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四五章文人心无尺武夫刀失鞘(六)

作者: 愤怒的香蕉

所属书籍:赘婿小说

原本还在逃跑的少年犹如凶兽般折转回来。

石水方拔出腰间弯刀,「哇」的一声怪叫,已迎了上去。

远处的山腰上人头攒动,严家的客人与李家的庄户还在纷纷聚集过来,站在前方的人们略有些错愕地看著这一幕。咀嚼出事情的不对来。

回想到先前吴铖被打翻在地的惨状,有人低声道:「中了计了。」亦有人道:「这少年托大。」

「石大侠刀法精妙,他岂能知晓?」

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如严铁和、李若尧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慈信和尚,仍旧问:「这少年功夫路数如何?」自是因为方才唯一跟少年交过手的便是慈信,这和尚的目光也盯著下方,眼神微带紧张,口中却道:「他接我一掌,不该如此轻松。」众人也不由得大点其头。

夕阳下的远处,石水方苗刀凌厉斩出,带著渗人的怪叫,严云芝也在看著这一刀的声势,心中隐隐发寒。

她方才与石水方一番战斗,撑到第十一招,被对方弯刀架在了脖子上,当时还算是比武切磋,石水方不曾用尽全力。此时夕阳下他迎著那少年一刀斩出,刀光刁钻凌厉摄人心魄,而他口中的怪叫亦有来路,往往是苗疆、西域一带的凶人模仿山魈、鬼魅的长啸,声调妖异,随著招数的出手,一来提振自身功力,二来先声夺人、使敌人恐惧。先前比武,他若是使出这样一招,自己是极难接住的。

下方的荒草乱石中,少年冲向石水方的身影却没有丝毫的减速或是躲避,两道身影猛然交错,空中便是嘭的一声,激起无数的草茎、泥土与碎石。石水方「啊——」的一声长啸,手中的弯刀挥舞如电,身形朝后方疾退,又往旁边腾挪,少年的身影犹如跗骨之蛆,在石水方的刀光范围内冲撞。

由于隔得远了,上方的众人根本看不清楚两人出招的细节。然而石水方的身影腾挪无比迅速,出刀之间的怪叫几乎歇斯底里起来,那挥舞的刀光何其凌厉?也不知道少年手中拿了个什么武器,此刻却是照著石水方正面压了过去,石水方的弯刀大多数出手都斩不到人,只是斩得周围荒草在空中乱飞,亦有一次那弯刀似乎斩到少年的手上,却也只是「当」的一声被打了回去。

「这少年什么路数?」

「他使的是何兵器?」

众人窃窃私语当中,严云芝瞪大了眼睛盯著下方的一切,她修炼的谭公剑乃是刺杀之剑,眼里最为重要,但这一刻,两道身影在草海里冲撞浮沉,她终究难以看清少年手中执的是什么。倒是叔父严铁和细细看著,此时开了口。

「像是块石头。」他道,「许是他随手捡的。」

「……用巴掌大的石头……挡刀?」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严铁和道:「这等距离,我也有些看不清楚,或许还有其他手段。」余人这才点头。

也是在这短短片刻的说话当中,下方的战况一刻不停,石水方被少年凌厉的逼得朝后方、朝侧面退避,身体翻滚进长草当中,消失一瞬,而随著少年的扑入,一泓刀光冲天而起,在那茂密的草丛里几乎斩开一道惊人的圆弧。这苗刀挥切的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刀光之凌厉,配合漫天被齐齐斩开的草茎展露无遗,若是还在那校场上看见这一刀,在场众人恐怕会一齐起身,衷心钦佩。这一刀落在谁的身上,恐怕都会将那人斩做两半。

但在下一刻,石水方的身影从草丛里狼狈地翻滚出来,少年的身影紧随而上,他还未落地,便已被少年伸手揪住了衣襟,推向后方。

石水方「呀啊——」一声怪喝,口中已喷出鲜血,右手苗刀连环挥斩,身体却被拽得疯狂旋转,直到某一刻,衣服哗的被撕烂,他头上似乎还挨了少年一拳,才朝著一边扑开。

「滚——你是谁——」山腰上的人听得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你爹。」山下的少年回答一句,冲了过去。

石水方转身躲避,扑入旁边的草丛,少年继续跟上,也在这一刻,刷刷两道刀光升起,那石水方「哇——」的一声猛扑出来,他此刻头巾凌乱,衣衫残破,透露在外头的身体上都是狰狞的纹身,但左手之上竟也出现了一把弯刀,两把苗刀一齐斩舞,便如同两股所向披靡的漩涡,要一齐搅向冲来的少年!

