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风雨深宵古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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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湾,离省城长沙已不在远,袁紫衣正要找饭店打尖,只听得码头旁人声喧哗。但见湘江中停泊著一艘大船,船头站著一个老者,拱手与码头上送行的诸人为礼。她一瞥之下,见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个个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后站著两名朝廷的武官。

她见了这一副势派,心中一动:「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门人,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大会?」凝神瞧那老者时,见他两鬓苍苍,颔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满脸红光,衣饰华贵,左手手指上戴著一只碧玉班指,远远望去,在阳光下发出晶莹之色,只听他大声说道:「各位贤弟请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当真是稳若泰山。

岸上诸人齐声说道:「恭祝老师一路顺风,为我九龙派扬威京师。」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扬威京师是当不起的,只盼九龙派的名头不在我手里砸了,也就是啦。」袁紫衣听他声音洪亮,中气充沛,这几句话似是谦逊,但语气间其实甚是自负。

只听得劈拍声响,震耳欲聋,湘江中红色纸屑飞舞,原来岸上船中一齐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道鞭炮一完,大船便要开行,于是轻轻跃下马来,抬起两片石子,往鞭炮上掷去。两串鞭炮都是长逾两丈,石片掷到,登时从中断绝,嗤嗤声响,燃著的鞭炮堕入湘江,立时熄灭了。

这一来,岸上船中,人人耸动。鞭炮断灭,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众人瞧得清楚,鞭炮是这黄衫少女用石片打断。六七名大汉立即奔近身去,将她团团围住,大声喝道:「你是谁?」「谁派你来捣乱混闹?」「打断鞭炮,是什么意思?」「当真是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来惹九龙派的易老师。」若非见她只是孤身的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齐挥,一拥而上了。

袁紫衣深知韦陀门与八仙剑的武功底细,出手时成竹在胸,并不畏惧,这九龙派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眼见众人声势汹汹,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儿,不料失手打断了炮仗,实在过意不去。」

众人听她语声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失手打断一串,也还罢了,岂有两串一齐打断之理?」「你叫什么名字?」「到易家湾来干么?」「今日是黄道吉日,给你这么一混闹,唉,易老师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两串炮仗有什么稀罕?再去买过两串来放放也就是了。」说著从怀中取出一锭黄金,约莫有二两来重,托在掌中,这锭金子便是买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够。众人面面相觑,均觉这少女十分古怪,无人伸手来接。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龙派的弟子吗?这位易老师是贵派的掌门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不是?」她问一句,众人便点一点头。袁紫衣摇头道:「炮仗熄灭,那是大大的不祥。易老师还是趁早别去,在家安居纳福的好。」人群中一个汉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袁紫衣神色郑重,说道:「我瞧易老师气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雾,杀纹直冲眉梢。若是到了京师,不但九龙派威名堕地,易老师还有杀身之祸。」众人一听,不由得相顾变色。有的在地上直吐口水,有的高声怒骂,也有的窃窃私议,只怕这女子会看相,这话说不定还真有几分道理。

