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血蝠

楔子

她在谢幕下台的时候,还是摇曳生姿的,可是一进后台,就甩脱高跟鞋,蹦蹦跳跳地活泼起来了。提著沉重的裙摆东张西望了一番,她没找到心上人,于是也来不及更衣卸妆,慌里慌张地就从后门冲了出去。

这一回,在细细的小雪中,她看到了路灯下的他。

他穿著鸦青色的长袍,负手而立,面目清俊,是个不怕冷的美男子。他望著她笑,于是她也欢喜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又压低声音问他:“傻子!你怎么不到后台来等我呀?外面这么冷!”

他摇摇头,不说原因,单是微笑。

于是她想他这人大概是性子怪,大概是嫌后台的空气坏,也可能单只是嫌后台人多口杂——人家是个斯斯文文的大少爷,哪里斗得过自己那帮牙尖嘴利的小姐妹?

“那你等著我。”她体谅他的一切不得已,轻轻快快地笑道,“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出来!”

说完这话,她欢天喜地地缩回后台,毛手毛脚地卸妆洗脸换衣裳。有人拿她打趣,问她:“哑巴小殷在外面等你啦?”

她一回手,甩了人家一身的肥皂泡沫:“你才是哑巴!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一 殷少爷

杭州,国民饭店。

大上海舞厅的歌女们,因为都是舞厅经理真从大上海带来的,在杭州本地无处居住,所以干脆在国民饭店里包了房间,一股脑儿地全住了进去。小桃算是歌女中的红人,拿的钱多,住得也好,本来对这生活是心满意足的,直到她这一晚,听说夜明带回来了一个男人。

夜明现在是大上海的台柱子,比她更红几分,就住在她的隔壁。小桃不嫉妒她的红,因为她确实是美,唱得也好,小桃嫉妒的是她胆大包天,竟然真敢把男朋友领回房里去。那个男朋友是什么来历,没人知道,反正是个西装革履的英俊青年,配夜明是配得过的。

于是就像受了某种刺激似的,小桃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味的只是想小殷。

小殷名叫殷清,旁人见了他,都叫他一声殷少爷,但是她和他熟了,像要欺负人似的,她就偏要叫他小殷。小殷和她年龄相仿,生得斯文清秀,花钱也大方,不爱说话,也不爱见人,唯独只爱和她说话,只爱见她。小桃不知道这叫什么怪脾气,但是她还偏就最爱他这怪脾气——其实她现在心心念念地只想著一个他,她现在也是谁也不爱理、谁也不爱见。

隔著一堵墙壁,夜明一定正和她那位金先生亲亲热热地同床共枕呢,小桃一想到这一点,越发睡不著。都是青春正好的漂亮姑娘,凭什么她就能和可心可意的男朋友厮守,而自己只能在夜里下台卸妆之后,才能匆匆的跑出去和殷清相会呢?

小桃这样一想,心里就百爪挠心的难受。难受到了翌日,她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夜明跑去找了舞厅经理,辞职了!

不但辞职了,而且当天就满城地找起了房子,要和她那位金先生从饭店搬出去。小桃看在眼中,先是眼馋,馋到了这天夜里,她把心一横,做了个大决定。

夜里出了舞厅后门,她同著殷清沿著小街慢慢的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小殷,我是从上海过来的,不知道能在杭州唱多久,兴许合同期限一满,我就得回去了。”

殷清停了脚步,扭头看她。

她也抬起头,故意地活泼微笑:“看我干什么?还舍不得我啊?”

殷清站在夜色里,青色长袍和夜色融为一体,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像是悬了空,一点血色也没有,就那么居高临下地、鬼气森森地凝视著她。

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朗动听:“你回上海,我就追了你去。”

小桃抿嘴一笑:“你在家好好地当少爷,不好吗?干吗要跟我去上海?你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要吃苦头的。”

殷清答道:“那没关系。”

小桃收敛了笑容:“真没关系?”

殷清看著她,黑眼睛里没情绪,非常的认真,非常的坦然:“真没关系。”

于是小桃就不要面子了,紧逼了一句问道:“你真爱我?”

殷清这回微微地皱了眉头:“我若是不爱你,天天夜里跑过来做什么?你若是不爱我,又天天夜里陪著我走什么?”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断了小桃接下来那长篇大论的刺探。他痛快,小桃心中一热,也痛快了:“那好!那我不回上海了,我跟你!”

殷清一歪脑袋,露出了一点懵里懵懂的孩子相:“跟我?跟我做什么?”

小桃知道他这人不装假,他不装,那自己也不装。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拍,她笑道:“傻瓜!你说我跟你做什么?当然是跟你过日子呀!”

殷清依然懵懂著:“怎么过?”

小桃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少爷,你家里也许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歌女进门。不过你别怕,我喜欢你这个人,你不同我举行婚礼,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

话说到这里,她颇有自信地看著他——她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丽,这样的不要名分,别说他爱她,他就是不爱她,也不会忍心拒绝她这个要求。

然而殷清怔怔地看著她,半晌不言语,像是被她这一番话吓著了似的。他看著小桃,小桃也看著他,一颗热心渐渐地降了温度,她红彤彤的面颊也褪了血色——殷清毕竟是个少爷,再怎么喜欢她,仍旧看她是个歌女,仍旧是不肯要她。

慢慢地低下头,她又羞又窘,恨自己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寒风吹拂了她滚烫的脸,她勉强低声笑语:“逗你玩呢!瞧你吓得……”

然而,就在这里,殷清说了话,语气依然是非常的认真、非常的坦诚:“你这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有一些实际上的困难。”说到这里,他又把两道长眉蹙了起来,“你让我想一想。”

小桃猛地抬起了头,不过这回她保持住了矜持态度,试探著问他:“什么困难?”

