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龙纹的柘榴红锦缎外袍刚刚披上季昶的右肩,寝房的门便被人轰然撞开,侍女惊得双手一松,袍子又飒地落到了地上。

 

她认得那个长驱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随员将军,姓汤,年纪极轻,平日态度安宁文雅,全然没有武人的气魄。然而这时候她却忽然觉得了本能的畏惧,他不再是她认得的那个和气的少年了。

 

他扫了她一眼。

 

侍女瑟缩了一下,连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拣,便匆匆退了出去,视线始终低垂著,不敢再触及这个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拧起眉头看他,一面自己弯腰去拾起外袍穿上。

 

汤干自唇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道二指宽的绵纸卷,被胡乱地攥成了一团。

 

纸卷几乎才展开一半,十三岁的半大男孩儿便骤然紧紧闭合了双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再读下去。

 

寝房里充塞著沉重的静寂。“这消息确实么?”过了好一会,季昶终于开声问道。他的声音虚无而零落。

 

汤干自艰难说道:“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来的消息,他们刚从云墨镇回来。”

 

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里的纸条。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尽没……‘宗室尽没’算是什么意思?那七万羽林军、十二万近畿营是干什么用的……难道连母亲和牡丹姐姐两个人都没法保全吗?!”季昶喃喃说到后来,声音越发嘶哑刺耳。“仲旭他突围出去,领了多少兵马?三万?四万?能打仗的,他一个不剩全都带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却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抛在宫里等死!”

 

他猛然发起狠来,拼尽全身气力将纸条往面前一掼。

 

汤干自并非没有料到季昶的反应,却仍是无从应对,只得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了男孩儿单薄的肩。

 

聂妃卧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纪已知道避让顺服、察言观色,在宫中并不比一只猫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乳名“牡丹”的鄢陵帝姬还稍得父亲帝修的青眼,也亏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难堪与欺侮。他自天启起程前来西陆时,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鄢陵帝姬远嫁澜州,临行前竟来不及赶回帝都见他一面。

 

这是世上仅有的两个疼惜他保护他的亲人了。变乱的狂澜灭顶而来,仲旭拔剑入阵,英迦大君拥兵覆国,哪怕一个穷苦的十三岁少年,也会牵著母亲与姊姊逃难去罢?然而,他谁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连手里这仅有的五千兵马也来不及调遣,只能在这个遥远可厌的异国,眼睁睁地看著母亲与姊姊流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仅止于此。

 

季昶静了下来,两眼直勾勾追著自己方才掷出去的纸条。

 

纸条是轻软的,一脱手便没了劲,蝉翼般在空中缓缓飘荡了半刻,才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发的愤懑与言语,彷佛都被这房间无声地吞吃下去,不留一点余烬与回响。

 

“殿下……”汤干自斟酌著字句,安慰道:“鄢陵帝姬已然下嫁张英年,此时应在封地夏宫消夏,不在天启城中。”

 

季昶没有答他,又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那母亲呢?”

 

汤干自被季昶凝视著,一时语塞。那男孩儿的眼里没有泪,黑白分明的,都是无从抚慰的绝望。

 

门上响起了轻叩,那注辇侍女不敢进房,只隔著门扇说道:“殿下,今日是十五,这会您该去向陛下问安了。”

 

季昶眼里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转头刚要开口,汤干自抢先答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季昶挣开了汤干自,扯下身上的红团龙袍子摔到地上,昂头瞪视:“震初,你是什么意思?父皇崩殂,大征国殇,难道你还要我穿著一身红,去叩拜注辇人那个半死不活的国王?”

 

“殿下!”汤干自放低声音,责备似地说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日午后才能正式呈递到宫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够知晓?难道告诉他们,是您的羽林军从民间买到的秘报?咱们与商团的来往,难道是能让注辇人知道的么?”

 

季昶看著他的随员将军,睚眦欲裂,彷佛在疑心这个人的腔子里没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铁与石。

 

“殿下,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您得赶紧写封书信,我去找个可靠的水手,设法转交旭王殿下。”

 

季昶不能置信地盯著他,竟然冷笑起来,声音全是哑的。“给仲旭写信?说些什么?”

