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服侍缇兰与季昶上了马,士卒重整队伍,预备在天黑透之前赶回迟染湾码头去。

 

缇兰取下肩上披帛交给弓叶,海风猛然灌进她铺金洒赤的薄绡衣裙里,像是要转蓬般乘风飞去了。

 

弓叶怔怔看著手里明蓝的霜还锦披帛,骤然痛哭失声,把披帛丢在尘埃里,双手挽定了缇兰那匹岩羚马的辔头不肯放松,道:“殿下,我与您一道去!”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是何变故。

 

马背上的女孩儿面色比弓叶还要苍白,却微笑著摇头道:“弓叶,你可曾说谎骗过我?”

 

弓叶哽咽摇头。

 

“那我可曾骗过你?”缇兰再问。

 

弓叶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满面都是泪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放手。”缇兰苦笑。

 

弓叶却死死攥住马缰不肯松开。缇兰探出手去,摸著了弓叶纤细有力的手,极温柔地握了握,忽然扬起手里装饰用的黄金细鞭,照弓叶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简直料想不到缇兰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弓叶大约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觉放松了掌握,缇兰反手又是一鞭摔在马臀上,岩羚马灵巧地脱出人群,顺著海风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奋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纷纷追赶,却被岩羚马远远甩在后头。

 

季昶正要拍马追上去,汤干自却拦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里焦虑神色,只得下马来,将鞭子交在他手里。未及一言,早已绝尘远去。

 

密林深处绿沉沉的黑暗里,赤与金的衣袂在翻飞。阴风飒飒穿过耳边,令缇兰回想起盘枭之变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著细密枝条撕裂皮肤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惧,干脆将缰绳缠在手上,伏低身子紧抱马颈,纵马奔驰。岩羚马是聪慧而忠实的生物,只要足够深入森林,它就会带著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湖泊。

 

她听见木叶摇动,兽物咆哮,但是岩羚马迅捷如风,转眼就将那些可怖的声音抛在远处,跃过低矮灌木,继续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还怜悯我……”缇兰握紧了胸前的龙尾神坠饰,面颊依偎在温热的马颈上,喃喃祈祷。

 

岩羚马闪电般穿过树丛,冲破藤萝的封锁,蹄下有时踏起水花,有时在废墟的石板上溅出火星。从离开神庙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犹豫地向著破灭的道路奔跑下去。缇兰觉出四周湿凉的空气还在继续冷却,逐渐要凝出露珠来,或许已是夜里了——又或许,是离岛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他险些没有寻到她。

 

越是深入这座森林,树木的模样越发浓密可怖。松树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狰狞的植物,戟张的花叶整片整片被苔藓与枝蔓缠扭在一处,分辨不出种类数目,如同许多挣扎的膨胀的阴魂,散出郁腐恶臭。缇兰就伫立于道路尽头,在马背上安静得像一滴水,整个人掩埋在妖绿的瘴气里,连一身的新鲜血痕与略有破碎的华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颜色。

 

听得他马蹄声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你来了。”说著若无其事拨转了马头,轻踢马腹,驱策著岩羚马继续向前。

 

汤干自催马赶过了她,从前面侧身拦住,抓住她坐骑的辔头道:“殿下,跟我回去。”

 

“来不及了,震初。”缇兰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们出来总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赶上夜行的野兽出没。唯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进林子里来找咱们了,不如回头。”

 

缇兰摇头道:“前面走不了多远就是湖边,夜里野兽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为什么?”他疑惑地拧起了眉。

 

缇兰重新簪好了鬓边歪斜欲堕的黄金缬罗,“你记得弓叶说的那个故事么?湖岸边开著火一样的缬罗花。”说著就轻笑出声,拍了拍马颈,马儿轻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几乎愤怒了。“外头几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单只回头展开笑颜,恍如春天一路开放的荒原蔷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颜让他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他向她扬起了佩刀,却始终没能斩落下去。他亏欠她,纵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觉的。

 

他叹了口气,又追上去,牵过她的缰绳道:“我在前头。”

 

两匹岩羚马前后相随,消失在更深的绿雾里。

 

囚牢般的阴绿色似乎永没有完结的时候,然而不知何时,四围的景色已开始逐渐改变。仍然是绿,却暗中透出荧亮的微光,像有无数小灯盏,点在稠密的叶子背后。又走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可那幽凉的光始终照著他们的路。

