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一章 七叶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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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里的京城,丝毫不被风雪减去半点热闹。马行街上,夜市的铺子一个连著一个,三更才收,五更复开。北食有楼前李四家、石逢巴子,南食有寺桥金家、九曲子周家。

猪胰胡饼、和菜饼、野狐肉、果木翘羹、香糖果子、水晶烩、糍糕之类吃食,光是闻香便引人食指大动,更有提瓶卖茶者,寒冷冬夜里饮上一碗热腾腾的香茶,身上便是说不出的和暖。

这份热闹对于食客来说自是惬意,但对于巡街的捕快,则是另一番光景了。从掌灯时分一直巡到二更天,饶得里面穿了棉夹袄,莫研还是冻得直打哆嗦,忍不住偷偷买了个“羊荷包”,叼著它躲到一方角落里大口大口吞咽。

冷不妨背后有人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惊得她一时哽在喉咙中,边转身边狂咳不止。那人也是没料到,忙拍她的后背,助她顺过气来。

“王头,”她好不容易吞下去,陪著笑道,“您怎么又亲自出来了?”

她口中的王头即王朝,作为开封府捕头,对于手下捕快玩忽职守的行为历来惩罚严厉。莫研拿不定巡街时吃点东西到底算不算玩忽职守,但看到王朝脸色不善,自知不妙。

王朝带著几分无奈看她,沉声责问道:“你怎么又偷吃东西?巡街须得时时警觉,不得有丝毫懈怠。”

“捕快也是人,又不是铜塑铁铸的,这么冷的天……”莫研不满道,她五天才能轮到巡马行街,巡街又冷又冻,满眼又皆是吃食,如何能忍得住不吃。天空尚落著雪粒子,风卷著雪刮过来,她皱眉裹了裹斗篷。

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王朝拿她没奈何,只能教训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话不对,皇上算是人上人,怎得不见他来吃这般苦头。”莫研摇头,“若是说只要我肯吃苦便能当人上人,难道说我也能当上皇上不成,不通不通,很是不通。”

“你怎么总有理!”

“这话本来就不对。”

“这话是我说的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是这个理。”

“那就是老祖宗错了,还传下来作什么。”莫研理所当然道。

王朝气结,回回都说不过她,回回都有一堆歪理顶回来。

“王头还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我接著去巡街了。”莫研的一双脚早冻得麻木,她原地急跺了几下,试著恢复些知觉。

已经连话都不愿再说,王朝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看著这个小丫头慢悠悠地汇入人流中,他连连摇头——听说皇上还钦点了她当捕头,就这般模样,当了捕头如何才能服众?

这边莫研亦是一肚子不痛快,刚吞下去的“羊荷包”虽使身上和暖些,嗓子却干得厉害,想买碗茶喝,又恐王头还在后面盯著。路两边香气四溢,却只能眼巴巴地干看著,她用力叹口气:早知当捕快这么无趣,当初就跟著二哥哥回蜀中去,不偷著跑回来就好了。

正自一摇三晃地溜达,突听有人惊呼:“我的钱袋!我的钱袋呢?”

莫研还未来得及循声望去,便有一位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飞快蹿过来,正巧一头撞进她怀里,她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哪里来的婆娘,敢挡你爷爷的路!”男孩恼火地大声嚷嚷。

莫研听得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小媳妇还没娶,就惦著当爷爷了。”

男孩使劲挣扎,无奈未曾习过武,虽然动作灵活,却无章法,怎么也挣脱不了莫研。

此时先前叫喊的那人也赶到了,生得眉清目秀,公子哥儿打扮,一把揪住男孩,从他手中拿过黑底金线的钱袋,恼道:“这么小就偷东西,小心我送你去见官。”

“等等,”莫研伸手拿过钱袋,“你如何能说这钱袋就是你的?”

“你!”那人恼怒,“你是什么人,也配来问我!”

莫研慢条斯理地掏出怀中制牌:“在下是开封府的捕快,姑娘若有冤屈,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你……”那人愣住,“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颇为无奈地瞥了那人一眼,莫研的表情明显写著:呆子都看得出来你是女儿身。随即她低头解开钱袋,略略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这钱袋果真是你的?”

“嗯。”

“这里头可都是大内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莫研拈出个猫眼戒指,对著灯火转动,赞道:“蜜黄色,上上品,好金贵的东西。”

那人显然没想到她一语道破,迟疑片刻,口中含含糊糊道:“……仔细看好像又不是我的钱袋,大概是认错了。”说罢,匆匆返身就走。

莫研还在瞇著眼睛看那戒指,待回过头来,方才那人已不见了,连方才抓住的小男孩也趁机一并溜了。

“人呢?”

她疑惑不解地四下张望,周围人影憧憧,哪里还找得到:“钱袋都不要就跑了?……看来多半也是偷来的。”将钱袋揣入怀中,她慢吞吞地接著往前逛去。

过了三更以后,马行街夜摊便开始收了,大街由热闹归于清冷,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位提瓶卖茶者仍守在屋檐下,同他们缩在一道的还有莫研,哆哆嗦嗦地捧著碗茶慢慢吃。风雪却是愈发大起来,屋脊上雪已积起尺许。

“咚——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远远地隐约传过来打更的声音,莫研如释重负地长呼口气:总算熬到五更天,可以换班了!

欣喜地在原地用力蹦了蹦,溜达了一夜,冻得僵硬的腿简直就不像是自己的了。莫研还了茶碗,缩缩脖子,裹紧斗篷,往开封府走回去。

风夹著雪劈头盖脸地刮过来,打得脸上生疼,她几乎是闭著眼睛在朝前走。

“小七!”似乎有人唤她。

莫研将眼睛撑开条细缝,循声望去,骤然睁开,顿时喜道:“展大哥!”

不远处,展昭一袭红衣立在雪中,正含笑看著她,那般沉静的眉目,似乎漫天风雪也为之一缓。

“展大哥!何时回来的?怎么在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展昭,她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窜到他面前。

“刚刚回来……正好路过这里。”

展昭微笑道。莫研偷跑回来当捕快之后,便循例先巡街三个月,他一直担心她能否适应,偏偏又有公务出门,直至今日方归。他本欲回府,恰好在途中遇上王朝,说起莫研正在马行街,心中关切,忍不住先折过来瞧瞧她。

莫研不疑有他,开心笑道:“真巧,我正好要回府交班……这次又去的哪里?我好生想你,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莫研独自在京城,在心中自是把展昭当作极近极近的人,少女的娇憨在话中尽露无疑,若换作他人,多半无法如此直率,展昭也多半要大窘。而莫研自自然然道来,展昭听在心中,不知不觉唇边泛起微笑,却不觉得半分窘意。

“这些日子巡街可还习惯?”展昭问道,同她缓步往前行去。

“一点都不习惯,当兵可比当贼累多了,”莫研懊丧道,“又无趣得很,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丢只鸡要找我,邻里争执打架要找我,连两口子吵架都要找我——这是捕快该干的事么?”

展昭语塞,他自一入公门即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从未巡过街,故不知巡街的捕快究竟得管何事。莫研性情飞扬洒脱,要她日日对这些琐事,倒真是难为她。

“上回有个书呆子考不上功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不吃东西,他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央我救救她儿子。我只好把窗子撬开进去,想劝他吃东西,哪里知道那个书呆子指著我鼻子,说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还说我损了他的名节,你说气不气人!”

展昭忍著笑,点头赞同:“确是气人。后来又如何?”

莫研想起后来的事情就垂头丧气,“既然他说不能共处一室,那我只好拎著他到屋顶上去说话,还特地隔著衣袖拉得他。哪知他又说我碰了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他此生无颜见人。我都没计较,还好心好意地劝了他一大堆话……”

她劝人的水平展昭是知道的,不由得暗叹口气。

“再后来,也不知怎得,他就气得浑身发抖,抖著抖著,就从屋顶上抖下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不拉住他?”

“我起先是想拉住他的,可怕他又说什么损了他的名节,犹豫了一下……”莫研觉得很冤枉,“……再说那个屋顶又不算高,谁知道他会摔断腿。”

“那人摔断腿!”展昭微微吃惊,停住脚步。

“看过大夫,说没事,过两三月就能走能跳了。诊金、药钱都是我付的,额外又搭上十两银子。”莫研无奈地叹口气,“……这捕快再当下去,我非得饿死不可,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回蜀中去。”

很少见到她如此沮丧的模样,大概这些日子果真很不顺心吧。展昭侧目望她片刻,他知道莫研的才能不在此处,按例巡街确是大材小用,真是有几分委屈她了。

“饿不饿?”不忍她懊丧,他含笑问道。

莫研点点头,皱眉抱怨道:“大雪夜里,只啃了个羊荷包,还被王头逮个正著。”

“我也有些饿了。”他略想了想,因平日里也不多留意,此时还真想不出这个时辰该去何处吃点东西。

莫研转头打量他,虽然他脸上笑若春风,却有掩不住的倦意,想来他定是赶了一整夜的路回来。“这个时辰,还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她迟疑一瞬,忽然想到一处地方,脸露喜色,拉著展昭就走,“展大哥,你同我来!”

风雪遮天,且时辰尚早,街上几乎看不到人。莫研自顾拉著他的手往前行去,展昭本觉不妥,可她的手冻了整夜,冰凉冰凉的,他犹豫片刻,反而握紧……

一炷香功夫后,莫研笑吟吟带著展昭进了开封府衙的厨房。平日无事的时候,她常来此地帮马大嫂打打下手,厨房里各式各样的东西在何处她可谓是了若指掌。将展昭按坐在小桌旁,燃起壁上灯盏,她轻车熟路地翻了翻纱橱和大锅,欢喜笑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剩饭。”

“是么。”展昭笑道,他向来不注重吃食,觉得有剩饭果腹也不错。

莫研手上不停,流水般端了好几个盛著吃食的碗盘出来,喜滋滋道:“还有些油爆鹅肉,糍糕,灰葫芦条。”顺手拈起一小根灰葫芦条送入口中,赞道,“马大嫂腌菜的功夫真好,我怎么也及不上。你尝尝……”

她又拈了一小根,晃晃示意他,展昭摇摇头,她依旧送进自己口中。

“有这些剩菜,热一下也就足够吃了。”他看著眼前大大小小的碗盘,笑道。

“有剩菜,有剩饭,”莫研在篓子里又翻出了两个鸡蛋,笑道,“我们就吃金玉满堂,好不好?”

