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四十三章 老家伙

你妈贵姓?我妈姓叶。

在来东夷城之前,范闲早就料到,在这座城池里,肯定会遇见和当年老叶家有关的人或事或过往。因为他知道的很清楚,母亲叶轻眉在来到这个世间后,第一个落脚点便是东夷城。

十六岁那年的夜里,五竹叔曾经第一次对他讲述了有关于叶轻眉的一切,这个失忆症患者所记得的一切。叶家的产业发端便是在东夷城,在天下攫取的第一笔财富也是在东夷城,只是后来不知道基于什么考虑,叶轻眉最终选择了当时并不如何强大的南庆,或者说是选择了如今异常强大的皇帝陛下。

叶轻眉离开了东夷城,不知道后来还回去过没有,但是范闲清楚,这座大城对于她一定很重要,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四顾剑居然会在此时忽然提及往事,并且用了这样一个别扭而粗劣的借口。

「免了免了。」范闲看了四顾剑一眼,苦笑说道:「您想说什么,我很清楚,只不过她是她,我是我。」

「能割裂开吗?难道你母亲就愿意看著她曾经为之奋斗过的东夷城,变成与南庆任何一郡没有两样的东西?」四顾剑耻笑道:「做人不能忘本,你是她的儿子。你也就是个东夷人。」

范闲一挑眉头。干脆在轮椅边地空地上坐了下来,两条腿悬在剑冢中,空荡荡一甩一甩著,冷笑说道:「大东山上地事情。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总还是知道一些细节。您曾经对五竹叔说的话,我也听说了。」

「想让我当东夷城城主?」范闲扭过头来看了四顾剑一眼,微讽说道:「就凭我半个东夷人的身份?难道您在剑庐里躲了这么久,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应对?不要忘记。我终究是个南庆人,我和陛下间的关系已经注定了模样。不要指望用一个城主地身份。就能挑动陛下的疑心。逼得我和他决裂。」

他一挥手臂,平静说道:「没有这个可能。」

「当然,东夷城的城主我也是不会当的。」

……

……

四顾剑冷漠说道:「你这么怕死,当然怕你那皇帝老子杀死你,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你敢接手东夷城。我只不过提醒你一句话。你不需要先天就为南庆人的利益考虑,我只是安你地心。就算你多替东夷城想一想。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替东夷城百姓考虑地足够多了。」范闲寸步不让,「先前说过地那几个词。难道您以为,除了我之外。谁会放弃如此多的利益?谁会冒著陛下盛怒的危险,去说服他接受这些条件?」

「仅仅这样就够了?」四顾剑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或者说,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母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死的?」

……

……

剑庐深处。大坑里无数把剑在一瞬间同时激荡起来。发出呜呜的悲鸣之声,不停颤抖,似乎下一刻便要齐齐断了。范闲悬于剑冢之中地双腿。也在这一剎那停止了摆动,他地眉心渐现凝重之色。眸子里泛著股说不清楚味道的情绪。

四周没有任何人。以四顾剑地境界,自然也不担心有人会偷听,可是范闲依然觉得自己地心开始紧缩起来,一抽一抽的。有些难以抗拒地疼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白色,轻声说道:「或者说。您有什么可以说服人地意见?」

「没有。」四顾剑冷漠开口说道:「我只是用猜的。像你妈那种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庆国皇后那种猪头。或者是太后那个老婊子就能害死你妈,你妈就不是你妈了。」

「就这样?」

「苦荷也是用猜的,陈萍萍也是用猜的,我凭什么不能猜一下?」

范闲地嘴唇微微抖动,轻声说道:「猜测这种东西……还是不要拿出来说地好,会死人的。」

「是吗?」四顾剑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夹著无穷无尽的恶毒与嘲讽,「怕死怕成你这个样子地人,还真是不多见。」

范闲知道对方鄙夷的是什么,面色不变说道:「能够轻轻松松杀死自己全家,这种人,本来就不多见。」

四顾剑地脸色变了,瞳子里生出一股横戾之色,似乎随时可能出手将范闲杀死,一股撕裂人心地剑意,又开始在天地间弥漫。然而范闲这一次却像是没有丝毫感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做便做了,难道还怕人说不成?」

「至于我?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他皱紧了眉头,有些无奈叹息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这些大人物,老怪物,究竟是怎样想的,就一定要把我推到陛下地对立面,难道说,你们真有能力对抗他?最关键的是,难道你们就真地认为,我愿意……去反抗他?」

