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四十五章 一眼瞬间

范闲站在大青树下,一手抚腰,一手轻拍树干,嘴里说著勉强,眼里透著笑意,这副模样要多无耻,便有多无耻,整个人浑身上下似乎被划了很多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写著一个大大的贱字。正所谓贱格。这位南庆来的年轻人,当著四顾剑的面,说话行事不止犯嫌,甚至开始犯贱起来。

一直在旁边沉默听著二人对话,在心里消化著震惊,意图捕捉机会的北齐小皇帝,看著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望著范闲叹息说道:「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范闲回头望了她一眼,自嘲一笑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学了天一道,你也应该知道我会霸道功诀,如果我再学了四顾剑,虽说艺多不压身,但我总觉得我会成为一个怪物,而且说不定抹杀了将来的一切可能性……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从来不认为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恨。」

他转向轮椅上的四顾剑,轻声说道:「您还是没有放弃心中的想法,难道老家伙们死之前,一定要给我的皇帝老子培养出一个对手来?」

四顾剑满脸冷漠,开口说道:「你们三个人当中,我以前最不看好你,但是没想到这两年多时间里,你变了很多,进步了很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范闲微低著头应道:「生死之事经历多了。总是会有所感慨地。」

他清楚四顾剑所指的三人分别是自己,海棠和王十三郎,三位最有可能接近大宗师境界的年轻人。他想了想后,接著说道:「十三应该学过,不过他都不能体悟其中真义,更何况我。」

四顾剑没有说话。反而是北齐小皇帝微微笑了起来,对范闲说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学,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你?」范闲哈哈笑了起来,说道:「陛下还真是行事大异常人。」

小皇帝抿著薄唇一笑接道:「剑圣大人只不过是想在死后,多给庆帝找些麻烦,你总是他的私生子,只怕终究狠不下这个心来,传给我,似乎更直接一些。」

听著这话,便是连四顾剑也忍不住嘶声笑了起来。说道:「想不到世上的有趣人是越来越多了。」

「好了,闲事不须提。」范闲很认真地站在四顾剑地身后,双手轻轻扶著轮椅的后背,说道:「既然要学。就得抓紧时间。我是不是要去沐浴斋戒几天?」

四顾剑的脸色有些怪异,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剑是用来杀人的,你就算洗一百天,可最后身上还是要染血,何必去洗?」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您既然想教我,总得有个先生的模样。「剑诀这个东西,你应该从他那里学的差不多了。」四顾剑微眯著眼睛。冷漠说道:「剑就是一个死物。握著它的是手,不论你从哪个方向刺出去,斩下去。穷极变化,也不可能超出万种之数……终究空间只有这么大。」

范闲沉默而认真地倾听著,小皇帝在一旁也紧紧闭著眼睛,不肯放过四顾剑的每一个字,就算她的境界不足以令她听懂太多,可是强行记下来,北齐朝廷中总还是有许多天才绝代的高手,比如此时远在草原之上地海棠。

「一把剑怎样刺出去可以杀死人?这是剑法的问题,而剑法的变化总是有穷尽之时。千万年以降,不知多少前贤高人在其间下过苦功,正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再怎样的变化,其实早就已经被人推断出来。」

「所以剑诀从来不是最重要地环节。」四顾剑仅存地那只手臂,平静地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缓缓抚摩著,就像在抚摩一把古剑的剑柄,「当你感受到某种境界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杀人之利剑需要你考虑的,不是怎样去杀人,而是你……应该杀人。」

似乎是很玄妙的语句,但偏生范闲就听明白了。五竹曾经对范闲谈过所谓实势二字,实便是人体内的真气修为层次,势却包含了太多,比如气势比如具体的手法,剑法毫无疑问要被归纳在势之一字当中,而四顾剑此时所说的,却已经超出了实势二字地范畴。

「是心念,是意志,当你地实势已至巅峰之时,需要突破的,便是心念与意志。」

四顾剑冷漠开口说著,然后抬头向著头顶的大青树望去,一眼瞬间,两眸剑意凛然,直刺天际。大青树内地无数鸟虫敏感地感受到了充斥于天地间的杀意,凄惶地逃离,发出无数声鸟鸣虫叫,十分凄厉,鸟儿们化作无数黑点,从深广的青色树冠里飞了出去,直奔天穹之下的云中,直欲离此地越远越好。

四顾剑的声音越来越低。

「人不是神,他的肉身便是容器,终究是有极限处。真气的修练,实境的增加,到了某个阶段,某个肉身经脉无法容纳的阶段,便会停止。」

「如果再强行修练提升,只可能让经脉尽断,成为一个废人,当然,沧海之上再升一尺,已经到了九品上的境界,再想提升,本身也是件极困难的事情。」

四顾剑的眼睛依然静静地望著青色的树冠,范闲和小皇帝在一旁安静听著,场间的气氛有些怪异。小皇帝不是武道强者,所以有些听不明白,然而范闲却是马上捕捉到了其中的真义——不论是狼桃,云之澜,还是自己,如今都已经迈入了九品上的境界,然而却是再也无法提升修为,便是因为他们已经到达了人体地极限。再如何苦修,也只能将自己保持在这种境界之中。

「实便是罐中的水,势便是洒水的方式。」四顾剑悠悠说道:「一罐水,永远无法滋润万倾良田,这便是所谓极限,如果你不能突破势的范畴。便永远只能一瓢一瓢地洒水,小家子气是改不了的。学再多的手法剑诀,根源却只有那么多,你当然体会不到,大江决堤时地感觉。」

