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花风弄清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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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颖娘

一些关于公主的微妙变化,也始于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准备待她梳洗后随侍左右,笑靥儿却出来告诉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发后去了阁中后院花圃边,练习箜篌。

我随即去后院找她。尚未入内,便已有一段行云流水般的箜篌乐声随风而至,迎面飘来。

那声音婉转悠扬,且含情带韵,如诉心事,听得人幽思飘浮,天地也变得通明澄静,连树上枝头的鸟儿都好似忽然忘记了鸣唱。

自有了箜篌以后,公主与我之间,好像不再是无话不谈,她习惯于把一部分秘密编织进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听她弹奏,都彷佛是在不自觉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缓步履,轻轻走近。

她在芍药花圃的白玉栏杆前。身披广袖纱罗单衣,腰系纯红石榴裙,沐后的长发半湿,犹未绾起,直直地倾散于身后,末梢蔓延至褶裥红罗裙散开的裙幅上,纯黑青丝曲出柔和优美的弧度,她跪坐在乌漆镂金的箜篌之后,低眉擘弦。

她专注于乐曲的演绎,未曾理会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罢,才徐徐站起,侧身看我。

「怀吉,你来了。」她对我笑,身段玲珑,花容婥约。

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其后的花圃——那里的芍药纯红鲜艳,像她石榴裙的颜色,正开得如火如荼。

她这年十八岁。以前总觉得她的童年很漫长,虽然也曾想过她会有成人的一天,却未料到这一天会如此迅速地到来,我尚无心理准备,她便已陡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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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箜篌已练得很好,好到足以把乐曲演奏作为一个珍贵的礼物,在特别的日子、公开的场合献给父母。例如这一年十月,皇后生日那天,对公主所呈的寿礼,皇后唯一笑纳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温成追册一事风波渐平,今上似乎又觉出了对皇后的歉意,有意补偿,近来对她很好。那日的寿宴,今上特意邀请了众多后族亲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寿宴设于后苑群玉殿,后族男子与宫眷之间垂帘相隔。行过数盏酒后,有内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妆入内,在帘后奏响箜篌曲。

她选择演奏的是《清平乐》。当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乐音之时,帘外的曹评便微微睁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处望来。

我想公主应该知道曹评此刻在看她,而她并没有转顾他的意思,垂下双睫,依然有条不紊地拂弦,唇边隐约有微笑,却是矜持而冷淡的。

这几年中,公主与曹评在几次宴集及游苑之时也曾有过见面的机会,但公主一概避开,再不见他。我都未想到她竟会如此倔强,当初曹评不过多看了卢颖娘几眼,她从此便与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这一曲《清平乐》弹得柔美淡雅,比当年卢颖娘的演绎尚多出几分清贵之意。曲终,众人皆赞不绝口。公主起身拜谢,说出对皇后的祝辞后便告退更衣,携我及两名侍女出殿。

当走到瑶津池边时,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俨然也是《清平乐》。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数步,像是在探寻什么。

那边湖石堆栈的假山后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随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来,在澹澹清风中横吹龙笛,广袖飘飘,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袅袅地拂过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里暗暗叹息。这男子如今风致尤甚当年,对公主来说更危险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视下奏过一迭,曹评按下龙笛,微笑问她:「一别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转身想走。

「公主,」曹评唤住她,略略靠近她,很优雅地侧首欠身,轻声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赐教。」

公主犹豫,但终于还是有了响应:「何事?」

「为何自四年前的干元节后,公主对臣,皆避而不见?」他仍很温雅地微笑著,但这问题却提得很直接。

公主双目蒙上了一层泪光。她保持著背对他的姿态,以不令他发现她彼时的动容。在沉默片刻后,她疾步走开,最后遗他的,是一个无声的答案。

公主更衣后回到殿中,有意无意地朝男宾坐席上扫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么,但曹评却不在那里。

我悄悄退出。不久后回来,低声告诉她曹评的去向:「曹公子还在瑶津池边,坐在柳树下看著远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并未听见我的话。过了许久,她才终于转头唤我,轻声吩咐:「让人送把伞给他。」

这一声吩咐显示她终究没把他当路人,我从中感觉到,这一对小儿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隐若现的情愫归为情事的话——还有延续的可能。而几天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证明了这点。

那天,原本会准时前来向公主授课的老乐师没有来,进入仪凤阁求见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厌恶的卢颖娘。卢颖娘告诉公主,老乐师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来,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释疑之处,便请问颖娘。

