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之谜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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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她倒在雨中。

两人都再没有力气维持坐著的姿势。

一个力尽而疲,一个真气还没来得及复原便赶来挡疯虎,生生受那拚命一撞。

药力激发到高峰,本身武功也已经是顶级的孟扶摇的全力当胸一撞,那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接下的,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十强前五,能接下的不过寥寥几人,长孙无极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作为拥有自动防御习惯的强者,在那被撞一刻不选择躲避却选择硬接的,却只有长孙无极一个。

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卸劲躲开,可以以绵柔巧劲将孟扶摇移出去再拉回,那样最起码他不会受伤,然而他没有,因为他清楚,那一刻对孟扶摇至关重要。

宗越给的那颗药,在服用之初的第一层爆发药力被孟扶摇转给了他,但是真正的全部药力,却是在孟扶摇一阵全力拚杀战斗之中得以彻底散发,她的骨骼肌血内息都因为那毫无保留的调动和运用,达到状态高峰,但正因为超过正常速度的极速提升,却又没有及时调息疏导引流,使真气在体内胡乱冲撞,没有出口,那一撞,便是最后的自救。

撞得开,怒海平涛,危险终渡,撞不开,真力反冲,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撞撞出他一口血,却能换来困在黑暗混沌中濒临燥狂的她的最后的出路和光明。

孰轻孰重,自有抉择。

雨势如倾,看来卯上死劲,势必要下个整夜不休。

湿淋淋的孟扶摇伏在湿淋淋的长孙无极身上不住咳嗽,咳一口便是一口暗红的淤血,一边咳一边去把长孙无极的脉,长孙无极睁眼,按住她的手,对她一笑。

孟扶摇看著他眼睛,那是平静而深邃的海,如海之容,天地间苦痛种种,不过是掠过海面的风。

那样的眼神告诉她——天地间苦痛种种,终将化作红尘尘埃,爱恨情仇恩怨生死,千年后都只是土馒头一冢,没有人应该背著坟墓前行,没有人应该为不是自己的错沉沦。

弃疏就亲,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以身就难,仗义援手,何罪之有?

雨声未休,牵念不休。

有一种劝说安慰,不需长篇大论絮絮言语,只以眼神和举止来表达,那些深扣心事的理解,早已诉说。

在奋不顾身决然迎上的那一挡,在明知危险不避不让那一接,在抢先敲开她结冰心房引动她落泪那一滴泪,在此刻不肯昏去紧紧凝视的眼神。

孟扶摇缓缓抬眼,迎上那样的眼神,暴雨哗哗里将那里所有的言语读得清晰,一字字,深刻而无声。

渐渐的,她在那样的眼神里,听见血潮退去,心海波平浪静,而四面鲜花岛屿再次复苏,花朵柔软绽放的声音。

那花在暴雨血色中终于开放,虽迟却不晚,静静抽枝绽叶舒展光华,牢牢扎根涤荡过的心灵,从此后,心深处有一块地方,更加饱满坚实。

她终于,轻轻绽开他想看见的平静的笑容。

那笑容犹带忧伤,却清凉干净,闪烁更为丰盈饱满的辉光,如同庭院四野,被今夜暴雨冲刷洗礼得鲜亮翠绿的荫荫枝叶。

而她亦得洗礼,从身到心。

长孙无极安然微笑,合上眼,孟扶摇笑著,伸手去挡落在他脸上的雨。

隐卫和铁成赶紧过来,扶起两人,孟扶摇瞟一眼铁成,有心安慰,却已完全没有了力气,暴乱过的身体需要修补和休息,她闭上重若千钧的眼。

*

山洞里火光温暖,四面洁凈干燥,远处传来雨后空山特别清圆空蒙的婉转鸟鸣。

长孙无极醒来时,感觉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祥和的气氛。

身下草堆柔软芳香,而她就睡在他身边,睡梦中泪痕犹在,却噙一抹浅笑握著他的手。

她在,好好的在。

长孙无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彷佛觉得有些奢侈,赶紧又闭著眼,揽著她轻轻抚摸她的发,手势充满温柔的怜惜……要拿什么来疼怜她?这个为他遭受内心里巨大痛苦的女子?