 

汤干自望见远处树隙里透出一点跃动橙红,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却又不见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处,只是任由两匹岩羚马带领方向,沿著陡峭低陷的地势一路向下,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声响越发密集,最后干脆像阵疾风似地并辔奔跑起来。剧烈颠簸中,他一手徐徐勒马,另一手始终不肯放松缇兰的缰绳,刚要并马过去将缇兰拉过来,却猛地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大力突如其来直抛到半空中。

 

两匹岩羚马先后纵身腾起,凌空跃过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静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扑面而来,一瞬间映得他眼前昏黑。

 

汤干自身体重重砸到马鞍上,又向一侧跌落下去,摔在草丛里,锋利草叶划伤了面孔。他支起身子,发觉缇兰亦被甩落在地,半个人倒在水中,他急忙过去,刚揽起她的肩,手却定在半空,不再动作分毫了。

 

四下静谧,夜雾如纱流动。

 

林木密密层层簇拥,最低凹处豁然展开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视星夜的漆黑巨眼,莹澈而窅暗,广阔得令人心惊。万千细小银芒自水面蒸腾起来,如烟如絮,向著天宇浮游飞升,潋滟湖光底下汪著一池浓酽的墨,彷佛埋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两匹岩羚马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忍,早已直冲进眼前湖水埋头痛饮。

 

缇兰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却是明透无垢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回声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终于,这片传说中有隐秘水道与海底相通、深埋无数宝藏的湖,她还是寻到了。

 

隔著广漠烟波,对岸蓦然起了一处细小火苗,倒影在乌银的水面上逶迤著直铺到湖心。转眼又是两三朵火焰相继点亮,搅碎了粼粼光晕。

 

汤干自忽然拽起缇兰,带著她急退数步远离岸边,借著方才那数点火光,他发觉一道隐约波纹破开湖面,朝他们过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水底向著湖岸上行走,渐渐露出了头颅、脖颈与赤裸上身。

 

“震初……怎么了?”缇兰被汤干自笼在怀里,茫然发问。

 

汤干自却不答她。

 

青紫色长发湿淋淋地贴著峻削脸颊,额上花样繁复的黥纹一直盘绕到眼下,那个人看起来颇为年轻,线条流畅的筋肉上覆有湿滑肌肤,泛著深海鱼类的灰青色。身姿纤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云杉的弓脊微微曲张,蕴含著沉默的力量。

 

汤干自耗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住喉间即将爆发的惊喊。

 

那些从东陆来的亡命海贼们并不买龙尾神的帐,他们会闯入这片密林,咬著鱼鳔气囊跳进湖水,向梦想中的宝窟潜下去。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会在某一个清晨被人发现倒毙街头;为什么还有一些回到了家乡,但从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浅缓,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开,随著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著的鱼筋弩,和腰下钢甲一般的锐亮鳞片。并无双腿,人身下生著一条修长强健的蛟尾,盘立于地,如上古神话中的龙神后裔。东陆虽从不将鲛人奉为神祗,却也极少有人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形貌。那样非人间的美,数千年前那些在风涛间挣扎求生的西陆先民初次见识之时,除 “龙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无以名之了。

 

“那是什么?”缇兰蹙眉谛听水声。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异类,此刻与他们不过二十步距离。

 

汤干自心里思量著鱼筋弩射程既远,力道又十分沉重,贸然发难绝无胜算。即便他缠住了眼前鲛人,缇兰目盲,独自逃生亦极为危险,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得揽著她又退了几步。一匹岩羚马似是饮饱了,优游地漫步噬草,渐渐靠近了他们身边,浑然不知凶险的模样。

 

见汤干自一意退避,那鲛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著身侧抬起手中弩机,只听得锐声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饮水的岩羚马痛嘶一声,倒地毙命,想来箭镞是淬了毒的。他又将生著青蓝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彷佛是划地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转,旋身向湖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是镜湖宁寂,山林泼墨,若不是那匹马尸还倒在水中,汤干自几乎要以为是幻梦了。

 

对岸的火光渐次熄了,可是四处星星点点,又有火光相继亮起,或许是远处有鲛人相互传递消息。

 

嗤地一声,身后引燃柴草似的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寒。缇兰也自先惊呆了,转眼间又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挣脱了他的手臂,循声跑了过去。

 