公主冷著脸,说今日无问题请教,让颖娘回去。颖娘答应,退至门边,公主却又将她唤住,道:「罢了,既然来了,你就奏一曲给我听听罢。」

颖娘答应,回来坐定,含笑问:「公主想听什么呢?」

公主道:「《清平乐》。」

颖娘笑道:「皇后寿宴上,公主一曲《清平乐》技惊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岂非班门弄斧、东施效颦?」

「哪里,」公主冷道,「四年前的干元节上,颖娘你与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乐》奏得才叫技惊四座。你琴艺之妙,姿仪之美,皆令众人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东施效颦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说,折杀奴家。」颖娘忙欠身拜谢,然后,她说出了一点当时不为人知的真相:「说来惭愧。那次奴家承命与曹大公子合奏《清平乐》,事出突然,奴家仓促之下亦未作好准备,只在演奏前与曹公子商量了几句,配合细节也是为他所定。合奏时奴家又很紧张,多次出错,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编曲方式变调,便是箜篌龙笛分合处忘了配合,以致他频频顾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难当,越发错得多……」

她尚未说完,公主已睁大双目,一手抓住她手臂,声音微微颤著,问:「是你弹错了,他才看你?」

颖娘颔首,微笑道:「是。这一曲能弹下来,全赖曹公子配合掩饰。」

「原来,是这样……」公主放开颖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开始笑,直笑得埋首于臂间,伏案不起。

颖娘赧然道:「奴家滥竽充数,公主见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还是伏在案上,但侧头看她,双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闪动,「谢谢你,颖娘。你的胭脂颜色真美,衣裳上的兰麝味儿也很香。」

2.酬唱

曹佾夫人张氏每月都会入宫来探访皇后,最近这一次,她带了二女儿同来,而曹二姑娘在谒见皇后时,提出求见公主一面,以向她请教关于箜篌的问题。皇后自然许可,即命内人带她来到仪凤阁。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岁模样,甚是开朗活泼。进来之后与公主聊个不停,无非是说初学箜篌的感受与困惑之处,公主便请她先弹奏一曲,而她则说自己琴艺粗浅,羞于令众人耳闻,请公主屏退左右。公主也答应,让众人退下,只留我在身边。

「怀吉懂音律,你若弹得不对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释。

曹二姑娘颔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这一句话,令我觉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随后所做的并不是弹箜篌,而是从带来的一个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纸伞。

「大哥让我将这伞还给公主。」她说。

那确实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给曹评的伞。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让我接过,道:「一把伞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烦你送回来。」

「大哥说,公主既没说过这伞是送给他的,便只能当作是借的,自然要归还。」曹二姑娘回答,然后朝公主眨眨眼,带著一抹颇可玩味的别样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叶的,借别人的东西常有损坏的时候,公主不妨检查一下,看这伞是否还完好无损。」

公主有几分疑惑,才又从我手中接过伞,徐徐撑开。

伞,还是那伞,但确与之前略有些不同——伞面上密密地,布满了用针刺出的字。公主举伞对著门外光源处,光线透过针孔,那些字就明亮地显现出来了。

上面所写的,是一阕《渔家傲》:

槛外斜晖笼碧树,扶澜引棹逐箫鼓。红袖闹蛾雪柳缕,飘飖举,听我歌尽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罗衣挽断留不住。却恨年来琼苑聚,子不语,落花风弄清秋雨。

这把寻常的油纸伞,因为这一点用心的损坏,成了公主爱不释手的宝贝。在随后几日内,但凡闲暇时,她不是把这伞抱在怀里抚摩,便是悄悄来到无人的庭院,将伞撑开,举向空中,让金色阳光透过那千百个细孔,在她的身上洒下一层金沙般的亮点。

她微笑著,一边阅读上面的词句,一边转动著伞柄,让金色光点在她周遭飞舞回旋,自己也随之慢慢旋转,白色的褶裥罗裙下摆亦翩翩展开,像一朵盛开的夕颜花。

这种时候,我通常是隐藏在廊柱之后,做她正午时的影子,安静地陪伴著她,却不让她感觉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会对曹评的试探有所回应。某日午后,她把自己一人锁在书房里,过了许久都未见出来。我奉茶去,敲了几次门,才见她慌慌张张地来开,手上犹有墨迹。

我请她饮茶,再一顾室内,发现纸篓里塞满了写过的纸。趁她低首喝茶时,我拾起一个最上面的纸团,展开看。

她惊叫一声,仓促之下泼翻的茶汤打湿了衣裳亦不顾,匆匆扑来就要抢我手中纸。我浅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继续看。

很明显,她是在填和曹评的词。那纸上写著的,是一阕未完成的《渔家傲》:

倚梦复寻梅苑路,上林花满胭脂树。坐看白鹇天外舞,朝又暮,歌罢问君归何处。

数载断弦知几杼,乐章吟破三更鼓……

见她还在努力地争夺,我朝她一笑:「别抢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读。」

她这才泄气,停手不争了,闷闷地坐下来,有几分恼怒,亦有几分羞涩,她扭头朝一侧,赌气不看我。

我重又细读一遍她的词,再看她生气的样子,渐觉自己适才举动太过无礼,遂和颜对她说好话:「公主这词写得不错呢,臣默诵之下,但觉含英咀华,余香满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这话说得没诚意。」

这句话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温柔地注视她,但觉她轻颦浅笑无处不动人,连那瞪人时的小白眼都是极可爱的,所以,被她鄙视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为什么这样看著我?我脸花了么?」她问,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脸,结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迹沾了些到脸上。

「嗯,是有一点。」我说,然后牵出自己白色中单洁凈的袖口,为她拭去那点污痕。

这个动作化解了她恼怒之下对我产生的敌意,她垂下两睫,很忐忑地问我:「我的词,还是写得很糟糕么?」

我摇摇头,鼓励她:「现在写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开心地笑了。我亦随她微笑,再指那张展开的纸:「继续写完罢。」

「唉,」她颓然叹气,「后面几句怎么想都不满意,所以写到这里就停下了。」

「又在考虑选圆芋头还是酸芋头?」我问。

她嗤地笑出声来。大概想起幼时填词的事,觉得不好意思,她双手掩面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张开一些缝隙,笑得弯弯的眼睛从中窥视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词,略一沉吟,再取过了笔,将她残句续完:

也拟仿伊宫征误,周郎顾,相思只在眉间度。

写罢,我搁笔,任她看。她阅后双目闪亮,似感满意,但悄悄瞟我一眼,双颊却又红了,目示最后一句,低声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议:「公主若觉『相思』一词太直白,改为『离思』亦无不可。」

「改什么改……」她红著脸说,「我又没说要用……我那词也只是写著玩的,不是要给谁看……」

说到最后,她声音听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纸,她又把它揉成一团,但这次却没有仍到纸篓里,而是捏在手心,轻轻地跑出了书房。

我缓步到窗前,怅然目送她远去,再举头望天际——那里有白艳艳的日头,可是我心里却开始飘雨。

3.情事

后来我没再问公主关于《渔家傲》的事,但毫无疑问地,那阕词一定送到了曹评手中。她会设法做到,或许通过曹二姑娘,或许命张承照传递——他总是会全无原则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讨好公主的事……想到这里,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实我为公主续词不也是件无原则的事么?明知道她与曹评不会有结果,任其发展会很危险,却还是这样为她推波助澜。

我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愿深想,怕探寻下去,会触到自己无法接受的原因。

这年十二月,今上决定车驾幸学,即驾幸朱雀门外的国子监,祭祀孔子、视察学舍并听讲书官讲经。

国朝崇尚儒学,注重生徒教育,这是个每年都会举行的仪式,但这次,公主竟然提出随行前往,去听著名的国子监直讲胡瑗讲经。今上立即回绝,称女子入国子监祭祀听讲前所未有,万万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说可以不参加祭祀仪式,而且车驾幸学,皇帝所到之处皆有御幄遮蔽,圣驾歇泊之所又设御屏与黄罗帏帐,若隐于其中,不必担心被人窥见,讲经时她坐在御屏后面,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摆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亲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道:「女儿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未能生为男儿身,在名师指导下学习经义韬略,为日理万机的父皇分忧。」

这一语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红了,悄然侧首点拭眼角后,他终于松了口:「好罢,你随我去。但行动举止一定要谨慎,切勿失礼于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国朝最著名的夫子,现任国子监直讲,平时主管太学,学生多达三四百人,凡讲学,常有外来请听者,最多时甚至会达上千人,讲殿内坐不下,生员们便在户外站著听。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众,近年来礼部所取的进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学生。而这些学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于道上,观者虽不相识,但一顾即知他们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坚持要前去听讲,应该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师风采。

国朝京师官办学府分两处:国子监和太学。太学招收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庶人之俊异者,国子监则为七品官以上子孙求学受业之所——而曹评,是国子监生员。

那日今上果然携公主同往国子监,乘辇入门后,便让公主先去后殿歇泊处休息,然后今上升正殿,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礼毕后才入幄更衣。

公主这日穿圆领青衫,戴漆纱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张扬,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于御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今上换了冠帽,穿红上盖罩衫,加玉束带,著丝鞋,再升讲殿正堂坐,其后有御屏,公主便坐于御屏后,我侍立于她身边。

