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长青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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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境,昏暗沉重。

彷佛天地间突然凝化成一块石,石中的分子越来越紧的结合在一起,意图将其中的人裹成标本。

那巨人踏步般的沉重声响越来越近,却又始终未曾到得身前,引得人屏息凝神注意著,却迟迟等不到惊险一刻的到来。

而当人们屏息吊气久了,再回过神来时便觉得心上如被重压,不知何时如被绳索捆住了心,心跳得窒息而缓慢。

敢情那声音只是引人紧张,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后好让这沉重的空气乘虚而入?

然而孟扶摇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声音在四周徘徊停顿了一下,突然再次近前来,这一回近了许多。

四面风声止歇,安静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听见,极度的凝结了的沉静和昏暗里,听著洪钟一般的脚步声,感觉地面的震动慢慢接近,却看不见任何人和物,那种感受,压迫肃杀,能够直觉的唤起人类内心的恐惧。

因为看不见,所以可怕。

孟扶摇凝神听著,心中却在想,长青神殿号称神明光照,四境中的前两境却幽深阴暗如入鬼域,比之扶风巫术之阴森有过之而无不及,哪像什么神?

或者,神魔巫本就是一回事,只不过披了不同的外衣?

她此刻已经开通了自己「破九霄」最后一层「天通」之境,五识灵敏远超旁人,然而便是这样,也无法在这暗境之中听见除了那脚步之外的所有声音,刚才还近在咫尺的战北野等人,剎那间就像被真空吞噬,声息全无。

但孟扶摇绝不相信他们会不出声,就算云痕不说话,战北野也绝不会不说的。

声音逼近,就在身侧梭巡,似乎随时都会出手,孟扶摇猜测著对方会从什么角度先行攻击,手心突然一凉,宗越的手握住了她,道:「对方似乎要把我们各个击破,你我不要再分开。」

孟扶摇「嗯」一声,手指去按他腕脉,问:「你手怎么这么凉?」

宗越淡淡道:「戴了手套而已。」

孟扶摇狐疑的听著他不太稳定的呼吸,揣测著他的状况,她记得宗越似乎有痼疾,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能去摸他,孟扶摇只好道:「你先歇一会……」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头顶一声裂响,明明那里一片空无,但听起来就似有一双巨手突然抓裂了天花板,四面空气霍然一紧,劈裂声里,巨大的力量轰然自头顶压下!

剎那间宗越拉著孟扶摇双双飞起。

那巨手一般的东西,在暗境隔就的狭窄空间里纵横挥舞,拚命的想要抓住两人,再在掌心碾压而死。

空间狭小,巨手庞大,轻轻一抄便几乎将四面都包了圆,留下的缝隙小得可怜,多亏宗越杀手第一,多年训练出的流水般的身形,善于利用一切空间和缝隙,带著孟扶摇辗转腾挪,无数次极其惊险又极其巧妙的从巨掌风声中穿越而过。

他身姿轻盈如羽,行事大胆却又细致,每每在间不容发时顺利拉走孟扶摇,似乎是算准孟扶摇第一关消耗不少,有意的帮她节省真力。

「战北野不是说他师父已经过了两关?」孟扶摇在又一次顺利闪躲过后问宗越,「这一关怎么过的?」

「光。」宗越道,「破暗境唯有光。」

孟扶摇立即去掏火折子,宗越道:「没用,如果火能打著,这阵都简单了。」

孟扶摇又拔刀,将真力灌注刀身,可是刀上的真气之光只依附于刀本身,根本无法照亮这混沌的昏暗。

孟扶摇试了几个方法都不成,百思不得其解:「那当初雷动大人哪来的光?」

「雷动大人当时带了只火萤。」宗越道,「这东西生于西域摩罗的沼泽之上,十分稀少,体型巨大,终年萤火不灭,雷动大人特意跑了一趟摩罗,好容易捉到一只,原来是准备找我师父研制一下,是否可以用来提升功力,结果在暗境之中,无奈之下放出了这只火萤才破阵,之后再找这东西,已经找不著了,所以我们必须另想办法。」