 

汤干自看著他,良久,叹了口气。季昶心里更是一股恶火燎了上来。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怜悯他,彷佛在说,你难过,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嘶声喊道:“你明白什么?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亲!不是我自己愿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们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怎么能明白我!”

 

汤干自的面色一下子变了,立即又镇静下来,道:“殿下请低声。”

 

季昶怔怔看了他一会,握紧的两拳颓然松开,整个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字地说,彷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讲解给自己听似的。“盘枭之变的时候,是你领著我逃走;后来港口起了骚乱,是你将兵士派出去保护大征来的商团,说日后他们会回报我们;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里出去为商团巡逻守卫,换取财货消息,积蓄经营……你一向是对的。如今褚奉仪起兵作乱,若是竟然得逞,东陆归了他,这些打鱼的注辇人为了能和东陆继续贸易,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交给褚奉仪处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败了,我只有死。”

 

季昶走到桌前,展开一卷新纸,在砚上润了润笔锋,又道:“把银钱取出来,明日到市集上收购粮草,还有咱们存下那些的兵刃……打听打听仲旭扎营在哪儿,雇几艘胆大的好船给他送去。”

 

言语虽这样流利,他的手却还在空中迟迟悬著。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向命运俯首称臣,如何将孩童稚小的骄傲与任性寸寸弯折,压迫在铸铁般牢不可破的笑脸之下。每一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每一次,总是失望的。

 

汤干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红锦缎的团龙外袍,掸去灰尘,走来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饱,渐渐凝至笔端,季昶手一颤,便嗒地坠下一颗,转眼沁入洁凈纸面,无可挽回地洇开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著那墨痕,飞快落笔写道:

 

“仲旭皇兄左右:时局危急。”

 

男孩儿的眼里猛地涨满了泪,但还是一气写了下去。

 

书信写就,总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笔致清端。征朝的皇子,个个都有这样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纸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玺,细细端详,而后折迭起来,交予汤干自。那脸上幼稚而绝决的神色,教汤干自想起赌坊里押下最后一枚金铢的赌徒。

 

“那么,我去向钧梁问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门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汤干自收起书信,默默跟从在后。门外一个伺候的人也不见,走到楼下,才看见注辇侍女全被他从东陆带来的羽林军们隔在这里,不得上去。

 

季昶看著他的羽林军们,忽然笑了笑。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灿烂,却又疲累,眉眼沉重,彷佛再也不会飞扬起来。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偶尔有一束落日的余光穿刺进来,在金碧迭翠的墙上溅起眩目的宝光。他低头看著自己朱红的袍裾,略长了点,总是要踩著似的。汤干自在他身后,往侧错开两步,影子般无声无息跟随著。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却没有回过头来。

 

“殿下。”汤干自应了一声。

 

季昶静静地说:“刚才那些话,真对不住。你的母亲还独自留在秋叶城,音信全无。我只晓得自己伤心委屈……我太没用了。”

 

汤干自怔住,道:“殿下言重。”

 

“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罢?那天夜里我问过你,你并非没有武艺,何以禁军武试落到最后一名的地步。你说,你父亲生前是个副将,母亲盼望你也从军,可是你却一心想跟著河络匠人去学手艺,于是在武试场上刻意卖出许多破绽,指望著落了榜,好对母亲交代。”季昶顿了顿,低声说:“想不到兵部会将你选来护送我,害你跟著我背井离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东陆去。没有谁是自己愿意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是一样不自由。”

 

汤干自站在身后昏暗的转角里,良久,才听见他说道:“殿下,问安快要来不及了。”

 

季昶点点头,又迈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尽头,外面明艳夕照中亭台凌空错落,梯级转折连接,其中最宽阔的一处悬台上,三面流水般垂下藤蔓花枝,一径如火如荼开著,鎏金阑干上倚斜几个人影。季昶拧起了眉头。那悬台通往注辇王钧梁的寝宫,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辇王室子弟便聚集此处等待宣召,进入寝宫向钧梁问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学习注辇文字以外,这是他最厌恶的一件事情。

 

悬台俨然是个不小的园子,俯瞰著半个毕钵罗城,凉风爽适,极目远眺,尚可望见一线碧海。他们方才登上悬台,便有人迎上前来,笑嘻嘻说:“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该不是又迷路了?”

