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八四章 满城风雨(上)

作者: 愤怒的香蕉

所属书籍:赘婿小说

秋夜的雨熄灭了地面上大多数的光,暗地里谋算的人们,各自隐匿在黑暗里了。

金楼附近,负责善后事宜的各路「转轮王」部下仍旧身披蓑衣、四处搜索。距离金楼十余里外的新虎宫中,被这场大乱惊动的许昭南、林宗吾、王难陀等人已经在大殿之中聚集起来。

时间过了子时,各方面的信息基本已经汇总完毕,随后,「寒鸦」、「天刀」、「猴王」、高慧云、孟著桃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阴冷的夜色之中,新虎宫内的气氛也显得冷冽。许昭南的目光阴沉,此时出现在殿内的部分高手,也在先前的那场混乱中受了伤,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令得转轮王这边面子、里子的受损都不小。

「……先前在金楼行刺的那帮人,我们这边现在抓了有四个活口,第一轮已经审过了。」

寒鸦陈爵方的身上缠了些绷带,他早些日子在与梁思乙、游鸿卓的厮杀中不小心中了石灰粉的暗算,本就伤势未愈,今天晚上因为冲得太快,在店铺之中遭遇了手榴弹爆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很是狼狈,话语也是粗声粗气的。

「审不出什么头绪来,我们现在知道,这些人是被雇佣的江湖人,彼此之间甚至不算认识,出钱的人让他们今晚动手,为的是让他们把水搅浑。真正动手杀人的只有一两个高手……得手的那一个,轻功极好,我身上有伤,没能追上……」

陈爵方将这事交待完毕,沉默片刻,大殿之内也显得安静,各人的面色都有些阴郁,刘光世使节被杀的这件事,今天丢的是所有人的脸。。

许昭南环顾四周,冷冷道:「行凶之人武艺高强,轻功也厉害,具体是哪边的人,有谁那里有头绪么?」

「这天下间,轻功能胜『寒鸦』者,不过五指之数。」

「我身上有伤。」陈爵方道。

「此人嘴巴很坏,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大殿之中,谭正开了口,这一刻他的身上也有些绷带,却是在爆炸中受到的一些擦伤,并不严重,只是侮辱性极强,这令得他在眼下的一刻也显得颇为可怕。他将目光望向上方的林宗吾与王难陀:「教主与副教主,可还记得北地的一位和尚么?」

王难陀蹙了蹙眉:「吞云。」

谭正点了点头:「此人昔年的外号乃是吞云铁甲,看起来是以一身铁甲、铁袖著称,实则轻功了得,脱去铁甲后,周侗也抓他不住。他的武艺极高,但贪图享乐,并无大志,这十余年间,常常接受大户雇佣,帮忙做些脏事,也曾在江南出现过。此次出手的若然是他,古安河死得不冤。」

王难陀点了点头:「那和尚的嘴巴是不好。」

「问题在于,此次到底是何人雇的他。」

「吴启梅、铁彦那边很有可能。这次江宁大会,咱们公平党一整合,首当其冲的便是临安的小朝廷,这有事没事,杀人捣个乱,是他们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而且啊,这帮读书人,也最爱用这等小手段……」

「邹旭也有可能……刘光世如今领兵北伐,要收复中原,正跟邹旭打得不可开交,若是邹旭雇佣了这吞云和尚,首先做掉刘光世的人,倒也说得通。」

「另外,大伙儿可别忘了,此次的事情中,有西南那边的影子……」

「只是西南的手榴弹而已,外头不是没有,老夫倒是觉得,不必多疑……」

殿外大雨在下,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著这中间的可能性。到的某一刻,只听得大殿的角落当中有人突然出声:「这次的事情,孟先生要给我一个交代。」

眼下在这大殿之中,能够出声议事的都是江湖上有数、有地位的高手,众人听得这般不客气的说话,扭头朝那边看去,只见双手抱怀、面色阴郁地站在那边的,果然便是「猴王」李彦锋。

李彦锋今天晚上的遭遇极其诡异,旁人甚至都不太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次江宁大会,乃是这些年来江湖上有数的盛会之一,从四处敢来的各路高手、新秀无数。但无论跟谁作比较,通山的猴王都是其中最出色的新人之一,不仅武艺高强,甚至在心性乃至背后的势力上,连「天刀」谭正这类老江湖都不敢对其有所小觑。