总觉得不够……不够又不够。

终是忍不住,垂下眼,细细看她。

身下女子微微苍白,长睫覆下,覆不住眼底淡淡青紫,神色却是平静安详的。

天知道这份平静安详,经历多少磨难和煎熬才得换取?

可那是她的宿命,属于她的独有的磨难,世间熙熙攘攘千万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人人都懂得捍卫自己的自私,并为此理所当然,唯独她厌弃自己的自私,并为此更深切的,觉得痛苦。

那份痛苦并不来自于错误——她从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赋予她的心性,正义和热血,使她不能容忍自己见死不救无动于衷。不需要任何谴责,她已经给了自己最深的惩罚,击倒她的永远不是人世间风刀霜剑,而是来自她内心深处巨大的自我责难。

所以她才是孟扶摇。

没有别人可以代替。

最饱满,最明亮,最勇敢,引无数男儿尽折腰的孟扶摇。

他不惜牺牲想要成全并拥有的……最完整最真实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微笑著,习惯性的又想按上孟扶摇腕脉,那手却突然轻轻一抬,按住了他,随即那女子半带埋怨半带无奈的道:「行了你。」

孟扶摇醒了。

她懒懒的爬起来,爬的时候听见自己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不由怔了怔。

长孙无极已经道:「恭喜你,扶摇,你又提升了。」

孟扶摇倦倦的笑:「拜你所赐,不过也拜托你,从今以后不要再给我真力,不然哪一天我真超过了你,你也太没面子了。」

「我没打算给你真力啊,」长孙无极笑,「我只想看你提升到什么程度而已,不过,」他突然语气一转,有点不快的道:「我要和宗越谈谈,他真是昏了,居然给你这么霸道的虎狼之药。「

「哎,别冤枉人家。」孟扶摇立即道:「人家可是再三嘱咐过的,是我太心急。」她瞄一眼长孙无极,叹息,「其实是我当时乱了方寸,你进入龟息状态,自己会修复疗伤,只要我耐得性子等便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我倒霉……」

「如今不都因祸得福了么?只要假以时日调养,你我借那药力,都可以再上一步。」长孙无极靠著山壁,笑意微微。

唔……虽说后果惨了点,但是扶摇会为他乱了方寸,他觉得挺好。

孟扶摇哪知道他的小九九,她靠在山壁,山洞狭窄,两人挤在一起,身体之间毫无缝隙,这也是水上那夜之后两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近距离接触,却都没觉得什么,孟扶摇就著火烤手,看看四周,道:「我们在哪里?」

「在镇上后山。」接话的是钟易,这个山洞是个拐洞,他们两人被安置在最里面,其余人在外洞守卫,听见他俩醒来的动静,钟易跨进来,笑嘻嘻的道:「紫披风满镇的找人,还发文在前路周围百里内四处追索,我偏偏就躲在他们眼皮底下!」

孟扶摇看著他,心想自己和长孙无极双双倒下,隐卫不管杂事,铁成又是个不聪明的,倒多亏了他安排计划,不禁感激的向他笑笑,招呼他进来烤火:「瞧你脸色不好,来暖暖身子。」

钟易立即毫不客气跨进来,一屁股挤坐在她身边,洞里窄小,这一挤身子更是贴得紧紧,他天真烂漫的笑道:「你没事就好了,先前吓死我。

他抱著一捆柴,一边添火一边道:「不过这里现在也不能久留,紫披风迟早会过来,你两人如今都伤势未愈,可怎么是好?」

「我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你呢?」孟扶摇侧头问长孙无极。

「我应该比你短点。」长孙无极道:「只要渡得过最初一旬,往后便足可应忖。」

「最难的时辰都捱过了,还有什么怕的?」孟扶摇注视著火光,森然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丧家之犬一样夹尾逃,我也一定要先忍著,给自己留下时间恢复,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等我彻底好了,他们……哼!」