“金玉满堂?”

“就是什锦炒饭。”

“你做?”

“你会做么?”

展昭老实道:“我不会。”

“那我来做。”莫研解下披风,挽了挽袖子,边捅炉子边笑道,“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做饭,二哥哥的嘴最刁,味道若略差些,他就宁可不吃……”

展昭微笑:“我还记得在船上时你煮的鱼粥,味道很好。”

闻言,莫研又是欢喜又是得意道:“那当然,马大嫂都说我的厨艺不比她差。”炉子里的火升起,火光映在她脸上,眉梢眼角均是笑意盈然。展昭见她复快活起来,不由也随著她欢喜。

方才莫研挽起衣袖时,曾取出袖中之物,正散落在小桌上。展昭见其中有一钱袋鼓鼓囊囊的,不由笑道:“钱袋还这么鼓,怎得说自己迟早要饿死呢。”

莫研拿著锅铲正尝味道,扭头看过来,不在意道:“可惜不是我的,你瞧瞧,里头可都是好东西。”

展昭依言打开,略瞥了瞥,神色骤然沉重,随即将首饰尽数倒出,细细查看之后皱眉道:“这些可都是宫里的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我在街上抓了个贼,刚问事主钱袋里头的宝贝从何而来,那人就跑了,连钱袋都不要。”

“事主是何模样?”

“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穿了身男装,”莫研颦眉回想,手上动作却不停,“她用的脂粉不像街面上卖的,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不太地道,连小毛贼都抓不住。说来奇怪,要是像她那般身手都能进大内偷东西,那我当捕快也太屈才了,当个大内侍卫都应该绰绰有余。”

展昭思量半晌,也想不出头绪,遂问道:“那这钱袋你打算如何处置?”

“正好,你拿给包大人。”她端著盛得冒尖的碗过来,狡黠一笑,“就算作你的功劳,不过……你得替我向包大人求情,把我巡街的日子缩得再短些。”

复收好首饰,展昭微微一笑:“怎得你自己不说?”

“我说过,可包大人啰啰唆唆了半日,什么典不可废,什么体察百姓疾苦,什么责任重大……总之就是非要我熬过这三个月。”

“我虽可替你求情,只怕也是不成。”展昭取了筷子,递了一双给莫研。

“包大人连你的话都不听?”

坐在热腾腾的什锦炒饭面前,莫研咬著筷子,实实在在发起愁来:“要不,我装病吧?有什么病是既严重又不会死,能拖上一个多月呢?”

展昭提醒她:“你莫忘了公孙先生,有病没病,他一望便知。”

“你是说……”她腾得一下瞪大眼睛,“……我应该先把公孙先生解决掉?”

展昭差点被呛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莫研的师兄师姐都喜欢敲她的脑袋:“我是说,装病不是个好法子,我自会尽力替你求情。”他猜想包大人如此坚持,多半是因莫研过于年幼,还需多多磨炼性情。

“当真?”

“嗯,只是——若包大人不答应,你也不可胡来。”

“哦……”

见他应承下来,莫研心头稍宽,实在饿极,埋头在饭中。展昭微微一笑,也低头吃饭。

面前的饭虽是用剩菜剩饭做成的,卖相却十分好看:鸡蛋炒成桂花般的小粒,油爆鹅肉剔骨切成小丁,灰葫芦条细细切丝,夹杂在饭内,旁边佐以大碗海菜汤,这海菜汤原本是与排骨同炖,只是排骨早被吃尽,汤里仅余下海菜。她复热过,又加了几滴醋在其中,吃来爽口非常。

展昭吃得几口,抬眼间不经意发觉莫研眼睛亮晶晶,期待地看著他……

“好不好吃?”她问。

“好吃。”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比醉仙楼的菜还要好吃。”醉仙楼的菜味道如何,他早已想不起来,只觉得比起素日所吃,面前的剩饭剩菜却是分外香甜。南侠说话办事向来稳重平实,这话虽听著略有夸张,却因在他心中,确确实实如是所想。

莫研不会想这许多,他既如此说,她自然就相信,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低下头接著吃。

吃罢,与莫研作别,展昭至包拯书房。此时天还未亮,而书房内灯火明亮,不知是包拯彻夜未眠,又或是清晨起早。

“展护卫,你来得正是时候!”不若平常,包拯一身官袍正襟打扮,却是刚从宫中回来,公孙先生也在书房中。包拯神情焦切,也顾不上问展昭此行顺利与否,急急道,“豫国公主下落不明,皇上密旨,务必让她平安归来。”

“下落不明?”展昭一时不明白其中之意,“可是被歹人带走?”

包拯摇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沉默片刻才道:“圣上已下旨,将豫国公主许给耶律洪基。豫国公主怕是心中不满,故而出走宫城。”

“此事万不可泄露,圣上已派出大内侍卫寻找,但豫国公主自小深受圣宠,性格骄纵,恐单凭大内侍卫无法劝服她回宫,更怕她做出过激之事。”包拯起身,绕过书桌走来,“公主对你向来钦佩,颇为推崇,圣上命你将公主找回,务必毫发无损。”

“圣上要我去……”

展昭怔住,将一个弱质女子找回送至番邦,他又何尝忍心。

包拯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拍拍他肩膀,叹道:“辽国狼子野心,对我大宋窥视已久,现下又与西夏联姻,圣上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展昭明白。”

深知其中厉害,展昭暗叹口气,也顾不得歇息,领命而出。刚跨出门坎,突得想起一事,复返回来,掏出莫研所得的钱袋……

“这是?”包拯疑道。

“这是小七昨夜巡街所获。”展昭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莫姑娘。”

提起这个丫头,包拯有些无奈,警惕地看著展昭:“你莫不是被她找来当说客的?”

公孙策在旁含笑,似乎已明白。

展昭微笑,只好不语。

“你当我想让她巡街么?”包拯摇头叹气,“她巡街以来,我耳根就没清凈过,整日里就听见王朝和赵虎叨咕她又惹了什么事,幸而也就剩一个多月,再忍忍就过去了。”

“大人……”展昭听得包拯也十分烦恼,不由暗自好笑。

“本来免去也无不可,但她心性未定,行事毛躁,身上又有些江湖习气,若不好好历练,如何能明白庙堂与江湖之别,岂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虽然不免心疼莫研,但心知包拯所言有理,故而展昭不再多言,笑道:“还是大人思量周全。”遂转入正事,他解开钱袋,示意包拯看过来,正色道,“……大人,您且看这钱袋中的物件,可都是宫中之物。”

包拯微惊,走近细看,内中各件首饰做工精致,珍珠翡翠玛瑙,晶莹剔透,无一不是上上品,确皆为大内才得见的物件。

“她从何处所得?”

“据说,是位十七八岁、女扮男装的姑娘。”

包拯皱眉片刻,遂急唤人将莫研叫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莫研一脸的欢欣鼓舞,连跑带窜地进来了。听闻包拯唤她,她猜想展昭求情有功,包拯终于肯特赦她不必再巡街。

“包大人!找我何事?”

看她一副乐开花的模样,直往前凑,包拯轻咳两声,退到桌后。展昭无奈,把莫研拉回坐下。

“包大人想问你关于这钱袋的主人。”

“啊……哦……”莫研迟疑片刻,犹豫问道,“是不是宫里发现了?她是偷跑出来的宫女?”

包拯不答反问:“你且说说那姑娘是何模样?”

“那姑娘穿了袭皮袍,料子崭新,应该是才买的。穿小鹿皮靴,上头似乎原来有装饰珍珠,但被扯掉了,留了点痕迹在皮面上。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不像是街面上卖的普通脂粉,连她所用的头油也非寻常人家所用,多半是宫里头使的。”

公孙策在旁听了,见她观察入微,不禁赞许点头。

“那姑娘相貌如何?”

“相貌……”莫研却不知如何形容,“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特别的。”

包拯闻言颦眉:“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挺是扁,你可记得?”

“这我倒没留意。”她摇摇头,却又补上一句,“反正,她虽扮了男装,却还及不上展大哥好看。”

饶得事件严重,包拯还是忍俊不禁,与公孙策同望向展昭,后者俊脸微红,亦是无奈。

“按她说来,此人应该就是豫国公主。”展昭转回正题。

包拯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叹道:“堂堂公主,流连市井之中,还扮成男子,成何体统。”

展昭起身,朝包拯道,“事不宜迟,属下现在就去寻回公主。”

闻言,莫研赶忙跳起来拉住他,附耳小声嘀咕道:“巡街的事你说了吗?”

展昭不答,只拍拍她肩膀,微笑道:“你一宿没睡,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未等莫研说话,他即急步出门而去。

“……”

莫研无法,回头望向包拯:“展大哥有没有和您提巡街的事。”

“他提过几句……”包拯替展昭打遮掩,手指向桌上钱袋,“你巡街尽忠职守,本府甚感欣慰。再过得月余,蒙圣上隆恩,你便可升任捕头,此时万不可懈怠。”

莫研艰难地将他的话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你是说……我还得接著巡街?”

包拯点头:“正是此意。”

“……大人无事的话,那我就回去了。”

她蔫头耷脑地往外头,口中不满地自言自语,包拯隐约只能听见嘀嘀咕咕什么什么包子,想来不是好话,却也听不出究竟何意。

莫研走后,公孙策微笑半晌,才转头望向包拯,正色道:“大人,辽国那边可有消息,海东青来信否?”