「所以关键的还是体内的真气。」范闲下意识里接了一句,想到了皇帝陛下体内如东海般深不可测的王道真气。

「境界之间总是保持著平衡与互相的制约……实固然是最重要的事物,但如果你不能掌握一种方法,将体内的实释放出去,你就不可能拥有超出凡俗的实。」

「就像一条大江如果决堤,如果你不能控制江水的流向。这玄妙的上天,肯定不会赐予你一条大江。」四顾剑讥讽一笑,说道:「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会让一个人随便死翘翘。」

「这说法太唯心。而且我忽然发现。虽然您培养了天下底最多地强者,但要说到教学生的水平,其实和五竹叔也差不多。」范闲叹了一口气,心想四顾剑说的这些话,都很有道理,只不过是废话罢了,没有一种驾御体内真气的法门,人体内地自我限制,当然不会任由真气无限制地膨胀。可是如果不能让真气向上提升。超过那个临界点,又不可能掌握到那种玄妙地法门。

真的是废话,而且是一个在逻辑上说不通的命题。

「因为体内的真气已经不是人体所能承纳的程度。已经脱离了人世间的范畴,所以相应的,操控这种真气的法门,也不应该是人类所具有的东西。」四顾剑将目光从头顶收了回来,望著范闲冷漠说道:「这是很自然地道理。」

「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你要先找到一个不属于人世间地法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顾剑将目光收了回来,大青树上的风也停了,树叶轻轻摇摆,那些没有来得及逃离大树的幼鸟和虫儿陷入了沉默,有著一股死里逃生地喜悦。

「也正是我先前说过的心念与意志。」

四顾剑看著范闲的双眼,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能体悟多少,能领悟几许,缓缓说道:「超凡脱俗的实力,必须通过超凡脱俗的方式,才能够出现在这个世间。你要忘记你曾经学过的一切,小手段,大劈棺,四顾剑,霸道法门,天一道的法门……你要忘记这一切能够捕捉到痕迹的法门。」

「但凡有痕迹,必有道理可循,然而大宗师境界的实势,委实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四顾剑双眼里的瞳孔渐渐缩了起来,看著范闲厉声说道:「你要忘了你是一个人!要忘了你有手有脚,要忘了你身上的毛发,骨中的酸痛,不要试图用任何身体可以控制的方式,来安抚你体内的真气。」

「只有心念和意志,才能抛却肉身的限制。」四顾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却像是无数钟声响彻范闲的心头,「脱了衣服去。」

脱了衣服去,范闲的心头如遭雷击,汗水忽然渗出了他的身体,将他身上的衣衫全数打湿。他对这句话很熟悉,因为这是五经《宿语录》中的一段,苦荷大师的师祖根尘大师悟道之时,曾经喝道:人之身体,便是汗衫,只有脱了,方才大道!

在澹州的悬崖上,霸道功诀修行至最关键的那一刻,五竹叔一棍砸向他的脑心,也是喝出了这句。

没有想到,今时今日,竟又在四顾剑的的口中听到了这句话。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也在向范闲证明,这句话的深深意味,彷佛间,似乎向他展示了一个神秘而不可测,又极富魅力的全新境界。

四顾剑这位大宗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再也没有开口,平静而沉默地坐在大青树之下。

范闲身上尽是冷汗,隐约间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什么,但实际上却是什么也不明白,他知道四顾剑说的是真的,是对的,只是这种法门却太过虚无缥渺,根本无迹可寻,最关键的是,如此唯心的说法,与他自幼修行的霸道功诀,完全是两个方向,无人身以为桥梁,难道仅凭心意,便能影响这实实在在的世间?

人之存于世,与万物相异者何处?便在心意二字,人乃万物之灵,能言能思,能观花开而喜,观花落而悲,观月圆月缺,却生天地永恒沧桑之感,观潮起潮落,生人生无常之落寞。

佝首于黄土的老人们,也知道皮影戏的愉悦,奴随潘郎宵宿久……便是本能的快感,却也能经由脱离了本能或物质的方式,影响人的心思。奸恶无双的权臣,却也可以枯座静斋半日,写一幅中堂,得意良久,把自己感动的涕泪直下。

没有哪种生物比人类更复杂,只有人才能拥有如此丰富的情感与不可一时或忘的心意。天地冷漠,观众生死灭,却只有人,能反观天地,心意隐隐与之相通。

范闲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他知道那种境界是怎样的令人心折,但他更知道,这种境界,不是想达到便能达到的。他沙哑著声音问道:「真正的四顾剑,可以不用剑……你怎样教我?」

「法门不传二耳,非不愿传,实不能传。」四顾剑打破沉默,冷漠说道:「你今日跟我在东夷城内闲逛,我只能让你看,至于你能体会多少,那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范闲诚恳一礼,说道:「愿为您带路。」

小皇帝在二人身旁闭著眼睛,眼皮急颤,看样子是在试图将这老少二人今天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全部记下来。

四顾剑却也不理会这两个年轻人心里在想些什么,示意范闲推著自己的轮椅,离开大青树,向著繁华的东夷城内行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当四顾剑抬头望天的那一瞬,大青树下的行人旅客们早已惊惧地向四周散去,此时树下一片静寂,只有淡淡阴影,笼罩著树下的土地。

哗的一声,海风吹拂而过,大青树之下骤然一片青叶飞散,不知落下多少片叶来,露出了两方空洞,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就像是有一尊神的目光,曾在某时,淡淡向著天上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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