「现在到哪去找火萤?」孟扶摇叹口气,宗越道:「不用找,根本找不著了,战兄过来时就下令全国搜寻这东西,但是一无所获。」

两人此刻躲入一个死角,巨手之力一时抓挠不著,反倒有空说上几句,孟扶摇问:「令师是哪位?和雷动大人似乎关系不错?」

「人称医仙,名讳谷一迭。」宗越道,「何止不错,据说如果不是雷动大人的夫人太过河东母狮,也许当初嫁给雷动大人的应该是我师傅。」

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宗越道:「他们老一辈之间,是有些恩怨纠缠的,家师原籍穹苍,这许多年浪迹天下,我也有很久没有见过她。」

孟扶摇想著什么样的女子能够教出宗越这样的人物,不禁有些神往,身侧突然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掀开,随即一道巨杵般的风声一撞。

孟扶摇回身便是一拳,和那巨力砰然相击,这一关敌人无形,用任何武器已经没用,靠的是实打实的真力比拼,她出拳凶猛,淡白色的真气一闪,剎那间和那黑色风声撞在一起,四面都似乎震了一震。

然而这边拳势刚刚招式用老,猛地数道巨大风声窜过来,那只感觉中的巨手似乎剎那间将手指分开,从各个方向同时攻击孟扶摇,每个方向涌来的真力,都丝毫不逊于当初十强者中烟杀的实力。

换句话说,孟扶摇要同时和五个烟杀作战!

五道凶猛巨力,同时只向孟扶摇夹击,迎面风声猛烈窒人呼吸,一副无论如何也要将孟扶摇挤成肉泥的架势,剎那间孟扶摇来不及思考来不及避让,干脆不让,扭身下腰,双拳挥出,左脚飞起,连脑袋都不顾一切一顶,悍然迎上!

想挤死我,我先撞死你,共工撞到不周山,咱们今儿就撞一回!

然而便是调动全身都为武器,也还有右腿无法顾及,孟扶摇真力灌注右腿,准备硬接这一回,拼著断掉一条腿,也绝不做肉泥!

身侧却突有衣袂带风之声。

轰!

硬碰硬的撞击之声响若擂鼓,孟扶摇脑袋撞得嗡嗡作响,脖子似乎将被撞裂,那一波震动的疼痛过去后,她等待右腿断裂的痛却没等著,立即偏头,急问:「宗越?」

好一会儿才听见宗越在她身侧回答:「嗯。」

嗯了一声之后他再不说话,孟扶摇急道:「你有内伤痼疾,轻易不宜动用内力,让开!」

她撤拳,却突然发现,拳头似乎陷在了一堆胶泥里,粘住了拔不动,隐约中那巨力还在拖著她,往某个方向撞去。

那方向应该什么都没有,但孟扶摇知道,一旦自己被它拖动,一定会出现足可致自己于死命的杀手。

此刻慌也没用,孟扶摇深吸一口气,「千斤坠」一沉,生生将自己沉在原地。

那巨力似乎有人在操控著,越来越重,慢慢加码,困住两拳的力量从两个不同方向使力,竟然不仅要拖走孟扶摇,还试图撕裂她,孟扶摇不断追加真力抵抗,既要稳住自己,又要分心于两臂,额头上渐渐也已起了汗珠。

肩头突然被人轻轻一撞,右拳真力被巧妙一引,那股原本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被引了出去,孟扶摇身子一松,虽然压力仍旧沉重,但是受力只有一边,再不用担心会被活活撕裂。

她怔了怔,转头立即大叫:「宗越,放手!」

他似乎有伤病在身,已经帮她顶了一道巨力,免了她腿断之危,再引过去一道,要如何支撑得住?