闻言,包拯沉下脸,凝眉摇了摇头:“昨夜里信才送到,还是和往常一样。可他虽未提,我也知道他一个人难得很,若是有人能帮帮他就好了。”

公孙策知此事不易,故而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长叹口气,望向窗外。

外间晨雾薄薄,晨曦微弱,透著些许寒意。

直至日近黄昏,展昭才安排豫国公主赵渝先在城中官驿住下,官驿的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再派大内侍卫在周遭守卫。

其实找到公主并不难,只是赵渝生性任性,又视契丹为洪水猛兽,说什么也不愿回宫去,若是听得旁人多言,她便以咬舌自尽要挟。展昭费了半日,才算劝得赵渝暂不离京,也庆幸莫研前夜缴了她的钱袋,此时的赵渝身无分文,要想离京也非易事。

展昭匆匆回府,欲向包拯回报公主所在,还未进府,便远远的看见王朝顶著雪正往这里来,他背上还背负一人……

待看清那人模样,展昭心中猛地一沉,疾步迎上前,急问道:“小七怎么了?”

王朝皱著眉,喘了几口粗气,看展昭满脸焦切,才忙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昏过去了。”

莫研的脸斜斜靠著,额上一块青紫显而易见,蹙眉闭目,几缕黑发在其上,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怎么会昏过去?可是旧伤复发?”

“不是,不是……就是给吓的。”

王朝边说边往里走去,展昭随其后,将莫研送回她的房间。因是女儿家,若与其他捕快住在一起,怕多有不便,故而特意安排她独居一处小院。小院就在东角门边上,并不很远。待将她安置到床上,王朝才长吐口气,无奈摇头道:“这丫头,我就知道她惹事迟早得惹到自己身上。”

“可有受伤?”莫研毕竟是女儿家,展昭生怕她不止额头一处受伤,却苦于不能替她检查,“不如唤公孙先生来瞧瞧。”

“展兄莫急,她不过是跌了一跤,头碰在门坎上,应无大碍。”

“你方才说她是被吓著了?”

“此事说来……”王朝没好气地摇摇头,本不想说,但看展昭甚是担忧,才没奈何道,“启圣院街上的豆腐坊两口子吵架,都快打起来了,这丫头只好去劝架,好不容易将两人分开,那婆娘一甩身就回了里屋。过了半晌,听见里屋一声桌椅响,她推门进去看,哪知正好看见那婆娘吊在梁上,这丫头直接一头栽倒。现下,上吊的婆娘都已经救回来了,她倒还没醒……女娃儿胆子就是小,我早就和包大人说过,这差事如何是女儿家能作的。”

展昭方才放下心来,莫研胆小他是知道的,这一吓只怕不轻。目光落到床上,莫研发丝与衣裳被雪濡湿。他转身欲出门……

“展兄?”

“我去劳烦马大嫂来给她换件衣裳,她就这么和衣躺著,只怕要激出病来。”

“我去我去,”王朝忙道,“正好马兄要我给嫂子带句话。”他是个急性子,边走边道,话还未说完,人就已经到了门外了。

展昭复转回身,迟疑片刻,替莫研盖上被衾,静静看了她一会,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掩门离开,往包拯书房而去。

向包拯细细禀报了找寻公主的经过,包拯略一沉吟,公主安危不容小视,非开封府能担待,遂命展昭随自己入宫。待领了圣旨从宫城回来,已近亥时,顾不上用饭,展昭匆匆再往莫研房中来,想看她是否好些,正遇上马汉伴著公孙策进屋去。

待进得屋来,见马大嫂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莫研敷额头,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展昭担忧问道:“她到现在也没醒过么?”

“可不是么,又烧起来了……”马汉边替公孙策搬椅子至床边,边摇头道,“我家里的说怕是魂丢了,原说要去喊喊魂,我思量著还是应把公孙先生先请来瞧瞧。”

马大嫂将莫研的手从被衾中取出,让公孙策诊脉……半晌功夫,公孙策收回手来,笑道:“不妨事的,她原就身体单薄,受了惊吓,风邪入体,故而发热。”

“她脑袋上还磕了个包,可要紧?”马大嫂掠开莫研的头发,露出额头上的青紫,忧心问道,“不会摔傻了吧?”

公孙策笑道:“那得等她醒了才知道,不过,按理说是不要紧的。”

听他如此道来,一直立在旁边的展昭神情稍松。马大嫂复替莫研盖好,亦宽心道:“那请先生快些开方子,我好煎了药给她喝。”莫研素日与她最是亲厚,在京城又无亲无故,她心中已将这丫头当自己侄女般照看。

公孙策点头起身,略理衣袖,取了桌上笔墨,开出方子:“照此方子,吃两日看看,若烧退就无事了。”

不等马大嫂出声,马汉便自发自觉地取过方子,快步出门:“我去抓药。”

“快去快回!”

马大嫂冲他的背影嚷嚷道。

展昭送公孙策出门,待出得小院,公孙策缓下脚步,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直言便是。”展昭道。

“这位莫姑娘脉象有点沉,邪郁于里,阳气不畅,应该是小时受过重创,郁结于心。故而受了惊吓之后,身体反应更甚于常人。”公孙策道。

展昭一怔:“小时受过重创?先生可否明示,究竟是何重创?”

公孙策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看她情形,猜想而已。”

“那……要紧么?”

“要紧倒不要紧,”公孙策笑道,“平日里别老被吓著就是了。……对了,公主那里可妥当了?”

展昭苦笑:“圣上大概是觉得对不起她吧,说是可由她在外游玩几日,但务必毫发无损地带回。”

公孙策颇为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取笑道:“比起以前,这可算是个美差了。”

展昭无奈地摇摇头。

“不必送了,你早些回去歇著才是。”

展昭微笑颔首,两人作别,他复回到莫研屋中。不多时,马汉将药买回,莫研正烧得烫手,马大嫂欲去煎药……

“当家的,你来照顾她一会,记得勤些换帕子。”马大嫂指挥马汉。

马汉素日哪里做过这些琐事,连连摆手:“我不成,伺候小姑娘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马大嫂笑嗔道:“怎么就做不来,若如今病的是我,你怎么办?”

马汉扎手道:“不是还有我娘嘛。”

知道自家男人的脾性,自是拿他没办法,马大嫂笑著直摇头。

“我来照顾她便是。”展昭在旁道。

“你……”马大嫂一怔,展昭官居四品,她又如何敢差遣他做事。展昭却已上前,重新拧了半湿的帕子,仔细敷上莫研额头。她看在眼中,笑道:“展大人,你是把这小丫头当亲妹子待了吧。”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马大嫂取了药包,往门外走去,拿指头虚点了下马汉额头,后者嘿嘿傻笑。

反复换过几次帕子,热度却仍是烫手,嘴唇亦是烧得干燥。展昭用帕子沾了茶水,细细在她唇上敷了敷,润泽脱皮的地方。

感受到唇边的清凉,莫研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低低喃喃道:“爹爹……爹爹……爹爹救我……”

又是这四个字!展昭一震,看她眉头紧皱,神情痛苦,不知是病中难受,或是被梦魇住,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上次发烧时亦是如此模样,平日里总是见她笑嘻嘻的时候多,却几乎未曾见过她这般痛苦,“小时受过重创,郁结于心”公孙先生说过的话复浮上脑中,展昭深颦眉头——她幼时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被这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上?

“爹爹救我……救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然后消失,意识复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室内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窗外雪块从屋檐上落下的声音,展昭半靠在床边,时不时试下莫研额头的温度,尽管倦容满面,目光却仍旧温柔明亮。

莫研醒时已是第二日,喝药后烧已退下。她披上夹袍推开窗子,一股冷风灌进来,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大雪初停,满院的雪映著日头直耀眼睛,从房门到院门口,几行或清晰或模糊的脚印映入她眼中。

她端详著那几行脚印,嘴角弯起,在心中默默数著:马大嫂、马大哥、公孙先生,还有展大哥。看脚印的清晰程度,展大哥在雪停后又来瞧过她,大概是清晨时分吧,可惜自己当时还未醒。

合拢窗子,莫研复蜷回被衾中,马大嫂告诉过她,王朝许她在家中休息几日。她朝床顶长呼口气,终于是不用再去巡街了,哪怕是几日也是好的。昨日那妇人悬梁的情景犹在眼前晃荡,虽然马大嫂告诉过她那妇人未死,可她还是将信将疑,总觉他们是为了哄著她才编的瞎话。

屋内静得令人欢愉,只是略略无聊些,莫研翻了几次身,怎么也睡不著,只好竖著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旧时在家,二哥哥常要她闭上眼睛练耳力,她嫌闷,总是偷偷睁开眼睛。现下,倒是个解闷的法子。

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雪自树梢落下砸在地上的声音。

远远的,还能听到从东角门传来的隐约人声,可惜听不清说些什么。

极近极近,院门发出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展大哥?不是,来人脚步滞重,显然不会武功;马大嫂?也不是,并非女人步伐;公孙先生?应该也不是……莫研闭著眼睛,一径瞎猜,直到来人扣响房门。

“小七!小七!”房门被敲得很有韵律,那人自言自语,“……是这里吧?”

六斤!不对,应该是宁王。

“等等……等等!”躺在床上见客总是不妥,莫研只好穿上夹袍,下得床来,将门拉开。

“你……”宁晋乍见她的模样,愣了愣,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奇道,“你病了么?”

莫研好面子,若说病了,料他还得问怎么病的,说出来实在有些丢脸,干脆就摇摇头:“哪有,我好好的。”

偏偏宁晋一眼就瞥见她额上的青紫,未想太多,伸手上前就要摸,莫研不知何意,警觉地偏头躲过。

“怎么了?”她奇怪道。

宁晋皱眉:“这么大块青,又撞哪里了吧。”

“什么叫又……”莫研自己伸手摸了摸,疼得龇牙咧嘴,随口胡诌道,“早起没留神,撞门上了。”

宁晋极其鄙夷地盯了她一眼,自顾在桌边坐下,忽然换上一副兴师问罪的脸面:“你上回不是和我说初九走么?怎么初七就走了?”