众人站立之处与大船船头相去不远,她又语音清亮,每一句话都传入了那易老师耳中。他细细打量袁紫衣,见她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并不会武,但适才用石片打断鞭炮,出手巧妙,劲道不弱,又见她所乘白马神骏英伟,实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为而来,于是拱手说道:「姑娘贵姓,请借一步上船说话。」袁紫衣道:「我姓袁,还是易老师上岸来吧。」当时湘人风俗,乘船远行,登船之后,船未开行而再回头上岸,于此行极为不利。那易老师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他虽武功深厚,做到一派掌门,但生平对星相卜占、风水堪舆等说极是崇信,眼见炮仗为这年轻女子打灭,又说什么杀身之祸等等不祥言语,心想她越说越是难听,还不如置之不理,于是对船家说道:「开船吧!」喃喃自语:「阴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们再买福物,请神冲熬。」船家高声答应,有的拉起铁锚,有的便拔篙子。袁紫衣见他不理自己,竟要开船,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若不听我劝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断舟覆,全船人等尽数死于非命。」易老师脸色更是阴沉,厉声道:「我瞧你年纪轻轻,不来跟你一般见识。若再胡说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袁紫衣一跃上船,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师何必动怒?请问易老师大名如何称呼,我再跟你拆一个字,对你大有好处。」易老师哼了一声,道:「不须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师既不肯以尊号相示,我便拆一拆你这个姓。『易』字上面是个『日』字,下面是个『勿』字,『勿日』便是『不日』,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师此行乘船,走的是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为『汤』,『赴汤』蹈火,此行大为凶险。舟为器皿之象,『汤』下加『皿』为『荡』,所谓『荡然无存』,全船人等,性命难保。『汤』字之上加『草』为『荡』,古诗云:『荡子行不归』,易老师这一次只怕要死于异乡客地了。」易老师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一拍,砰的一声,一条粗大的桅杆不住摇晃,喝道:「你有完没完?」袁紫衣笑道:「易老师此行,百事须求吉利,那个『完』字,是万万说不得的。易老师,你到北京是去争雄图霸,不是动拳脚,便要动刀枪。『易』字加『足』为『踢』,加『刀』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给人踢死,九龙派还给人剔除。」易老师越听越怒,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强言道:「我单名一个『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还有何话说?」袁紫衣摇头道:「大凶大险。这个『吉』字本来甚好,但偏偏对易老师甚为不祥。『易』者,换也,将吉祥更换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这『吉』字拆将开来,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师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却有十一口。多出来的十口是什么口?那自然是伤口,是刀口了。由此观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越是迷信之人,越是听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来雍容宽宏,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气象,此时眉间突现煞气,斜目横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谢金玉良言。你是哪一位老师门下?令尊是谁?」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给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师承来历?」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纪轻轻,咱们又素不相识,你定是受人指使,来踢易某的盘子来著。姓易的大不与小斗,男不与女争,你叫你背后那人出来,瞧瞧到底是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他伸手指著她脸,大声道:「你背后那人是谁?」袁紫衣笑道:「我背后的人么?」假装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惊,只见岸边站著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乡农模样,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时到了此处,自己全神贯注的给易吉拆字,竟没察觉。她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笑道:「我背后这人么?我瞧他是个看牛挑粪的乡下小子。」易吉怒道:「你莫装胡羊。我说的是在背后给你撑腰、叫你来捣鬼的那人,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来混闹,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讳,否则她何以尽说不吉之言?其实袁紫衣存心捣乱,见他越是怕听不吉利的说话,便越是尽拣凶险灾祸来说,当下正色道:「易老师,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这番逆耳忠言,听不听也由得你。至于九龙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当袁紫衣跃上船头不久,胡斐即已跟踪而至。那日他在河里洗澡时衣服被夺,赤身露体的不便出来,好在为时已晚,不久天便黑了,这才到乡农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关怀的是那本家传拳经刀谱。这刀谱放在贴肉衣服袋中,竟给她连衣带书,一起取了去,心想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为了这本刀谱,心中十分忧急,一路疾赶。当日便追上了她,但见她勒马缓缓而行,却又不是偷了刀谱便即远走高飞的模样。他越想越疑,无法推测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若是动手强抢,未必能够得手,于是暗暗在后窥伺,要瞧她有何动静,另有何人接应。但跟了数日,始终不见有何异状。这日在易家湾湘江之畔,却见她向易吉起衅,竟是又要抢夺掌门人的模样。胡斐暗暗称奇:「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门人癖。她遇到了掌门人便抢,为的是在江湖上树信立威呢,还是另有深意?看来两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且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便来个渔翁得利,设法夺回刀谱。此时牵她白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显得我小泥鳅胡斐太也笨蛋。」于是慢慢走近船头,等候机会抢夺她背上包袱。只见易吉一张红堂堂的脸膛由红转紫,嘶哑著嗓子说道:「姑娘这么说,那是骂易某无能,不配作九龙派的掌门人?」袁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师既然此行不利,性命可不是闹著玩的,不如把九龙派的掌门人让与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纯系为你著想……」

她话未说完,突见船舱中钻出两条汉子,手中各持一条九节软鞭。一个中年大汉道:「这女子疯疯癫癫,师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赶她上岸,莫误了开船的吉时。」说著左手伸出,便去推袁紫衣的肩头。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弹,说道:「吉时早已误了!」那汉子登觉臂弯中一麻,手掌没碰到她肩头,上臂便已软软的垂了下来。另一个汉子喝道:「大师哥,动家伙吧!」两人齐声呼哨,呛啷啷一阵响亮,两条九节软鞭同时向袁紫衣膝头打去。他们不想伤她性命,是以软鞭所指之处并非要害。袁紫衣见两人都使九节鞭,心念一动:「是了,他们叫做九龙派,大概最擅长的便是九节鞭。」她与易吉东拉西扯,一来是要他心烦意乱,二来是想探听他的武功家数,这时见双鞭击到,心中大喜:「好啊,你们遇上使软鞭的老祖宗啦。」双手伸出,快速无伦的抓住两根软鞭鞭头,相互一缠,打成结形,身子毫不移动,微笑著站在当地。