殷清摇摇头,不肯说。

于是小桃恍然大悟:“哦——”

一边“哦”,她一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认为自己一定猜中了他的心事:“是不是经济上的困难?”

然后她笑了,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如果你是怕家庭不允许你和我在一起,那我没有办法,我总不能让你为了我,去和你的家庭决裂。可如果你只是为了钱发愁,那完全不必。”她一拍胸脯,“我有钱!”

她确实是有钱,十几岁就跑出来闯荡江湖,能挣,然而不花,仔仔细细地攒了一笔积蓄,就等著遇到了好男人,也成家立业的过小日子。等到如今,她等来了个殷清。

她不知道殷清是不是好男人,甚至也不确定他能否真给自己一个家。她只知道自己爱上了他,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所以,钱也不攒了,歌也不唱了,上海也不回了。她从小长到大,没享受过什么好日子,这一回她要破一次戒,像夜明一样,也找个心爱的人,两人相伴,自在地活。

哪怕活了一年半载,他不要自己了,回家娶妻生子去了,她也认了。

想到这里,她对著殷清抿嘴一笑,殷清仿佛是有点困惑,但是看著她笑,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他是清冷的面貌,偶尔一笑,笑容可贵,格外令她快乐。

二 鬼色庄园

小桃当真是“不唱了”。

没有一个小姐妹是赞同她这行为的,都觉得她这是倒搭钱养小白脸,那个殷少爷,说是少爷,可谁知道他家的“老爷”是做什么的?光凭著他那一张小白脸和一身好衣裳,就能认定他真是个少爷了?

小桃听了这话,急得要为殷清辩护:“他才不花女人的钱,他自己有钱的!”

小桃这话,并不是硬著头皮胡说。殷清当真是不用她的钱。

不用她的钱,还额外拿钱给她买了一枚大钻戒,算是定情的信物。她不想唱就不唱了,他带著她城里城外的找房子,找得真是诚心诚意,小桃这样灵巧健康的一个大姑娘,都要跟他走细了腿——殷清不想让小桃和自己的家庭产生联系,所以城内热闹地方的房屋,他不肯租,怕住得久了,要见熟人;可城外僻静些的地方,又偏于荒凉,没有像样的洋式房屋。于是这二位走遍千山万水,末了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殷清问小桃:“这里如何?”

小桃仰脸看著面前这幢房屋——他们此刻身处山中,前后都是山色茫茫,而那房屋本是一幢废弃了的别墅,屋子本身倒还坚固著,只是此地距离城市太远,交通不便,所以别墅主人已经连著几年不来居住,这好好的一处宅子,也就变成了一处荒宅。

“行!”小桃一边往里走,一边东张西望地说话,“只要山里没有豺狼虎豹,我看这地方就能住。”

殷清跟在她旁边,脸上带著一抹苦笑:“你不怪我把你拐进了深山老林里?”

小桃转身一跳,跳到了他面前:“你又说傻话!城市有什么了不起的?当我没见过吗?”

殷清停下脚步,背著双手看她:“这里可只有你和我,你晚上看著我,白天看著我,到时候看腻了,反悔可不成!”

小桃轻轻巧巧地又一转身,不让他看自己的笑脸:“现在就已经是懒得瞧你了!”

殷清向她追了几步:“小桃,别闹!你好好想想,当真愿意和我住在这里吗?这里可真的是冷清得很。我们住到这里,就等于是与世隔绝了。”

小桃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无父无母,没人疼没人爱,十四岁登台唱歌,唱到今年二十岁,有风有雨也要唱,生病发烧也要唱,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赚钱。没人疼我,钱疼我。有了钱,我就什么都不怕。”

说到这里,她滴溜溜地一转身,面对了殷清:“我连这样攒下来的钱都舍得给你花,你还要疑心我对你是假意、怕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吗?”

殷清不理她这话,只直盯著她的眼睛问:“真的想好了?”

小桃不耐烦了,大声答道:“真!”

殷清继续看著她的眼睛,没看过似的,看不懂似的,看了又看,看了许久。

看到最后,他抬手把小桃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爱我。”他喃喃地说,说过了,却忽然又微微俯了身,带著笑意小声说道,“小桃,你亲我一下。”

小桃一贯是热情奔放的,不讲什么男女之分的,可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是忸怩了起来,又是低头要笑,又是转身要逃。两人拉拉扯扯地闹作一团,笑声传出了老远去,竟会惊起树上的几只寒鸦。末了还是小桃认了输,攥著殷清的两只手腕笑道:“不闹了不闹了,幸好周围没有邻居,要不然,我们的话都让别人听去了。”

殷清也是笑——他难得笑,笑也不是大笑,瞧著比小桃斯文得多:“听去就听去,怕什么?”

小桃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呸!不知羞!”

