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玉河月色

第五回:玉河月色

作者: 谈天音

所属书籍: 珠帘玉幕小说  (昆山玉之前传)

寂静佛堂里,端午和尉迟公子围火盆而坐。她望着梵瓶中的花枝,感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菩萨为世间人所流的泪,幻化成淅淅沥沥的雨水,又幻化成尉迟无意的话语。

“……就这样,我认识了八娘子和统领,并且得到了成就我今日的那两斗明珠。当时我已经十三岁,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我来说,八娘子是美丽的女人。她独具慧眼,既知道每一颗珠宝的价值,也不会在鉴赏中泛滥出感情。临行那天晚上,我去寻找八娘子。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连年战乱,昆山之玉已不能拥有昔日影响。蒙古铁蹄之下,我不可能恢复尉迟家的王朝。但是,我想靠我的力量,像合浦采珠司一样,在和田建立起一个白玉的王国。因此,我需要最好的美玉,最优秀的人才。当我有这个能力时,我能否来找你?’。我记得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令观者痛苦的苦涩笑容。她说:‘我的心已经半死了,到那时,我的心早会化成老珍珠的血。孩子,如果你真有那样的决心,你能否和我订立一个约定?’我回答:‘那要看是什么约定。’八娘子不点灯,把我带到了海边一排破旧的棚屋。有间棚屋里面,铺着草席,点了一盏油灯。杂七杂八睡着许许多多小孩子……突然,八娘子握住了我的手。她发出几近于痛苦的喘息,说:‘这里边,有一个秘密。孩子,你若是向外人揭破,我发誓不会让你走出廉州。’我被她掐得生疼,说:‘我以尉迟家族的荣誉发誓,我会保密。’”

尉迟望了一眼端午,她的黑眸充满了惶惑。

“她才告诉我:‘我生来丑陋,可我也遇到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在采珠司里,他曾是一个最英俊的男子,也是唯一不能忘记被俘之前自由生活的奴隶。蒙古人为了惩罚他,把他的脸生生毁掉了,不分日夜驱使他劳作。我成年之后,其他男奴在夜间嫌弃我,躲避我。可是这个人,他尊重我,爱护我。我也尊重他,爱护他。尽管他被摧残成了驼背,有最可怕的面容,但我觉得他年轻,他还很英俊。在我们这地方,情像野花,只有成为不为人注意的秘密。他喜欢讲他为少年战士时在山林中的奔驰,他喜欢讲他在夜间守望时听到海神的情歌……后来……我们没有后来,他突然地坚决地死了。几个月后,我生下一个女孩。记得那天是五月初五,眩晕中我闻见菖蒲香味。你知道吗?我升为管事时,看见一个才学走路的小奴隶走出这间屋子,她一边跌倒,一边在笑。人们叫她端午。我不会看错,她的眼睛活像那个男人!’”

端午张大了嘴,眼里涌满了泪水。她很明白她听到的是什么。八娘子,从未谋面的男子,是娘亲和爹爹吗?端午,不是天生就被抛弃的孩子,她有爹,也有娘。朝夕相处的八娘子,不苟言笑的八娘子,她在黑暗里带着她摸一颗颗珍宝,她在海风来时给她讲述轶事见闻。但是,她为何从不说那个男人,那个山林中奔驰的少年战士,那个在夜间守望时听到海神情歌的奴隶呢?腊腊对端午说:八娘子对你不同,她为何对你不一样呢?端午总是笑嘻嘻说:是吗?她应该是觉得我不好对付,才格外留心我吧。八娘子,把她交给哈尔巴拉,让人们把她献给海神祭祀。端午刹那感到一种恨意,她恨的人,却不是八娘子。她蓦然想起八娘子看她最后一眼,虽那么冷漠,但那双眼注视了她多久呢?直到听天由命的端午闭上双目,她依然感到那目光凝注在她脸上,身体上。她曾让自己遗忘这眼光……可现在,她再也不能忘了,她不恨八娘子,她懂了……。从心底荡漾开来地焦灼和痛苦,爆发成一声咄泣。端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着肩膀哆嗦着,希望火能再暖些,再热些。

一件衣裳落在端午肩头,端午看清了面前的尉迟。他的眼光,比火更暖和,更静谧。

雨声渐小,猫咪在案角里柔声喵呜。土腥味,和着菩提叶芳馨,飘荡在夜风里。

端午擦干了眼泪。她不认为自己是小孩子了,她也不需要尉迟的同情安慰。她静心下来,算了算从廉州到和田的路程,她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茫然,可眼睛被泪水洗涤之后,亮闪闪,就像夜空里夺目的星。