一朵明丽的火焰之花当风摇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边枯槁如铁的枝干。那树木没有叶子,枝条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间零落地缀有拳头大的莹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闪烁,细细看去竟是蒙著一层绝薄的冰壳。

 

缇兰低低惊叹一声,向那火焰的融融温暖伸出手去,却一下子被燎著了,抽了口凉气,缩回手指来轻轻吹著。

 

“缇兰!”汤干自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么样子?”缇兰也不生气,微笑著朝他回过头来,脸上光彩照人。

 

他刚要答话,她却又踮起脚来,孩子气地两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还是别告诉我。”

 

恰在此时,那朵火焰之花燃烧得愈发剧烈,灿烂至不可直视的程度,一阵山风急掠而过,却“扑”地熄灭了,飞散白烟里露出原本模样,是硕大淡青花朵,重瓣拢成碗盏形状,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花药。

 

汤干自瞥见缇兰鬓边足金打造的妆花,一瞬间醒悟过来——那就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补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震初,你说过会带我走。”缇兰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风里送来远处火焰噼啪跳荡的声音。

 

“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他安抚地握著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语调却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许你并不情愿。”

 

“何苦这样说。”他叹道。

 

她还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与我之间会变成这样。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八成是想著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嫌,恨不得当包袱甩开了吧。”

 

汤干自一时语塞,记忆的河却已决了口,自遥远的年岁里奔流咆哮而来了。

 

他们当年都还那样小,他年纪最大,十六岁,已负担著季昶与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没有可以倚靠的东西了。猩红的夜空里落著雨,火光冲天,连雨点也都是猩红的。新鲜的血肉溅在他脸上,渐渐迷了眼,但他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十一岁的季昶与六岁的缇兰,两个孩子颤抖著缩在一处。

 

人都说他当年救了缇兰,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点不争气的怜悯之心。从来没有舍己护人的襟怀,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到处都是杀戮与阴谋,为了保全他自己与季昶,纵有一百个缇兰,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扬刀斩下。

 

乱世的狂暴涡流中,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只能抱结成团。他与季昶,不过是被命运的绊索纠缠著难分难解,说是尽忠职守,心里却时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会儿是嫌我累赘的吧。”缇兰朝他仰著脸,顽皮笑道。

 

他惊醒过来,斩截地说:“不是的。”

 

缇兰却像是被这答案惊吓了,面上笑影渐渐褪去,显出一种凄凉的惊诧神情来。他刚要伸手去牵她,她却一转身走开了。

 

那朵熄灭的缬罗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胀,凝冻在外的薄冰上细纹蛇行,喀嚓作响,竟带著漆黑的枝条颤动起来。僵持了片刻,洁白花苞顶端遽然裂开一线,火舌自内吐了出来,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绽开,熊熊燃烧,放出炽烈的光与热。

 

缇兰探手过去,摸著了花梗,不顾灼痛将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是顶讨厌被人骗的。”

 

他自己觉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时候也才十六岁,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不愿被连累,还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她怀里笼著那一朵火焰,却还是背对著他,不肯转回来。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见。

 

汤干自开口,只说得一个“我”字,见她静静摇头,就再也说不下去。

 

“我从逢南回到王都的时候年纪还小,你不敢告诉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会儿骄横跋扈,你们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难免要为难你们。后来我们渐渐……要好起来,那样久远的事情,也不必去掀腾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过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一样不甘心。”她声音里含著酸楚泪意,却觉得身后那个人的胸膛里亦传来了压抑的震颤。

 

她骤然转回来,两手抚上他冰冷干燥的面颊,在眼角旁触著了一滴连他自己亦未曾发觉的泪。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颤巍巍转动。

 

这时汤干自才发觉,缬罗的花芯里原来满盛著清澄的夜露,缇兰将那沾著泪的指尖刚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银,白光愈盛,从火焰中穿透出来,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终于是熄灭了,只剩下琉璃盏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

 

缇兰猛然扬头,如同要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是将一盏夜露往自己额心急急浇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雾飞扬,几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纵然隔著数步,汤干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气。缇兰却毫无畏缩,任那夜露泼洒如泉,淌过她大睁著的双眼,在睫上与发间凝出细小澄蓝冰珠,转瞬又匆匆化去。

 

汤干自隐约知道这是一场惊人的变故,却又存著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触碰她,那孤决的少女身姿,彷佛水中倒影,一触即溃。

 