以往在任何地方,李彦锋虽然心性傲岸,却也都保持著小辈的礼貌与谦恭,极为得体地与一种前辈打著交道。而在面对著外人时——就如同今日在金楼外的街道上——他的武艺施展,大气英武,也往往能够折服甚至压倒面对的无数敌人。

但就在金楼外大街作战的后半段,这位以单人只棍的力量堵住半条长街的猴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与一些不明不白的人物展开了厮杀,有的人说这猴王吃了亏,追著几个孩子丧心病狂地杀发了性子,也有人说他被宝丰号的大掌柜金勇笙摆了一道,总之最后没能杀出什么结果来,最终被人殴打到鼻青脸肿,旁人问及来龙去脉,他也并不开口多说。

这并不奇怪。

今晚金楼的一番宴饮虽然看起来热闹,但是宝丰号与转轮王这边终究不是同志。「猴王」这位外来的过江龙到底跟金勇笙之间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人难以想得清楚,但不管是怎样的阴谋论,在这中间终究都是行得通的、有可能的,他不说,旁人自然不好多问。

而在另一方面,这次刘光世派出的使节团当中,今晚被刺杀的古安河乃是正使,李彦锋担任的是副使之一。古安河被杀之后,李彦锋固然丢了一些面子,但他在街头的一番逞凶,基本上又将面子拉了回来。

若是这样的事情能够持续,或许李彦锋如今也会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谁能料到有后来的离奇发展呢。正使被杀之后,他这个副使落入混乱之中,也被打成猪头,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或许也是因此,才导致了他此刻言语的不善。

不过,无论心中藏著怎样的火气,此刻执掌「怨憎会」的「量天尺」孟著桃也绝非易与之辈。这位曾经亲手弒师的大汉一手铁尺的功夫出神入化,今日虽未在街头肆意逞凶,但论及武功造诣,他却算得上是殿内林宗吾之下最强的一列,再加上其在「八执」当中位置重要,权威深重,大部分时候甚至连许昭南都不敢随意呵斥于他。

这时候李彦锋的矛头对准孟著桃,殿内的氛围就像是陡然间更冷了几分,孟著桃眯起眼睛来望定了李彦锋,大殿一侧,「天刀」谭正干巴巴地开了口:「哎,贤侄冷静一些。」算是帮忙拉了拉架,尽了长辈的义务。

孟著桃缓缓道:「李猴王此言何指?」

「今日古先生被杀,刘将军那边丢了面子,李某回去,这件事情难以交待。」李彦锋目光毫不相让地望著他——若是右边的眼皮没有肿起来,或许会显得更威武一些,「陈前辈说,他那边抓了四个人,但谁都不知详情,这件事情,莫非就这样算了?」

「说说你的想法。」孟著桃道。

李彦锋点点头:「今日在金楼,贼子伺机出手刺杀,寻的机会是如何来的,大伙儿可都还没有忘记。孟先生,是你那姓凌的几位师弟师妹闹事,后来才给了贼子行刺的时机,如今从四名贼子身上寻不到突破口,那总该问问你那几名师弟师妹,是否曾经与人勾结、勾结的到底又是些什么人,方才公道。您执掌『怨憎会』,在公平党中主持的是刑律之责,我这番说法,可有问题吗?」

面对著孟著桃,李彦锋的这番说话,已经称得上是咄咄逼人。孟著桃在那边看著他,过得一阵,却也淡淡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件事情,本座会查一查。」

李彦锋道:「但孟先生既然执掌刑律,此刻事涉亲人,您亲自去审,岂显公正?在下觉得,您这几位师弟师妹,该交给陈前辈这边审讯,才更显得公道。您说呢?」

大殿之中又沉默了一阵,有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孟著桃看著他,眼神未变,却是缓缓说道:「没有可能。」

他这四个字说出来,没有辩论,也没有任何解释,李彦锋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已经与孟著桃对峙起来。这边天刀谭正正要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上头许久不曾说话的许昭南砰的一声将手掌拍在了座位扶手上:「够了!」