莫研挠挠耳根,满脸疑惑地坐下:“我说初九么?”

“是啊。”宁晋斩钉截铁。

“哦……那就是我二哥哥又改日子了,我当然只能听他的。”

“那你怎么也不与我道一声?”

莫研一点也不觉理亏,道:“你在宫里,我又进不去?”

“你……”宁晋气结,却也找不出话来回她。初九那日他一早就来开封府,还准备了些东西,预备送与莫研,哪知却听人说他们一行人初七便已离去,令他气恼不已。眼下见著莫研,她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像是自己活该一般。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只好问。

莫研又挠挠耳根,想了半日,才道:“说来话长,太麻烦,还是不说了。”

闻言,宁晋深吸气,再缓缓吐出,暗自告诫自己:这丫头自来如此,若与她计较,实在不值。也难怪宁晋气恼,他原以为她真的回了蜀中,于是带著吴子楚也往蜀中去,在路上也未遇见她,他百无聊赖地在蜀地溜达了一大圈,方才回京城来,却又听说莫研早就回了京。

莫研并不知他去过蜀中,还以为他一直在宫里头待著,眼珠子骨碌碌打量他一圈。因雪初停,为了防寒,宁晋此时披了件黑狐裘,又围了貂鼠风领。她不由嘻嘻笑道:“看来还是宫里头的东西好吃,几日不见,你胖了这么许多。”

“是几日么?”宁晋不满,眉毛止不住地要立起来,想想好似该气恼的并非此处,转而道,“我整日里奔波劳累,何尝胖过!”

她奇道,“怎么呆在宫里还得奔波劳累么?”

“……”宁晋不想说出自己曾为了找她去过蜀中,只好不耐地挥挥手道,“宫里头的事,你不懂。”

莫研耸耸肩,不置一词。

看她不说话,宁晋瞥了她几眼,见她穿得单薄,面色又微微发青,显是气色不好,瞧上去倒比上次重伤初愈时更加瘦弱,忍不住道:“你好好的当捕快,怎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你以为捕快好当!”莫研垂头丧气道,忽得想到一事,腆著脸笑问道,“路上不好走,你定是乘马车来的吧?”

宁晋点头:“怎么?”

“马车借我用用,可好?”

莫研极想去豆腐坊瞧瞧那妇人究竟是否已救回,可一来她胆子小,若要她自己上门去,她定是不敢;二来高烧才退,她身上也没什么气力,若有马车可乘,自是再好不过。

“停!停……车!”

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在距离豆腐坊还有四、五丈远的时分,莫研就大喊停车,随即笑瞇瞇地转向宁晋:“再帮我个忙,好不好?你能不能到前面那家豆腐坊替我买块豆腐?”

“买豆腐?”宁晋不可思议道,他怎么也想不到莫研巴巴地特意乘马车出来就为了买豆腐。

莫研点头:“然后……再看看豆腐坊里面的那位娘子好不好?”

“什么?!”宁晋声音直往上提。

“最好还能让她到日头底下来。”莫研接著道,她想得很周全,听闻刚死的人都会徘徊在生前惦念的地方,唯有在日头底下见著影子,才能证实那妇人确实是救回来了。

宁晋皱眉,探究地看著她,半晌道:“你不会是想让本王背上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罪名来戏耍我吧?”

“你也太小瞧人了!”莫研不愿说出缘由,见宁晋不肯帮忙,遂气恼道,“不帮就算了,我自己去。”

宁晋见她如此,刚想说话,莫研却已掀开车帘跳下车去。其实他并非不愿帮她,但此时再开口留她又拉不下面子,不由暗自懊恼。

车外,莫研不过才往前走了三、四步便已勇气尽失,单单是看见豆腐坊的招牌就让她腿直发软,一步三蹭地又挪回马车边来,方才的怒气早已抛诸脑后。车内,宁晋正犹豫著要不要下车去找她,忽见车帘掀开,莫研探进头来,满面堆笑,连连拱手道:

“求求你,求求你啊!帮我买块豆腐吧!”

宁晋彻底没奈何:“行行行行行……”

他刚下得马车,往豆腐坊走去,却听身后不远有人笑唤道:“小皇叔!小皇叔!”他回头望去,可不就是他那位将宫城内闹得人仰马翻的侄女——豫国公主赵渝。

她并非孤身,身旁还有一人,手握巨阙,神情沉静,正是展昭。

莫研回首,眼里却只看见展昭一人,笑意盈盈地瞧著他,待他二人走近,方才留意到展昭身旁的赵渝,微怔了怔,觉得此人好生眼熟,似乎在何处曾见过一般。

“展昭见过宁王殿下。”展昭向宁晋见礼。

看赵渝身穿一件南绣堆花天蓝夹袍,虽是寻常百姓常穿的衣裳,但比起宫中华丽繁琐的衣著,顿觉干凈清爽。宁晋笑道:“你这丫头,这次偷跑出来,可把皇兄气坏了。”他虽比赵渝长一辈,但也不过比她大五、六岁,幼时常常戏弄她,彼此间颇为亲厚。

赵渝扁扁嘴:“父皇要把我嫁去番邦,小皇叔你也不替我求情,我不跑出来怎么办?反正那个宫城,我横竖是不回去了。”

“辽国有什么不好,我倒常听人说那儿好玩得很,若我是姑娘家,就替你嫁了。”

“小皇叔……”赵渝不满跺跺脚,心知宁晋是在逗自己玩,转念想到自己大概始终逃不过这宿命的安排,不由红了眼圈。

“哭什么,咱们都是皇家中人,自然要担当得比别人多些。”宁晋笑道,用衣袖替她抹了抹泪,“……不哭了。既然跑出来了,就欢欢喜喜地玩才是,管他日后如何呢。”

赵渝吸吸鼻子,勉强笑道:“说得也是。展护卫……”她扭头看向展昭,却见展昭早已被莫研扯到一旁去,正拉著他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而原本穿在展昭身上的翻毛灰鼠斗篷,也不知何时披到了莫研身上。在平素印象中,展昭最是守礼持重,便是她放下公主身段再三地与他找碴,顽笑,发脾气,也不见他对自己有丝毫不同。

而那姑娘竟然拉著他的衣袖,展昭居然也由得她拉著,并不避开。赵渝看得一怔,宁晋的表情亦有些古怪。

“展护卫,她是谁?”赵渝定睛看莫研,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且看上去面色青黄,实在无出众之处。

不等展昭开口,莫研已习惯性地掏出制牌,慢条斯理道:“在下是开封府的捕快,公主若有冤屈,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此话耳熟之至,赵渝愣了一瞬,猛地想起:“哦!你就是那个、那个……”

“那个什么?”莫研嘻嘻笑问道。

“你就是那个拿了我钱袋的家伙!”赵渝恶狠狠地盯著她,若非莫研拿了钱袋,她早就可以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公主此言差矣,那钱袋是贼赃,公主当时既未认领,我当然只能上缴。”莫研认真地更正她,“那钱袋里头的东西,我可是一件都未拿。”

展昭在旁道:“钱袋已由包大人交还给圣上,公主回宫后即可查证。”

虽然他仅是将事实平平而叙,可听在赵渝耳中,怎么都觉得展昭是在替莫研说话,愈发奇怪:“开封府怎么会让女儿家当捕快,她是你妹妹?”

展昭摇头,淡淡一笑道:“不是。”

“看你与她这般相熟,”赵渝瞥眼莫研,语气迟疑,“我还以为……”

听在耳中,莫研微颦起眉,似乎想说什么,正巧风过,她拢了拢披风,终是没说出口,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不屑。

宁晋打岔笑道:“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京城里最有名的悬丝傀儡张金线、李外宁,小皇叔你可听说过?”赵渝笑道,“这些民间的新奇玩意,我还从未瞧过,所以让展护卫带我去开开眼界。”

莫研听得眼睛一亮,不假思索道:“好玩么?我也去!”

“你不能去。”展昭断然拒绝,“烧才刚退,你快回去歇著。”

“我已经好了。”

展昭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掌心温温发烫,显然是出来吹著风,病情又有反复,无奈道:“快些回去,千万莫再出来了。”

“可是……”莫研还欲争取。

展昭方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递给莫研,微笑道:“路过州桥时顺路买的,想你大概会爱吃。”

莫研好奇解开,内中是几十颗豌豆大小的香药小丸儿,取一颗放入口中,生津止渴,爽口顺气,正适合病中胃口不佳。

“是丁香味的,你尝尝。”她抬头笑道,又取了一颗便要送入展昭口中。

展昭不欲拂她好意,虽不便让她喂,仍用手接了,含入口中。

两人均是心如明月澄凈若冰的人,端得是自然而然,而此情此景,落在赵渝宁晋眼中,却有著说不出来的滋味。宁晋与他们是旧识,知道莫研对于男女之嫌从未放在心上,展昭也对她甚是照顾,故而心中虽略有不适,但倒也不以为忤。而赵渝常年居于宫中,所见之人在面前无不遵规循礼,展昭亦是向来内敛自持端重有加,何尝想到他竟也会有与女子如此亲厚的一面,甚至况且又是此等寻常女子,她心中不由地对莫研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来。

并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思,莫研犹自笑吟吟,将那包香药小丸儿朝宁晋递过去:“你吃么?”

宁晋愣了愣,随手捡了一颗入口。随后,莫研便细细裹好,揣入怀中。赵渝见她独独不让自己,心中暗恼,脸上却无表露。

“快些回去吧。”展昭柔声催道。

“哦。”

何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莫研方才有所体会,垂著头遂准备回去。

宁晋提醒她道:“豆腐你还买么?”

“买!怎么不买!”莫研立即想起这件大事,皱眉敲敲脑袋,疑惑自己怎么一见展昭就变得胡里胡涂,该办的大事都差点忘了。

展昭奇道:“买豆腐?”