随行宰臣及执经官、讲书官、诸国子监官员、学生相继拜奏:「圣躬万福。」然后皇帝赐坐,众人应喏,除执经官、讲书官外,各自就坐听讲。

诸生员皆著一式的白色襕衫,于大殿内外席地而坐,随皇帝宰臣恭听今日讲书官胡瑗讲经。我入殿时留意观察,见曹评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这年六十三岁,皓发长眉,容止端庄,一身绯色公服洁凈平整,几乎无一点皱褶。据说他虽处盛暑,讲经时亦必一丝不苟地加中单、著公服,坐于堂上,以严师徒礼仪。此刻甫开卷展经,殿内殿外已是一片宁静,自今上以下,无不正容端坐,屏息恭听。

他今日所讲内容为《易》之章节,开篇明义,再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讲解形式颇为生动。我在御屏后听得入神,欲更清晰地听,不自觉地上前了几步,竟走至屏风前,与今上御座颇为接近。

侍立于御座边的张茂则看见,侧首示意我入内,今上却微笑,手指御座旁,朝我颔首,暗示我可以在这里听。

也许是爱屋及乌,一直以来,他对我都颇有善意。我欠身以谢,留在了他身边。

此时胡瑗讲到了干卦,一视面前经书,他朗声念原文:「干,元亨利贞。」

此言一出,满座臣子士人相顾失色,连今上亦有惊讶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讳,高声念出了「贞」字。

最感震惊的人,应该还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记忆,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这个「贞」字。

面对千百道惊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对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释:「临文不讳。」

然后,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解:「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干,元亨利贞……」

又毫不避讳地连说了三次「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后选择摇头微笑,并特别转顾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了当年我因犯讳受罚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谢,亦微笑著,心中对他不无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职,待下属尤其严苛,抓住我不避上御名一事,欲杀一儆百,后经张先生相助,请皇后进言官家,宽恕了我。后来我做了入内内侍,常见帝后,此事他们也曾提起过,但都是轻描淡写地用以说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会真的因此为人定罪,今日对胡瑗也是这样,世人眼中的重罪,他只是一笑而过。

我站直,继续听讲。约莫半个时辰后,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赐讲师、众臣及生员茶汤,并特取了一盏,示意我奉与公主。我接过,回到御屏后,却不见公主在那里。

「公主回后殿更衣了。」侍候在屏风后的嘉庆子告诉我。

我略感不安,问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么?」

嘉庆子回答:「带著韵果儿和香橼子去的。」

我搁下茶汤,先绕至殿外查看——曹评果然已不在那里。

速往后殿,并不见公主在内,我继续疾行于国子监房舍之间,去寻找她。

此时,连负责洒扫的杂役都站在讲殿外听讲,院中空空荡荡,十分安静,连个可以询问的人都没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书院,才终于见到韵果儿和香橼子的身影。

她们坐在藏书院外的花圃边簸钱玩,见我过来,立即肃立,大概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她们表情怯怯地,唤了声:「梁先生。」

「公主呢?」我问她们。

她们犹豫著,最后一个转首视院内,一个轻声答说:「公主在里面看书……」

我走进院中。房舍正厅的门是虚掩著的。我思忖许久,终于还是缓步入内。

正厅无藏书,但两侧都有深长的房间,排满了一列列的书架。光线幽暗,又有书架遮挡,并不见公主身影。

我凝神细辨,依稀听到左边房中有细微的声响,便轻轻地朝那侧走去。

随著我的移动,鳞次栉比的书架徐徐自我身侧退去,空气中飘浮著陈年故纸的旧墨香气,几块光斑从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内,我依次穿行于其间,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过我的脸,心情与此刻的视线一样,忽明忽暗。

后来,我看见他们,著青衫的少女与白衣士子,站在房间最深处,展开一轴横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刚好蔽住了他们的脸,像是在一起阅览。

但是真遗憾,他们不是那么用功的学生。他们的手在颤,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们的脸。

他们向对方侧首,闭目,面含微笑,轻轻浅浅地,两唇相触,没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缱绻于彼此腰际。

我不似多年前撞见柔仪殿中事那般惊讶。心中的猜测尘埃落定,人倒也随之复归安宁,只是一时无所适从,默然伫立于被他们忽略的空间中,许久才觉衫袖微凉。

最后我决定悄然离去。但甫一转身,即意识到今日公主与曹评的任性会招致多么严重的后果。

有两个人,无声地立于我身后——一脸冷肃的大宋皇帝,和相从随侍的张茂则。

4.孤寒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是听见了御屏后我与嘉庆子的对话,还是适才我匆匆出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已不及细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阔步从我身边走过,猛地从公主与曹评手中抽出手卷,一扬手,「啪」地一声,掷砸在一侧的书架上,手卷随即重重坠地,发出的声响在这原本幽暗宁静的藏书之所中格外惊心。