这别墅的看房人也是住在城内的,只把钥匙交给了殷清和小桃,随这一对男女过来看房。如今殷清和小桃既然看中了这一处房屋,便连夜回城找到了那看房人,以著极低廉的价格,把这房子租了下来。

房屋内的家具都是现成的,于是小桃和殷清只带了衣箱和被褥搬了过去,又雇了山下村庄里的一名农夫,每隔几日挑些米面果蔬上来。衣食住三件问题,就此全部解决,而小桃这热闹惯了的女子,如今同著殷清隐居到了山中,竟也不觉得寂寞,把个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她白天和殷清在山中看那春色,走得累了,晚上吃过一顿饱饭,早早的就上了床。然而午夜时分,她无端的醒了过来,就觉得口中焦渴,于是便伸手去推殷清——殷清不会耍甜言蜜语的把戏,但是她夜里渴了,他甭管被窝外头有多凉,都会下床去给她端茶过来。

小桃支使他支使惯了,此刻也迷迷糊糊的伸手找他,然而一推之下,她找了个空。连忙睁开眼睛,她在黑暗中又四处的摸了摸拍了拍,发现殷清不见了,这张大床上就只有一个自己。

她慌了神,怕殷清是夜里出去解手,磕著绊著或者是遇了野兽。殷清待她好,她对他也不含糊。一翻身爬起来,她随手抓了件大衣披了上,点起一盏风雨灯就往外走。

别墅是座二层的小白楼,小楼四周围著一圈游廊,楼后还有个小小的花园。她提著风雨灯刚走出了楼门,迎面就见殷清走了回来。

殷清穿得很整齐,垂了头慢慢的走。小桃看了他这个不紧不慢的劲儿,气得大声喊道:“你这不听话的,怕我看还是怎么著?你要拉要撒,屋子里都有马桶给你用,谁让你一个人往外头跑的?”

殷清不回答,低了头依然是走。于是小桃冲上前去,打了他一下:“我说你呢!你还装聋?”

殷清这回猛的抬了头。

他这一抬头,倒是把小桃吓了一跳——小桃一惊,他瞧著比小桃还惊:“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小桃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手臂:“我怎么也在这里?”

小桃叹了口气:“我还问你呢!”

殷清站在原地,做了个苦思冥想的样子,末了也是一叹:“糟糕,我大概是犯了旧病了。”

“什么旧病?”

殷清略一犹豫,仿佛那病难以启齿。直到小桃急得又推了他一下子了,他才喃喃答道:“是……梦游症。”

然后他握住了小桃的胳膊:“外头太冷,我们进房里说话。”

小桃跟著殷清进了卧室,做了长达一小时的谈话。谈话完毕之后,小桃没什么感想,只问:“你这个病,除了睡著了之后会乱走之外,还干别的吗?”

殷清无可奈何的苦笑:“单是乱走,已经够人头疼的了,还禁得住干别的?”

小桃伸手给他解纽扣:“那我明晚把前后的门都锁严实了,你要走就在家里走,横竖家里没有吃人的老虎,我也不担心。”

殷清由著她给自己宽衣解带,轻声问道:“我有这个病,你不嫌弃吗?”

小桃停下手,长出了一口气:“嫌弃?怎么不嫌弃?当然嫌弃啦!我想好了,明早不给你吃饭了。”

殷清低低地笑出声音:“你不会的。”

“我怎么不会?”

“你不舍得。”

小桃一巴掌把他拍进了被窝里:“吃我一掌——看我舍得不舍得!”

然后她也舒舒服服的躺回了热被窝。拥著殷清闭了眼睛,她早忘记了方才的焦渴,只想接著方才那股子困劲儿,把这觉继续睡下去。

可是耳朵动了动,鼻子也抽了抽,她阖目躺著不动,心中却是不清净。有股子腥气,不知道是殷清带回来的,还是屋子里原有的,一直在她鼻尖缭绕,可她认真的一嗅,气味却又消失无踪。除此之外,房前屋后似乎也有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像低语声,也像风声。

山中的黑夜,风素来是大的,有风声也很正常。于是小桃蜷缩了身体,把额头抵上了殷清的后背,又将棉被向上扯了扯,准备正式睡觉。

然而偏在此刻,几乎是近在耳边的,她听到了一声低笑。

周身的汗毛瞬间直竖起来,她从后方抱住了殷清的身体。然而殷清一动不动的入睡了,身体冰凉。她没了法子,只能把脸埋进棉被里,不往外听,也不往外看。

糊里糊涂的,她在惊恐之中也睡著了。

第二夜,小桃搂著殷清入睡,自以为这么搂住了他,他便不能再游走出去,然而到了半夜,她自己被一泡尿憋了醒,睁眼一瞧,她“唉”了一声,因为身边的男人又没了。

她又急著去解手,又急著找殷清,两急相加,让她连灯都顾不上点,披著衣服趿拉著鞋便走出了卧室。卧室外头有个小房间,里面放了马桶,算是这楼里的卫生间。小桃溜进了这卫生间里,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去找殷清,一边急急地坐上了那红漆马桶。抱著肩膀打了个冷战,她正要尿,却听头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声,那轻声像是凌乱的呼吸,也像是含糊的耳语。

小桃怕了,提了裤子站起来,她摸黑推门要往外走,可是就在这时,那门猛的开了,与此同时,她就觉著头皮猛的一痛,是有什么东西自上向下,抓扯她的头发。

这一抓的力气太大了,几乎是要把她整个人硬提起来。而门外一人直冲而入,向上猛地一挥手:“小桃!”