「留点时间给他们洗脖子嘛,你砍的时候也轻松点。」钟易笑嘻嘻的添柴,不从自己这边添,却越过孟扶摇身子添另一边的,两人贴得太紧,身子挤挤擦擦,孟扶摇不自在的让了让,却又没地方让,长孙无极看著,在火光的暗影里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随即指尖轻轻一捻。

白影一闪,元宝大人昂首挺胸迈著猫步进来。

「毛——」一声尖叫,钟易立刻再次光速消失。

元宝牌长毛喷雾杀虫剂,百试不爽。

孟扶摇盯著元宝大人,觉得耗子虽然还是那个毛脸,但眼神看起来颇阴沉。

「耗子咋了?」孟扶摇偏头问长孙无极。

「唔……大概是亲戚家的气味熏著它了吧。」长孙无极探头看看元宝大人,见孟扶摇不懂,又解释,「为了不让自己窜出去坏事,它找了个老鼠洞挤进去了。」

孟扶摇「哦」了一声,神色黯了黯,长孙无极看著她,缓缓道:「扶摇,我们不畏于提起,也不畏于承担,但是,没有必要一直背著不肯放下。」

「没有。」孟扶摇吸吸鼻子,对他展开灿烂的笑容,「我想通了,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可奈何,孰轻孰重,难以辨明,只能在痛与更痛间抉择,我不是做圣母的料,能做到无私圣洁弃亲救疏,我也不想做圣母——这事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重来一遍,我还是救你。

经历那般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濒临疯狂苦痛折磨的孟扶摇,在好容易挣扎重生之后,如是说。

长孙无极突然窒了窒。

一生里挥洒自如,分寸在握的顶尖政客,因为一句短短的言语,突然觉得满心里酸热涨满,涩涩不能言。

漫长日子里无声的坚持和选择,似都在这近乎无心的一句话中得到了最为丰盈的回报。

半晌他无声的笑起,氤氲莲花般高洁清华的笑纹,轻轻拢起身侧女子柔顺的长发,侧过头去在她耳边柔柔一吻,道:

「扶摇,我庆幸我此生,遇见你。」

*

璇玑天成三十年二月十二,璇玑国内大名鼎鼎,以跋扈和精悍闻名皇朝的紫披风,遭受了建立以来的第一次重创。

当晚,暴雨之夜,掌握法纪因此横行不法的紫披风,趁夜闯入某地富户,灭其门,奸其妇,夺其财,这对紫披风来说并不算稀奇事,从来轻轻松松无人过问,然而那夜他们踢著了铁板。

五十人小队全军覆没,死状个个奇惨。

在更远一点的镇子外,原本应该赶来伙同打劫的另一个小组,劫人者反被劫,被数十名灰衣人截杀,一个不留。

大皇女震怒,下令彻查这起惊天大案,但是当夜暴雨太大,将所有痕迹全部冲走,仅仅能从李家宅院坍塌的院墙和断裂的地面上看出,出手的人,武功极高。

大皇女手下紫披风首领仔细看过现场后,很明确的回报上峰,出手者非一般一流高手,疑为十强者之流的顶尖武者。

这个消息并没能让大皇女稍敛怒气——这个璇玑皇朝长女,是凤旋的第一个女儿,千恩万宠的长大,养成暴戾倔傲的性子,是以能以女手之身统领凤氏王朝第一亲卫暗杀机器,手下冤魂,不知凡几。

