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章千山暮雪(中)

作者: 愤怒的香蕉

所属书籍:赘婿小说

「……如今外界盛传的消息呢,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下一任金国皇帝的归属,原本是宗干与宗翰的事情,但是吴乞买的儿子宗盘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吴乞买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摇曳的灯火中,拿旧布缝补著袜子的程敏,与汤敏杰闲聊般的说起了有关吴乞买的事情。

「……无论与宗翰还是宗干比起来,宗盘的心性、能力都差得太远,更别提往日里并未建下多大的功劳。坊间传闻,吴乞买中风之前,这对父子便曾因此有过争吵,也有传言说是宗盘铁了心想要当皇帝,因而令得吴乞买中风不起。」

「……后来吴乞买中风卧病,东西两路大军挥师南下,宗盘便得了空子,趁此时机变本加厉的招揽党羽。私下里还放出风声来,说让两路大军南征,便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为将来夺帝位铺路,一些投机之人趁机报效,这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使得他在京师一带的确拉拢了不少支持。」

「……吴乞买卧病两年,一开始虽然不希望这个儿子卷入帝位之争,但慢慢的,可能是昏聩了,也可能心软了,也就听之任之。私心之中或许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然后到西路军大败,传闻说是有一封密函传入宫中,这密函乃是宗翰所书,而吴乞买清醒之后,便做了一番安排,更改了遗诏……」

「……原本按照东西两府的私下约定,这次东路军胜、西路军败了,新君就应该落在宗干头上。东路军回来时西路军还在途中,若宗干提前继位,宗辅宗弼立刻便能做好安排,宗翰等人回来后只能直接下大狱,刀斧及身。若是吴乞买念在往日恩情不想让宗翰死,将帝位真的传给宗盘或是其他人,那这人也压不住宗干、宗辅、宗弼等几兄弟,说不定宗干举起叛旗,宗辅宗弼在宗翰回来之前清除完异己,大金就要从此分裂、血流成河了……可惜啊。」

「……但吴乞买的遗诏恰恰避免了这些事情的发生,他不立新君,让三方谈判,在上京势力雄厚的宗盘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有了,为了对抗眼下势力最大的宗干,他恰恰要宗翰、希尹这些人活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宗翰希尹虽然晚来一步,但他们抵京之前,一直是宗盘拿著他老子的遗诏在对抗宗干,这就给宗翰希尹争取了时间,等到宗翰希尹到了上京,各方游说,又到处说黑旗势大难制,这局面就愈发不明朗了。」

名叫程敏的女子说著这些话,将手中的线放在唇边咬断了。她虽是女子,平素也都在勾栏当中,但面对著汤敏杰时却委实利落洒脱。也不知她过去面对卢明坊又是怎样一副神色。

缝好了新袜子,她便直接递给他,随后到房间的一角寻找米粮。这处房间她不常来,基本未备有菜肉,翻找一阵才找出些面粉来,拿木盆盛了准备加水烙成饼子。

「不过这些事,也都是道听途说。上京城里勋贵多,平素聚在一起、找姑娘家时,说的话都是认识哪个哪个大人物,诸般事情又是怎样的由来。有时候哪怕是随口说起的私密事情,觉得不可能随便传出来,但后来才发现挺准的,但也有说得头头是道的,后来发现根本是瞎话。吴乞买横竖死了,他做的打算,又有几个人真能说得清楚。」

汤敏杰穿著袜子:「这样的传言,听起来更像是希尹的做派。」

「确有大半传闻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正在和面的程敏手中微微顿了顿,「说起宗翰希尹这两位,虽然长居云中,往日里上京的勋贵们也总担心两边会打起来,可这次出事后,才发觉这两位的名字如今在上京……有用。尤其是在宗翰放出再不染指帝位的想法后,上京城里一些积军功上来的老勋贵,都站在了他们这边。」