他展眉望了望不远处的豆腐坊,莫研的性情他最是清楚,转瞬便明白了,问道:“你是想知道那位妇人是否还活著?”

被展昭一语戳穿,莫研只好笑道:“还是展大哥聪明。”

宁晋斜眼睇她,语气不善:“怎么,豆腐坊里死了人了?你让我去触这个霉头!”

莫研头摇得像拨浪鼓,直往展昭身后躲去:“我可没说里头有死人。”

“王朝说过,那妇人已救回来。”展昭微笑道。

莫研缩著脑袋道:“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没一句实话。”宁晋很想把她揪出来。

展昭笑著将莫研拉出,道:“王朝应该不会骗我,你若不放心,去看看便是。”

“我不看……”莫研咬咬嘴唇,毅然决然道,“算了,管她死的还是活的,都与我不相干,反正她是自己上的吊,怎么说也不能缠上我,又不是我害死她,是她自己想不开,我不过是碰巧撞见,她不能因为我是第一个撞见的就来缠我……”这番缠头缠脑的话听得旁人直皱眉,她却犹自叨叨,原是自我安慰的话,却不知怎么心里倒愈说愈忐忑不安起来。

“她没死。”展昭提醒她。

宁晋从莫研话中也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不由嘲弄道:“你都当了捕快,胆子怎么还那么小?”

“那是鬼!鬼!”莫研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地小,“你的本事再大也斗不过鬼啊。”

展昭无奈道:“小七,那人既然没死,又何来的鬼。”

“可我明明看见……她、她……吊在梁上,已经那样……那样了。”莫研结结巴巴道,脸色又开始发青。

她这心魔不除,病如何能好,展昭叹口气,转身对赵渝有礼道:“请公主稍候片刻,展昭去去就来。”说罢,他便拉著莫研往豆腐坊走去。

“展大哥,我、我……”莫研想说他去就好,自己就不用过去了,可手被展昭握著,暖意直透过来,非但无法挣脱,连话都说不完整。

距离豆腐坊不过十几步路,莫研走得是千难万难,待到门口时,整个人已全然躲到展昭身后去,紧紧拽著展昭的手,生怕有什么不干凈的东西飘过来。

为保护公主方便,展昭并未穿官服,故而并不示明身份,看店内一男一女正各自忙碌,便上前道:“王朝王捕头差我来问,前日自缢的那人现下可还好。”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面露窘意,妇人在裙上蹭了两下手,笑答道:“没事了,没事了,还让王大人挂心,真是过意不去。”

莫研听这声音耳熟,悄悄从展昭肩膀望去,见回话的正是前日那个妇人,赶紧闭了眼,低低在展昭耳边道:“让她到日头底下来,有影子的话就不是鬼。”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对那妇人道:“可否出来答话。”

虽见展昭玄衣朴素,但气宇轩昂,宛若临风玉树,绝非寻常人等,那妇人哪里敢耽误,慌里慌张地理理衣裳,赶忙出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明晃晃的日头下,她脚边的影子清晰可见,莫研长松口气,慢吞吞地从展昭身后踱出来:“没什么吩咐,只是下回莫再吵架,再吵也莫再上吊,再上吊……也莫吓著人。”

那妇人刚认出她来,还未说话,莫研已急急拉著展昭走了。

见两人复回来,赵渝终是不愉之色尽数显露,怎么说自己也贵为公主,她实在料不到展昭竟然会为了这丫头撇下自己,虽不过是片刻功夫,却已看出他心中孰轻孰重。

“子不语怪力乱神,包大人怎么会将你这等人招入开封府中当捕快。”赵渝皱眉,语出不逊。

莫研此时一派轻松,也不生气,耸肩笑道:“反正我捕快也当不成了。”

“京城百姓安危何等重要,自然不能交于尔等之手。”赵渝道。

莫研慢条斯理地接著道:“因为我马上就要升任捕头。”

赵渝一时语塞,偏偏莫研又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著实气人,自己拿她无法,只好道:“展护卫,我们走。”

展昭恭敬侧身:“公主,请。”

辞过宁晋,赵渝快步离去,展昭紧随其后。见二人渐远,莫研忽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方记起身上的灰鼠披风忘记还给展昭。

正待喊他,却见展昭回首,远远的仍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淡笑意犹在唇边,似乎在叮嘱她早些回去……

莫研立在原地,拢著披风,有点发怔。

宁晋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轻叹口气:“丫头,就算你看上展昭,也得含蓄一点。”

“看上展昭?”莫研没反应过来,“我看上他什么了?”

“我怎么会知道。”宁晋不肯多说,回身上车。

莫研跟著爬上车去,心中犹自不解。

回去的路上,宁晋表情便冷冷淡淡的,也不与莫研说笑。待到开封府衙,让莫研下了马车,他连别过的话都不说,便唤马夫驾车离开。留下莫研一头雾水地站在街边,弄不清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他,思量半晌,亦不得其解,只能摇头叹道:“怎么男人变脸也跟变天一样。”

进了东角门,她本来想回房去,记起早间马大嫂说起午时自己还得再喝一次药。此时日已近中,为免麻烦马大嫂特地再端来,她索性自己往厨房去。

小灶上正煎著汤药,厨房间里满是药香,马大嫂见莫研进来,忙拉著她坐下:“病还未好,不在房里歇著,乱跑什么。”

莫研笑吟吟地乖乖坐下:“我正好无事,过来喝药。”

“再等一小会就好了。”马大嫂放下药盖子,回身瞅见莫研身上穿的灰鼠披风甚是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披风好像见谁穿过似的?”

“是展大哥的。”莫研笑道。

马大嫂用手扣扣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可不就是展大人常穿的。展大人送给你了?”

莫研点点头:“反正他没说要还。”

马大嫂扑哧一笑:“他还真是把你当自家妹子,想得这般周全。”

“自家妹子?”莫研听得一怔,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别人说这样的话,“他拿我当妹妹么?”

“自然是,要不哪会待你这般好。”马大嫂笑道,“我还记得展大人以前说过,他若有妹,必定爱若珍宝,视同掌上明珠。这么好的大哥,你不认的话,那可就是发傻了。”炉上药已煎好,她忙起身端起药罐子缓缓将药汁倒在碗中。

莫研犹在愣神,半晌才迟疑道:“可是……我有好几个哥哥了。”这话她说得极低极轻,马大嫂顾著拿药与她喝,并未听清楚。

喝罢药,莫研本想留在厨房帮忙打下手,马大嫂却紧催著她回屋休息,将她赶了出去。雪虽已停,倒似比前几日更冷些,她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没由来的心情低落,拢紧披风,却怎么也挡不住丝丝渗入的寒意。方才喝下的药,苦涩犹在舌根处徘徊不去,身体的不适却又绵绵密密地爬上来,她拖著脚步走回自己的小院中,拉开房门进去,连眼皮都未抬就合衣躺上床去。

突听耳边有人笑道:“听人说当了官就会目中无人,看来果真如此。”

声音亲切非常,熟悉之至,莫研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朝那人直扑过去,口中喜得嚷嚷:“姐,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宁望舒笑著轻拍她的背:“昨晚刚到的京城,想先来看看你这捕快当得可否惬意。”

看师姐已梳起妇人发髻,莫研搂著她的脖颈不松手,又笑又跳道:“你成亲了!怎得也不叫我去吃喜酒?是那位南宫家的大少爷么?他的病可好些了?”她连珠般地问问题,宁望舒只是笑,并不急著回答。

“姐,你倒是说话呀,别笑傻了。”莫研是个急性子。

宁望舒先拉她坐下,看她面色不好,说话间隐约能闻到药味,问道:“你可是病了?怎得脸色这么差?”

莫研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昨日发了点烧,吃过药已经好了。”

“怎得会发烧?”

“唉……说来麻烦,就是运气不好,正撞见有人上吊。”

宁望舒一凛,知道师妹向来见不得这些,定然是吓著了。捕快一职遇上这种事却是难免,她心中不忍,看莫研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心疼。

莫研不想再提那事,忙把话岔开,笑道:“你成亲却不请我吃酒,看我怎么罚你!”

“你成亲时,我也不来吃酒就是了。”宁望舒笑道。她夫君南宫若虚身有沉疴,为免他劳累,故而成亲之事她只禀报了师父,并未告知其他师兄妹。好在师兄妹们大多不在意世俗繁文缛节,也不至于因此而怪她。

“我成亲?”莫研听话向来只听字面,愣了愣,“我何时要成亲?”

“我怎么知道,”宁望舒逗她,“这就要问我妹夫了?”

“你妹夫?谁啊?”

宁望舒笑看她:“谁啊?”

莫研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扑哧一笑,道:“我怎么知道!”

两人嬉闹了半日,莫研也顾不得病还未痊愈,拉著宁望舒便去醉仙楼吃饭。幸而之前展昭所给的银票还剩了不少,好不容易见一次师姐,自然要好好招待她。

拗不过师妹盛情,宁望舒只得随她前往,叫菜时却只捡了几样精致的清淡菜点,且不许莫研吃油腻荤腥,只替她点了粥。

“姐,我身上带了银子。”莫研只道她是替自己节省银两。

宁望舒笑道:“你那点小俸禄,还是留著吧。”

“对了,你此次上京,是为了什么事?”莫研咬著筷子问道,“可莫说是特地来瞧我的,说了我也不信。”

宁望舒挟了笋丝给她,笑而不语。

“到底什么事?”莫研追问道。

“说于你听,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莫研好奇心大起,“快说快说!”

沉吟半晌,宁望舒才无奈道:“你可听说过七叶槐花一物?”

“七叶槐花?”莫研摇摇头,“能吃么?”

“能吃,据说是大理境内的一种奇花,可入药。”

莫研一听“可入药”三字,立即明白:“是姐夫要用的药?”

宁望舒点点头。

莫研奇道:“那你应该去大理才对,怎得又来京城?”