「找!」大皇女推翻书案,从未经历过挫折的天之骄女眉梢眼角都是凌厉的怒气,将满案的文书信报都砸上二品大员的紫披风首领头顶。

「不管是谁!带他的脑袋来见我!」

*

「紫披风」开始了遍及璇玑全境的大肆搜索。

利用皇朝监察机构的独特权限,以「捉拿灭门重犯」为名,发文所有城乡重埠,调动官兵严守城门,四处搜查,大皇女亲自投书北境十一皇子凤凈睿,南境三皇子凤承天,要求协同查找,凤凈睿最近正因为随员接连被杀,本已顺利招安的北境绿林势力人心浮动有反水倾向、朝中御史在有心人唆使下正在弹劾他这一堆事烦得心浮气躁,脑门上冒出七八个包,当下只是敷衍应下,南境辅京的三皇子则似乎很重视的答应下来,派遣手下理察院负责刑事执法的专用铁卫,协同查处。

一百名紫披风的死,惊动整个璇玑朝廷上下,百官愤怒要求严查凶手,因此历来分掌明里和暗里执法权,因权益冲突交织而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紫披风」和「铁卫」,终于因这起泼天大案而第一次连手。

而李家满门一百一十六口被杀,却无人提起,好像紫披风的命是人命,李家无辜死难人等的命,就是大老爷们烟筒里弹出来的灰。

那灰被璇玑朝廷轻描淡写的挥去,却被另几个经历那一夜的人深刻记取,埋藏蛰伏在心深处,等待著某一日迎风再燃,化火燎原!

二月十三,东兰镇后山,夜。

整个东兰镇灯火通明,官兵连同紫披风都在彻夜搜查,满镇鸡飞狗跳之后依旧一无所获,负责搜查的一个总队长就著火把的亮光抬眼看看后山,道:「搜过没?」

「回总队,事发当夜就搜过。」一个紫披风恭谨的答。

「再搜!」总队长一思索,断然一挥手,「对方很可能就趁著你们搜过的空子潜入山中,算准你们搜过便不会再搜。」

「总队明鉴!」

一个五百人队投入这座不大的山,火把的光芒如长蛇,浩浩荡荡,在满山浓绿中闪烁。

负责山北面搜索的是一个小队长,带著五十人撒网式搜索,因为顾忌对方可能是十强者的实力,所有人都带了旗花火箭,一旦发现,先不动手,赶紧发消息

前日那场暴雨,将山路浇了个透湿,这座山的土质是那种比较胶粘的红土,如今越发滑粘不堪一走一趺,一路上牢骚声不断。

一个小组长带著五个人,被分配到最崎岖的一条路上,唉声叹气的顺著一条山路走到半山腰时,迎面突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走得轻松自在,步子却有些怪异,远远地一飘一跳的过来,夜色中飘飘逸逸看得人吓得一惊,到了近前仔细看却是踩了一对木制高跷,背上还背著捆柴。

这半夜三更的看见这样一个人,自然十分可疑,小队长立即横剑一拦,喝道:「什么人!」

「官爷,山下东兰镇打柴人。」那人放下柴捆,十分谦恭的答:「昨儿暴雨太大,家中无柴用,只得趁夜出来砍柴。「

「半夜三更的打柴?」小队长竖起眉毛,仔细打量那人,却觉得这人神虚气弱,不像有武功的人,手摸了摸旗花火箭,又放下了。

「实在没柴烧。」那人无奈的笑,解下柴捆放下来道:「官爷累了吧?不妨在这柴捆上歇歇,四面都是湿的,没地方坐,只有这柴捆是干的,我刚才在那边山洞里找到的,还有好多干草呢。」

「真的?」小队长目光一亮,急忙问:「那洞在哪?」

那人指了个方向,小队长赶忙命那五个属下过去查看,自己也急急要过去,那砍柴人弯身去取柴,向他笑道:「官爷不歇息么?」

「让开……」小队长一句不耐烦的话还没说出一半,突然望进了对方带笑的眼睛。

那眼睛笑意平静,却波光暗隐,似暴风雨来临之前波澜微生的海面,看似不动,却变化万千,一层层逼入眼底来。

随即他觉得脑中也那般波光一漾,浪潮般意识一乱,恍惚间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很累,茫然的咕哝道:「……啊,很累哦……」