 

季昶脸上腾起了厌恨的红晕,别开头去,并不理睬他。蔷薇架子下设有秋千,四处草茵花畦之间零散铺设著锦毡,或坐或卧的,都是浓丽黝黑的贵族少年与少女。唯有季昶与汤干自两个东陆人夹杂其中,尤为白皙触目。

 

过来搭话的注辇少年与汤干自年纪相仿,身材高大,穿著紫金轻绡宽衫。他将脸凑近季昶涨红的面颊,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齐整的牙,大笑起来:“天哪,你们看,小酥酪的白脸皮儿上还擦了胭脂呢。”

 

那少年左鬓边一绺乌黑鬈发内辫入了细巧金链与珠宝璎珞,胸前悬有沉重的皇家龙尾神黄金坠子,龙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鳞片皆是名贵海蓝石镶嵌,显是出身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别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样的人儿,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么办?回了东陆,连他父皇也要不认识他了呀。”另有一名装束相仿的注辇少女在秋千上摇荡,一面嘻笑著说。

 

听见“父皇”二字,季昶面色刷地白了下去——他已经没有什么父皇了。汤干自上前一步,由后边一手压住了他的肩,却觉出手掌下的单弱肩膊绷得死紧,彷佛立刻便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

 

恰是此时,钧梁王的寝宫侧门打开,出来一队袅娜宫人,在他们面前恭谨伏下,将头顶的硕大车渠碟子奉上。碟内浅浅清水养著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双手捧著,知道是要觐见钧梁王的时辰了,都不再喧哗。

 

宫人在门内依次召唤王族子弟的封号名姓。王太子索兰还是个不足三岁的幼儿,由乳娘牵了进去,随后便听见宣召季昶的名字。汤干自跟随在侧,一同进了钧梁王的正寝。

 

自盘枭之变至今,将近三年内,钧梁王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正寝。窗子都用锦缎绷了起来,不许进风,日夜点著灯,气味憋闷而污浊,龙涎、瑞脑、苏合与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内,烧炭一般不惜工本地熏著,却还抵不掉那股隐约的腐臭。

 

隔了几十重鲛绡帘幕,来问安的人们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蜷曲的人形。传言钧梁当年受了极重的伤,除了御医与少数几名宫人,谁也不准踏入帘幕一步,说是怕带进疫病。有一回,外头拜谒之礼才行了一半,钧梁忽然狂乱起来,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复翻滚,手足痉挛,喉间发出骇人的赫赫声。宫人们立刻召来御医看视,又开了通往悬台的侧门,请王子公主与大君们各回寝宫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著暴风,扬沙蔽日,凌厉的气旋窜入正寝,贴著地面横冲直撞。季昶侧头避风,眼角却瞥见身后层迭帘幕被疾风掀起了近两尺高。他看不见里边的人,却觑到床脚边搁著一只银盆子,明晃晃烛光照耀下,水面上浮著的满是黑红的血与稠黄的脓。自那以后,每踏入钧梁的正寝,季昶总会不自觉想到那个名义上的一国之主,在朱紫鲛绡遮掩之下,是怎样从骨髓里渐渐腐软出来,于是手心里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华服灿烂的少年少女们却从来懵然不觉,依然无忧无虑低声谈笑,眼风暗中传递。

 

鲛绡帐子前有张矮几,上面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龙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

 

乳娘引著王太子索兰走上前去,轻捉著他的两只小手,将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顶礼膜拜后,再将那花串恭谨盘在神像颈间,礼毕而退。

 

接著轮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缓慢艰难,几乎控制不住要扭身逃走的冲动。光华莹润的神像背后,隔著数十道极轻薄的帘幕,若有若无的酵臭气味犹如千百毒蛇一般吐著信子蜿蜒游出,紧紧勒住他的咽喉。那气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个乱离的夜晚,遍地人尸被烈火烧出乌黑的漆光,面貌指爪与炭石炀化在一处,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启禁城内,只怕也是那样触目惊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亲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遗容是如何的情状,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向龙尾神像叩过头,起身将花串绕上神像脖颈。

 