“南宫世家派人在大理找了几年,都未曾找到。听闻,之前大理曾进贡此花,我想也许在大内能找到。”宁望舒慢慢道。

闻言,莫研骇然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要去大内偷东西?!”

宁望舒轻轻点头。

“姐……那可是大内!”莫研连连摇头,想劝阻她,“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她用手往脖子上虚拉了一道。

宁望舒浅浅一笑,言语坚定:“如今,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生怕师姐冒然犯险,莫研沉吟半晌:“就算要偷,也得先弄清楚此物究竟存于宫中何处,还得摸清宫里侍卫巡查的路线,换班时辰,总之急不来,此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宁望舒微别开脸,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小七,我只怕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

“怎么?姐夫的病不好了么?”莫研一惊。

“我瞧他……吃力得很……”宁望舒双目泛起水光,雾气蒙蒙,“薛大夫说,就算能撑过冬天,身子也会损耗过度。”

“……”

莫研赶紧往她碗中挟菜,胡乱道:“你别急,先吃饭,回头我们再想法子,肯定会有法子的,说不定皇帝老儿就随随便便把那什么花摆在桌上供著玩,你一进去就能撞见……”

不欲师妹替自己担心,宁望舒低头紧吃了几口饭菜,才抬头勉强笑道:“说得是,师父说你是福星天降,承你的金口玉言了。”

莫研欢喜地拍拍她肩膀,又盛了碗汤给她,笑道:“总之你莫著急,这事,我先帮你打听著,好歹我现在也算是朝廷中人,职位虽然低些,不过多多少少总会管些用。”

宁望舒笑笑,心中知道师妹不过是开封府衙里小小捕快,就算识得宫里的人,却哪里有人卖她的面子,顶多与她说两句话应付场面罢了。而此时莫研心思早已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想来想去,宫里头与自己算得上有交情的好像仅有宁晋一人。

两人吃罢饭,莫研生怕宁望舒独自贸然入宫,撒娇耍赖地逼著她把行装从客栈中再拎出来,硬是让她同自己住到开封府里去,只说开封府中人脉广,消息怎么也灵通些。宁望舒苦笑,自己是来当贼的,倒被个捕快先堂而皇之地拖入开封府。

安顿好师姐,莫研就开始满府乱转,上上下下地想找人带话进宫给宁晋。无奈平日里与她打交道的都是捕快捕头,便连公孙先生,也不得随意出入宫城。包大人倒是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可惜此时还在宫里未曾回来,况且她还真是不敢去求包大人办事。开封府里转了一溜够,毫无收获,倒是闹了个满头大汗,她回屋后紧著找水喝。

“瞧你这头汗……”宁望舒替她抹了抹汗,看她领口处直冒热气,关切道,“里面也都汗湿了,你赶紧换套衣裳,仔细别再吹著风。”

莫研应了,遂取了热水,到屏风后将身上汗水拭干,复换了套衣裳。待收拾衣物时,看见那件灰鼠披风,她怔了怔,抬眼看宁望舒:“姐,我问你件事。”

见小师妹少有的认真,宁望舒点点头:“你问。”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中秋夜,那时姐夫说要认你作妹妹,你便气得从船上跳下去。”

想起那时情形,宁望舒不由心中苦涩:“自然记得。”

“……你气恼是因为那时你就很喜欢他么?”

“嗯,”宁望舒淡淡一笑,“我喜欢他是真,但也因我知道他心中亦有我,却硬要违背心意。”

莫研皱眉道:“那就是说,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一旦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心中就会气恼。”

“那是当然。”

莫研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反之,如果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而你因此心中气恼,就表示你喜欢他,是么?”

宁望舒笑道:“那倒也不一定……”

闻言,莫研明显地松了口气。

“那也许是你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当你哥哥,又或者是你本来就厌恶此人,根本不愿与他有关联。”宁望舒接著道。

莫研呆住:“假如都不是呢?我既没瞧不起他,也不厌恶他。”

“他是谁?”宁望舒笑看师妹。

“是展大哥。”莫研懊恼地趴到桌上,手托著腮,犯愁地看向师姐,“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生喜欢他。”

宁望舒扑哧一笑,摸摸她的头发:“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关系,咱们家的小七又不是配不上那猫儿!”

莫研语气低落:“可是他只把我当妹妹待。”

宁望舒在姑苏时曾见过展昭,只觉此人甚是沉稳,看得出他对小七诸多包容,但也许就如小七所说,多半是将她当妹妹待。而小师妹正值情窦初开之时,便遇见此人,武功高强江湖闻名自不必说,偏偏又生得丰神俊朗温文儒雅,小七倾心于他,自己原就该想到才是。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莫研,宁望舒只好拍拍她的脑袋,静静地望著她。

静默了半晌,突然听有人推了院门进来,莫研拉门一看,见是东角门的差役老李。

“莫姑娘,外头有人找你,火急火燎的!”

莫研奇道:“谁啊?”

“说是从姑苏过来的,南宫……”

只听得前半截话,宁望舒已经跳起来,箭一般冲出去,莫研见状也忙紧跟上前。

东角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近处,南宫礼平立于车旁,皱眉焦急地望来,一看见宁望舒自门内出来,顿时长松口气,急声唤道:“大嫂,大哥在这里!”

几乎同时,车帘被人掀开,帘后一人面容憔悴气喘吁吁,勉力想下车来。宁望舒飞奔上前,抢在南宫礼平之前扶住他,急得要坠下泪来,道:“你怎么来了?”

南宫若虚缓了口气:“你先告诉我,为何来京城?”

“我……”宁望舒犹豫片刻,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京城?”

“你所用银票都是南宫家的字号,你在江宁一兑银子,江宁票号的掌柜就飞鸽传书于我。”

莫研探头过来,笑道:“姐夫,你这招可真高明。”

“大嫂,还好你没出什么事!”南宫礼平不动声色地把莫研挤到一旁去,“大哥一接到信就猜到你是上京来,连夜就往这里赶,这一路上光马就换了十几匹。”

“你……”宁望舒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不过进京来瞧瞧小七,你又何必著急。”

南宫若虚深深盯住她的双目,沉声问道:“既然是来看师妹,为何要瞒我说是回蜀中去?”

从来未曾骗过他,这次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宁望舒把头一低,不说话了,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月白夹袍上。南宫若虚见状,轻叹口气,用衣袖替她拭泪,转而柔声道:“莫哭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莫研站在旁边,怔怔地看著。她原是小孩心性,对于男女之情一直懵懵懂懂,而今初识情愁,见著面前的情形,一时间竟感同身受,不知不觉间也跟著伤心落泪。

怕旁人看了笑话,宁望舒忙抹干泪,扭头看见莫研已是满面泪痕,忙拉过她到身边:“傻丫头,你又哭什么?”

莫研抽抽泣泣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见姐夫待你这般好,心里好生代你欢喜。”

“既是欢喜,就快别哭了。”宁望舒替她拭干泪珠,又好气又好笑道。

莫研脸上泪痕犹在,抬眼勉强一笑。

南宫若虚也还记得莫研,朝她温颜笑道:“你师姐在家时常提起你,说你就快升任捕头了,可对?”

因捕快当得颇为憋屈,莫研心中也盼著快些当上捕头,听他这么问,笑吟吟地点点头:“姐夫,我师姐不请我吃喜酒,怎得你也不请我?”

不待南宫若虚说话,宁望舒就轻轻敲了一记她脑袋,嗔道:“还惦著这事!明日我就在醉仙楼摆十桌酒席,就你一个人吃,吃不完可不许出来。”

莫研歪头瞧她,促狭笑道:“就知道你会护著他,有了姐夫就不要妹妹了。”

宁望舒不理她打趣,转而望向南宫若虚,关切问道:“你又坐不惯马车,一路上都未歇息,定是累坏了吧?”

“不累,礼平把车里头安置得很妥当。”南宫若虚微笑道。

看他面色便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宁望舒也不与他争辩,温柔笑道:“我倒有些累了,我们先找地方歇息吧。”

“好,”南宫若虚挽了她的手,“咱们家在京里有处别院,离这也不远,东西又齐全。咱们就去那里,可好?”

宁望舒嫣然一笑,点点头:“你说好,自然就好。”

本还想夜里头可以像从前一般,与师姐并头而卧,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眼下看来是不成了。如今姐夫一来,师姐定是要时时陪著他,莫研不等宁望舒说话,便蔫蔫道:“你还是陪著姐夫吧,我去替你拿包袱。”

原也想好好陪陪师妹,但眼下……宁望舒歉然看著她。

南宫若虚看出妻子心意,提议道:“小七若不嫌别院简陋,不妨过来小住。”

“好啊!”莫研闻言喜道,“姐夫你替我留好屋子,说不定我哪天就过去。”

“一定。”南宫若虚微笑道。

莫研随即回屋将宁望舒的行装重新收拾好,拿出来交于她,南宫若虚又把别院的详细地址告诉她,方才与宁望舒上马车。

站在角门边上,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莫研仍立在原地,脑中的画面仍旧是方才宁望舒夫妻二人立在马车旁的景象。只觉得心里倦倦的,一时也不想回屋去,随意在门廊下的石阶上坐著,怔怔出神……

“小七,怎么坐在这里?”有人同她说话。

莫研心不在焉地抬头,一双剑眉星目映入眼中,却是展昭。她此刻脑中正想著他,冷不防地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骤然出现,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道:“展……展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展昭怕她冻坏,将她拉起来:“我们进去说话。”

莫研方才出去的急,忘记将镂花铜熏笼内的炭火灭了,此时屋内暖气升腾,她从外间冻了半日,乍进屋来,冷暖交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忙取绢帕捂住口鼻。

“……公主……呢?”