「今日之事还没有丢够人吗?自己人之间还要内讧?」许昭南目光环顾四周,在李彦锋身上停留了片刻,「李先生今日的损失,本座应允,必会有所补偿,至于孟先生那几位师弟师妹,本座了解了,与此事确实瓜葛不大,请孟先生酌情处理吧。来来回回,这件事丢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面子……教主,这件事情,您的看法是……」

他将目光望向旁边的林宗吾。从一开始,这位圣教主对整个情况都有些似笑非笑,显得并不在意、又像是智珠在握,此刻自然是要询问一番的。

只见林宗吾摇头笑了笑:「依本座看,你们只是被花迷了眼,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闹得好像很复杂,自己人还差点要打起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许昭南道:「请圣教主示下。」

林宗吾的目光微微垂下来:「自本座入城之后,帮忙打了几个擂台,咱们转轮王这边,声势正隆,可天下的便宜,哪有给一家占尽的道理?昨日占了便宜,今日就要有被人针对的准备,古安河在小陈、小孟的宴席上遇刺,打的是咱们的脸。而即便今日不是古安河遇刺,本座也觉得,该有其他的事情要发生了,其余四家不会看著咱们一家独大吧?这是第一个要知道的地方。」

大胖子说到这里,微笑著顿了顿:「而第二件事,知道了有人打脸,至于是谁打的,很重要吗?诸位啊,城里是个什么状况,大伙儿如今都心知肚明。公平党有五家,如今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公平党之外,大大小小的各家各户,有几十家,眼看著谈判的日子近了,这几十家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打起来的,今日就算查出了事情是吴启梅干的、是邹旭干的,又能如何?是杀回去吗?还是说不是那吴启梅干的,该打他的时候,就不打他了?」

「城里的几十家,迟早要乱。」林宗吾道,「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那是没意思的勾当的,咱们只是其中一家,需要分清楚的,无非是谁跟我们站在一块,谁不跟我们站在一块。既然是自己人,就要团结,而不是自己人的,明天找个由头打死他就是了,比如吴启梅的那帮人、邹旭的那帮人,接下来找他们谈一谈,能当自己人,这事情就跟他们没关系,若是谈不拢,他们杀了古先生,莫非还要让他们生离江宁不成?」

「至于今天有多少人出手,背后有多少势力动了手脚,有哪几个高手出了手,分析来分析去,实在是没有意思。情况这么乱,将来的每件事情,都会有很多高手出来的,大家的脑子不要被这些事迷了眼睛。你们如今面对的不是一个江湖了,也不是一点快意恩仇的小事情,政治场上水深得很,都警醒些吧。许公,你说,话是不是这么说啊?」

坐在大殿的上头,林宗吾身形如山,话语沉稳而缓慢。他如今接触的政治事件多了,对于诸多事情都有了更加深层次的理解,此时说出这些看法来,也委实给了众人一种运筹帷幄、稳如泰山的观感。许昭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敬仰地拱手。

「圣教主真知灼见、拨云见日,令人敬佩不已,我对教主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

当即也顺著林宗吾的说法,发出命令。

「……便按圣教主的教诲,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追查还是要追查的,便由陈爵方、孟著桃二位全权负责,与此同时,召集城中吴启梅、铁彦、邹旭等各方代表过来坐一坐,问一问谁是凶手。刘光世将军与我等素来交好,他的使节在我方宴席上遇害,许某人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告诉他们,有嫌疑的,谁也别想跑掉!此次谈判,就由高将军主持,谭先生为副手,如何?」

下方陈爵方、孟著桃、高慧云、谭正等人当即尊令。

「……另外,公平王就要入城了,接下来不管是打是谈,局势都会有很大的变化。诸位要凛尊圣教主的教诲,维持团结为第一要务。彦锋啊,你年轻气盛,有冲劲是好事,但无论如何,孟先生是我等同志,也是你的前辈,不该对他咄咄相逼……你今日的损失,本座会做主为你补上,你前几日曾经提起的关于通山的几项生意,本座做主允了,三日之内还有其它补偿,保你满意,你看如何?」

李彦锋便也当即称谢,随后又向孟著桃道歉,再转过来对许昭南道:「古先生的公道、刘将军的面子,全赖许先生与诸位前辈主持了。」却是将为古安河讨债的名义,正当地交给了许昭南。