小桃听出这是殷清的声音,与此同时,头上那一抓也骤然消失了,她披著满头乱发,哆哆嗦嗦地一头扎进了殷清怀中:“上头有人!有人抓我!”

殷清清了清喉咙,答道:“哪里有人?”

然后他搂著她走入卧室,点了一根蜡烛,一路照耀著回了来,往那卫生间的天花板上看:“你瞧,没有人吧?”

小桃带著哭腔说道:“可我觉得有人抓了我的头发……”

殷清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脑袋好好的呀!你是不是心里害怕,所以疑神疑鬼?”

小桃自己也摸了摸脑袋——脑袋是完完整整的一个脑袋,也摸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便发起了牢骚:“大概是把我吓糊涂了,本来夜里就黑,你又不在我身边。”

殷清垂了头微微笑著,似是理亏,没有话讲。

小桃连著几夜睡不好,白天就觉得有些精神不济了。这天清晨,她皱著眉毛坐在床上,赖唧唧的问殷清:“昨夜你又跑出去了,我睡著睡著觉著身边少了个人,真是吓了一跳。”

殷清也是皱著眉毛,向她苦笑:“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我从小就是这样,也从来没有走丢过。”

小桃不听他的,只是发牢骚,话也不好生说,字字句句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半是发牢骚,一半也是撒娇。殷清先是笑吟吟的听著,听到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单手扶著桌子,他笑得直不起腰。小桃回头一想,这才发现一句话被自己哼了个九曲十八弯,便跟著他笑倒在了床上。

笑归笑,到了夜里入睡之前,她找来一根扎头发的缎带,把自己和殷清的手腕绑在了一起。殷清不肯,不肯不行,她绑好了两人腕子,然后往床上一躺:“你要梦游,就带著我这八九十斤的分量一起游,看你能游到哪里去!”

殷清“唉”了一声,也躺下了,躺下之后转过脸来,他正要对著小桃说话,可小桃忽然将一根手指竖到了唇边:“嘘——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殷清一怔:“什么声音?”

然后他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说风声?”

“你也觉得是风声?”她扭头去看殷清,“这风声可是够吓人的,嘁嘁喳喳,像是有人在隔壁说话一样。”

“胡说八道。”殷清向她微笑,“乖乖睡觉。”

说完这话,他向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小桃本来也倦了,见了他这举动,只觉得幼稚可笑,有心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手臂刚抬到一半,她便一个哈欠打出来,闭了眼睛懒怠动了。

如此睡到半夜,她又醒了。

她原本是个贪睡的人,可因为如今心里装了个爱梦游的殷清,所以像养成了习惯似的,一到半夜就要醒一次。眼睛还没睁开,她先伸出了手去——然后,又摸了个空。

殷清这一边的床铺,她夜里摸上十次,总有四五次是空的。虽然殷清屡次的嘱咐她“好好睡觉”,但她身不由己地坐起身来,披上外衣点起风雨灯,推门出去喊了一声:“小殷啊!”

喊过一声,打了个哈欠,她揉著眼睛四处地走,楼上楼下走了一遍,她把眼睛睁大了,因为发现楼内并没有她的小殷。

楼门是开著的,殷清定然是糊里糊涂地又闯了出去。小桃一边喃喃地骂,一边迈步走了出去。幸亏她也是苦出身的厉害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手里提著一盏玻璃罩子的风雨灯,她眼看楼前草地上是有些足迹的,便跟著那足迹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喊“小殷”。

喊了几分钟之后,她不喊了,因为发现那足迹在一面小山坡下消失了。

消失也是合理的,因为山坡上面春意盎然,野草已经长得很有高度,不会轻易的被人类的鞋底踏折。小桃仰头往上看,就见这片山坡不算陡,然而很高,不知道那山坡后头又是什么光景。眼看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一点鱼肚白,小桃心想只要太阳一出,妖魔鬼怪就不会敢作祟,这山里又没有什么猛兽,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提著她的灯,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气跑到了山顶,她停下脚步,风雨灯脱手而落,掉在了草地上。

她终于看到了殷清!

原来山坡后头竟是断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断崖边缘,张开双臂,仿佛欲飞。这一带的地势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了那断崖下方缥缈的云雾,才意识到了此地究竟有多高。断崖对面,云雾之后,依稀还有绿意,然而距离遥远,那绿意已经是另一抹山头的颜色。

小桃不敢再叫了,甚至连呼吸都屏了住。蹑手蹑脚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了两只手,手指僵硬,弯曲如钩。

殷清的背影,离她是一寸一寸地近了,她咬紧牙关,冷汗顺著她的鬓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蓝色长袍已经随风飘飘地触碰了自己的指尖,她运足力气,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了头。

在苍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著一张苍白的脸,眼帘半垂,斜著眼睛望向了后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线中藏著一抹隐约的鲜红。

小桃望著他,心中一惊,手却和心不是一致。钢勾一样的十指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说地向后就是一拽。殷清顺势向后倒去,直砸进了她的怀里,而她抱著他就地向后一滚,一滚滚出了好几米远。

“小殷!”她带著哭腔唤道,“你干什么?你快醒醒!”