她瓮声瓮气地问,倒不是真的关心公主,只不过此刻见著展昭她心中别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没话找话。

“公主已经回去休息。”

“哦。”她似听非听,随口应道。正好一眼瞥见翻毛灰鼠斗篷搭在屏风上,她取下来,放在榻上细迭,心中却是百转千回,终于暗下决心,猛地转身看向展昭:

“展大哥,我想问你……”

看她咬咬嘴唇,似有迟疑,展昭含笑道:“但说无妨。”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她冲口而出。

展昭闻言愣了愣,也未细想,只能应道:“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虽然早已料到,莫研还是心中一沉,转回身接著迭披风,头垂得比方才更低了些。

展昭见她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却又没了下文,不由问道:“小七,你不是想与我结拜兄妹么?”

“以后再说吧。”莫研连头都不回,懊恼地敷衍道。

饶得展昭再聪明,对这女儿家的心事又如何能懂,一时不明就里,被她弄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该说什么。

慢吞吞地迭好披风,她起身双手递与展昭:“展大哥,多谢你的披风。”

甚少见她如此有礼,展昭微怔,并不伸手来接,微笑道:“你若不嫌弃,留著穿便是。”

“我不要。”莫研很干脆地摇头。

“你嫌旧是么?”展昭笑问,“我那里还有件未曾穿过的白狐……”

他话还未说完,莫研又摇了摇头:“我不要。”她心中自有一番计较:你对我好,只因将我当妹妹般待,非我所想。既然如此,你便是待我再好上十分,我也不要。

展昭怔在当地,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对自己这般生疏客套起来。又见莫研直直望著他,目光中似有苦楚之意,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忙关切道:“你可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听他这么说,莫研更恼,恨不能大嚷大叫才能发泄出心中郁郁,刚想摇头,忽想起师姐所提的事情。大事当前,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别扭,忙点了点头,急道:“有事,有很要紧的事!我想见宁王,你能不能帮我进宫去?”

“是何要事?”

“见了宁王再与你说,你先帮我进宫去,好不好?”

展昭思量片刻,点点头:“好,你随我去,剑要留下,不可带入宫中。”

莫研忙解了腰中软剑,转身间,展昭已替她复把翻毛灰鼠斗篷披起来。

“外间冷,莫冻著了。”他柔声道。

莫研微垂下头,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乖乖站在那里由他替自己结好系带。

两人策马来到宫城宣德楼的右掖门,展昭上前说明求见宁王,守门侍卫告之宁王午后便出了宫城,据说是去了城郊皇家清韵山庄小住散心。

“清韵山庄?”莫研愣一下,“远么?”

“城郊北面三十里地。”展昭略想了想,清韵山庄是皇家狩猎时用以休息的地方,因而距离京城颇有些路。幸而公主今日已然回去休息,身遭又有大内侍卫保护,应该不会有事。

“走,我与你同去。”他翻身上马,策缰调转马头。

“我自己去便可,展大哥你公务繁忙……”莫研想推辞。

展昭微微一笑,看得她不由微别开脸:“不妨事,山庄虽不比宫城,但我若不陪著你去,只怕他们不让你进。”说罢,催马前行。

莫研只好上马。

出了城北的封丘门,天地间尽是苍苍茫茫的白色,人烟稀少。莫研心中郁气难发,此刻便让马匹放开步子,纵性奔驰,似乎这样方能使呼吸顺畅些。展昭只道她著急,叱马紧随在她身边。

见莫研一路上皆沉默不语,与平常判若两人,展昭侧头瞧了她几次,看著她目光郁郁寡欢地落在未可知的远处,表情怅然若失。也不知究竟何事引得她这般模样,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全因自己方才的一句话所至。

行了许久,终于看见清韵山庄那积著雪飞翘的屋檐,还未到近处,便能隐隐听到山庄内有人抚琴,琴声低扬,似有愁绪在其中。莫研对音律仅是半知半解,若在平日,这琴音于她不过是清风拂耳,今日却不知为何,放慢缰绳,徐徐而听,只觉抚琴之人与自己同病相怜。

待到山庄门口,请人通传,又等了半晌,方才有人前来引他们入内。

山庄颇大,侍卫带著他们循著琴声而行,直至穿过里处的内堂,一片默林乍然出现在眼前,满目尽是朵朵的小花,风过处,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沿著扫凈积雪的卵石小道蜿蜒前行,可看见默林深处坐落著一方小小的亭子,琴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侍卫停下脚步,同时示意他们噤声。

“宁王抚琴时,不喜人打扰。”他道。

尽管不以为然,莫研还是依言停下脚步,在距离小亭五、六丈远的地方倚树而立。展昭立在她身旁。

从这里已能看见亭中景象,抚琴的人自然是宁晋,身旁候著吴子楚,案边小炉水雾蒸腾,酒香四溢。若在平日,莫研定要感慨皇家中人懂得享受,此时却全然无此心思,目光从梅树枝桠缝隙望去,落在宁晋身上,怔怔听琴。

展昭亦静静欣赏,不经意间瞥见莫研痴痴望著宁晋,愣了愣,微垂下眼,转而不自在地调开目光。

一曲罢,侍卫带他们上前。

宁晋抬眼,见到莫研,也是一愣。方才侍卫禀报时并未提及莫研,只说是展昭求见,他却未曾想到莫研会与展昭同来。

“本王躲到这里,你们都能大老远地追了来。”他长长叹口气,挥手让他们坐下,无奈道,“说吧,是何事?”

“是我姐夫病了,病得很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冬。”莫研皱眉朝他道。

原以为他二人是为公务而来,莫研这一开口,宁晋不由奇道:“那不赶紧找大夫,找我做什么?”

“已请极好的大夫看过,就是这么说的。”

宁晋凑近她,好笑道:“难不成你想找我做法事?”

莫研瞪他一眼,大事在前,也顾不得与他玩笑:“那大夫说七叶槐花可救他的命,可是此物在大内才有。”

“七叶槐花?”宁晋凝眉细想,“我倒有些印象,这好像是大理进贡的,说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花,有解沉疴疗绝症之效。”

“对对对,你可有法子拿到它?”

宁晋却又不语,慢悠悠地自斟了杯酒,把在手中玩弄,看著杯中水光荡漾。

莫研不明其意,在旁急问道:“怎么?很难办么?”

“你怎么突然冒出个姐夫来?”宁晋反问她。

“我师姐上个月刚成的亲。”

宁晋点头:“哦……刚成亲相公就快病死了,你师姐还真是走霉运。”

看他故意东拉西扯的,莫研言语间也带上几成火气,但还是解释道:“成亲前,我姐夫就有这个病。”

“那你师姐还嫁给他,这不是等著守寡嘛!”宁晋连连摇头,扭头瞧向吴子楚,“子楚,你说对吧。”

莫研腾地站起来,这下是真恼了:“你若不愿帮忙就算了!何苦咒我师姐。”

展昭忙起身拦住她,本应责她在宁王面前不得无礼,却留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红,只得暗叹口气,想来她们姊妹情深,她心中焦急亦是情理之中。他原先在姑苏时便知道南宫若虚身有沉疴,却不知需要七叶槐花来救治。

“殿下,展昭在姑苏查案时,也幸得她姐夫南宫若虚相助。说来,此人对朝廷亦是有功。”展昭拉著莫研,朝宁晋道。

见展昭帮自己说话,莫研投去感激一瞥,手不自觉地就拉住他衣袖。

“丫头,坐下。”宁晋亦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心中一软,似笑非笑道,“你道求人是件容易的事,我若是去求我皇兄,这么金贵的东西,难道他什么都不问就能给我么?”

莫研听出一线希望,喜道:“那他问完之后就会给你么?”

“想得美!”

宁晋毫不留情地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莫研闻言,急得又要跳脚,道:“那到底怎么样,才能把七叶槐花拿出来呢?”

“此事只怕不易。”宁晋摇摇头,“丫头,你想,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有救命之药,谁不愿留著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莫研沉默一瞬,不满道:“圣上不是老说自己爱民如子么?既是这样,儿子病了,哪有老子不著急的道理。”

听得她的话,展昭不由暗自摇头苦笑,圣上这话若是有人偏偏较真起来,倒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

宁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那全天下那么多儿子病了,这老子如何忙得过来,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那就是没法子了?”莫研急道。

宁晋劝道:“你师姐既然成亲前便知道他有此病,那也应是早该料到必有今日,寿缘天定,又何必强求呢。”

莫研默然,尚拉著展昭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良久才低低道:“我原本也以为如此,觉得只要能在一起,有一日欢喜一日便是,可现下才明白,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师姐和姐夫,他们能在一起不容易,就该长长久久的才是。我……说什么也要帮他们。”

这话她缓缓道来,语气中不由自主地透出凄楚之意,莫说展昭与宁晋,便是已过不惑的吴子楚,亦是呆呆出了一会神。

寒风卷过,些许落花被吹入亭中,其中一瓣正落在莫研鬓边,展昭看著她,心中暗自想道:她这般烦愁,无论如何,我还须得想个法子帮她的忙才好。

此时宁晋所想,也与展昭一样,只是他虽贵为宁王,却是身份累人,一举一动皆要顾虑皇兄的感受,若让仁宗对他起了戒备之心,疑心于他,反倒是有害无利。

之前并未想到宁晋也这么为难,莫研支肘托腮,皱眉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有圣上关心的人生病,圣上才会拿出此药。”脑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猛然想到一事,她抬头问道,“若是包大人生了病,想必圣上就肯拿此花来救他吧?”

众人皆是一愣。

展昭迟疑地点点头,提醒她道:“可现下生病的并非包大人。”

“那有何妨。”她喜滋滋道,“只要给包大人下毒,让他装著生病,等完事了再吃解药不就行了么。”

没人吭声。

半晌,展昭才慢吞吞道:“包大人年纪大了,怕是经不起折腾。”

“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转而看向宁晋,目光透著热切,“你可是圣上的弟弟,亲弟弟呀!”