尉迟这才继续说下去:“当时,我有些震惊。但我的身世也有坎坷,我体会到了八娘子的苦衷。八娘子对我说:‘孩子,如果你愿意,请你去把她抱出来……’我按照她所说的,点亮了一根火折。我走到窗口,轻声呼唤:‘端午,端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个靠窗睡的小女孩醒了。她穿着一件肚兜,披着及耳头发。她迷迷糊糊爬到窗口,踮脚望着我,指指自己,说:‘端午吗?’我登时笑了,我把她抱出了矮窗。她很轻,就像只猫……端午,你知道你当时如何跟我说吗?你说:‘哥哥,接我走吗?’我当时是没办法带你走的。我告诉你:‘我下次来,带你走吧。’你听了满意,就赖在我怀里睡着了。等我走到八娘子身边,她说:‘尉迟无意,如果你愿意让这女孩成为你建立白玉王国的帮手。我会把我的所学,全部交给她。我没法等你太久,在她十五岁之前,你要来这里。我会想法让她跟你走。但是……生活中充满了不幸,若你不能践约,我也不会怪你。’我思索之后,答应了。八娘子便拔出把小刀,刺破了我的手臂,尝了一口我的血。我告诉她:我尉迟无意总有一天会来接端午。她相信了,也给了我一件信物。端午,你猜到是什么?”

端午摇头。尉迟那笑意味深长。从白玉菩萨坐像的底部,他找出个生锈铁盒。

他温言说:“自从我合上它,有十多年不曾打开了。少年时我曾发誓:等我见到端午时候,再让她看。东西还在吗?”

铁盒并没上锁。端午翻开盒盖,有一缕枯黄短发,被蓝布条所系。

她望向尉迟面孔,他的微笑淡如荷风,而凤眼中殷勤深切,却是海样的深。

“这是幼年时你的头发。八娘子割下后,我用衣衫一缕绑住的。”他笑道:“那时候啊,我总共只有两件破衣裳,一丝一缕随着风飘。一扯就是一条,样子煞是惹眼潇洒呢!你不信么?”

端午摇头,破涕为笑。她拿着那缕头发,用一段刷了刷脸蛋。

尉迟坐下来,正视她说:“今夏诺敏王子病重,生出来许多事。因那年我离开廉州,正值秋天。我想好今秋再联络八娘子,设法接你的。你也正好十五岁了吧?”

端午没说话。尉迟无意,应该没有撒谎。作为万里之外,声名显赫的和田城主,能图谋一个她这样的女奴什么呢?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让她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

她沉浸自己思绪里,甚至没发现外面的雨已停了。

尉迟又说:“今天燕子京来访,当我听到端午这个名字,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冥冥中是有天意吗?所以,晚餐时我让人拿珍珠来试探,果然正如我所料。只是子京的脾气……下雨之前,我始终在思索你的事,居然你跟着我养的猫,先从天而降了!你如何成为燕子京的奴隶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子京长途跋涉带你来了这里。”

端午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简短说:“我犯事了。他在海边救了我。卖我一次,没卖成,就让我跟着他到和田来。跟我同行有五个女奴。死了一个,还剩四个。他让其他女奴都喝珍珠粉。我偏不喝,他也不管。他知道我是采珠司里养大的。”

尉迟默然。他衣服已被火烘干了,露出的手腕瘀紫一片。端午说:“你的手……?”

“没什么。不妨事。”他凝视端午:“你……已经学了珠玉那些吧?还没有学过和田玉?”

“没有。这些年和田玉越来越少,我没法学。”端午诚实回答。

尉迟的面上,并无失望。

他抚摸了一下如玉额头,凤眼里笑出了花:“不学最好,等我来传授你吧。端午,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是属于白玉王国的。你是和我平生订约的第一个人,不要背弃那约定。”

他修长手指轻搭在端午的下巴上,些微凉意。端午转眸,他擦掉了她唇边的一点泪痕,收回了手。

和他定约的,是八娘子。但如果那是母亲的希望,端午也希望自己能不辜负。可是,她能不能通过学习,达到尉迟无意心中的期望?她没有把握。对待别人真诚,也要有至诚之心。她不可能用吹牛皮和玩笑,来应付尉迟。

凡事都有代价。建立白玉王国,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牺牲?如果尉迟要仿效廉州的采珠司,那么她即便是有协助贸易之心,也不能把抽在自己身心的皮鞭加诸于他人。

端午正要回答。尉迟推开窗子,嗟叹:“月亮又出来了。端午,你看过和田的月亮吗?”

端午用双手搓搓脸蛋,把尉迟那件衣服叠好,放到长几。她起身说:“那不是吗?”