身侧那人不回答,气息冷冷药香更浓,隐约间有什么东西滴落,淅沥声响,细微而惊心,孟扶摇听得心急如焚,用头去撞他:「放开!我自己可以应付!」

宗越晃了晃,语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怒意:「吵什么!留点力气还能多活一阵!」

「我不想踩在你的尸体上多活一阵!」孟扶摇寸步不让,手指一搭便要再度将真气引回。

身后风声突然又起!

不再是浑然沉猛的巨力,却和一开始入阵那风声极其相似,像是从四面八方射来无数轻薄而透明的匕首,速度更快风声更急,只是剎那之间,天地间便只剩了「嗖嗖」不绝之声!

孟扶摇心中轰的一声,一瞬间竟生绝望之念——此时刚刚用千斤坠定住自己,正在全力抵抗那彷佛从地底天上涌出的拖拽之力,只要一旦跃起躲避,就会被大力拖走,要么被拖撞出去,要么被那无数急风射穿,她竟然没有选择!

脑海中一霎间想起,宗越面临的,也是同样进退两难的绝境!

热血一冲,孟扶摇什么也没想,反身一扑就去挡宗越。

身子刚转,一阵劲风扑来,随即她胁下一麻,咕咚一声向后便栽。

宗越比她更快的,先扑倒了她。

他扑倒她,立即紧紧盖在她身上,四肢交缠护住她身体,而后身子一沉,使出千斤坠,抵抗住了那股还在拖拽著孟扶摇的巨力。

风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咻咻不绝,孟扶摇躺著,感觉到扑面的冷风一阵阵割过肌肤,她散开的发掠在空中,瞬间被截断,那凌厉的力度令她心惊胆战——风声太近太密了,她躺著都险些被戳著,宗越,宗越呢……

「让开!让开!」孟扶摇不能动,一迭声的叫,「让开让开让开让开——」

「别动!」宗越死死压著她,全身都在轻轻颤抖,却丝毫不肯挪开,孟扶摇又去试图调动真力冲穴,然而每个人点穴手法都不同,宗越的尤其怪异,孟扶摇内力虽然以臻绝顶,但是没摸准穴道流向,依旧无法冲开。

四面一片黑暗,只余风声呼呼割掠而过,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空气中药香和血腥气息越发浓重,有什么东西不断喷溅而开,落在她身上,身上男子体温异常的滚热,心口却微凉,那异样的体温令她心不住沉底,眼泪不可自抑的喷薄而出:「求你……让开,让开……」

那男子却只沉浸在昏暗混沌之中,无声抵抗一步不移。

极度的风声喧嚣里,倒地的两人却静至惊心,都在沉默著,迸发著自己最大的力量忍耐,一个忍耐伤病的发作和利风割体的痛苦,一个忍耐无言的牺牲和对命运森凉的最大恐惧。

风声快如流光,时间慢似千年。

宗越突然颤了颤,一口热血喷在她发际。

孟扶摇的泪水,无声滚落,沿著眼角,缓缓落入发际,在发丝上颤颤半晌,和著那热血滴下。

「扶摇……为什么……这阵法明摆著就是要致你于死地……」宗越抱著她,一句话未了又是一口热血喷在她肩颈,烫得她心都颤了颤,「……我了解过四大境,当初……就估算过,你只要破九霄功成,是能过的,可是现在……从九幽开始,就已经不对了……」

「有人要我死在这里。」泪水淹湿了鬓角,孟扶摇咬著牙,在无穷的恨意里一字字道,「的确……我是该死。」

如果我要踩著你们的尸体,才能够得著神殿的祭坛,那么我宁可早早死去,在最初相遇之始。

「不……我很高兴。」宗越抱住她,近乎满足的叹息道,「一生里……也许这是……最近的距离了……」

他靠著她的颊侧,在泪水和血气的腥甜里依旧嗅见她馥郁深幽的香气,那香气如花般开放在黑暗的彼岸,天水倒映中明凈的开放,他在恍惚里寻香而去,踏过血色长河如山白骨,抵御著无边无际袭来的森凉和刺骨,最终在天涯的尽头,看见她一笑回眸。

