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流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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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夏冬周身的寒气与敌意,既然谢弼感觉到了,其他人当然也并不迟钝。莅阳长公主立即从马车上重新下来,叫了一声:「夏卿……」

夏冬没有理会她,甚至连视线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种缓慢坚定,但却充满了威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谢玉,直到距离他只有三丈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不过夏冬并不是自己想要停下来的,她停下来是因为萧景睿挡在了她的前面。

由于重伤痊愈不过月余,萧景睿的脸色仍是苍白,两颊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温和,只是多了些沉郁,多了些忧伤和茫然。面对如姐如师的夏冬,他拱手为礼,语调平稳地问道:「夏冬姐姐有何事,可须景睿代劳?」

「你觉得我象是有何事呢?」夏冬挑起一抹寒至极处的冷笑,面上杀气震荡,「不须你代劳,你只要让开就好。」

萧景睿与她酷烈的视线相交片刻,仍无退缩之意:「家母在此,舍弟在此,请恕景睿不能退开。」

「我又不是要为难长公主和谢弼,关他们什么事?」

「但姐姐要为难之人,却与他们相关。」

夏冬狭长的丽目中眼波如刀,怒锋一闪,在萧景睿脸上平拖而过,「你以为……自己挡得住我吗?」

「挡不挡,与挡不挡得住,这是两回事。景睿只求尽力。」

「你尽力有什么用?我完全可以踩著你的身体过去。」

萧景睿淡然点头:「那就请夏冬姐姐试著踩一踩吧。」

随著他这句话,夏冬双眼的瞳仁突然收缩,冰刺般的视线深深地盯在年轻人的脸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动。

在这肃杀的气氛中,谢弼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面色凝重的母亲。

可是萧景睿仍是安然未动。他静静地承受著夏冬的注视,看起来象是在对抗,但实际上,他只是不在意。

经过了那样一个惨伤的夜晚之后,象夏冬会不会真的从自己身上踩过去这种事,萧景睿怎么还会在意。

对于这个安静的阻挡者,夏冬保持著冷洌的视线。不过随著时间的流逝,她唇角的线条却在渐渐地放松,慢慢转为轻微上扬,上扬到一定程度后,又突然化为一阵仰首大笑,笑声过后,她整个人的感觉骤然改变,又变回了大家所熟识的那个夏冬,那个有几分邪魅,几分狂傲,总是似笑非笑却又让人有所敬畏的夏冬。

「你们紧张什么啊,」夏冬拨了拨垂在颊边的头发,眼波斜飘,「我能来干什么,送个行罢了,也算还还当年谢侯爷送我夫尸骨回京的人情。」

女悬镜使从杀气寒霜转为笑靥如花,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谢弼塌著眉毛道:「夏冬姐姐,你这个爱捉弄人的毛病还是不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们开这个玩笑。」

「不好意思了。」夏冬随随便便道了个歉,没再继续前行,只站在原处,视线锁在谢玉脸上,慢慢道,「夏冬特来送行,请侯爷一路保重。须知前途多艰,只怕片刻难得安宁,劝侯爷时时在意,切莫放松了心神。黔地苦寒,也请善加忍耐,这世上多的是比死还要苦的境遇,您将来可一定要熬过去啊。」

那日夏冬与靖王天牢一行,来去都很隐秘,谢玉并不知道他们就在隔壁。但也许是因为夏冬方才出来时的那个表情实在太令人震憾,也许是因为心中有罪的人面对苦主时难以避免的心虚和敏感,谢玉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因夏冬态度的变化而放松,反而是在一瞬间就肯定了夏冬一定已知真相。

刚刚才感到绝处逢生的心情瞬间又被打入森森谷底,谢玉几乎已被这乍起乍伏的情绪变化折磨的濒临崩溃。夏冬与夏江不同,她怀有的是单纯的仇恨,根本无所顾忌。所以她会报仇,她随时随地都可能来报仇,她将会选择极为酷烈的手段报仇,这些都勿庸置疑,而自己,却根本无处求救。

此时的夏冬微笑著,尽管她眸中毫无笑意。对她来说,第一步结束了,谢玉将在无限的惶恐中踏上流放之路,以后,她自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侯爷该上路了,不要耽搁了您今天的行程。」夏冬侧身让开了路,萧景睿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但是谢玉却迈不开脚步。须发虬结间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跌落于枷面上的汗珠,那紧紧绷著的肌肉,那僵直的双腿,那微颤的身躬,无一不表明他在害怕,只是莅阳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两个衙役这时看了看天色,互相对视了一眼,走上前一人提牢谢玉一只胳膊,说声「该走了!」便连拖带扶地将他挟带在中间,顺著土道向西南方去了。