「是啊」,那人微笑,「为什么不坐下来歇息呢?」

「嗯……坐下来。」小队长觉得那柴捆干燥舒适,真寻忙碌疲乏了半夜的自己最合适的休息处,立即坐了下来。

随即他便觉得尾推骨似乎那么一麻,随即消失,他坐在那里,听见对方很温柔的道:「等会他们来了,不妨也让他们坐坐,忙了半夜,很累了。」

「嗯……都坐坐。」

「你们要找的人,在山顶上呢。」那人指指山顶,随即灌木丛摇动,走出几个同样踩著高跷的人来,坦然的在木然端坐的小队长面前走来走去,抓著几个靴子做出凌乱的脚印,小队长茫然看著,似看见,其实都没进入脑中。

他只是盯著那双眼睛,觉得那眼睛波光奇诡而美丽,海水似包涌过来,令人暖洋洋的舒适熨帖。

他道:「嗯,在山上,没有走。」

「很厉害的,你看见的,正等著你们找著他,大开杀戒。」

「我看见的,等我们来大开杀戒……」

那几个做完脚印的人过来,其中一人扶住「砍柴人」,道:「没事吧?」

那人笑著,拍拍对方的手,眼睛并没有离开小队长,只道:「眯一会。」

小队长立刻觉得睡意浓浓,垂下沉重的眼皮。

那几个人漫然从他身边过,有人低低道:「想杀想杀我想杀——」

「留他们命有用呢。」刚才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咕哝声远去。

这一段对话在他脑中略停留一霎,立即如流沙般被思维的风吹去,他怔怔的坐著,半晌睁开眼,看见五个在山洞中一无所获的属下怏怏回来,立即招呼:「累了吧,来坐。」

五个属下难得见上司这么和气,受宠若惊挤著坐下,随即都默然安静下来。

小队长抬起手指,指著山顶,道:「在上面呢,我看见的,很厉害,说等著我们上去大开杀戒。」

五个人齐齐撩起眼皮,看一眼,道:「嗯,在上面呢。」

……

二月十三夜,紫披风一个五人小队称在东兰山发现「敌踪」,将他五人制服,带话给紫披风首领,他哪里都不去,就在东兰山等著紫披风们大开杀戒,五人异口同声,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何况围山后就没发现下山的任何脚印,五人所在的地方,有杂乱的指向山顶的脚印,和五人的转述也符合。

为此,紫披风首领连夜赶往东兰山,调集麾下大半紫披风势力,死死包围住了东兰山,扬言:「苍蝇飞出去,也要留下四条腿!」

二月十四,离东兰镇五十里的官沅县城。

一大早城门口便熙熙攘攘排了长队,里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人要进来,出城贩卖的进城送菜的扳车车队都被堵在城门口,接受著守门官兵比平日细致许多的检查,连衣服都细细一一摸过,摸著银子铜钱,顺手便被拿走,小姑娘小媳妇更是遭殃,被逼著脱鞋,官兵们淫笑著在绣鞋里摸来摸去,惹得姑娘媳妇们嘤嘤的哭。