真是浮光掠影般的美丽啊……

他微凉的颊靠过来,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侧,即使在这样的末路里,属于暗魅的艳丽容颜,依旧不露一分苍白的永远鲜艳如火,便如这一生无论辗转磨折颠沛苦难,他总是戴著面具生活,那般华美的,遥远的,丽色惊人而又虚幻失真的活……直到遇见她,直到邂逅身下这真正的火般灿烂的女子。

宗越轻轻的贴著她,他想靠近她一点,再一点,再一点……这一路太过寒冷,他想放纵自己自私一回,借她一点温暖好捱过人生永夜。

意识已经半昏迷,犹自记得轻轻寻找著那芬芳之源,从她的耳际,到她的鬓发,到她泪水横流的颊,到……冰凉而柔软的唇。

两唇相触,他先颤了颤。

从未想过这一刻,从未试图将她占有,他是黑暗的一份子,失去一切之后便只为执念而活,那花开得明艳,只当盛放在洁凈的土壤,而不应孳生于他这般阴暗的角落,终年不见阳光。

他从来,都只想做护花的那人。

少年时他是孤独的流浪世子,到后来她送他迈向玉陛的森凉,再做他孤独的帝王,一生里远在金銮之高,放平眼光,只看得见云霞深处,她在他方。

风里有血和泪混合的气味,唯一线幽香不散来自唇齿之间,他浅浅淡淡的笑了笑,这一刻唇齿相接的温暖啊……抵过了一世里所有的寒凉。

微凉的唇轻柔辗转,将红唇之上不住汹涌的泪水轻轻吻去……她的生命,应该是永远明亮蓬勃的,不该被泪水侵染……可为何心底模模糊糊亦有一丝欢喜……她终究为他拼过命,她终究为他流过泪。

宗越唇角,亦绽放一朵模糊的笑意。

风声渐灭,最紧迫的必杀攻击已经过去。

宗越的身子,也渐渐的软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力量之前,他一指解开了孟扶摇的穴道。

孟扶摇立即抬手抱住他,触著了满手粘腻,剎那间心底一凉眼前一黑,险些再被那股一直没有离开的巨力拖动。

怀里突然嘤嘤一声,却是九尾,它刚才被压得无法出声险些丧命,此时才挣扎出来,拚命吐纳自己的内丹,缓一口气。

金色的内丹在它体内浮沉,亮灼灼的耀眼。

孟扶摇此时心神震动疼痛之下,哪有耐心理会它,抬手抓住就将它塞了回去。

手刚从怀里抽出来,突然僵在半空。

刚才自己看见了什么?

金光……金光!

看见光!

火萤……火萤……自主发光的动物……

她心中灵光一闪,抬手就去摸怀中九尾。一把拽出来,抬手就将九尾往空中一扔!

金光一闪,九尾狸被抛了出去,半空中顿时现出细微的金光,不算亮,但是对于武功高绝五识灵敏的孟扶摇等人来说,已经勉强能够看清楚上方动静。

更奇妙的是,九尾穿越空中毫无滞碍,很明显那巨力并不对它出手。

孟扶摇一剎间心中狂喜!

有光!

狂喜完又是一阵伤心——为什么没能早点想起来!

金光一闪,头顶巨大的风声停了停,隐约能看见淡淡的轮廓,竟然真的是手的形状,那手似乎被那光所摄,顿了一顿让开,才再次抓了下来。

这次出手更为凌厉凶猛,四面黑气流动,比刚才更为频繁,而且那黑气,竟然是随著九尾的身形移动而动,黑流四窜,蛇般缠绕过来。

孟扶摇这下终于明白了雷动当初说的「留这东西一命可能有好处也可能会坏事」的意思,九尾虽内丹发金光,但是天生是扶风妖邪之物,和这阵法邪气互通,把它扔出来,亮光是有一点了,但是阵法威力也强了一些。

孟扶摇一瞬间有些犹豫,要不要收回九尾?