山腰上的众人屏住呼吸,李家人当中,也只是极少数的几人知道石水方犹有杀招,此刻这一招使出,那少年避之不及,便要被吞噬下去,斩成肉泥。

然而刀光与那少年撞在了一起,他右手上的疯狂挥斩陡然间被弹开了,石水方的脚步原本在猛扑,但是刀光弹开后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也不知道受到了多重的一拳,整个身体都在空中震了一下,随后几乎是连环的一拳挥在了他的侧脸上。

石水方踉跄后退,左右手上的刀还凭著惯性在砍,那少年的身体犹如缩地成寸,陡然间距离拉近,石水方后背便是一下隆起,口中鲜血喷出,这一拳很可能是打在了他的小腹或是心坎上。

石水方再退,那少年再进,身体直接将石水方撞得飞了起来,两道身影一齐跨过了两丈有余的距离,在一块大石头上轰然撞击。大石头倒向后方,被撞在中间的石水方犹如烂泥般跪瘫向地面。

也不知是怎样的力量导致,那石水方跪倒在地上,此时整个人都已经成了血人,但脑袋竟然还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那少年,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夕阳之下,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挥起了拳头,呼啸一拳照著他的面门落了下去。

山腰之上,一时间几乎没有人说话。

先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惊叹,但随之而来少年的三次攻击才真的令所有人都为之窒息。这少年打在石水方身上的拳头,每一击都如同一头大水牛在照著人全力冲撞,尤其是第三下的铁山靠,将石水方整个人撞出两丈之外,冲在石头上,恐怕整个人的骨骼连同五脏六腑都已经碎了。

江湖各门各派,并不是没有刚猛的发力之法,例如慈信和尚的罗汉托钵,李家的白猿通臂亦有「摩云击天」这等出大力的绝招,可绝招之所以是绝招,便在于使用起来并不容易。但就在方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之后,那少年在攻击中的出力犹如排山倒海,是直接将石水方硬生生的打杀了的。

众人这才看出来,那少年方才在这边不接慈信和尚的攻击,专门殴打吴铖,其实还算是不欲开杀戒、收了手的。毕竟眼下的吴铖虽然奄奄一息,但终究没有死得如石水方这般惨烈。

天的那边,夕阳就要落下了,山坡下方的那片荒草乱石滩上,石水方倒在碎石当中,再也不能爬起来,这边山腰下方,一些试图越过崎岖怪石、草堆前去救援的李家弟子,也都已经惊骇地停下了脚步。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站在满是碎石与断草的一片狼藉中抬起了头,朝著山腰的方向望过来。

李若尧拄著拐杖,道:「慈信大师,这凶徒为何要找吴铖寻仇,他方才说的话,还请据实相告。」

众人此刻俱是心惊胆寒,都明白这件事情已经非常严肃了。

慈信和尚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终于露出复杂而无奈的神色,竖起手掌道:「阿弥陀佛,非是和尚不愿意说,而是……那话语实在匪夷所思,和尚恐怕自己听错了,说出来反倒令人发笑。」

「也还是说一说吧。」李若尧道。

「在和尚这边听到,那少年说的是……叫你踢凳子,似乎是吴管事踢了他的凳子,他便上山,寻仇来了……」

众人此刻都是一脸严肃,听了这话,便也将严肃的面孔望向了慈信和尚,随后严肃地扭过头,在心里思考著凳子的事。

他们望著山下,还在等下那边的少年人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但在那一片碎石当中,少年似乎双手插了一下腰,然后又放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话,就那样转身朝远的地方走去了。

照理说,绿林规矩,不管是寻仇还是找茬,人们都会留下一个话头,目睹这一幕,大家伙儿还真是有些迷茫。但在这一刻,却也没有什么人敢开口质问或是挽留对方划下道来,毕竟石水方就是报了名字以后被打死的,说不定这少年就是个神经病,不报名,踢了他的凳子,被打到奄奄一息,报了名,被当场打死。当然,这等荒谬的推测,眼下也无人说出口来。

李若尧的目光扫过众人,过得一阵,方才一字一顿地开口:「今日强敌来袭,吩咐各庄户,入庄、宵禁,各家儿郎,发放兵器、渔网、弓弩,严阵待敌!此外,派人通知黄县令,即刻发动乡勇、衙役,提防江洋大盗!另外管事各人,先去收拾石大侠的遗体,然后给我将最近与吴管事有关的事情都给我查出来,尤其是他踢了谁的凳子,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我,查清楚——」