目送了丈夫片刻,莅阳长公主缓缓转身,看了夏冬一眼,低声问道:「夏卿回城吗?」

「是。」夏冬冷淡地点头,「你们四位呢?」

「我们也是。」长公主没有听出异样来,随口答了。反而是萧景睿眉尖一跳,目光开始四处搜寻。

夏冬又不是不识数,既然她说「你们四位」,那肯定就还有一位。

这一位并不难找,只须扫视四周一次,便发现了她的踪迹。站得非常远,在一处斜坡上,半隐身于老柳树后,露出粉衫黄裙。

大楚使团早已离去,她一个小姑娘却没有走,明明看起来宇文暄和岳秀泽都挺疼爱她的啊,怎么竟然放心让她独自留下来……

萧景睿先是有伤,后来谢绮去世,太皇太后薨逝,事情一桩接著一桩,宇文念一直没有机会提出她的要求。不过她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她想把萧景睿带到大楚去。

莅阳长公主并没有阻止宇文念来见景睿,不管是公主府也好,上古寺也罢,她一直由著这小姑娘在周围晃来荡去。但以一个母亲的心态来说,她并不愿意此时让萧景睿脱离自己的视线之外,不是因为怕失去他,而是因为她心中非常清楚,自己这个温厚的儿子虽然表面看来不是特别激动,但实际上他还一直陷在身世真相的阴影中没有走出来。

这种颠覆和坍塌般的痛苦,不是靠劝慰可以治愈的。它需要时间,需要自己慢慢去调整和适应。莅阳长公主希望陪著儿子度过这段时间,而不是放他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见一个陌生的父亲,面临一次新的感情震荡。

如果将来萧景睿情绪恢复和稳定之后,他想要见见自己的生父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要到他身边去生活,那么莅阳长公主已经做好了同意的准备。但目前这个阶段,她必须要看著萧景睿在她身边,所以尽管没有驱逐,但对于总是逡巡在周围的宇文念,长公主基本上是视而不见。

不过念念小姑娘的毅力也确实让人佩服,跟了这么久,她毫无气馁之意,只要长公主一不在,她就会上前来找话与萧景睿攀谈。虽然看著她与自己酷似的脸难免想起那伤心难过的一夜,但这毕竟是妹妹,景睿还是待她甚是温和,不仅响应了她的问话,时时也会分些心力去留意她是否安全,是否健康。

宇文念觉得,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哥哥,带他回楚的决心也越来越大。

此时夏冬早已自行离去,莅阳长公主也默默无语携子登车回城,宇文念骑著匹赤色马遥遥跟著,既不靠近,但也绝不会被甩开。

在入城之前,一行人意外地遇到了言豫津。

不过说意外,那也只是单方面的意外,对于言豫津来说,他是由于闻知了谢玉今日受押出城,所以特意赶过来的。

那个惊心动魄的生日之夜后,又是重伤,又是国丧的,言豫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好友多说几句话。所以今天他原本打算找到萧景睿后,拖他一起去喝酒,告诉他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身世,自己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萧景睿还难过,那么就再好好劝慰劝慰。

可是见了面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萧景睿从被截停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神色是正常的,语气也是正常的,跟他说话时,还有一丝淡淡的笑:「豫津,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来找你啊!」言豫津起先还嘻笑著,试图用以前同样的态度来应对,「你说我们多久没一起出去逛逛了。今天你没事吧,陪我去太白居坐坐嘛。」

萧景睿轻轻摇了摇头,道:「对不起,豫津,我要送母亲回去。」

「那我先陪你一起,送长公主殿下回府后我们再去。」

「抱歉,」萧景睿仍是摇头,「你另找人陪你去好吗?」

「你又没什么事要忙,我特意过来接你的,」言豫津拖著萧景睿的胳膊,「就这么说定了,走嘛,走,我们先送长公主。」

萧景睿慢慢将手臂抽出,不著痕迹地推开他,「多谢你约我,但我真的不去,你找其他朋友陪你吧。」

谢弼这时也从马车上探身出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著这边。

「景睿,只是陪我去喝个酒啊……我想跟你聊聊……」言豫津已经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睁大了眼睛看著好友。

「对不起,」萧景睿再次道歉,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并无起伏,「改日再去吧。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掉头转身,重新回到车旁,谢弼伸手拉他上去,马车摇摇复行。

言豫津已经怔住了。看著萧景睿消瘦的身影,看著谢弼低垂的眼帘,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回不去了。

以前那种青春欢笑,嘻闹融洽的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虽然自已一直在说没有变,景睿还是景睿,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对景睿来说,对谢弼来说,对这世上大多数相关或不相关的人来说,一切早就已经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彻底,那么不可修复。

反而是说著「没有变」的自己,明显是在自欺欺人。

看著慢慢远去的马车,言豫津猛踢了一脚足下的砂土,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愤怒与无奈。

无论自己是如何地想要帮助景睿,也无法把他已被撕裂的生活,重新拼接得天衣无缝。

被踢起的砂土飞扬,蓬撒一片,迷了眼睛。言豫津揉著双眼,揉得发红,揉得发疼。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倚在一匹赤色马前,正静静地看著他。

言豫津认出那是宇文念,景睿在大楚的妹妹。

「你是一个好朋友,」见他看见了自己,宇文念轻声道,「可是这件事哥哥必须自己熬过去,我们只能在旁边看著,不让他倒下就行了。」

言豫津呆了呆,还没有来得及响应,宇文念已经又翻身上马,跟著前方的马车,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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