宁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我年纪还轻。”

“你这法子不行。”展昭叹口气,“这可是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宁晋忙连连点头。

莫研白他一眼,鄙夷道:“你就是怕死。”

宁晋不和她计较,正色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眼前就有一人,若她肯出言相求,我皇兄大概不会驳回。”

莫研喜道:“谁?”

展昭却已经明白:“殿下说的是豫国公主么?”

“不错。”宁晋点头,“赵渝自小就受皇兄宠爱,她去要此物,皇兄也不至于疑心于她,更不会心存忌惮。加上此次要她远嫁辽国,皇兄更是对她心怀歉疚,我想……她若开口,十成不敢说,但起码有八成把握。”

“那个公主……”莫研扼腕,连连叹息,懊恼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把钱袋还给她了,也给她留个好印象。……我只怕她不肯帮这个忙。”

“赵渝虽然行事任性些,但本性单纯又极是善良的,只是我们还需想个好法子,看怎么才能打动她,让她也能同情你姐夫,愿意伸出援手。”

莫研犹豫道:“你的意思是,明著和她说不行?”

这下轮到宁晋白她一眼:“全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去,她凭什么只救你姐夫一人。”

“是啊,那该怎么办?”莫研一点都不恼,接著问道。

宁晋伸手去拿小炉上的酒壶,边慢悠悠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快计议,没时间从长了。”莫研性急,伸手替他拿了酒壶,又一气替他倒满,干脆送到他口边,“快喝快喝,喝完快计议!”

在宁晋被呛到之前,吴子楚欲出手之际,展昭及时把莫研拉著坐回去。

“急什么……”

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抹抹唇边酒渍,宁晋懒懒地抬眼瞧了瞧亭外,已近黄昏,淡淡的雾气在默林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远处的梅花半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倒有几分仙境之意,忽得幽幽长叹口气。

莫研还想说什么,被展昭用眼神挡了回去,急得她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掐来扭去,平添了些许青紫。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进去用饭?”吴子楚在旁恭敬道。

宁晋想了想,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仿佛吃饭对他而言是什么遭罪的事一般。待要起步出亭时,看见莫研和展昭虽站起身,但仍在原地不动,挑眉道:“怎么,本王用的饭菜看不上眼?还得我求著你们不成。”说罢,便抬脚走出去了。

心中记挂著事情,莫研如何还吃得下饭,待要开口谢绝,却听吴子楚微俯下身子,极轻极快道:“今日是王爷寿辰。”

“啊?!”

展昭与莫研同时微愣,对视一眼,皆有些愧疚。未想到今日竟然是宁晋生辰,他二人空手而来,不仅未带贺寿之礼,来了之后连句恭贺之词也没有,倒真是失礼之至。

莫研试探地看向展昭,小声道:“我们是不是得陪他吃饭?”

“这还用说。”

不待展昭回答,吴子楚已然作答,边说边将他二人撵出亭子,追著宁晋同往内堂而去。宁晋虽然身份尊贵,但娘亲去得早,兄弟又都是皇族,若说亲厚却始终隔著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在其中。今日虽是他寿辰,仁宗也不过是赏赐了些东西,看他形单影只的一人躲到这僻静的山庄来,吴子楚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偏巧展昭、莫研撞了来,莫研又是个古怪性子,他只希望她东拉西扯插科打诨,解了宁晋的心思才好。

酒菜都布置在暖阁内,四尺高的镂空九龙腾云铜塑熏笼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与酒香、菜香混杂在一起。莫研一进门就皱眉,道:“上好的降真香,怎么点在这里,真是暴敛天物。”

宁晋早就习惯莫研的口没遮拦,也不恼,犹自摇头晃脑道:“本王就喜欢糟蹋东西,越贵的糟蹋起来越过瘾。……来来来,都坐下,子楚,你也坐下。倒酒倒酒!”

几名侍女上前斟酒,偏偏宁晋又不满意了:“你们且都退下,今天不要你们伺候。再拿四个酒壶上来,一人一个,今儿咱们都自斟自饮,这才有趣。丫头……”他看向莫研,笑问道,“你会喝酒么?”

“会一点。”莫研如实道。

“那……你可愿陪我喝几杯?”宁晋问这话时,表情却有些古怪。

莫研笑容可掬:“当然,自当舍命陪君子。”

闻言,宁晋大笑开怀,自斟了杯酒,朝众人一举,便仰脖喝下。“我做东,先自饮三杯为敬。”说罢,又斟了两杯,连连喝下。

吴子楚与展昭均看出他举止间微露狂态,料他心存郁闷,故而都不敢出言相劝。莫研却不知晓,忙自顾也斟了一杯酒饮下,抬手又斟,又饮下……

展昭忙抬手拦住她:“你……”

“我五哥哥说,”她推开展昭的手,斟满杯子,笑嘻嘻道,“行走江湖,功夫可以不如人,可酒胆万万不可输人,否则会为人所耻笑。”

“说得好。”宁晋笑道,“你那位五哥哥虽然人不走运,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十分有理。”

拿她没办法,展昭眼睁睁地看著她也连饮三杯下肚,暗自叹气。

莫研如此爽气,引得宁晋大乐。吴子楚见状,也端起酒杯助兴,笑道:“殿下,我也敬您。”

宁晋瞇起眼睛,斜睇他:“你若喝得比这丫头还少,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成!”吴子楚笑著斟满酒,“我的酒量殿下是知道的,今日就算是豁出去了。”说罢,亦是连饮三杯。

然后,三人都看向展昭。

展昭无奈,也不多言,认命地自饮三杯。

宁晋见状,哈哈大笑,举筷招呼众人吃菜,一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吴子楚为博宁晋开心,尽捡些旧日里在江湖间的笑话乐事说来,不仅逗乐宁晋,便是连莫研也听得咯咯直笑。

“早知江湖上这么好玩,我当初就不该回来当捕快。”莫研听得羡慕,无限遗憾道。

“对了,你当初明明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展昭笑问道,此事他倒真是有几分好奇,只是从未听莫研说过。

“就是觉得当捕快好像还挺有趣的,忍不住就偷跑回来了。”莫研笑道,“怕二哥哥发现,我是趁半夜的时候偷偷溜走的。”

宁晋本欲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只得唤侍女上前注酒,候酒的空隙间转头朝莫研,似笑非笑道:“走都走了,怎得突然又想起当捕快的好处来?”

“当捕快哪里有什么好处可言。”莫研拿起自己的酒壶晃晃,发现已是空荡荡,忙也唤人注酒。对于自己当初心血来潮突然又想回来,她似乎也弄不太明白,挠挠耳根,回想道:“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到了京兆府的李家铺子……”

闻言,展昭和宁晋不经意地交换了下眼神:过洛水再往西正是京兆府,此路并非往蜀中之路,莫研一行人走这条道,断然与白盈玉脱不了干系。

并未留意他们俩,不知不觉间饮下一整壶酒的莫研已然有些醉意,却愈发认真地硬要回想起那时情景:“我们住的小客栈连店名都没有,房钱虽然便宜,可饭菜味道却不好,二哥哥只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客栈边上有五六株桂花树,到了夜里,香气渗进房来,让人怎么都睡不著觉,就想著、想著……”

说到此处,她突然停口,怔怔地盯著展昭,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想回来了:

那夜,也是那般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有一个人听说她要离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

是她怎么都不愿让他伤心的人。

“想著什么?”展昭瞧她模样古怪,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什么。

莫研对上他的目光,老老实实道:“想著你,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句大白话说出口,众人皆是一呆,展昭犹甚,也定定看著莫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晋,不愿看他二人,扭头朝门外不满喊道:“酒怎得还不端上来?”

侍女匆忙进来禀道:“酒尚未温好,还请殿下稍候片刻。”本来预备酒菜时就只预备了宁晋、吴子楚二人的,并未料到展昭莫研会凭空冒出来,更没想得众人喝酒如此之快,之多,厨房匆匆忙忙准备,却还是耽误了。

不待宁晋说话,莫研已道:“冷酒好,我就爱喝冷的酒,先端上一壶给我,可好?”她也不管方才那话展昭听后会如何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自己喜欢他,却非不可告人之事。眼下说出来,又想到偏偏他只当自己是妹妹,她心中却是郁郁更甚。

“冷酒有什么好喝的,冷的喝下去,冻得全身都要打起抖来。”宁晋斜眼瞧她。

莫研摇摇头,长叹口气道:“所谓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这种江湖豪情你是不会懂的。”

宁晋被她呛住,不满道:“你这架势哪里是什么江湖豪情,倒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

莫研被他说得一呆,转瞬想来,古人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原来是这般道理,待细想其中滋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李太白可真聪明,人生在世,还是不称意的时候多。”

“丫头,你平白地捡了个捕快当,眼下又要升任捕头,你有何不称意的?”宁晋奇道,他向来见莫研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未曾想过她会有什么愁结。

“捕快、捕头有什么稀奇的。”莫研扁扁嘴,眼圈红了红,委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么好的。”

宁晋和吴子楚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展昭。

展昭终于明白这一路上来莫研的异态为何而起。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

——“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此时扪心自问,对莫研自然是十分喜爱,可究竟是否将他当妹妹般待,他却是从未曾想过。当时,她突然那么问,他并未多想,仅仅是下意识习惯性的回答。

“我……”心中百转千回,他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恰好侍女将温热的酒送来,莫研端起酒壶刚想倒,却又停下手,朝展昭认认真真道:“反正,你若当真想认我作妹妹,我是一定不肯的。所以日后,你莫与我提这话,便是别人提,你也莫接话。”

她心中想,若这哥哥妹妹的名分做实了,日后再无希望不提,自己还得天天管喜欢的人喊哥哥,这份委屈她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你可答应?”她费劲地盯著展昭,因为醉意,双目已有些迷离。

展昭哭笑不得,可看她又认真又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让人怜惜,他点了点头:“我自然答应。”

她显然是松了口气,方垂头斟酒。展昭伸手拦住,柔声劝道:“莫再喝了,女儿家酒喝多了不好。”

莫研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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