“你看,小酥酪的脸色多难看,活像刚死了爹娘一样。”少女银铃似的声音,纵然刻意压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边。少年低沉的笑声来回荡漾,像一阵阵涟漪涌动,推得季昶摇晃起来。

 

季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迸碎炸开,而后熊熊地燃烧起来。一瞬间,满眼泪水蒸干,触目所及,万物皆被泼成了深浓血红的颜色。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猛然回身,宛如一匹人立起来的暴戾马驹,向著面目模糊的人群冲出了第一步。

 

这是褚季昶前后三十五年人生里,面貌最狰狞的一刻。虽然眼前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骇人的,他看得见那些天潢贵胄、韶年绮貌的人儿在纷纷后退。

 

他已经没了躯壳、没了神智,只有一个狂烈的念头:他要打死这些人,所有胆敢阻拦的人,也都得死。十三岁的男孩儿握紧了拳,满身的力气都攥在上面,下一剎那就要挥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长的一剎那。他听见汤干自的呼喊与少女惊惶尖叫,他甚至听见自己双手指节绞紧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却又都不真切,是从水底窥听岸上的喧哗,遥远模糊有如隔世。郁积在肺腑深处的怨恨,彷佛灼热岩浆蓦然冲破地面,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喷发出来——但终于还是没有。

 

重物落地的砰然炸响镇住了每一个人。

 

半人高的龙尾神像滚倒在地,生著隐约龙鳞纹的胳膊仍向空中妖娆伸展著,两手却齐肘折断了,眼眶里镶嵌的金色珠铭骨碌碌滚了出来。

 

季昶的拳头里,捏碎了一手的素馨花,花串的另一头还死死缠在神像精巧的脖颈上。他喘息著,像只小兽,两眼里仍满是茫然的凶残。

 

那些注辇人震愕地看著遍地的髓玉残片,全都忘记了言语。

 

“天啊!”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名侍女哭喊起来,扑到季昶脚下,徒劳地想要将神像重新拼凑起来。

 

那些出身高贵的少年少女这时候也才恍然醒悟了似地,慢慢朝季昶围拢过来。汤干自闪身上前,将季昶拦在背后。

 

领头的少年弯下腰来看著季昶,冷笑道:“打碎神像的人,须得做一个月奴隶赎罪,这一个月,你,还有你这个跟班,都是我们的奴隶了。”

 

隔著汤干自的肩,季昶昂头看著那少年的脸。眼里的红翳开始渐次退去,他一丝一毫分辨清了那张脸上的残忍,又一点一滴刻进记忆里去,好让自己永志不忘。

 

“不。”良久,他才开口回答,声音还轻微地颤抖著。

 

少年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回答。他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我不做奴隶。”季昶清晰地、低声地说。

 

“疯了!不赎罪的人都得烧死祭神,就是国王陛下也不能豁免!龙尾神要是震怒降罪,海上就会掀起白浪,你知道白浪是什么样子?连九桅的木兰船都会被甩到半空,再砸碎在海面上,没有一艘能够逃脱!”

 

季昶盯紧了他,眼神已回复原本的清澄。“你们活该。”他淡淡一笑,意态轻慢,说不出的桀骜。

 

注辇人举国笃信龙尾神,自然听不得这样言语,少年愤然揪起季昶的襟口,扬手欲掴。汤干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腕子,道:“殿下还请自重。”

 

“呵,奴隶的奴隶,你也想被烧死祭神啊?”少年愈加骄横,恨恨甩开汤干自的手,拔出一柄名贵短刀来。

 

汤干自拧紧了眉,一手已按到自己腰间佩刀的柄上,却猛听得身后一阵豁琅琅的脆亮银铃响动。有人自鲛绡帘幕下弯身钻了出来,甜凈声音断然喝道:“依施闼尔,那是我的奴隶,你不准动!”

 

帘幕外,众人一时都噤了声。

 

季昶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啊,是她。

 

往后的二十二年里,他每每忆起这一幕,女孩儿的姿容顾盼,衣装打扮,皆是模糊的,只是那句甜凈斩截的言语还在耳边宛然回响,似昼夜交接时第一线清明的晨光,划然刺穿了这尘浊的世界。

 

王太子索兰从乳娘身边奔了出来,拽住女孩儿的裙裾,迭声唤道:“姊姊、姊姊!”