她昂首伫立许久,蝶翼般眼睫上承著水珠,眨了数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态,只是站著,大睁的眼迎向天穹,汤干自只看得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泪水却又无遮无拦淌了满脸。

 

缇兰垂下头来环顾四面,眼神流连而贪婪,彷佛是要用目光将眼前湖影林木、飘摇光焰都攫了去。

 

最终,她的目光转了回来,实实在在是注视著他了,一瞬不瞬。

 

相识十年,她在黑暗中听著他清澄少年声调日渐沉实,转为温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铁的牢笼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阳光。他的面貌模样,她无数次猜想过,亦无数次以指尖读过。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将,必定像个戎装的文臣,眉目间自然敛藏英气,如同剑刃上隐含的锋锐,单在那出鞘的瞬间,才见一线慑人寒芒划过。

 

这一刻光景,她曾反复揣测描画,如一枚蚌吞下沙砾,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与甘甜。设想过万种情境,惟独不当如此。

 

常在身侧,却素未谋面的恋人,此生第一眼望见,他的神情不是向来的沉稳温煦,竟是歉疚与退缩。

 

缇兰开腔说话,身上瑟瑟战抖,声气却出奇的冷定。

 

“八岁那年弓叶告诉我,海贼村寨间有个古怪的传闻,说是用缬罗花芯内蓄积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双眼复明,变回常人。可是,假如缬罗还在燃烧,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灭的时候,露水也早就蒸干了。若是用水浇熄火焰,夜露便随水流去,若是以冰雪来掩埋缬罗,这骄傲的花就立时枯缩为焦黑的一团。世上唯有一个办法能够熄灭缬罗的火焰,留存夜露……说来好笑,只要一个长年的谎言,与那说谎者的一滴泪。”

 

“谎言”二字一出,汤干自面色震动,缇兰看著他,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亦开始动摇。眼前这个人,这许多年,只要是他与季昶牵著她,不管是领她去哪儿,她都不问,亦不畏惧。纵然世上的人都欺瞒她哄骗她,他对她也只有实话——她一贯这样以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膊,那样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体,一松手,整个人就要哗然散落成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也惊诧,像是身外的另一个人,无动于衷地、淡静地叙述下去。

 

“多荒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谓百年一见,那些声名大噪、倍受王室礼遇的,自然不愿变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终老乡野,怕是连这说法也闻所未闻。就有愿意变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著了缬罗花,又怎会有什么说谎者愿意随他前去?自古至今,这传说不曾有一次确凿的应验,简直渺茫得荒诞。可我是个注定要终生关在黑屋子里的人,哪怕只是一丝光,一线希望,也愿意将性命押在这上边。侥天之幸,竟让我赌赢了——只是我总以为这说谎者的泪,该是我自己眼里流下来的,没想到竟是你的。”

 

她从没有一气说过这样多的话,亦从未想过,亲手揭开旧疮疤竟是这样血淋淋的痛快。

 

“整整十年,你们虽算计著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们想不到,这小丫头纵然被蒙在鼓里,却也已经算计了你们。我守口如瓶,除了弓叶,谁也不明就里,就是防著旁人横加阻拦。你就不曾想过,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何以独独对你吐露无遗?”

 

他苦笑著微微点头。“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个盲歌者,自然不会瞒著季昶,以季昶的性子与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计将你带回东陆,为他所用。回东陆的途中总要停船祭神,这大约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顺踏上闵钟岛的唯一机会吧?我向来知道你心思灵透,却不知已到了这样地步。”

 

缇兰一字字说:“我再也不会做梦了,震初。从今往后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么盲歌者,单只是一个我自己了。你还会与我一起走么?”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问,怔了怔,才答道:“会的。”

 

话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错了。十来岁的女孩儿是何等敏锐,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发了言语的伪饰。他只得看著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终于是凉透了,无可挽回。

 

“你还是回你的主君身边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语里含著讥诮。“我绝不听你们摆布。”

 

渐近夜中,正是缬罗盛放的时辰,焰光摇曳相连,映得满湖火树银花,剔透照人。缇兰背转了身,独自向著窅暗的树影深处走去。她默默数著自己的足音,每迈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裂,一重一重地,将那些嬉戏欢笑的往日遥遥隔在身后。

 

但她听见他唤她的名字,缇兰。

 

不是剖白,亦不是辩解,只是呼唤。那样温柔而悲哀的声调,两个字,万箭攒心。

 