两名汉子尚未察觉,见鞭头并未打到她身上,反而双鞭互缠,各自用力一扯,这一来正中了袁紫衣之计,双鞭鞭头本来松松搭著,一扯之下,登成死结。两人惊得呆了,又是用力一扯。师兄弟俩膂力相当,谁也扯不动谁,两条软鞭却缠得更加紧了。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开了。」双手抓住长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阵响,袍子上七个软和一齐拉脱,左手反到身后一扯,长袍登时除了下来,露出袍内的劲装结束。这一手干净利落,威风十足。岸上站著的大都是他的弟子亲友,也有不少闲人,登时齐声喝了个大彩。

袁紫衣摇头道:「口采不好。这一手『脱袍让位』,脱袍不打紧,让位嘛,却是注定把掌门人之位让给我啦。」易吉心中一凛,果觉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间,轻轻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条晶光闪亮的九节鞭。

这一抖寂然无声,钢鞭的九节互相竟无半点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哟,不好!这手功夫我可不会,今日只怕要糟!」只见他这条鞭子每一节均有鸡蛋粗细,他身材又极魁梧,便如船头上立了一座铁塔,拿著这条大鞭,当真是威风凛凛。这时船家已收起了铁锚,船身在江中摇晃不定。易吉手臂一抖,九节鞭飞出去卷住了船头铁锚,跟著一挥,扑通声响,水花四溅,铁锚又已落入江中,船身登时稳住。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挥洒自如?眼见他这条九节鞭并有软鞭与钢鞭之长,内外兼修,非同小可。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强大,挥鞭无声。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敌。」见他身材魁梧,年纪又大,想来功力虽深,手脚就未必灵便,于是心生一计,说道:「易老师,我是女子,如在船头跟你相斗,不论胜负,都于你此行不利。咱们总得另觅一个地方较量才是。」易吉心觉此言有理,可是又不愿上岸。袁紫衣又道:「易老师,咱们话得说在前头,若是我胜了你,你这九龙派掌门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让,不知你门下的弟子们服是不服?」易吉气得紫脸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若你输了呢?」袁紫衣娇笑道:「我跟你磕头,叫你作干爹,请你多疼我这干女儿啊。」说著倏地跃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撑,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横杆,腰中银丝鞭挥出,向上一抖,卷住了桅杆,手上使劲,带动身子向上跃高。

她左臂刚抱住桅杆,右手又挥出银丝鞭再向上一卷,最后一招「一鹤冲天」,身子已高过桅杆,轻轻巧巧地落将下来,站在帆顶。这几下轻灵之极,码头上旁观的闲人无不喝彩。九龙派的弟子中却有人叫了起来:「喂,玩这手有什么意思?有种的便下来,领教领教易老师威震三湘的九龙鞭功夫。」袁紫衣大声道:「在上边比武,大伙儿都瞧得清楚些。」易吉哼了一声,将九龙鞭在腰间一盘,左手抓住桅杆,身子已离地二尺,跟著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还粗,一手原是无法握住,但他手指劲力厉害,掌力又极沉雄,双手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稳稳地上升,虽无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来,这手功夫既稳且狠,实是非同小可。袁紫衣眼见他离桅顶尚有丈余,心想一给他爬上,就不好斗,只有居高临下,先制止他上升,当下银丝鞭一晃,喝道:「我这是十八龙鞭,多了你九龙。」鞭梢在空中抖动,搂头盖将下来。易吉双手不空,如何抵挡?若要闪避,只有溜下桅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输了,码头上的众弟子又高声叫骂起来:「不要脸!」「这哪是公平交手?」「兀那婆娘,你下来动手!」却见易吉将头一偏,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挥动九节钢鞭,竟自下迎上,往银丝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双鞭相交,若是给缠住了,拉扯起来,自己力小,必定吃亏,于是抖手扬鞭,避开他的兵刃,待要回转再击,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盖顶」,舞动钢鞭护住头脸,左臂一松一紧,身子一纵一提,四五个起落,已稳稳坐上桅杆之顶,但听得码头上欢声大起,鼓掌如雷。