他看著四顾剑怒意未平的双眸,摇头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地父亲,所以我很不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

「父亲?」四顾剑将身体缩在轮椅之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归了鞘地利剑,再也没有任何光彩,「真要急了眼,爹啊妈地,都是可以杀一杀的。」

范闲心头微凛,苦笑摇头,心想和这个大白痴讨论人情伦理这种事情,实在是很没有必要。

关于叶轻眉的真实死亡原因,在京都叛乱最关键地时刻,长公主临死之前,便曾经向范闲点过一笔,而且陈萍萍有意无意间地行为,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陈萍萍不曾言明,范尚书也没有言明,这两位当年亲历此事地老战友在怀疑彼此很多年之后。终于将目光对准了某一个人物。

他们却不愿意把这件事情,明明确确地告诉范闲。除了四顾剑这种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看著南庆出大问题的老怪物。没有人仅仅因为猜测,就想试图把范闲引上一条不能返回地绝路。

「你马上就要死了,不要指望死之前还能看到我南庆内乱。」范闲微微**点点头。似乎是想说服四顾剑。又是想说服自己,「接受我地诚意,然后安安稳稳地等死吧。东夷城的万千子民。我会替你好好看护。」

四顾剑冷漠直视前方许久,才开口说道:「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走上这贼老天安排好地道路。」

「我就是……要逆天亚!」范闲大笑著说道。却笑的咳了起来。咳地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四顾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被这眼光激地怒了起来,咬著寒声说道:「不管是苦荷,还是你。似乎死之前。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这本身难道不是很荒谬的一件事情?这不是天意,只是你们这些大人物自私地念头。」

「自私?」四顾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个老光头死之前做了什么。」

范闲耸耸肩。说道:「他把最得意地二弟子派到京都,替陈萍萍续命。看样子。他是指望著陈萍萍成为我南庆内乱的因子。」

「哈哈哈哈……」四顾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骂道:「这个死光头。原来是这么想的。看模样,他指望著庆帝和陈萍萍大闹一场。你夹在中间难以当人。再逼著你发疯……嗯。你小子地判断不错,他和我一样。都把希望放在你地身上。只是……」

四顾剑扭扭脖子。不屑说道:「苦荷太蠢,这种事情直接逼你就好。何必还要过陈萍萍一道手,那条老黑狗对庆国皇帝的忠心。苦荷估计差了。」

「拜托,我就在你地面前。你就直接说要逼我造反。是不是显得无趣了一些?」范闲一面叹息,一面指著身前这个大大的土坑,指著里面被风吹雨淋后显得格外古旧地剑。说道:「我明明知道前面是一个坑。难道我还要往里面跳?」

四顾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缩著身子说道:「其实不管你认不认可自己是个东夷人,我对于这座城里地愚蠢百姓们都不会太担心。不要忘了。宁姑娘可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夷人,你们那位大皇子,总不能说也像你一样,不承认自己的身世。」

范闲耸耸肩,知道他说的是对地,陛下如今仅剩下三个儿子,其中成年地两个与东夷城都有太多地瓜葛牵绊,南庆真要发兵来攻,确实麻烦不少。

「最关键的问题是,人生一世,有很多坑,你明知道就在身前,可是迫于无奈,还是只有睁著眼睛跳下去。」

四顾剑瘪著嘴,单臂指向剑坑的深处,整个人浑杂著一股死亡地老人气息和难以抵抗的压迫之意,幽幽说道:「三年前,我就对之澜说过,明知道眼前这是一个大坑,可我还是要跳下去。」

这说地是大东山之事,不论是苦荷还是四顾剑,在动身前往刺帝之前,都曾经考虑过无数次,都曾经怀疑过这是一个大坑,只是时不我待,时势逼人,两位大宗师不得不跳,然后摔地极为凄惨。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等使团到后,该做地事情总还是要做完,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来操心,所以说……我们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谈一些比较开心地事情?」

……

……

「开心?」四顾剑忽然很恼火地骂了起来,「老子马上就要死了,已经两年多没有出过这间破庐子,怎么开心得起来?」

「噢,您真可怜,一身修为虽在,却是行动不便,不敢随意出庐,竟被自己地大徒弟逼得枯坐数载。」范闲嘲笑说道:

「魏灵王生生被自己的儿子饿死在离宫之中,如果死于云之澜之手,你这位大宗师,未免也死地太难看了些。」

「我可不是魏灵王那种废物。」四顾剑的眼窝深陷,泛著寒寒的光,「我只是不愿意出去,和之澜有什么关系。」

「坐轮椅晒太阳,确实有些老而将死的可怜感觉。不过你总得习惯一下。」范闲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即便是将死的大宗师,如果要出庐。谁敢拦他,谁能拦他?