她顺着男人脊梁,看窗角明月高悬。绿洲的夜已深。

这时,一个侍从少年敲门,尉迟关切问:“燕公子酒后没有不适吧?”

“回禀主人,燕大人睡得正熟。”

尉迟低声嘱咐了几句,把趴在佛堂的小猫抱给侍从。少年毕恭毕敬,鞠躬而退。

尉迟回头,端详了端午一会儿,招手说:“这地方的月亮,只是庭中月。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和田月吧。”

端午迟疑片刻,但对方那诚恳地表情,令她难以拒绝。她的心思还有些乱,能出去透气,也未尝不可。她敏感地想:若尉迟对她有所安排,他又会如何同燕子京交涉呢?
她跑入花园,又停住。

尉迟拖着一条腿,跟了上来。他嗓子有些沙哑:“端午,雨后泥滑。”

端午答应道:“好,还是你来带路。”

她跟在尉迟后面,替他留神脚下。

他沾上污泥的长衣裾,拂过青草,有簌簌之音。

端午忽然觉得他的步态并不沉重,反而显得安稳轻松,感到自己也是白操心,不由一笑。

他们出了一座由毕波罗树围成的拱廊,到了黑石砌的金刚顶下。

边门敞开,门外侯着一辆由两头健硕的白牛拖着的牛车。

尉迟公子扶着端午上车。他身子滞了一滞,以臂力划入座。

端午好奇问:“我们不用赶车人?”

尉迟莞尔:“不是有你吗!”

“我?”端午偏头。她好像已从痛苦中解脱,一脸清爽。

尉迟无意一笑,从袖中抽出根长绿柳条。

他柔柔于掌上一掂,那柳条尖被抛,飞触牛尾。“唰”地一声,两头牛齐齐发力,向东驰去。

牛车如风驰电掣,月光一路相伴数十里。和田的月色,先是绿洲沙枣树冠的明媚,而后是千寺遗址边缘的皎洁。当夜行人逐渐抛离了城池,巍峨浩荡的昆仑山脉连绵而出。那时,雪峰如银,月色如银。端午的魂灵,被这种自然美景,激越出狂喜的火花。

那火花留在少女脸颊上,又被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抛给前方广阔的大河。

那条大河在月下闪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川流不息,宛若生命。

尉迟注视她说:“这就是玉龙喀什河。突厥语是白玉河。没有它,就没有昆山玉。”

他发出一声长啸,车停在河谷碎石滩上。端午率先跳出了车子,她看似顽皮,捉着尉迟手中那根柳条。尉迟想要将柳条送给她玩,身子向前一倾,端午顺势扶住了他。

她旋即离开他,背过身去,挥舞起柳条,重重踩那些坚硬的碎石。她突然歪了下嘴,原来是鞋底忽然穿了个孔,露出两个脚趾头来。她吐了吐舌头,装作若无其事,回头看尉迟。

那尉迟手中持了根及腰的银杖,微微一笑,便向前走去。手杖敲击石子,叮咚作响。
端午随着他转过河弯转角。尉迟迎风站住,向她点头。

半片轻云,抚过银蟾。玉龙喀什河更像银河。端午居高临下,看清河中景象,不由惊叹。

大河哗啦啦冲刷河道,雪山在水里斑斓倒影。若隐若现的光斑中,竟伫立着一个个赤身的西域女子。她们抱着淘箩,不时俯身,步步前行,任由雪融冰河漫过腰腿。夜色中,女子们的裸背,散发着玉一样的清辉,令人忘却杂念。她们的头上,缠着色彩鲜艳的头巾。远远看去,就像成群天女下凡玉河,又像是散落于激流中的花朵……

尉迟嗓音低沉:“昆山玉,以此河之子玉为最上品。从古到今,我们和田的姑娘和妇人,都在月色下,到这条河中捞取美玉。我母亲说:美玉乃是月的魂魄,凡是月光最明朗的地方,就会藏着好玉石。然而,玉和珍珠一样,也是汇聚天地之阴气,所以这样的工作,只有女子才最能胜任。端午,你说,你会像喜欢合浦珠一样喜欢昆山玉吗?”

端午眺望着河,点了点头。其实,她喜欢的是合浦珠本身之美,而不是合浦珠的价高。昆山玉,在她心里,因为这个晚上,因为尉迟公子,更多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她忽然问:“那些女人……是奴隶吗?”

尉迟摇头:“她们不是任何人的奴隶,却为了找玉而辛苦。玉石,能换来衣食药品。世间任何东西,都是要代价的。”

端午转了转眼珠。她想起尉迟所说的白玉帝国……那需要怎样的代价呢?