然后不管殷清醒没醒,她出了一身透汗,崩溃了似的,自己先大哭起来了。

小桃这一次,可真的是吓坏了。

吓坏了的结果,是她在这一天的晚上,用麻绳把殷清五花大绑起来:“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许你再梦游!”

殷清任凭她绑,但是并不情愿,轻声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吗?我没事的。”

小桃气得捶了他一拳:“你没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了!”

然后她气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对了他,看著是闭眼睛睡了,其实并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了午夜。身边的殷清一直没有动静,她忍无可忍的翻了个身,睡眼朦胧的向上扯了扯棉被,又摸索著要给殷清掖掖被角。

然而动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又向前探了头。

她看到了殷清的面孔。

面孔是颠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面前,神情平静,双眼血红。在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后,他忽然向她吹出了一口黑气。

她一声没出,直接向后躺了回去。

三 待客之道

小桃仿佛是病了。

殷清唉声叹气地坐在床前,握著她的一只手:“小桃,那只是一个噩梦,你这敢在夜里跑出去找我的人,怎么反倒被一个噩梦吓倒了?”

小桃躺在被窝里,脸是黄的,嘴唇是焦的:“小殷,你不知道,那个梦太真了。你就倒吊在我面前——”

殷清不爱听她反复描述噩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早上也看见了,我晚上被你绑成了什么样,早上还是什么样,一点都没有变化,夜里我怎么可能倒吊在你眼前?难不成我梦游出了成绩,还练成了倒栽葱的轻功了?”

小桃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少贫嘴,我都快吓出病了,你还拿话开玩笑。”

殷清正了正脸色,严肃了起来:“小桃,我觉得,你是这些天太担心我,休息不足,又一点消遣娱乐都没有,所以夜里才会做起怪梦来。要不然……”他思索了一下,“我送你下山进城,让你找你的那些朋友,玩上一天?你若是想逛逛商店洋行买点什么,也可以。”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拍手,“对了,你可以请你的朋友到我们这里来,这里的房屋这样多,你和她们夜里打打小牌,不也热闹一点?”

小桃一听这话,就哼哼地爬起来了:“进城?那我们得早点出发才行,我不躺了。”

小桃挣扎著洗了把脸,然后涂脂抹粉梳头发,火速地让自己面目一新,又成了个粉面桃腮的小美人。跟著殷清走山路下了山,他们在山下村庄口乘坐了长途汽车,并没有花费许久的工夫,就进了杭州城内。

小桃在杭州是没有本地朋友的,进城之后直奔了国民饭店,正好她那些小姐妹们也都是昼伏夜出的,这时也都蓬头垢面的躲在房间里吃喝。小桃欢天喜地的找了她们去,不料今天赶了个巧,夜明竟然也来了——夜明瞧著还是旧模样,小桃到来时,就听夜明正在说话:“你们别忘了帮我这个忙,四处为我打听打听,尤其是那些个有钱的古董商人,他们手里常有这种东西。”

小姐妹们连连地点头:“好啦好啦,都记住了。不就是要买个什么玉石印章吗?真看不出,你那位先生年纪轻轻,竟是个做古董生意的。”说完这话,她们又转向了小桃:“嗬!你不是跑到山里过二人世界去了吗?还晓得回来看望我们呀?”

小桃听夜明讲话口气不小,心中就有些不忿:“我怎么不晓得?倒是你们,都要把我忘了吧?”

此言一出,小姐妹们倒是笑了:“真的,你再不过来瞧我们一趟,我们也许真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小桃听了这话,莫名其妙,经过了一番追问,才知道这些人的合同已经到了期,从前天起,晚上就不登台了。这些天众人乱纷纷地商量著,有的愿意留下来继续唱,有的想要回上海去,始终没有个定论。小桃听了这话,越发来了兴致:“既然你们这几天是清闲的,那我请你们到我家里去做客,你们赏不赏脸?”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小女子们立刻都来了精神:“殷少爷肯吗?”

小桃听了这话,忍不住得意了:“小殷对我好得不得了,就是他看我在山里闷得慌,所以特地带我出来玩,又让我请朋友回家玩的。”说到这里,她忽然留意到了夜明的目光——从她开口说话开始,夜明就一直在注视著她。

于是她特地转向夜明笑道:“你也去——你今晚不回家,你家金先生不会恼吧?”

夜明摇摇头:“他恐怕还真的会恼,我还是不去了。”

小桃笑著转向其余众人,自觉著是扳回了一局——那个姓金的小子,自从那时候在饭店里露了一面之后,便是销声匿迹,谁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夜明不肯到自己家里去做客,恐怕也是心存了一点嫉妒吧?