许昭南与众人哈哈大笑,随后又道:「至于今日的街头出现了多少高手,是哪边哪边的,我觉得就不必再提了。那些给了面子,被拿下了的,咱们要表现得大气一些,待会本座亲自去见一见他们,然后就放了,不必咄咄逼人。至于今日与诸位结下了梁子,有恩恩怨怨还要说道的……」

许昭南顿了顿,目光扫了扫众人:「……这些恩怨自己平,如何?」

在江宁城鱼龙混杂的大场面之下,某个地方突然杀出几个高手,打死了谁打伤了谁,跟大局其实算不得有多少的关系。许昭南懒得去管,林宗吾也并不在意——他作为天下第一,既无时间也没有心情去了解某个或者某几个年轻高手的状况——众人听完,当即也表示合理。

虽然今晚跑了几人,也因为各种状况,谭正、陈爵方、李彦锋等人都有受伤,丢了一些面子,可整体而言,出现的那几个高手,谁不是被他们压著在打,险些送了性命?作为这等层次的高手而言,对于接下来手刃仇人这件事,心中是既有迫切感、饥渴感,又是充满了自信心的。

至于放到台面上来说被某某某某削了面子,甚至需要组织出手复仇,那才真是丢了老江湖的最后脸面。

「最后还有,那位吞云和尚若是真在城里,将来遇上了……」临走,许昭南补充道,「……给他开个价,让他过来我们这里,咱们既往不咎。」

「若他不肯呢?」

「那便杀了,留他何用。」

许昭南笑著,挥了挥手。

雨还在下。

一切都浸没在湿冷的黑暗里。

新虎宫这边的会议开完,城内的其他地方,自然还有另外的一拨拨势力,在商量著对于整件事情的应对策略。一道道黑暗的身影在窃窃私语后复又分开。

……

无尽的寒冷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淹没已经残破的身躯。

阴雨之中,偶尔的清醒出现,目光里只有背负著她前行的身影。

在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那身影撕开她的衣裳,似乎在修补著她身体上的破口。

他的身上,也受了严重的伤,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有倒下。

「醒醒……」

「醒醒……」

「给我醒过来!」

恍惚之中也会感觉到自己挨了一个耳光。

雨夜中,一个残破的身体正在艰难地修补著另一具残破的身体。

「游、游鸿卓……」

「嗯?」

「你还记得……记得……」

「什么?」

「你记得……栾飞……还有秦湘吗……」

「嗯,记得。」那残破的身影对于她提起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那是我的……义兄……和姐姐……你……你……」

「……猜到了。」

「雁门关……雁门关那里,太荒凉了……没有吃的,大家都要饿死……」

「……」

「年长一些的兄姐……他们出去找吃的,想办法……弄钱,把银子送回来……」

「嗯。」

「有些时候,他们也骗人……害了一些人……栾大哥何秦湘姐……你还记得吧……」

「……三姐对我挺好的。」残破的身影回答了一句,闷声闷气的,「被谭正那帮人杀了……」

「栾大哥回去以后,没有了腿,秦湘姐也去了……他、他过得不好……」

「……」

「后来你成名了,帮著女相,行侠仗义……他有时候会说起你……」

「……」

「说……可惜你们的兄弟之情,是假的,他……没能好好对你这个弟弟……」

「……他还活著吗?」

「乱师……好穷的……」

「……」

「没有吃的……」

「……他……活著吗?」

「他……没有腿啦……」

「……」

「乱师……好穷的……」

「……」

「女真快南下了,他没有腿……秦湘姐也没了……掉进井里,死掉啦……」

雨不停下,沉默当中,游鸿卓抱著她,微微的怔了怔……

「天杀的……女真人啊——」女人哭了出来,「中原……中原以前……好好的啊……」

秋风秋雨阴冷得就像是刀子,从破旧的房檐下、从无尽的四面八方不断地削切过来。他心中犹然记得在昭德所见的那一幕,乱师的队伍一批一批的朝著敌人涌上去,一队人被打散了,又有一名名作为王巨云义子义女的将领带领著他们再度杀上,城墙破了,几队人马不断地冲向前方封堵著口子,那名从来面色冰冷的女将杀到力竭,终于在一片血泊中抱著兄弟的尸首,仰天哭泣。

乱师的作战,没有太多厉害的章法,他们的物资太少了,锻炼也并不足够,他们只是……竭尽了全力而已。

他于是也竭尽全力地,想让她,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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