阳光落下,众人此刻才感觉到晚风已经在山腰上吹起来了,李若尧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严云芝看著方才发生战斗的方向,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这便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的模样的吗?自己的父亲恐怕也到不了这等身手吧……她望向严铁和那边,只见二叔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那边,或许也是在思考著这件事情,若是能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就好了……

……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某乃……我就是……江宁龙傲天……嗯,小爷江宁龙傲天是也……是也……」

细细碎碎、而又有些犹豫的声音。

李家人这边开始收拾残局、追查原因并且组织应对的这一刻,宁忌走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低声地给自己的未来做了一番排练,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理想。

到李家邬堡寻仇的计划没能做得很细致,但总的来说,宁忌是不打算把人直接打死的。一来父亲与兄长,乃至于军中各个长辈都曾经说起过这事,杀人固然一了百了,快意恩仇,但真的引起了众怒,后续没完没了,会非常麻烦;二来针对李家这件事,固然许多人都是作恶的帮凶,但真要杀完,那就太累了,吴管事与徐东夫妇可能罪有应得,死了也行,但对其他人,他还是有心不去动手。

也是因此,当慈信和尚举著手破绽百出地冲过来时,宁忌最终也没有真的动手殴打他。

谁知道会遇上那个叫石水方的恶人。

这人宁忌当然并不认识。当年霸刀虽圣公方腊起事,失败后有过一段非常窘迫的日子,留在蓝寰侗的家属因此遭遇过一些恶事。石水方当年在苗疆抢劫杀人,有一家老弱妇孺便曾经落在他的手上,他以为霸刀在外造反,必然搜刮了大量油水,因此将这一家人拷问后虐杀。这件事情,一度记录在瓜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小本本上,宁忌自幼随其习武,看到那小本本,也曾经询问过一番,因此记在了心中。

这石水方算不得本子上的大恶人,因为本子上最大的恶人,首先是大胖子林恶禅,然后是他的帮凶王难陀,接著还有诸如铁天鹰等一些朝廷鹰犬。石水方排在后头快找不到的位置,但既然遇见了,当然也就随手做掉。

他将吴铖打个半死的时候,心中的愤怒还能克制,到得打杀石水方,情绪上已经变得认真起来。打完之后原本是要撂话的,毕竟这是打出龙傲天大名的好时候,可到得那时,看了一下午的猴戏,冒在嘴边的话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羞耻起来,他插了一下腰,立马又放下了。此时若叉腰再说就显得很蠢,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转过身,灰溜溜地走掉了。

当下的内心活动,这辈子也不会跟谁说起来。

当然,机会还是有的。

眼下已经干掉了吴铖,接下来,便可以进城做掉李小箐、徐东这两口子。到时候打个半死,用他们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龙傲天」六个字,便不用装模作样地从嘴巴里喊出来了。自己写龙字写得挺好看,可惜傲字差点……

做完这件事,就一路狂飙,去到江宁,看看父母口中的老家,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当年父母居住的宅子,云竹姨娘、锦儿姨娘在河边的吊脚楼,还有老秦爷爷在河边下棋的地方,由于父母那边常说,自己或许还能找得到……

这个时候阳光早已落下,夜色笼罩了这片天地。他想著这些事情,心情轻松,手上倒是一刻不停,拿出易容的装备,开始给自己改头换面起来。

同一时刻,曾一度结伴而行的范恒、陈俊生等书生各自分道扬镳,已经离开了通山的地界。

鼻青脸肿的王秀娘在汤家集的客栈里服侍已经醒来的父亲吃过了药,神色如常地出去,又躲在客栈的角落里偷偷哭泣了起来。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普通的姑娘一度接近了幸福。但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仅留下了她以及后半辈子都有可能残废的父亲,她的未来,甚至连渺茫的星光,都已在熄灭……

没有人知道,在通山县衙门的大牢里,陆文柯已经挨过了第一顿的杀威棒。

他的屁股和大腿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衙役们没有放过他,他们将他吊在了刑架上,等待著徐东晚上过来,「炮制」他第二局。

「冤枉啊——还有王法吗——」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县令大人,因此,待到衙役离开刑房的这一刻,他在刑架上大喊起来。

「我乃——洪州士子——陆文柯!我的父亲,乃洪州知州幕僚——你们不能抓我——」

他如此喊叫著、哭叫著。

并不相信,世道已黑暗至此。

……

夜色已漆黑。

过得一阵,县令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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