他这一来占得了有利地势,袁紫衣心中却反而放宽,见他适才出鞭,力道虽猛,招数中却无特异变化,远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当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声,银丝鞭自右环击而至。易吉稳稳坐著,九节鞭回转,将对方软鞭挡开。这时阳光照耀,湘江中泛出万道金波,两人在五六丈高处相斗,两条软鞭犹似灵蛇盘旋,的是好看煞人。岸边人众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中水手乘客,一齐仰首观斗。易吉自知轻身功夫不如对方,只是稳坐帆顶,双足挟住桅杆,先占了个不败之地。袁紫衣却是东窜西跃,在帆顶的横桁上忽进忽退。她银丝鞭比对手的九龙鞭长了一倍有余,只有她攻击易吉的份儿,易吉却无法反击。拆到六十余招后,她手中一条长鞭如银蛇飞舞,招数愈出愈奇。易吉来来去去却只是七八招,密密护住了全身,俟机去缠对方软鞭。一眼看来,袁紫衣似是占尽了上风,但她如此打法极是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绽,或是足下一滑一绊,那便输了。原来易吉的用心,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论如何变招进攻,他这七八招守护全身,竟是严密异常,无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凌空下击,或是著地滚进,但自己引他高空相斗,反给他占了地利,却非始料之所及了。又斗片刻,情势仍无变化,袁紫衣微感气息粗重,纵跃之际,已稍不及初时轻捷。易吉瞧出转机已至,待她长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径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惊,软鞭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龙鞭反过来一压一钩,若非她银丝鞭闪避得快,双鞭已缠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让人,瞧准了她鞭头回起之处,九龙鞭一招「青藤缠葫芦」,大喝一声,已将银丝鞭缠住。袁紫衣只觉手臂一酸,手中长鞭给一股强力往外急拉,知道若与对方蛮夺,自己必输,她心思转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险招,右手猛地一甩,银丝鞭的鞭柄脱手飞出,绕著桅杆意转圈子,但见银光闪动,刷喇喇一阵响,九节钢鞭和银丝软鞭两条软鞭,竟将易吉双腿连同右臂一齐绕在桅杆之上。这一下变生不测,易吉怎料想得到?大惊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见袁紫衣扑到身前,左手探出,便来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脱软鞭,举手挡架。哪知袁紫衣这一下乃是虚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顿,牵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已点中了他左腋下的「渊腋穴」。这一招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易吉自举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对方点穴一般。他穴道破点,左臂软软下垂,双腿与右臂却又给缚在桅上,可说是一败涂地,再无回手之力。胡斐在地下见她败中取胜,这一手赢得巧妙无比,刚叫了声好,忽见黄光闪动,九枚金钱镖急向桅杆上飞去,射向袁紫衣后心。袁紫衣将易吉打得如此狼狈,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处夸言几句,逼他亲口许诺让了掌门,这才放他,没料到下面竟然有人偷袭。这九枚金钱镖来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横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时从五六丈高处摔将下来,却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后一仰,登时摔下,九枚钱镖从帆顶掠过。船头岸上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她双足钩住横桁,身子挂在半空。

岸上偷发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著又是三枚钱镖射出,这一次却是一枚袭她身子,两枚射向横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刚好是自行凑向钱镖。胡斐知道这一下袁紫衣再也无法避让,立即也是三枚制钱射出。他出手虽后,但手劲凌厉,钱镖去势却快,六枚铜钱在空中互撞,铮铮铮三声,一齐斜飞,落入了江中。袁紫衣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刚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声:「这算什么?」跃上了船头,只听喀喇、喀喇两声巨响,横桁断折。袁紫衣跟著横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处身所在的桅杆,却也从中断绝。袁紫衣当时头下脚上,亲眼见到何人发射暗器偷袭,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横桁怎地断折,却未瞧见。原来易吉左胁穴道被点,半身动弹不得,右手却尚可用力,忙从双鞭缠绕之中脱出手臂,眼见袁紫衣倒挂桁上,当即将全身劲力运于掌上,发掌击向横桁。他膂力好大,连击三掌,桁断人落。就在此时,胡斐也已跃上了船头,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顶,待他慢慢溜将下来,岂非是他胜了?当即背靠桅杆,运劲向后力撞,这桅杆又坚又粗,一撞之下只晃了几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单刀,刷的一刀,劈断了桅杆。眼见袁紫衣与易吉各自随著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袁紫衣的横桁先断,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给断桅击中,性命可忧,胡斐当即抓起船头拉纤用的竹索,对准袁紫衣身前挥将过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飞出,有如一条极长的软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乱,她虽识得水性,但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待会湿淋淋地爬起,岂非狼狈万状?突见竹索飞到,急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挥一拉,袁紫衣借势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她双足刚落上船板,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无数水珠飞到了她头上脸上,正是易吉与断桅一齐落水。岸上人众大声呼叫,扑通扑通响声不绝。原来易吉不会水性,九龙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纷纷跃入湘江,争先恐后地去救师父。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谢谢你啦!」胡斐笑道:「我这『胡』字拆开来是『月十口」三字,看来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袁紫衣笑得更是欢畅,心想我适才给那易吉拆字,原来都叫他偷听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个『非』字,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谢姑娘金口。」袁紫衣与他重逢,心中极是高兴,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与他修好,又笑道:「你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说了。『非』字下加『羽』字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头为『菲』,主芬芳华美;加绞丝旁为『绯』,红袍玉带,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头,道:「升官发财,可了不起!」