人人面有焦虑不平之色,却都敢怒不敢言,只在排在后面的人中,交杂著一些低语。

「……最近这是怎么了?」

「听说捉大盗!」

「……这里还是好的,东兰山,外面山野,通往各城要道查得更紧!」

「……看见前面那个穿紫衣的没?紫披风!」

「啊……我听说前几天他们在东兰镇鸡飞狗跳的找人,找不著便拿人出气,家家户户失财遭殃!可怜那李家还……」

「噤声!你不要命了,提这个!」

一阵安静,胆小怕事的百姓们都闭了嘴,木然的随著人群往前挪移。

人群里,一个形容猥琐的道士突然转了转眼珠,拈了拈他脸上三颗长毛的大痣。

他身边一个伶俐的小道童笑嘻嘻弯下身去拍他道袍上的灰,道:「师傅小心袍子被踩著。」

他身后一个清癯老者眯了眯眼,对道童拍著的手望了望,吩咐身边年青仆人:「小心去扶著道爷。」

那仆人「哦」了一声要上前扶,那道爷拈著大痣上的黑毛,笑眯眯道:「无妨无妨,爷爷我很小心。」

仆人黑著脸撒手,老者眼神里漾出笑意。

这一行,自然是伪装四人组。

长孙无极版清癯老者,孟扶摇版猥琐道士,钟易版小道童,铁成版仆人。

四人从东兰山上下来,以他们的武功,要躲过山中分散搜索的紫披风自然不难,但对于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来说,就算躲避逃亡也要顺手敲你一榔头,于是紫披风们便被那一招逼到在东兰山下餐风露宿,没完没了的在山顶一遍遍搜索「等著大开杀戒」的高人。

几人商量了,在紫披风较少的官沅县略停一停,渡过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最初的几天养伤时间,两人只要能恢复一些,危险系数就会成倍降低。

城门口的队伍慢慢移动著,好歹也轮到他们,官兵很粗鲁的一把将「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老道士」往城墙上一按,恶狠狠从上摸到下。

「老道士」痒得嘻嘻笑,抖著身子道:「哎哎,官爷,出家人一把骨头不经捏,轻点—— 轻点——」

孟扶摇在那里被捏,她自己倒没什么,经过暴雨那夜及之后的深思,有些事她已经学会淡定接受。

不就是摸嘛,反正他们摸的是老道士又不是孟扶摇。

不过这回她忍下来,有人却忍不得了。

那官兵摸完老道士,轮到道童,又是一轮快速搜索再狠狠一推,一推间,觉得左手指尖好像微微一痛,但也只是一痛而已,蚂蚁叮了一口的感觉,也没在意口

然后轮到那清癯老者,搜完时,右手指缝好像也微微一麻,也在剎那之间。

那感觉太细微,官兵忙得烦躁,看这几个人没油水也没心思多理会。

三日后,这人烂掉了双手,当然,这是不相干的后话了。

最后轮到铁成,仆人自然是要背包袱的,包袱自然要细心搜查,摊开来,不过是些洗白了的道袍,打蘸用具,符箓黄纸桃木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官兵翻来翻去翻一阵见实在没什么值钱物事,抬手气哼哼一扔。

包袱劈手扔出去,东西散了一地,空布袋在空中飞过,孟扶摇抬手去接,那官兵无意中一转头,看见那飞起的布袋尾部一坠,形状不对。

他立刻一伸手勾住布袋带子,捞了回来,撕开底层,抓出个乌溜溜的东西。

「啊哈这是什么?猫?」

怕被搜身搜出来,藏在布袋夹层里的元宝大人在他手中作挺尸状,闻言翻眼——不要拿猫来侮辱我!

「官爷,那是小道捉妖的辟邪鼠儿!」孟扶摇赶紧奔过来。

「捉妖鼠儿?」那官兵哈哈大笑,五指一收一捏,捏得元宝大人吱吱一叫。

「哎,您别!」孟扶摇大叫,「那是小道的吃饭家伙……官爷手下留情!」

「你叫我别我就别了?」那官兵斜睨著孟扶摇,大力拎著元宝大人耳朵晃来晃去,「听说辟邪黑猫,没听过辟邪黑鼠,咋个神奇法?能不能帮咱们把那见鬼的杀人凶手给捉出来啊?」

妈的!

找死!

孟扶摇怒火蹭蹭直起,目光一抬剎那间冷电一射,那官兵被这目光盯得一怔,随即便觉得手指一阵剧痛,半个指尖被元宝大人恶狠狠咬了下来!