程敏道:「他们不待见宗盘,私下里其实也并不待见宗干、宗辅、宗弼等人。都觉得这几兄弟没有阿骨打、吴乞买那一辈的才干,比之当年的宗望也是差之甚远,更何况,当年打天下的老将凋零,宗翰希尹皆为金国柱石,一旦宗干上位,说不定便要拿他们开刀。往日里宗翰欲夺王位,你死我活没有办法,如今既然去了这层念想,金国上下还得仰赖他们,因此宗干的呼声反倒被削弱了几分。」

她和著面:「过去总说南下结束,东西两府便要见了真章,半年前也总觉得西府势弱,宗干等人不会让他好过了……谁知这等剑拔弩张的状况,还是被宗翰希尹拖延至今,这当中虽有吴乞买的原因,但也实在能看出这两位的可怕……只望今夜能够有个结果,让老天爷收了这两位去。」

上京的局势笼统说是三方博弈,实际上的参与者恐怕十数家都不止,整个平衡只要稍稍打破,占了上风的那人便可能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程敏在上京这么些年,接触到的多是东府的情报,恐怕这两个月才真正看到了宗翰那边的影响力与运筹之能。

此时外头入夜不久,只偶尔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温暖的房间里,两人虽是平静地说著些话,心神其实都系在了外头这广袤的棋局上,他们此时没有伸手的能力,也只能寄望于金国的局面能够迅速恶化——这毕竟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态。

「哪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汤敏杰道,「不过敌之英雄,我之仇寇……有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你坐著。」程敏笑了笑,「说不定今夜兵凶战危,一片大乱,到时候我们还得逃跑呢。」

高高的云层笼罩在这座北地城市的天空上,灰沉沉的夜色伴随著北风的呜咽,令得城市中的万家灯火都显得渺小。城市的外围,有军队推进、扎营、对峙的景象,传讯的骑手穿过城市的街道,将这样那样的讯息传到不同的权力者的手上。有数不尽的人亦如汤敏杰、程敏两人一般在关注著事情的进展。

皇宫东门外的巨大宅邸当中,一名名参与过南征的精锐女真士兵都已经著甲持刀,一些人在检查著府内的铁炮。京畿重地,又在宫禁周围,这些东西——尤其是大炮——按律是不许有的,但对于南征之后凯旋归来的将军们来说,些许的律法早已不在眼中了。

身著锦袍、大髦的完颜昌从外头进来,直入这一副摩拳擦掌正准备火拚模样的庭院,他的面色阴沉,有人想要阻拦他,却终究没能成功。随后已经穿上甲胄的完颜宗弼从庭院另一侧匆匆迎出来。

「叔父,叔父,您来了招呼一声小侄嘛,怎么了?怎么了?」

完颜宗弼张开双手,满脸热情。一直以来完颜昌都是东府的臂助之一,虽然因为他用兵缜密、偏于保守以至于在战功上没有宗翰、娄室、宗望等人那般耀眼,但在第一辈的大将去得七七八八的现在,他却已经是东府这边少数几个能跟宗翰希尹掰腕子的将领之一了,也是因此,他此番进来,旁人也不敢正面阻挠。

「老四。我才想问你,这是怎么了?」

「先做个准备。」宗弼笑著:「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哪,叔父。」

「这叫未雨绸缪?你想在城里打起来!还是想进攻皇城?」

「小侄不想,可叔父你知道的,宗盘已经让御林虎贲上街了!」

「御林卫本就是卫戍宫禁、保护京城的。」

宗弼猛地挥手,面上凶戾一现:「可他御林卫不是我们的人哪!」

完颜昌看著这一向凶狠的兀朮,过得片刻,方才道:「族内议事,不是儿戏,自景祖至今,凡在部族大事上,没有拿武力说了算的。老四,倘若今天你把炮架满上京城,明日不管谁当皇帝,所有人第一个要杀的都是你、甚至你们兄弟,没人保得住你们!」

他这番话已说得极为严厉,那边宗弼摊了摊手:「叔父您言重了,小侄也没说要打人,您看府里这点人,打得了谁,军队还在城外呢。我看城外头说不定才有可能打起来。」

完颜昌蹙了蹙眉:「老大和老三呢?」

「赛也来了,三哥亲自出城去迎。大哥正好在外头接几位叔伯过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得了,所以就剩下小侄在这里做点准备。」宗弼压低声音,「叔父,说不定今晚真的见血,您也不能让小侄什么准备都没有吧?」