两人在船头说笑,旁若无人。忽听得码头上一阵大乱,九龙派众门人将易吉连著断桅,七手八脚地抬上岸来。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几口水,一气一怒,竟自晕了过去。袁紫衣暗暗心惊:「莫要弄出人命,这事情可闹大了。」低声道:「胡大哥,咱们快走吧!」说著一跃上岸,伸手去取那缠在断桅上的银丝软鞭。九龙派众门人纷纷怒喝,六七条软鞭齐往她身上击了下来。只听得呛啷啷响成一片,六七条软鞭互相撞击,便似一道铁网般当头盖到。她银丝软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从头顶横过,身子已斜窜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见他一个胖胖的身躯横卧地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胡斐翻身上马,右手牵著白马,叫道:「九龙派掌门人不大吉利,不当也罢。」袁紫衣笑道:「那就听你吩咐啦!」跃起身来,上了马背。九龙派的众弟子大声叫嚷,纷纷赶来阻截。两条软鞭著地横扫,往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将两条软鞭的鞭头缠住,右手一提马缰,白马向前疾奔。这马神骏非凡,脚步固然迅捷无比,力气也是大得异常,发力冲刺,登时将那两名手持软鞭的汉子拖倒。

这一下变起不意,两名汉子大惊之下,身子已被白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远。两人急欲站起,但白马去势何等快速,两人上身刚抬起,立时又被拖倒,惊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抛掉兵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马停步,待那两名汉子站起身来,只见两人目青鼻肿,手足颜面全为地下沙砾擦伤,问道:「你们的软鞭中有宝么?怎地不舍得放手?」两句话刚问完,不等他们回答,右足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白马向前一冲,又将两人拖倒。这时两人方始省悟,撒手弃鞭,耳听得袁紫衣格格娇笑,与胡斐并肩驰去。

易家湾九龙派弟子众多,声势甚大,此日为老师送行,均会聚在码头之上,眼见易吉受挫,原要一拥而上。袁紫衣与胡斐武功虽强,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幸好袁紫衣临去施一手回鞭拉人,事势奇幻,众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时会不过意来,待要抢上围攻,二人已驰马远去。这时易吉悠悠醒转,众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问,痛骂袁紫衣使奸行诈,纷纷议论,却谁也不知她的来历,于是九龙派所有的对头,个个成了她背后指使之人。袁紫衣驰出老远,直至回头望不见易家湾的房屋,才将夺来的两根九节钢鞭抛在地下。她转眼瞧瞧胡斐,见他穿著一身乡农的衣服,土头土脑,憨里憨气,忍不住好笑,但想适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多半自己已将一条小命送在易家湾,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惊。

