  胡辇看了乌骨里一眼,见她只是撒娇不肯说,轻叹一声:“但愿你真不曾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她这话说得极轻,乌骨里没听清,不禁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胡辇摇头:“没什么。”
  乌骨里心虚,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胡辇只得道:“走吧。”
  乌骨里方松了一口气要向外走去,忽然听得胡辇一声:“慢著。”她吓得站住脚,强笑道:“大姐,什么事?”
  胡辇看著妹妹,欲言又止,扬了扬手:“罢了,你先去玩吧。等过几天闲了,我要和你谈谈。”乌骨里忙不迭地溜走了。看著乌骨里走远,胡辇轻叹一声,那对耳环她曾经见过,在草原之夜,喜隐拿著想送给她,她本以为,她拒绝了喜隐,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可是没有想到,这对耳环没有戴在她身上,却戴在了妹妹身上。
  喜隐——胡辇面容一冷,这些皇族子弟当真恶心,为了争一把龙椅,居然不择手段地轮流对她们姐妹下手。光凭这一点,她就绝对不会让父亲支持这个人。她看著乌骨里的背影,扭头看向燕燕的院中,轻叹一声。
  身为后族之家长女,她身上背负著很多很多的事情,不可与人讲,也无法与人分担,只能自己默默地扛著。唯一还能让她偶尔倾诉一下的人,就是族兄萧达凛了。
  萧达凛有时候也会劝她:“胡辇,你如今还不议婚嫁,当真要做守灶老女不成?”契丹族亦有无子之家,长女不嫁守灶的习俗,但富贵之家却是极少见的。燕国长公主早亡,早年亦有人劝萧思温早早从族中过继一个侄子为嗣子,但胡辇却带著两个妹妹坚决不肯,此事亦只能作罢。
  她听得萧达凛的疑问,也不禁轻叹一声,正当妙龄的女子,又如何会一开始就想当守灶老女,只是一年又一年,多少婚姻的对象,都有这种或者那种的不满意之处,她又是自幼聪颖过人,小时候便被萧思温当儿子般看待,让她嫁进普通的皇族宗室之家,『操』持一家事务,但那些男子平庸的她看不上,优秀的姬妾成群,教她如何能够甘心。而令她曾经动过心的男子,却远如天上云、山上雪,无法走近,也无法融化。
  “我终究是后族之女,且又是长女,”她这样回答,“所以达凛哥,你自然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大。我们这样的人,婚姻往往是政治联盟,不能结一桩无用的婚姻。如若没有合适的婚姻,那么做守灶老女,亦不算坏的选择。”至少,她是拥有权力和自由的。
  萧达凛又疼又恼:“胡辇,你能不能像个女孩子一样去过日子,而不是像个男人一样去权衡利害关系。”
  “达凛哥,我家没有儿子,我只有像个男人那样去处事,妹妹们才能够放心像女孩子一样去过日子。”
  萧达凛长叹一声:“胡辇,你自幼就太有主意,别说是我,连思温叔叔都拿你没办法,但愿你自己觉得好就行。”
  她愿意承担起家族,只愿妹妹们平安喜乐,可是妹妹们,真的就能平安喜乐吗?想到燕燕痴心一片却不知道韩德让心思何属,想到乌骨里眼中的爱意和喜隐的险恶用心,她心『乱』如麻,轻叹一声,叫来侍女空宁,叫她这几日盯著乌骨里,以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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