她脚步一滞,而后竟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彷佛有猛兽追逐在后。稠密枝叶抽在身上,丝丝生疼。

 

过了片刻,听得身后蹄声如风逼近,转眼到了身侧,她只觉得一步踏空,整个人就被拦腰捞起,搁在了鞍前。她挣不脱,倒也敏捷,拧身抽出汤干自腰间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乱一横,几乎削去半个下颌。他心中震惊,伸手来夺那柄刀。两人本来贴在一处,刃身且长,拉扯中狠狠脱了手,刷一声在他右膝上划下深长的伤痕,鲜血转瞬间填满了,又溢出来。

 

他咬著牙不发一语,她却被自己吓著了。乘著她尚愣怔,他夺回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来控缰,只是一味将她紧紧箍住,不容挣扎。岩羚马承不住他们俩重量,走得极慢,在林中漫无方向穿行。无边无际的深重黑暗里,幽绿林木发著奇异的微光。

 

良久,终于听得他说:“你走吧。”

 

她扬起眼来看他,没了戾气,满脸都是警醒与疑惑。

 

他神色却是沉静难测,缓缓道:“你要是失了踪,哪怕他们进林子来搜不著你,也必然要封锁迟染湾港口,一样是走不掉。你若是决意要走,只能随我回去,待船队到了泉明再设法离开。去哪儿都行,只是不可留在东陆。旭王也好,昶王也好,无论哪一边找著了你,你都走不了。”

 

“那,你呢?”

 

“我不能这时候离开季昶。”

 

“季昶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当著人面,他多么马虎随和,可私底下他是不瞒著你的,连我一个瞎子也揣测得出他野心所在。就算我舍得让弓叶替我去葬送一辈子,到时候你折回泉明却接不到我,季昶会拿你怎么办?”缇兰声音逐渐激昂起来。“他费了这许多周折,不过是想要一个盲歌者,壮他羽翼,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让我嫁给皇帝——他要韬光养晦,只怕我揭他的底。”

 

汤干自淡然说:“眼下除了我,他没有别的武将可倚重,不会对我如何。”

 

缇兰冷笑。“眼下如此,回了东陆,巴结他的人还会少?这一次你私放了我,就是对他不忠,你又知道他这十年情状,他自然也顾忌你会投效新皇帝,焉知不会来个兔死狗烹?”

 

他静默片刻,才道:“这你不必再管。”

 

缇兰怒极反笑:“他许了你什么,值得你这样不顾性命,是王侯之位,还是五分天下?早知如此,当年武试的时候何必做那些清高姿态?”

 

他望著她,眼里有著奇异的哀伤。“我还有母亲在东陆,若我入了罪,她亦会被株连。”

 

缇兰无言以对,心一寸寸冷下去,终于是明白了。不论是为了母亲,为了季昶,或为了他自己,汤干自这辈子早就与东陆割离不开了。他非得在那条权争恶斗的道路上走下去,看不见尽头,若不能全身而退,便是万事皆休。

 

而她是这重重机关中要紧的一枚楔子,她若抽身一走,满盘皆乱,汤干自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他自然知道。可是无论如何,她决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死,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态这样委屈退让,不过是拿稳了这一点,她再怎么挣扎,亦脱不出他的手掌心。这条路是季昶与他选的,却要捆绑著她一同走下去,纵然她甩开了天赋的痛苦枷锁,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缇兰脸色惨白,几乎要扬手一掌掴在他脸上,却还是在身侧攥成了拳,道:“汤干自,你太卑劣!”话音低嘶,近乎失声。

 

他转开头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绞痛,却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终还是会屈服的。

 

次日午后,在密林中搜索推进的兵士们迎面撞上了缇兰公主与汤将军。两匹岩羚马只余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边稍见撕裂,倒还体面。年轻禁军将军的右腿上却有一道狰狞伤痕,因牵马步行过久,整条裤管与包扎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异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双眼竟复明了,说是跌落马背,恰撞著后脑,便昏死过去,醒来时便能视物了。故事虽蹊跷,总是一件吉祥的征兆,公主的女奴弓叶扑了上去,抱著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随身伺候的宫人内臣等听说了,亦频频拭泪,说是龙尾神赐下的奇迹。

 

夜间,王家船队扬帆起锚,取道莺歌海峡,一路航向西北,灯火辉耀如海上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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