他痛叫一声,大力将元宝大人一甩,元宝大人借势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射入墙角不见了。

「给我揍他们!」

那官兵抖著滴血的指尖,勃然大怒,一指孟扶摇等人,几个虎背熊腰的杂役立即扑了过来。

孟扶摇退后一步,手指够上城砖,她就算重伤,要砸死这群混蛋还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一转眼看见所有官兵都已望向这个方向。

看见城头上听见喧闹的紫披风纷纷探下头来。

想起五十里外绝大部分的紫披风都在,近万紫披风,快马精骑,一个时辰就能赶到这里。

想起自己和长孙无极的伤,需要最宝贵的前三天时间。

想起自己在东兰山山洞里发过的誓。

忍!忍过最为艰难的前期。

总有一天,还你个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我所受的,加倍!

孟扶摇一掩面,抱住了头。

「莫打——莫打——」「清癯老者」扑了过来,「官爷们手下容情,老汉家中小儿惊风,还等著这位道爷作法消灾,你们打坏了他,要老汉怎么办……」

他扑过来,不动声色将抱头一蹲的孟扶摇往城墙角一撮,推进一个谁也挤不进来的死角,然后身子一张,生生挡在孟扶摇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头立即泼风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声。

铁成立即默不吭声扑过来,又是一挡,又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殴打声。

几个人一个迭一个,挡住了城墙那个死角,一把伞般撑开挡住了孟扶摇,将她深深堵在那个眼光和拳头落不到的暗影里,从孟扶摇的角度,只隐约听见拳打脚踢落上身体的撞击声,污言秽语的辱骂声,还有四面的哄笑声,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谁挨得拳脚更多。

这一刻,他用他的身体遮挡出的这一方属于她的三角地,将殴打讥嘲和羞辱都生生挡在半尺距离之外。

五洲大陆最尊贵的男子、抬手间翻覆七国政局的一国太子、一生里居于人上受尽礼敬,从无人敢于一言责难相加的顶尖人物,在这异小学城城门前,选择为她挨打。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于共患难中勇于放低勇于折节,更难。

有种捍卫,不仅在肉体,还在心灵,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气和抉择。

无论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难,还是仅仅是一群官乓乡人的老拳。

甚至,后者更为艰难。

能让出生存机会的人,未必会愿意挡得今日之拳,而如这般微小处亦不舍让她承受者,却又何畏生死?

孟扶摇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阴影里,逆光的长孙无极面目模糊,唯眼神依旧笑意轻轻,看她那样望过来,他平静的道:「没事。」

孟扶摇十分难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霉,如今居然连胖揍都挨了。」

「不,」长孙无极答得轻而坚决,「和你在一起经历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给我的特别。」

是特别,孟扶摇咧咧嘴,连匹夫的揍都挨过。

正常情况下,这些人连跪在尘埃吻他袍角都不够格。

上头的人揍一阵,见这些人不反抗也便罢了,唯有那个手指被咬的官兵依旧不肯罢休,抱著手指嚷:「这道士唆使妖物袭人作乱!煌煌天日怎能容得这等妖人?拿下!拿下!」

钟易明白他是要勒索,准备去掏银子,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却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狱!

现在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牢狱更安全无扰?

狗子一般满地嗅的紫披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里!

孟扶摇眯著眼睛笑起来——虽然生活条件差了些,便当体验生活嘛。

她一个眼色飞过去,钟易住了手,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阵,见几个人都没掏银子打点,顿时大怒,挥手唤过几个看守城门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摇:「这个妖道携带妖物,定是要进城兴风作浪的,赶紧拿下!」

几个衙役哗啦啦锁链一抖当头对孟扶摇套下,孟扶摇「挣扎惊呼」:「官爷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风观里的道士,最是知礼守法不过的出家人……」

几个衙役凑过去,在她耳边低笑道:「叫冤枉没用,赶紧叫你的伴当,凑几个香火钱给官爷治伤,大家伙儿孝敬孝敬,关你几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长孙无极也扑过来,一把拉住衙役:「官爷,别,我家小儿还指望这位道长怯病消灾哪,可怜我三代单传,小儿若出了差错,那万贯家财却有何人继道……」

衙役们眼睛立即亮了,富户!万贯家财!家中焦急!等著救命!加起来等于一笔横财!