 

女孩儿蹲下身子,摸索著将索兰抱在怀里。她额下横系著一道素白宽阔缎带,在脑后结起,遮掩了一双盲眼,姐弟俩胸前悬著一色一样的龙尾神纹章坠子。

 

汤干自也记得了——这个八九岁的小盲女,竟是盘枭之变夜里险些死在他刀下的那个小公主。盘枭之变的次日,零迦王妃的两名遗孤即被英迦大君送往逢南五郡,待到当年冬季王城修葺完毕,迎回了王太子索兰,公主缇兰却始终留在逢南养育,想是刚回到王城来的。

 

依施闼尔低嗤了一声。“我差点儿忘了,小酥酪当年是你的救命恩人,难怪你这样急著从哥哥手里抢人,是吧缇兰?”

 

“既然我要这两个奴隶,依施闼尔哥哥也要,就去求英迦大君裁断吧。只是哥哥别忘了,大君是我的舅舅,可不是你的舅舅。”缇兰语气平缓,骄横态度却更甚于依施闼尔。

 

依施闼尔颊上的筋肉抽紧了。他们的父亲钧梁名义上仍是注辇王,实则早已成了废人,英迦大君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他抿紧了唇,扭转脸大步走开。

 

缇兰亦不再理睬他,唤了声“弓叶”,便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奴应声上前。缇兰把索兰送进小女奴怀里,道:“你和乳娘带著索兰回寝宫去用晚膳,我要出去走走。”

 

弓叶骇了一跳,当即跪下了,道:“殿下,要是没人扶著您,上头怪罪下来,弓叶就没命了。”

 

“怕什么,这儿不是现成的新奴隶?喂,你们过来给我领路。”缇兰还蹲在地下,一只小手蛮不讲理伸在空中,就那样等著人牵她起来。

 

季昶的面孔一下子烧得火辣辣的,是耻辱,又似乎还夹杂有旁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我不做奴隶。”他说。

 

“不做奴隶就得死,你难道不怕死么?”缇兰歪著头,彷佛很困惑的模样。

 

季昶咬著牙说:“我不怕。”

 

缇兰一愣,又忽然展颜笑了起来,说:“你骗人。那天你整个人吓得发抖,说话也发抖呢。”

 

她双眼上拦著寸把宽的缎带,谁也看不见她眉睫下的波光如何流转——人们能看见的,单只是她半个笑容而已。可就是这一瞬间,季昶觉得有什么东西冲破他的胸腔,乘著风扑棱棱飞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处,再也回不来了。

 

“喂,你发什么呆呢?拉我起来啊。”缇兰顿足,腕上踝上银铃乱响。“我要去外面。”

 

季昶自己也惊异,他会那样自然而然探手出去,将她牵了起来。

 

“还有一个呢?那个高个子的呢?”缇兰另一手在空中茫无目的地探寻著。

 

汤干自握住了她,应道:“是,殿下。”

 

缇兰又笑了,仰起头说:“是你,我记著你的声音。你胆子比他大,那时候你手上也发抖,可是说起话来,又好像没事儿似的——哎呀,你做什么?”她倒吸一口冷气,眉心拧结起来。

 

“回殿下,小心脚下台阶。”汤干自凛然一震,缓缓放松了瞬间不自觉收紧的手劲。

 

那个烈火焚城的雨夜,栩栩地在他眼前重新活了过来。不止一回,他竟对这样一个孩子动过杀心。犹记得那夜隔著凄冷雨幕,看见她在夸父肩上茫然回首的模样,颊边那一点殷艳的红,是他扬刀将斩时,刀尖甩出的一滴血。可是,她至今还以为季昶与他曾救过她一命。多可笑,起意杀她,是那样明晰简单不费思量的一件事,如今他却连直视那盲女孩儿脸蛋的勇气也忽然丧失了。

 

缇兰却浑然不知他满腹心事,只管一手拖著一个人,兴冲冲地要向悬台上跑:“走,看星星去。”发觉他们步履踌躇,她又嘻地一声笑了出来:“真笨,你们看,然后说给我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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