暗境……暗境……无论如何,还是光最重要吧……无论如何,就算自己这里麻烦点,给那几个照点亮也是好的。

她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为她受伤!

孟扶摇决心一定不再犹豫,一抬臂再次将落下的九尾扔起,眼见九尾被她扔起数丈之高,可以想见,四面被困的战北野等人一定也可以看见那点金光,有了那点光便有破阵的希望,孟扶摇抱住宗越,一边毫不顾惜的输真气一边大叫:「你们看见没有——」

说话间九尾又落了下来,孟扶摇再扔上去,然而不会飞的狐狸每次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有限,孟扶摇一边要不停躲避挥舞凶猛的巨力碾压,一边还要抛狐狸,虽说也不算太高难度,但是狐狸却是受不了了。

「嘤嘤!」九尾皮球般在半空哭泣,昏头涨脑,惨叫求救。

金光明灭,一闪一闪的也确实看不分明,孟扶摇正在为难,半空里彩羽一闪,金刚飞了出来。

那鸟骂骂咧咧的冲出来,大骂:「搞什么?跳上跳下把爷都看晕了!」飞到九尾身下,接住了那狸。

它一接住九尾,金光便不再跳跃闪烁,光芒稳定下来,孟扶摇仰头大喝:「九尾!加把力气!照得好赏你!」

九尾半空中运气,内丹浮沉金光大放,肚腹间都变得透明,金色小灯笼似的,四面透明屏障瞬间给那光化去。

剎那间孟扶摇竟然看见了战北野和云痕,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做著困兽之斗,不过看起来状态都比自己好,这阵法果然是全力针对自己的。

那几人心有灵犀的转头,也同时看向她的方向,目光一碰,剎那间流过狂喜!

四周黑气更浓,头顶上巨掌在金光照耀下却越发稀薄,突然一缩!

「轰!」

青红白三色光芒,借著那金光的照耀同时亮起,剎那间半空交卷,来自三大高手合力的全力施为,剎那间将那朦胧巨掌荡灭。

一股淡黑的烟气窜在天地间,孟扶摇无意中嗅著了好几口,却安然无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天光一亮,身侧身影连闪,战北野和云痕几人都扑了过来。

战北野一眼看见孟扶摇怀中宗越,脸色一变道:「他怎么了?」

孟扶摇的手一直按在宗越后心,她刚才在阵中不敢去试宗越呼吸,生怕一试之下自己心神有失会坏了大事,只管拚命的毫不吝惜的输真气,此时才白著脸抖著手去按宗越脉门。

手还没来得及碰上宗越手腕,脚下一软,彷佛大地被抽走一般,身子突然就漂了起来。

周围景物再次一变,突然起了絮状白色云霎,四肢手足都不再听使唤,手一软,宗越从怀中落下。

孟扶摇赶紧去捞,一动,身子腾腾飘起,根本不受掌控,她骇然回头看那几个,竟然也是如此,而宗越从她手中滚落,剎那便已不见。

孟扶摇大惊,连声唤:「宗越!宗越!」拚命要上前,但是每一动身子便要浮半天,所有的动作都不能得心应手的做到,什么地心引力似乎统统不在,那感觉就像突然漂浮在了失重的宇宙中。

孟扶摇挣扎著,调整自己的肢体试图抓回宗越,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回头看是战北野,他皱眉沉声道:「扶摇!已经入了第三境了,他落下去也好,第二境已经破了,不会再给他造成伤害。」

「我怎么能任他一个人落下去!」孟扶摇气势汹汹的嚷,「我连他生死……连他生死都不知!」

她眼底泪光闪亮,盯著战北野目光灼灼逼人杀气腾腾,看那模样如果战北野不松手她就会一刀砍过去。

战北野却动也不动:「扶摇,保护好你自己!你更强,别人才可以不必死!」

孟扶摇震了震,剎那间脸上血色全无,战北野立时警觉此时说这话似乎太伤人,然而扶摇这义气为重的性子,向来虽面临危急亦不肯丢弃同伴,如今宗越这般模样落了下去,话不重如何能让她愿意放开?