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可以不关,这个一定要关!

「你和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干好事!须得彻底查个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长孙无极,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当啷锁链套下来,拽著两个「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围观的百姓唏嘘摇头,有人赶紧劝钟易:「小道士,赶紧去筹银子赎人,不然咱们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谢您哪。」钟易笑容可掬,拉著心有不甘却又没办法一起「被捕」的铁成晃悠悠走开去,答:「给他们多呆个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乡人,看著他们施施然很高兴离去的背影,摸摸头,诧然道:「吓昏了吧?」

*

「啪!」

一碗剩饭恶狠狠的从铁栏间砸下来,灰色的米和霉烂的豆腐溅了一地,四面顿时散开难闻的酸酸馊味。

孟扶摇盘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后那个:「吃过没?吃过就再吃点,没吃就赶紧回家吃去。」

身后那个眨眨眼,答:「客气客气,你先你先。」

两人对那碗饭望望,各自转头。

阴暗潮湿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网,地上垫著烂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窜过,其身材相貌和元宝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摇一脚踢开一只老鼠,揉著鼻子,咕哝:「希望那家伙记得送饭,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龙凤呈祥干烧鱼翅……」

长孙无极笑道:「你现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致而线条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里光线一闪,孟扶摇听著这话看著他手腕居然也脸色一红,眼光飘啊飘的转开去,却感觉到长孙无极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脉,孟扶摇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两人各自用自己的独门功力,在对方体内运行一周天,半晌松开手,相视一笑。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笑意,在阴暗的牢中华彩氤氲,光艳非常。

因为宗越那颗药丸的作用,孟扶摇和长孙无极的真力在最后那一冲中出现融合,两人体内都有了属于两人真气混杂的内息,这使他们在疗伤中可以相互补充,达到优势互补的效果。

这样的一个好处也使两人的调息可以同时进行,一有警兆同时罢手,再不用专门安排一个人轮流护法浪费时间。

长孙无极轻轻把玩著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锦绣华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庙宇殿堂,皆不如此处大牢,滋味独好……」

「你真是……」孟扶摇也笑,话说到一半却岔开话题,自言自语道:「这次坐牢,不会再遇见一个大风吧?」

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滑稽,笑笑,探头看看四面无人,又觉得这次的面具好像没有戴好,总有点歪著的感觉,便要长孙无极给她挡著,自己脱下面具调整。

两人背靠背坐著,各自仰著头,在对方温暖的背上和独特的香气里,安心的想著一团乱麻般的璇玑,想著出去后要做的事,想著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孟扶摇将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气,低低道:「给我三天,给我三天……」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隔壁木栏里突然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馊饭,手指极其敏捷的顺手一扫将地上散落的饭粒扫到掌心!随即闪电般的缩了回去。

孟扶摇回首,便见隔壁一个囚犯,穿一身脏得已经看不见颜色的灰布衣,正拚命而快速的将饭往口里塞,一边塞傻兮兮的冲她笑。

孟扶摇皱眉看著他,警觉的让开了点身子,她一动,正好移到了牢房远处墙壁油灯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黄的板牙,在拚命的咀嚼里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后他突然顿住,撒开手,手间饭团扑簌簌的掉下来,掉得满地都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盯著孟扶摇,眼色剎那间不断变换,犹豫……迷惑……回想……最后是惊骇欲绝。

那种神情和意识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个震惊认知的绝顶惊骇。

那惊骇如一片青紫色的阴霾,瞬间沉沉落下,笼草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著孟扶摇,声音也已经破碎不成句,从齿缝里拚命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

他说:

「你……你……你……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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