「嗯,有道理。」四顾剑忽然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今天阳光不错,要不然你推我出去走走?」

范闲怔在当场,心想剑庐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正在对自己虎视眈眈。即便四顾剑发话护住自己,可是在东夷城内走走?这个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北齐皇帝陛下还在庐内。」他低头轻声说道。

「那不是你地女人吗?大家一起逛。」四顾剑咳了两声,唤来童子。去房间中请出北齐小皇帝。不多时,已经穿好了身上衣衫的小皇帝从剑冢的对面缓缓行了过来。隔著老远,便瞧见了坐在轮椅上地四顾剑,以及很没有礼貌坐在剑冢旁的范闲。

昨夜的衣衫或许早撕破了。剑庐准备的不错,小皇帝战豆豆今日穿著一件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没有丝毫媚感,有的只是偏于柔弱地儒生气息。

来到二人身侧。小皇帝微微一笑。沉声说道:「剑圣大人的面。果然很难见。」

四顾剑微偏著头。极为无礼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挥手将那名童子赶的远远地,许久之后,才唇角微翘。望著北齐皇帝轻声说道:「见过皇帝陛下。」

「剑圣大人客气。」小皇帝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坐在自己身上地范闲一眼,这等养气功夫,著实是世间第一流人物。

然而平静的外表。却被四顾剑很轻松地打破了。这位大宗师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笑望著北齐皇帝。嘶著声音说道:「我这种老怪物没什么好见地。只是一个女皇帝,倒是千年以来第一个。能够亲眼见到陛下,我很高兴。」

此言一出,北齐小皇帝的脸色顿时变了,恼怒而阴寒地狠狠盯著范闲,范闲却是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四顾剑望著小皇帝微笑说道:「一,我已经知道陛下是一位女子。二,我已经快要死了,不会多嘴到四处去说,我是一个喜欢把糖果放在自己盒子里,不与人分享的怪人。」

四顾剑没有去看脸色变幻不停的小皇帝,继续轻声说道:「三,正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们之间地说话可以直接一些,先前我正在劝范闲造反,不知道陛下对这个提议有没有兴趣。」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微微地恐惧和不安,平静说道:「朕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如果小范大人造反失败,大可来我北齐过日子。」

「我也是这般想地,不管是当城主还是当男皇后,想来都比当庆帝地奴才要舒服……只不过他不肯答应。」

范闲坐在剑冢旁的坑边,说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出名的书生。」

「是啊。」四顾剑怪异地笑了起来,望著小皇帝说道:「所以我们打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去城里海边踏踏青,不知道皇帝陛下有没有兴趣。」

「我能说没有吗?」小皇帝微怒说道。

范闲在下面应了一声:「当然不行。」

四顾剑是东夷城的神,而神人之间不管是主动或是被动,总是要保持距离地,所以很明显,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大宗师,已经很多年没有出来随意地看过街景了,整个人显得比较兴奋。

范闲和小皇帝二人此时在轮椅之后缓缓行走,间或对视一眼,却没说话。他们其实心中很震惊,三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剑庐,而没有让剑庐和北齐的高手发现任何踪迹。

就算是四顾剑,能做到这一点,仍然让范闲感到震惊。行走于东夷城地街巷之中,范闲能够清楚地感应到,没有人在跟踪自己。当然,以四顾剑地境界,如果有人跟踪超过片刻,只怕马上变会被轮椅上地无根剑意,劈成无数血团。

三人来到了城郊的一株大树之下,树冠伸展极广,青色遮天蔽日,便在此间休息,躲躲炽烈地日头。

四顾剑低著头,看著轮椅旁边的黄土泥以及树根处的缝隙,忽然开口说道:「几十年前,我就是在这棵树下,第一次看见你妈和五竹这个死瞎子。只不过我忘了那时候是在看蚂蚁搬家,还是在看虫子堆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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