既然如此,她不去就不去,小桃决定不管她,横竖她和夜明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

殷清到汽车行租了三辆汽车,把小桃、五名歌女、一副麻将牌以及无法计数的烟酒糖茶一并运送出了城。

汽车开到山下,女士们改乘轿子,一点罪也没受,顺顺利利地就上了山。山中这时春光正盛,那房屋矗立在花木之中,瞧著也很美丽,唯一的缺憾是没厨子,家里烹饪不出像样的宴席来,好在这些人并不挑理,七嘴八舌地在楼下客厅里坐了,她们把从城中带来的各色卤味小吃鸡头鸭脚之类打开来,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又自己开了香槟果酒,碗筷都不要,高谈阔论地便大嚼起来。

小桃这一回真是开心了,自己都觉著今晚像狂欢。吃饱喝足了,她点起了几支大蜡烛,把房间照得亮亮的,然后将麻将牌倒在桌子上,她们抢著坐了下去——有两个人动作慢了,只好坐在后方当看客。

一鼓作气打了八圈,有人问小桃:“殷少爷呢?”

小桃回头向客厅门口看看:“不知道——他这人从来都不爱凑热闹,听著我们这样大说大笑的,肯定是躲起来了。”

又有人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别说,这殷少爷还真是个靠得住的,我原来还总当小桃和他是胡闹,可看眼下这种情形,小桃大概运气不赖,真的要做殷太太了。”

小桃听了这话,只是笑,笑过了才低声说道:“我不想那么长远的事情,我只要眼前高兴就好。你要我为了钱去给老头子做小,那我纵是坐在金山上了,心里不快活,也是无用。”

后方有个名叫曼妮的女郎站了起来:“我现在要去小便,回来之后,必要从你们四个里头揪起一个来。总这么看著,看得我手都痒了。”

牌桌上的人嗤笑道:“谁让你动作慢,自己不抢位子,还等我们请你坐哪?快去吧快去吧,再慢下去,怕你要尿到裤子里了。”

曼妮一撇嘴,小跑著出了去。而内急这种事情似乎是有传染性的,曼妮刚走不久,小桃身边的艳红也站了起来:“不成不成,我也得去一趟。”

然后她转身从窗前烛台上拔起一根蜡烛,照著路也快走了出去。余下四人凑成一桌,继续打牌,打著打著,小桃坐不住了,不住地往门口看:“厕所就在院子角,她们两个怎么还不回来?”

有人嘀咕道:“会不会是刚才吃得太杂,坏肚子了?”

小桃以这一家的主妇自居,这时就不能袖手旁观。扶著桌沿站起来,她笑道:“你们不用管,我出去瞧瞧去。”

说完这话,她转身出了客厅,进了院子。院子就只有那么大,方方正正的,一目了然。她喊了几声,不见那院角的茅厕里有回答,便走上了房屋一侧的游廊,游廊通往房后的花园,她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没有看到茅厕,索性跑到花园里解手去了?一边走,一边想,她沿著房屋一转身,随即却是定在了原地。

在前方的廊下,她看到了几个倒吊著的人。

他们都有著苍白的脸和血红的嘴,微微笑著,注视著她。

短暂的对视过后,她尖叫一声,扭头就逃。脑后刮来了寒冷的腥风,是那几个人凌空飞来,追向了她。而她到了这惊惧已绝的时刻,居然爆发出了神力,不但能够像离弦箭一样的疾驰,还能撕心裂肺地高喊“救命”。而在即将进入楼门的时候,斜里飞出一个黑影,将她扑倒在地,她挣扎著扭头去看,却是看到了殷清的脸。

一瞬间,她发现殷清的脸,同那几个妖魔的面孔是极其的相似!

然而殷清把她死死的护在了身下,让那几个妖魔如风一般地刮进了楼内。楼内立时响起了女人的哭喊声音,小桃使出了拼命的力气,要从殷清身下爬出去,又哭著乱喊:“救命!救命啊!”

她绝望极了,知道这里不会有巡警,甚至没有人烟,自己喊也是白喊。可就在别墅内外的惨叫哀嚎声中,一颗流星从天而降,旋转著甩出了柔和光芒。光芒迅速膨胀扩散,有人从光芒之中探出头来,小桃看得清楚,那人竟是夜明的模样。

紧搂著她的两条手臂迅速收紧了,殷清抱著她凌空一跃,迅速向后退出了老远。而夜明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然后向旁伸出了一只手。

一名歌女尖叫著从楼内跑了出来,半张脸都是血淋淋。一个庞大的黑影子紧随其后追逐著她。歌女跑过去了,黑影子却像是受了夜明那只手的吸引,身体一歪,在半空中直飞向了夜明。而夜明轻轻巧巧地抓住了他向上一抛,随即一甩另一条手臂。

另一条手臂抡起了一道金光,将那黑影子一劈为二。腥臭黑血洒落下来,却又被夜明周身的光芒弹开。

高举著的手慢慢收回来,夜明低下头,去看手中多出来的那一枚暗红色的珠子——那是一枚内丹,是她刚从那黑影子体内取出来的。

然后抬头望向了远处的小桃,她开了口,声音不高,但是字字清晰:“白天我看你的脸上有妖气,所以夜里追了过来。”

小桃瞪圆了眼睛,气息的颤抖的,嘴唇是哆嗦的,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思考。

夜明又道:“你的这位殷少爷,其实本是吸血蝙蝠所化,那几位倒吊在游廊内的仁兄,也都是他殷家的人。”

小桃听到这里,回头看了殷清一眼,然后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夜明回头又看了看楼内情形,然后对殷清说道:“你既然摆脱不了吸血的天性,为何还要和人间的女子纠缠不清?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害人害己吗?”