「今夜不能乱,教他们将东西都收起来!」完颜昌看著周围挥了挥手,又多看了几眼后方才转身,「我到前面去等著他们。」

「叔父,那我处理一下这边,便过去给您倒酒!」

宗弼挥著手如此说道,待完颜昌的身影消失在那边的院门口,一旁的副手方才过来:「那,元帅,这边的人……」

「都做好准备,换个院子待著。别再被看到了!」宗弼甩甩手,过得片刻,朝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过时了……」

口中骂过之后,宗弼离开这边的院落,去到前厅那头继续与完颜昌说话,这个时候,也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拜会了。按照吴乞买的遗诏,一旦此时过来的完颜赛也等人入城,此时金国台面上能说得上话的完颜族各支人马就都已经到齐,只要进了皇宫,开始议事,金国下一任皇帝的身份便随时有可能确定。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部分暗地里已经铁了心投靠宗干的人们,眼下便开始朝宗干王府这边聚集,一方面宗干怕他们反水,另一方面,当然也有庇护之意。而即便最难堪的情况出现,支持宗干上位的人数太少,这边将一帮人扣下,也能将这次关键的拖延几日,再做打算。

同样的情形,应该也已经发生在宗盘、宗翰等人那边了。

在前厅中等待一阵,宗干便也带著几名宗族当中的老人过来,与完颜昌见礼后,完颜昌才私下里与宗干说起后方兵马的事情。宗干随即将宗弼拉到一边说了会儿悄悄话,以做训斥,实际上倒是并没有多少的改善。

此时戌时已经过半,城内完全戒严,而在城外,宗辅率领军队已经迎向半途中的完颜赛也,这是整个晚上戏剧的大头,偶尔便有传讯人回来报告城墙附近的军队对峙情况。此时又有人奔跑进来,跪地说道:「报,完颜……谷神大人车驾在街口出现,说要拜会几位王爷,递了拜帖。」

「希尹?」宗干蹙了蹙眉,「他这狗头军师不是该呆在宗翰身边,又或者是忙著骗宗盘那小崽子吗,过来作甚。」

「无事不登三宝殿。」宗弼道,「我看不能让他进来,他说的话,不听也罢。」

「哎,老四,你这样未免小家子气了。」一旁便有位老人开了口。

宗干点头道:「虽有争端,但说到底,大家都还是自己人,既然是谷神大驾光临,小王亲自去迎,诸位稍待片刻。来人,摆下桌椅!」

此时巨大的厅堂,众人皆坐在上头或两边,在宗干的示意下,便有下人端了桌椅过来,拜访在了厅堂的最中间,看著便如受审一般。

不一会儿,身形消瘦,须发皆白的完颜希尹便跟随著宗干过来了,看看厅内架势,便是一笑。他倒是没有立刻坐下,沿著厅堂一个一个地打了招呼,甚至叙旧几句,中间便有人叹息道:「谷神,你老啦。」

「都老啦。」希尹笑著,待到面对宗弼都大气地拱了手,方才去到厅堂中央的方桌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喝下,道:「好酒!外头真冷啊!」

眼见他有点反客为主的感觉,宗干走到上首坐下,笑著道:「谷神请坐,不知今日上门,可有要事啊?」

希尹环顾四方,喉间叹了口长气,在桌边站了好一阵子,方才拉开凳子,在众人面前坐下了。如此一来,所有人看著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他倒也没有非得争这口气,只是静静地打量著他们。

厅堂里安静了片刻,宗弼道:「希尹,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都是宗亲血裔在此,有叔伯、有兄弟、还有侄儿……这次好不容易聚得这么齐,我老了,百感交集,心里想要叙个旧,有什么关系?就算今夜的大事见了分晓,大家也还是一家子人,咱们有一样的大敌,不必弄得剑拔弩张的……来,我敬各位一杯。」