尉迟仿佛不知她所想,近乎痴醉,无声无息地望着玉龙喀什河。作为一个采珠司长大,见识了商人唯利是图的奴隶,端午忽然为他的神情而感动。她想到了八娘子,不由暗暗惆怅。她鼻子发酸,仰面天幕,一只山鹰,正展翅翱翔。

尉迟跟着仰头,此刻他的语音也近乎深情。

“端午,我知道你正在想你母亲。在我彷徨时,也会想起我母亲。我尚在襁褓中,尉迟家败落。人们肆意嗤笑这一失去了荣光的姓氏。父亲更抛弃了我母子,选了另一位佳人。因为他觉得我这样的男孩,无法继承他的志向。母亲去世后,我流浪世间,渐渐忘了她的容貌,但我记得玉河里她的笑声,她的足迹。无论我走到哪个地方,只要想起母亲 ,我就闭上眼睛,能听到这条河的奔流。它重复着回来,回来。你闭上眼,能听到海的声音吗?”

端午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她睁开眼皮,眼湿润了。

她吐了口气,坚定说:“总有一天,我要回去找我娘。”

尉迟引领端午走出河谷。大河从宽陡窄,两岸有芦苇萧萧。

大河对岸,黑影幢幢,坡地上有数簇火炬。

端午问:“那是房子吗?”

“不错,若要取得最美的玉石,就必须在玉龙河最险要地方,建立起管辖采玉人,及时选玉的场所。那些房屋还在兴建……再等等……”

他话音刚落,对岸隐起骚动。叫嚷声,脚步声,此起彼伏。

尉迟静听,目光灼灼。有数人快步涉水而来。为首的用和田土语报告什么。

端午本以为尉迟今夜形迹秘密。转念想:身为城主,不至于任性夜游。

尉迟摇手,唇边掠过一丝笑。端午为那丝笑惊了一瞬。不待她想明,尉迟说:“对岸不比此处安全。你且留在这,我去去就回。”

“……好!城主轻便。我哪也不乱走。”

尉迟将银杖给她,弯腰说:“此杖内有毒液,一刺便可置人畜于死地。拿着,别推辞!”

端午点头,心跳极快,仓促说:“你多小心。”

一个大汉背起尉迟,淌过河水。

端午凝望对岸,不由焦急。除了河水声,喧哗声,她听到了更多,那是来自昆仑山,来自鸟兽,来自黑夜的重重声响。她抱肩环顾四周,靠月光分辨一切。

突然,她警觉到河滩芦苇丛,爬出一条断尾蜥蜴。芦苇间,发出嘎吱几声。

她没大喊,压抑着恐惧。先发制人……她不能等任何人攻击她。

白花芦苇,月下含着妖气。端午静默,举起手杖,忽朝那地方冲过去。

她刺过芦苇,用手杖尖点住生物。她呆住了,那蜷缩着的人,也“呀”一声。

是个红头发小孩……是随他们一起进城的小松鼠!

“怎么是你?”端午凶巴巴威胁:“喂,我不许你动一下。”

小松鼠牙关咯咯,浑身寒颤。他缠着手帕掌心,像被什么东西穿透了,鲜血淋漓。

端午壮胆蹲身,小松鼠张嘴,却喷出一股松子甜香。

他盯着端午,吃力说:
“美丽姐姐啊,
不要同情我,
也别帮助我。
我已准备好:
有金就有蛇,
有花就有刺,
有甜就有苦,
有生就有死!”

端午眼冒怒火,低声:“你犯了什么错,小小年纪就准备死?我杀人,也骗人,可我觉得,活着总比死好。你只会说漂亮话。既然准备死,躲这里做什么?”

小松鼠闭上了眼。他从牙关里蹦出几个字眼:“……哥哥……哥哥……”

端午面前,迷雾顿起:怎么办?引发对岸骚动的就是小松鼠?他不是一个流浪的小诗人吗?喧哗复归于平静,没有多少时间来决定了……她捧起苇丛边几块沾上血迹的石子,推入水中。快速起身,顺着河岸线向前方跑去。跑了好一会儿,她下水,以手杖拨弄河面。

对岸人已发现她,尉迟大喊:“端午?”

她大声答:“方才有条大鱼……”脚跟打滑,她倒在水中。

尉迟不要人背,以超乎想象迅捷,拽行到河滩。

端午露水,一手拿杖,一手抓快石头:“玉!城主,我找到了一块玉!”

尉迟笑而摇头:“那不是玉。快上来!”

端午心思百转,露齿一笑。几个人顺着河岸下去,好像也要找“大鱼”。

端午被带到一间烧火木屋,尉迟给她喝了点鱼汤。她问:“危险过去了吗?”