殷清紧紧抱著小桃,似乎是被夜明的本领震慑住了,而夜明又看了他一眼,却是无言的缩回了那一团光芒之中。

光芒缩小成一颗星星,划过天幕,不知所踪。

四 有情人

殷清找上门来时,夜明并没有很惊讶。

夜明住在一间小小的独门独院里,家里没有仆人和门房,所以他轻而易举地进了去,直接出现在了夜明面前。

房内并不是只有夜明一个人,另有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那男子神情憔悴,像是大病未愈,身上有隐约的衰朽气息。夜明嗅到了夜明身上的妖气,可是看不清楚这男子的路数。

这时,夜明大喇喇地一拎那男子的衣领:“喂,小石头,你回屋歇著去,这只大蝙蝠,由我来招待。”

那男子乖乖地站起来,当真是走了。而夜明转向了殷清,又问:“你来做什么?”

殷清答道:“我来向你,讨要那枚内丹。”

夜明一扬两道弯眉:“难道内丹的主人还活著?”

“他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但是还没死。”殷清的话说得有些艰难:“他……他是我的亲哥哥。”

夜明笑了:“奇怪,你和你的亲人,怎么这么不一样?”

“原本是一样的。”殷清说到这里,忽然苦笑了一下,“只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姑娘,我……我便开始很想做人,很想和她在一起。”

“那你就带著她远走高飞做人去嘛!”

殷清摇了摇头:“我的家人不肯放我走,我躲到了山里去,也是无用。昨晚我若不是支使小桃骗来了她那些朋友,我的家人或许就要对小桃下手了。”

“哦,小桃的命是命,那些歌女的命就不是命了?”

“对我来讲,当然是小桃更重要。”

“那对我来讲,你那个蝙蝠哥哥的命可是太不重要了,我懒怠管他,你走吧!”

殷清抬眼看她:“我本也不想管他们,可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如果你肯把内丹还给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发一句话。”

夜明一听这话,倒是开动脑筋思索起来——那一枚内丹,她原本是为了金性坚而抢的,她想金性坚应该也算是个妖精,那么自己拿一枚内丹给他,是不是也可以补充一下他的生命力呢?

然而夜里回家之后,她发现自己打错了算盘:金性坚根本无法接受这枚内丹,仿佛他虽然绝对不是人,但是妖得也不甚纯粹,无法吃妖补妖。平常的妖精,内丹都是莹白如珠的,然而殷家诸人乃是吸血蝙蝠所化,放在妖精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邪门,内丹鲜红腥臭,夜明拿著这个臭东西,简直没法处置。

所以此刻思索了片刻之后,她正了正脸色,颇严肃地说道:“还你可以,但有条件。我要你去为我找一只印章,有了印章,我才能够还你内丹。”

殷清很困惑:“什么印章?”

夜明当即把那印章的模样描述了一番,殷清凝神听著,听到最后,他越发困惑了:“这东西……我家里好像有一个。”

夜明大吃一惊:“你家里怎么会有?”

殷清摇了摇头:“据说它是件了不起的东西,但是我家里收藏了它许多年,也并没有看出它哪里了不起。你若想要,我便回去拿了它来同你换。”

夜明刚要笑,可是笑容一露即收,她顺嘴又问了个新问题:“你这样关心你的哥哥,难道你的哥哥痊愈了,会放过你的小桃吗?”

殷清也笑了一下:“我在来之前,已经和他们谈好了条件。只要我能把哥哥救活,他们就放我和小桃走,走到哪里去都可以。”

一天之内,殷清和夜明做完了这项交易。

夜明和金性坚在家里研究这枚新得的印章,姑且不提。只说殷清奔走了一整天,直到午夜时分,才在山中一处洞内,又见到了小桃。

在这之前,他已经把内丹送给了他的哥哥,又跑去家中看了一眼。他和小桃的那个家,已经被警察用封条封了大门,因为昨夜逃出的歌女们报了警。五名歌女,逃出去三个,死了两个,这堪称是骇人听闻的惨案,所以白天一直有警察在搜山。

小桃一直昏睡著,并不只是因为惊惧,也是他对她略施了一点妖术。如今四周无人,他便设法唤醒了小桃,又在洞内点了一根蜡烛。

小桃慢慢的睁了眼睛,看著他,看了许久。他转过身来,递给她一只铁皮水壶:“喝点水吧,你一定渴了。”

小桃环顾四周,然后哑著嗓子开了口:“小殷,我是不是被你骗了?”

殷清的手僵在了半路,慢慢把头低下去,他轻声说:“是的,我其实是个妖精,蝙蝠所化。修炼了千百年,还是不脱兽性,自从认识了你,才真正的想要去做人。”

“你其实没有梦游症,对不对?”

“是的,我没有。我夜里是出去找我的家人,我们一起……”他顿了顿,“找血来吸。”

小桃不问了,眼泪滔滔地流了出来。她还以为自己苦尽甘来了呢,还以为自己从此要有好日子过了呢。真是想得美啊,真是可笑啊!她活到了二十岁,第一次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一个人,结果那人却是个妖精。接下来她怎么办?回去登台唱歌?她不想了,她唱厌了;另去找个男人嫁了?她也不想了,她爱厌了。

她还害了她的小姐妹们,她还犯了罪。她怎么办?这世上没有她的活路了,她怎么办?