两人并骑走了一阵,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学,共有多少门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说有多少门派?」胡斐摇头道:「我说不上,这才请教。你现下已当了韦陀门、八仙剑、九龙派三家的大掌门啦。还得再做几派掌门,方才心满意足?」袁紫衣笑道:「虽然胜了易吉,但他门下弟子不服,这九龙派的掌门人,实在是当得十分勉强的。至于少林、武当、太极这些大门派的掌门人,我是不敢去抢的。再收十家破铜烂铁,也就够啦。」胡斐伸了伸舌头,道:「武林十三家总掌门,这名头可够威风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艺这般强,何不也抢几家掌门人做做?咱们一路收过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轮流著张罗。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总掌门,你也是十三家总掌门。咱哥儿俩一同去参与福大帅的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岂不有趣?」胡斐连连摇手,道:「我可没这个胆子,更没姑娘的好武艺。多半掌门人半个也没抢著,便给人家一招『吕洞宾推狗』,摔在河里,变成了一条拖泥带水的落水狗!若是单做泥鳅派掌门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弯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还礼,一本正经地道:「三家大掌门老爷,小的可不敢当。」袁紫衣见他模样老实,说话却甚是风趣,心中更增了几分喜欢,笑道:「怪不得赵半山那老小子夸你不错!」胡斐心中对赵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问:「赵三哥怎么啦?他跟你说什么来著?」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说。」伸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碰。胡斐心想你这白马一跑,我哪里还追得上?眼见白马后腿一撑,便要发力,急忙腾身跃起,左掌在白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马的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后。那白马背上多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开四蹄,追风逐电般向前飞奔。那匹青马在后跟著,虽然空鞍,但片刻之间,已与白马相距数十丈之遥。袁紫衣微微闻到背后胡斐身上的男子气息,脸上一热,待要说话,却又住口。奔驰了一阵,猛听得半空中一个霹雳,抬头一望,乌云已将半边天遮没。此时正当盛暑,阵雨说来便来,她一提马缰,白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盏茶时分,西风转劲,黄豆大的雨点已洒将下来。一眼望去,大路旁并无房屋,只左边山坳中露出一角黄墙,袁紫衣纵马驰近,原来是一座古庙,破匾上写著「湘妃神祠」四个大字,泥金剥落,显已日久失修。

胡斐跃下马来,推开庙门,顾不得细看,先将白马拉了进去。这时空中焦雷一个接著一个,闪电连晃,袁紫衣虽然武艺高强,禁不住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胡斐到后殿去瞧了一下,庙中人影也无,回到前殿,说道:「还是后殿干净些。」找了些稻草,打扫出半边地方,道:「这雨下不长,待会雨收了,今天准能赶到长沙。」袁紫衣「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本来一直说说笑笑,但自同骑共驰一阵之后,袁紫衣心中微感异样,瞧著胡斐,不自禁地有些腼腆,有些尴尬。

两人并肩坐著,突然间同时转过头来,目光相触,微微一笑,各自把头转了开去。

隔了一会,胡斐问道:「赵三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会有什么不好?」胡斐道:「他在哪里?我想念他得紧,真想见见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死,他不死,准能见著。」

胡斐一笑,道:「你是刚从回疆来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这副模样像不像?」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芜之地,哪知竟有姑娘这般美女。」袁紫衣脸上一红,「呸」了一声,道:「你瞎说什么?」胡斐一言既出,心中微觉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这枯庙之中,说话可千万轻浮不得,于是岔开话题,问道:「福大帅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姑娘能见告么?」袁紫衣听他语气突转端庄,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说道:「他王公贵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还不跟斗鸡斗蟋蟀一般。只可叹天下无数武学高手,受了他的愚弄,竟不自知。」胡斐一拍大腿,大声道:「姑娘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此高见,令我好生佩服。原来姑娘一路抢那掌门人之位,是给这个福大帅捣乱来著。」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齐心合力,把天下掌门人之位先抢他一半。这么一来,福大帅那大会便七零八落,不成气候。咱们再到会上给他一闹,叫他从此不敢小觑天下武学之士。」胡斐连连鼓掌,说道:「好,就这么办。姑娘领头,我跟著你出点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远胜于我,何必客气。」两人说得高兴,却见大雨始终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庙后是一条山涧,山水冲将下来,轰轰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庙年久破败,到处漏水。胡斐与袁紫衣缩在屋角之中,眼见天色渐黑,乌云竟要似压到头顶一般,看来已是无法上路。胡斐到灶间找了些柴枝,在地下点燃了作灯,笑道:「大雨不止,咱们只好挨一晚饿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脸上,红红的愈增娇艳。她自回疆万里东来,在荒山野地歇宿视作寻常,但是孤身与一个青年男子共处古庙,却是从所未有的经历,心头不禁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坛上铺好,又在远离神坛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吕洞宾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说著在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闭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点头,心想他果然是个守礼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见。」跃上了神坛。她睡下后心神不定,耳听著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哗啦啦的乱响,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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