两人载沉载浮著对瞪,各自的目光里都饱含疼痛,半晌孟扶摇眼一闭,无声扭头。

她没有任性的权利,她甚至没有回头的权利!

身后,前方,都有为她生死不知的人们!

她停在中央,心裂两半,恨不得一身撕成两截,化在天地间!

扭头那一霎一滴泪水飞溅而出,滴落在战北野手上,那点潮湿如倾盆大雨,瞬间也湿透了战北野心情,半晌他低低道:「别担心……宗越医圣身份和我们不同,穹苍以前也得过他的帮助,不会难为他的。」

孟扶摇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心中凄凉的痛著,宗越到底怎样了?他落在了哪里?刚才天光一亮间只看见他半身浴血,是皮外伤还是重及内腑的重伤?他的通神医术,能不能救他自己?

原谅我不得不抛下你……

然而我不会原谅自己……

身周飘絮朵朵,云一般的浮游缭绕,天光明亮如雪,人在云中。

第三境,云浮。

孟扶摇无心欣赏美景,只在那样飞絮游烟,截然不同于前两境阴森昏暗的明亮里,痴痴的出神。

身周碎云飘荡,悠悠晃晃,云絮轻软若羽,空气悠然静谧,隐约不知哪里传来琳琅古乐,曲调舒缓如大河汤汤,悦耳悦心,人在其中若身入温水,温暖、安宁、而放松,没有杀气没有黑暗没有幽魂没有刀风,这一境祥和得像是一个梦。

彷佛那些牺牲和流血,那些白骨和鬼哭,那些存心要置她于死地的重重杀著,突然都被抹去。

经历了一路的浴血拚杀,一路的焚心焦灼,此刻的宁静似乎在呼唤著身心俱疲的人们的休憩和回归,不需言语,无尽诱惑。

孟扶摇觉得眼皮很重,不受控制的拚命要粘在一起。

她太累了,确实需要一场修补真元恢复元气的睡眠。

心中隐隐约约是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睡觉,然而那种疲乏感就像潮水,一波波的冲来,她抗过一波下一波又卷近,在一波波的抗拒中,她的防线被一点点冲刷,松懈。

身周几人,云痕和她一样,也在半垂著眼晴,铁成似乎在努力支撑著要坐起,却不能自抑的向后倒,姚迅早已睡倒鼾声震天。

刚才那一阵,他们虽然没有像孟扶摇和宗越那里那样,承受了最主要的攻击,但是一番躲闪也都已累了。

最清醒的还是战北野。

他天生神勇,精力充沛,又不像孟扶摇连闯两境身心俱疲,所以在这人人昏昏欲睡的时刻,他还勉强保持著清醒,见孟扶摇眼睫半开半合,急忙伸手去拍她:「别睡!」

孟扶摇猛然一醒,自己也知道不对,急忙振作精神,又去拍那几个人:「起来!都别睡都别睡!」

云痕睁开了眼,铁成哼了一声却爬不起,姚迅却已经进入深度睡眠,怎么叫也叫不醒。

连金刚和九尾都浮在那里,舒服的眯上眼睛呼呼大睡。

孟扶摇心知不好,拚命的掐自己,又努力的想让自己下沉,脚踏实地也许就能清醒一点,然而在这诡异的地方,连千斤坠都失去了效用,战北野拉住她,又示意她拉住云痕,几人串在一起同时运功,以三人的实力,地下便是一层花岗石也能踏沉,不想也只是身子略略一沉,便即弹起。

孟扶摇这一运功,身体里的疲乏感越发明显,头一仰,竟然就突然睡著了。

在她之后,云痕一直抓著她的手也一松,闭上了眼睛。

勉强维持著清醒的战北野,眼见那两人也中了道,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睡,嘬一声拔出长剑,砍在臂上。

鲜血飙射,溅起三尺!