“嗯。过去这些河滩,常有野猪,野狼出没。也许是在山中太饿,才会下山的。他们一时惊乱,不足挂齿。”尉迟语气稳妥。

端午寻思,要不要告诉他小松鼠的事?如果……他不能饶恕小松鼠呢?小松鼠……究竟做了什么?她飞快坚持了方才决断:即便是小松鼠有滔天大罪,她不愿成为揭发他的人。

她不想让尉迟看出来,也亏心于面对这蔼然微笑,她只能装瞌睡。

尉迟似不忍心唤醒她。端午真要睡着了,他才来拍她:“回去了?”

连上车,她都是疲倦样子。牛车停在尉迟府前,她才彻底睁眼。

天还漆黑,月影朦胧。

尉迟不急于下车,凝视她,认真说:“端午,我会让你留在这里。"

她脸上发烧,那不是少女怀春,而是出于愧疚。

从金刚顶阴影下,闪出来一位牵马的年轻人。

此人面如冰玉,语气更冷:“那可不是你说了算,无意哥哥。”

尉迟沉默片刻,懒懒笑道:“是子京?看来,你的酒量见长,功夫也见长了。”

端午伸头。天哪,燕子京……他没有醉……?难道,他一路跟着他们?

燕子京冷笑:“我酒量没长,只戴了个解酒用的戒指而已。我听说,采珠司有人不断打听你,所以借这丫头来试探。果然,公子无意,处处有心。你让老头送上珍珠的时候,我就知你想跟我玩。伸手就摔断项链的人,哪能被你差遣去蒙古王廷?”

尉迟保持笑容:“子京,你实在聪明。我是和采珠司有渊源。然我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总爱对发迹历史讳莫如深。我刚才确定端午是故人之女。本想等你休息好后,才找你商量。”

“我已休息了个够。你拒绝帮我,我不能强求。我比你们早回到城里。仆人们已尽数在城门等候。这女孩是我的货。我现在不乐意卖她,也不会把她送你,因为你终究骗了我。”

尉迟叹息:“子京,你太多心了。你来我府上,先说要通关文书。可你身边难道没藏着大元知枢密院事 燕帖木尔亲笔盖印的过关信?当然,我并不责怪你。”

“无商不奸。是你教我的。”燕子京道。

“毋宁说‘兵不厌诈’。我也教过你。”尉迟说。

端午全然清醒,咬住嘴唇。燕子京不可理喻,而尉迟本不可能单纯。

跟着燕子京走,会痛苦。留在尉迟家,也没那么容易。

尉迟缓缓到燕子京身边,扬出赶车柳条,好像要抽头顶金铃,又猛然收手。

他问:“这个人,你当真不能留给我?”

“不能!先前,我已令使者绕开和田,快马加鞭,把我的礼单上呈给诺敏王府。如果你执意留下她,我不知是否会激怒谁。”燕子京斩钉截铁。

尉迟收住笑。他手里柳条蓄势待发。

燕子京直视他,忽而话锋一转:“无意哥哥,我和你如此争执,太伤和气。不如问问端午,她想去,还是留?端午,我忘了,你包袱还在那辆驴车上。先拿了包袱,再决定。”
带棚驴车,藏在大门边。燕家仆役闻声,将车赶到端午面前。

端午疑惑,那几件破玩意,还能成我包袱?她走到车前,掀开帘子。

她瞳仁变大,手一顿,眨眨眼。

尉迟把脸转向她,她脑子一片白茫茫。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接着,她对尉迟躬身:“多谢城主。我还是打算跟爷上路,包袱嘛,还是放车上好了。”

尉迟似感意外。他望了一眼燕子京,没说话。

燕子京好像对端午决断那么快,也有点意外。他望了望天,东方既白。

尉迟凝望端午良久,语调恢复了平静:“后会有期。”

端午深深鞠躬。她相信,尉迟说后会有期,一定有期。

尉迟从怀里掏出本东西:“子京,通关文书,我预先备好。这路上,最好不要显露你和大元高官关系,免得遭忌。还有,你别走小路,一定走官道。当心昆仑山匪帮……千万千万。”

燕子京拱手,骑马先行。端午上驴车,挥手告别。尉迟负手而挺身,端立门庭。

过一会儿,端午再从帘缝回望。那门庭已空无一人,只余萧瑟。

驴车里起了□□,端午低头,捆绑手脚的小家伙,终于醒来了。

她替那孩子拿掉塞口布条。小松鼠迷迷糊糊道:“哥哥……?姐姐,你!?”

端午笑得难看。心想:不是我这傻瓜,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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