他主动提出敬酒,众人便也都举起酒杯来,上首一名老者一面举杯,也一面笑了出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希尹笑道:「十五那年,到虎水赴宴,我沉默木讷,不善交际,七叔跟我说,若要显得大胆些,那便主动敬酒。这事七叔还记得。」

他这一个敬酒,一句话,便将大厅内的主动权抢夺了过来。宗弼真要大骂,另一边的完颜昌笑了笑:「谷神既然知道今夜有大事,也不要怪大家心中紧张。叙旧时时都能叙,你肚子里的主意不倒出来,恐怕大伙儿要紧张一晚的。这杯酒过了,还是说正事吧,正事完后,我们再喝。」

希尹点头,倒也不做纠缠:「今夜过来,怕的是城里城外真的谈不拢、打起来,据我所知,老三跟术列速,眼下恐怕已经在外头开始敲锣打鼓了,宗盘叫了虎贲上城墙,怕你们人多想不开往城里打……」

「你不要血口喷人——」希尹说到这,宗弼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要栽赃么?他虎贲上城墙是因为我们要造反,希尹你这还真是读书人一张嘴……」

「我没有这个意思,老四你听我说完。」希尹抬了抬手,「没有栽赃谁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的局面再继续下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真的可能出现,老四,今天外头要是突然响个雷,你手头上的兵是不是就要冲出去?你一旦冲出去了,事情还能收得起来吗?只是为了这个事,我想做个中人,传点话,希望大家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你跟宗翰穿一条裤子,你做中人?」宗弼嗤之以鼻,「另外也没什么好谈的!当初说好了,南征结束,事情便见分晓,今日的结果明明白白,我胜你败,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大哥的,咱们拿得堂堂正正!你还谈来谈去,我谈你先人……」

周围便有人说话。

「老四说得对。」

「小四注意说话……」

希尹皱眉,摆了摆手:「不要这样说。当年太祖驾崩时,说要传位给粘罕,也是堂堂正正,临到头来你们不愿意了,说下一位再轮到他,到了今天,你们认吗?南征之事,东边的赢了,是很好,但皇位之选,终究还是要大家都认才行,让老大上,宗盘不放心,大帅不放心,诸位就放心吗?先帝的遗诏为何是现在这个样子,只因西南成了大患,不想我女真再陷内乱,否则将来有一天黑旗北上,我金国便要走当年辽国的覆辙,这番心意,诸位想必也是懂的。」

宗弼大骂:「我懂你先……懂你娘!这什么先帝的遗愿,都是你与宗盘一帮人私下里造的谣!」

「若只是我说,多半是造谣,可我与大帅到上京之前,宗盘也是这样说,他是先帝嫡子,不像造谣吧?」

上首的完颜昌道:「可以让老大立誓,各支宗长做见证,他继位后,绝不清算先前之事,如何?」

「读史千年,帝王家的誓,难守。就如同粘罕的这个帝位,当年说是他,当年不给又说以后给他,到最后还不是轮不上么?」

完颜昌笑了笑:「老大若信不过,宗盘你便信得过?他若继了位,今日势大难制的,谁有能保他不会一一找补过去。谷神有以教我。」

希尹点了点头:「今日过来,确实想了个法子。」

希尹被称作谷神,在女真一族中向来是计谋韬略的第一人,宗干宗辅宗弼等人虽然挟著南征威势占尽上风,可上京局势纠缠至此,除了宗翰本身威望的延续外,便是谷神于城中四处奔走游说,拉拢了不少人心。他今日登门拜访,众人都知道必然有所图谋,待话语说到这里,包括完颜昌、宗干、宗弼等人在内,都打起了精神,等著他下一句的出口。

只见希尹目光严肃而深沉,环顾众人:「宗干继位,宗盘怕被清算,眼下站在他那边的各支宗长,也有一样的担心。若宗盘继位,想必各位的心情亦然。大帅在西南之战中,毕竟是败了,不再多想此事……如今上京城内情况微妙,已成僵局,既然谁上位都有一半的人不愿意,那不如……」

「……另外找个小的来当吧。」

他这番话说完,厅堂内宗干的手掌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脸色铁青,杀气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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