战北野自己都被这激血的猛烈吓了一跳,他原本只想自刺以疼痛保持清醒,不想在这鬼地方,一旦出血便鲜血标射,竟然喷泉般控制不住。

鲜血溅在云絮之间,直冲长空,瞬间战北野全身斑斑鲜血,就像刚刚杀了数百人,看起来十分惨烈。

他无奈的苦笑一下,只好赶紧紧紧包扎,好半天才止住血。

像这样,靠自刺维持清醒根本行不通,人还没清醒,血已经流光。

但是,就是这样飘著?那也没什么杀手啊,战北野一边护住孟扶摇,一边犹疑的看向四周,云絮大朵飘过,浮云之间,隐约还有些什么东西,但是他们漂浮著,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慢动作,一时也过不去。

刚才大量失血的战北野,渐渐也觉困意浓厚,眼帘将要缓缓合起。

却突然觉得哪里有冷风!

那风像是从地底吹出来一般,森凉阴冷,和这云浮之境的悠然温暖催眠感觉截然不同,像是一头蹲伏在云层之后的兽,张开大口等待猎物的自动上门。

战北野霍然睁眼。

一眼就看见了对面,在他们一直飘往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洞!

那洞中一片深红,隐约有火焰一般的物事翻搅奔腾,火光灼热跃动,隔了很远都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

而几个人,都在毫无所觉的向那个火洞飘去。

战北野剎那间便出了一身大汗。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穹苍四境从来没有听说谁顺利通过,知道为什么听说有人闯四境,到头来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前两阵历经艰难耗费真力,武功再高的人都精疲力尽,到了这个舒缓环境,放松松懈是必然的,而只要眼睛一闭,便会被卷入火洞,身化飞灰尸骨无存。

刚才如果他也睡著了,一样是这个下场!

飘在最前面的姚迅,已经触及了洞的边缘!

战北野突然窜过去,这一窜尽了全力,也不过窜出了丈许,堪堪挡住了姚迅,他一脚将姚迅踢出去,一转头,铁成又飘了过来。

好容易费了比平时多十倍的力气将铁成推开,云痕又飘到了。

战北野长剑连出,用剑柄将云痕挡住,再用手和腿挡住姚迅铁成,好容易舒口气,一回头魂飞魄散。

孟扶摇的头已经靠近了那洞口,一阵火苗卷出来,哧一声便燎掉了她一截头发!

这一烧她震了震,似乎要醒,但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眼看著就要被卷进去。

战北野已经没有办法再拦住她,更没有办法同时拦住四个人。

他突然松手松腿,弃剑,身子一退!

他一松,那四人都慢慢飘过来。

只是这剎那间,他已经扑到了洞口,以背向著洞中的火焰,用胸口挡住了洞口。

他堵在了洞口。

堵住了离洞口最近的孟扶摇,也堵住了孟扶摇身后飘过来的那几个。

身后灼浪千层,火舌燎卷,如同巨大火蛇的长舌,时不时呼啦一下卷探出来,燎上堵在洞口的人的后背。

后背衣服慢慢烧没,肌肤被渐渐灼红,起泡,再过阵子,就会被烤焦。

战北野身体微微颤抖,额头汗殊滚滚而落,滴在衣服上瞬间被热浪烤干,背后的剧痛一阵甚过一阵,肌肤受伤程度不断加重,每次新的火舌卷来,便在原先的伤上更灼一层,疼痛也便更加重一分。

那火并不猛烈,也不无时无刻出现,然而唯因如此,这成为世上最缓慢最难熬的,火刑。

他却始终不挣扎,不呼叫,只是垂目看著身前的孟扶摇,看著她似乎沉浸在甜美的梦中,热汗滚滚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愉悦的笑意。