她没办法,只能沉默著流泪,直到一群黑影子堵住了洞口。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怒气冲冲的:“阿清!你这个败类!谁许你拿那件宝贝去换内丹的?我看你真是被那个女人害昏了头了!”

殷清登时转身站了起来:“你们又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说好要放过我们了吗?”

“你说你能拿回内丹,你可没说你要把家里的宝贝拱手送人?在把宝贝拿回来之前,你不许走!”

殷清登时气急:“你们——”

“我们什么?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你难道分不清孰近孰远吗?把你那个小丫头交出来,正好你哥哥现在虚弱得很,需要补养。”

殷清听到这里,忽然大吼了一声:“你们做梦!”

他气得抖颤起来:“你们怎么也学人类的样子,这样出尔反尔、阴险狡诈?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小桃一分一毫,哥哥要补,就拿我来补吧!吸我的血也罢,吃我的肉也罢,我随你们的便!”

洞外的黑影子听了这话,立刻发出惊讶之声,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小桃坐在洞内听著,却是平静。

他还是爱她的,她也还是爱他的。

只是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样走了——仿佛,也没路可走了。

既然如此,她便不走了,让出路来给殷清,也不枉她爱过他一场,他也爱过她一场。扶著洞壁站了起来,她忽然迈步冲过殷清,冲过了洞口那一群面目惨白的黑影子。气喘吁吁的一路向前跑,向上跑,她一直跑到了山的尽头。

山的尽头是深渊,深渊中有云缭绕,是个可怕的地方。她曾在这里拼死拼活的拽回了殷清,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殷清只是在梦游。

她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来。一边冲一边闭了眼睛,她冲到尽头,纵身一跃。

耳边起了呼呼的风声,她知道自己正在下坠。可是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在清冷的月光中,她看到了殷清的脸。

殷清是随著她一同跳下来的,而在凌空约下的一瞬间,他的肋下张开了巨大的双翼。她落到了殷清的后背上,抬头在向前看,她在天与地之间,看到了一轮极大的圆月。

与此同时,殷清摇晃著向上飞去。小桃搂住他的脖子向下看,心中又是一惊——一个高大沉重的人影吊在殷清腿上,殷清这是带了两个活人在飞。

起起伏伏的飞出深渊,殷清连翅膀都没有收,直接摔在了草地上。小桃惊魂未定的向后看,只见那个人高马大的影子站了起来,开口便吼:“他妈的!气死我了!若不是老子运气好,非在山下变成野人不可!”

吼完这句,他抬头一看前方——殷家的黑影子们刚刚追了上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怒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妖精?还带著血腥气,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桃正要说话,一双手臂却是环住了她。她向旁一看,发现环著她的人是殷清。殷清仿佛是被这个大个子吓著了,带著她一点一点的向后退。而那大个子晃晃肩膀扭扭脖子,弯腰抓起一片大叶子,念念有词的用手指在叶子上乱画了几道,随即向前一甩手:“妖孽!受死吧!”

那叶子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金光,正打中了为首的一只黑影子。那金光紧贴在了黑影子胸前,而黑影子随之惨叫一声,扭曲著身体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只扑腾乱挣的大蝙蝠。

殷清抱著小桃在一旁观看,由著那大个子出手,把自家这一家子蝙蝠打了个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大个子这回像是痛快了点,自己感慨:“连著好些天没有降妖除魔,真是憋得慌!”然后他转向了草地上的这对男女:“你别怕!虽然你也是个妖精,但我念你帮了我的忙,我饶你不死!”

他又对著小桃说道:“姑娘,他是个妖精,会害人的。你快别搂著他,自己回家去吧!”

小桃死过了一次之后,便不想死了。抬头看著大个子,她战战兢兢地说道:“我知道他是妖精……我们两个……是在恋爱……”

大个子当即一撇嘴:“妖精有什么可爱的!”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殷清却是追问了一句:“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大个子回了头:“我叫莲玄,你这做妖精的东西,难道没有听过我的名字吗?”

话音落下,殷清果然又瑟缩了一下:“我听说过。只是……大师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呢?”

此言一出,莲玄却是又怒起来:“我往哪里去?我都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自从到了杭州,一下火车我就被人追著打了一路,然后我又被一帮当兵地拉了壮丁,再后来还掉进了山里——算了算了,懒得和你们讲,真是气死我了!我现在急著进城去找人,你二位自便吧!”

说完这话,他迈开大步就走,瞬间便是无影无踪。

他走了,殷清扭头去看小桃:“我们也走吧!”

小桃随著他站了起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走……去哪里?”

殷清小声答道:“去个远远的地方,谁也找不到我们。我陪著你做一世人,好不好?”

小桃听了这话,却是默然。

殷清看著她,看著看著,便是向后退了一步:“你若不肯,那我送你回上海去——”他冷不丁的笑了一下:“没有关系。”

下一秒,小桃却是抓起了他的手:“咱们快跑,追那个大个子去!”

殷清身不由己地迈了步:“追他干什么?”

“他厉害,这山里的妖魔鬼怪都怕他。咱们跟著他进城,坐火车往北方去,把你家里那些人彻底甩掉。”

说到这里,她开始撒腿向前跑,眼前有了一线光明。

殷清也看到了那一线光明。光明来自遥远的天边,是太阳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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