孟扶摇还在梦境中挣扎著,沉在无法摆脱的睡眠中,浑然不知,她睡在火洞之口,而那里,有一个人用自己的身体,生生替她隔绝了焚心烈火。

那不是惊神箭的剎那烈火,可以躲避可以一扑便灭,那是精心布置的深狱阴火,火舌缓慢的舔抵,渐渐烤干身体里的所有水分,用无休无止剧烈的疼痛,一点点焚尽人的灵魂和意志。

直到用最慢最残忍的速度,将人烧死。

*

云浮之境火舌阴阴,九天之巅冰风颤颤。

长孙无极正凝神,细听风中传来的动静。

冰洞之下的声音极其细微,连三百米处看守的弟子都没听见,杀气却浓烈如彤云,无声无息逼近来。

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长孙无极的暗杀已经箭在弦上。

长孙无极面色平静,目光却如针尖般缩紧。

长青神殿两派之争早已延续多年,纵然他无心殿主之位,也不得不被卷入漩涡,如今他为扶摇背离师门,算是已经放弃了殿主大位,然而那些人依旧不放心,还是不肯放过。

对方不会公开用刑置他死地,以免落人口实被殿主追究,也不可能杀上接天峰惊动看守的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刺杀,让他不落痕迹的死,看起来还得像是不堪重刑自然死亡。

长孙无极缓缓将丝绢收起,用手指推进衣袖里。

他注视著前方,风雪之中,一道灰黑的影子从山下幽魂般飞起,双翅一振直扑入洞中。

那东西落在刑架上,一偏头,金色眼珠冷光闪闪的看著长孙无极,青色的羽毛油光滑亮,体型极大,动作却极轻巧。

是一只青色的隼,长青神山特有的凶禽,在殿中,将隼调教得最好的,就是那位那日亲手将长孙无极绑上刑架的四长老。

那隼冷冷睨著长孙无极,长孙无极正猜测著它是要去啄自己眼晴还是动自己伤口,那东西突然再次振翅飞起。

于此同时,刑架突然倒了下来。

无声无息,也没有折断,就那样缓缓倒下,带著长孙无极的身体平倒在地。

风雪尽头隐约有弹指之声,一缕劲风飞射,点了长孙无极哑穴。

随即青影一闪,那训练有素的凶禽落在了长孙无极身上。

准准落在他心口,将沉重的身体整个压上。

冰风呼啸,冰洞无声,放倒的刑架和刑架上的人,不伤人却压心的猛禽。

白亮的冰反射著猛禽青色的羽,一动不动的像一个突然降临的噩梦。

高天之上,空荡荡的安静,没有人知道,剎那间谋杀发生。

一场精心炮制的,一旦发生,即使有人怀疑也没可能找到证据的谋杀。

武功被制的衰弱身体,心口紧紧压上的重物,无法运功抵抗的长期心脏被压迫……等于,毫无痕迹的死亡。

*

山下!紧那罗王仰头注视著那苍鹰飞往的方向,目光闪动。

一人大袖飘飘的从山顶下来,紧那罗王迎上几步,低低笑道:「这事我来便成,哪值当劳动您。」

「你的功力,只怕还不够隔空推倒刑架而不断吧?」迦楼罗王回首看看那方向,「明早等人死了,你记得把刑架推回原来位置。」

紧那罗王应了,又转头对身侧一人低声道:「多谢四长老出借你殿中久经训练的青隼,没想到您也亲自过来了。」

「不亲眼看著那小子伏诛,总是不能安心。」四长老一脸狰狞,「早该死了的人,偏不肯死,只好送他一程!」

「不必您亲自动手。」紧那罗王笑,「青隼在他心口蹲上一夜,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承受不了的,明早自然会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伤没有毒没有截死穴征象,什么都不会看出来。」

「不要掉以轻心。」迦楼罗王道,「这人心思深沉,智计多端,最擅算计人,你留在这里,确定他断气再走。」

紧那罗王躬身应是,四长老突然道:「我也留在这里。」

紧那罗王怔了怔,四长老笑道:「青隼是我的,我自然要看著,莫要一不小心落入别人之手。」

「那您请便。」紧那罗王笑笑,负手仰头看著上方。

黑暗中两人目光灼灼,等待一个人无声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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