这起突发事件令那一对年轻的恋人有短暂的愣怔,旋即反应过来的是曹评。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与公主无关。臣甘领任何惩罚,但请姑父勿责罚公主。」

公主上前两步,然后下跪,有意无意地略略遮挡住曹评,对父亲说:「爹爹,不关他的事,是女儿约他出来的。」

「你约他出来的?」今上冷问,「怎么约的?」他转首顾我,又问:「是你么?」

我尚未开口,张先生已从旁为我辩解:「陛下,若是怀吉代为公主牵线,适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会如此焦虑。」

公主亦出言护我:「跟怀吉无关,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关注的重点引到我身上,他眉头微蹙,双?唇紧抿,寒冷的目光复又回落到曹评脸上。

我注意到他双耳已尽红——他愤怒之极时,便会有这样的现象。

「茂则,」他盯著曹评,用一种抑制过的低沉声音向张先生下令,「出去,找两个皇城司的人进来。」

他的意思是唤皇城司侍卫过来,把曹评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我朝他下拜,恳请道:「切莫让外人进来,否则公主清誉将毁于一旦。」

张先生亦向他躬身,劝道:「陛下,现二府宰执与众文臣皆在国子监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内,群臣必会问明因由,此事传出亦必惹物议,台谏会群起弹劾,追究相关者罪责,将来殃及的恐怕不仅仅是公主与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显而徐缓地起伏著,像是在调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发。

张先生见状,又轻声建议:「现在,胡夫子应该继续讲经了,陛下请回讲殿罢。若离席久了,会有人四处寻找。」

今上仍沉默著,片刻后,终于开口,对曹评道:「我现在不处罚你,是因为暂时没想到,什么样的刑罚才足以惩戒你的罪过……你好自为之。」

「是……」曹评勉强牵出个暗淡笑容,伏拜,「谢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错,特许曹评等人私下对他行家人礼,称他为姑父。但如今,听曹评再这样唤,倒又引起了他的别样情绪。

「姑父?」他冷笑,转而问张先生:「她知道此事么?」

张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后对此事一无所知。」

在这微妙的时刻,张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显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诘问他:「你还是每日都会去见她么?以致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张先生不敢再答,只是沉默。

再次冷冷扫视一遍这一地跪著的人后,今上拂袖,转身离去。

待他出门,张先生才站起来,扶起公主和曹评,对曹评和言道:「曹公子快随我回去听讲,别被人瞧出异状。」

然后,他又嘱咐我:「怀吉,你先在这里陪公主,稍待片刻,你们再出去。」

回宫后,今上立即将公主禁足于仪凤阁内,并把韵果儿和香橼子逐到被废后妃居住的瑶华宫服役,但对我,一时倒未有任何处罚。

我跟苗淑仪说了国子监内发生的事,也略略谈及公主与曹评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隐去他们几次独处和填词唱和的细节不提,只说他们是在宴集上见过,然后偶遇于藏书院中。

这已足以令苗淑仪大惊失色。她先是连声责我不看牢公主,然后又匆匆去找皇后商议。回来时她一脸愁容,说:「皇后知道此事后去福宁殿求见官家,但官家怒极,拒而不见。」

公主被关在房中,整日茶饭不思,不是悲声痛哭就是长久地凝视窗外发呆。有时我进去,端茶送水给她或劝她进膳,她一概不顾,只拉住我问:「曹评怎样了?」

我说不知,她的泪便又会落下来:「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说不会放过他的……」

为了安抚她,我答应设法去探听曹评的消息。

我找来张承照,让他找个借口出宫,去曹佾宅中问讯。他回来后,连连咋舌,道:「不得了,我还没走近他家大门口,便看见周围有好些皇城司的人,只好折回来了……不过他们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只是想监视看管曹评,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

我趁这时候问他:「公主与曹评互通音讯,你有没有插手帮她?」

他惊跳起来:「没凭没据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与曹评在国子监见面,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发后逃不了干系。」

他还是不承认,那激烈的否认却颇不自然。我没再追究下去,此时要担心的事太多,顾不上追究这事,何况,对公主与曹评的事,我自己也并非问心无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变得极为虚弱。直到皇后亲自来探望,温言劝慰下,她才勉强喝了点粥。

「娘娘,」她粥未喝完,又是泪落涟涟,「爹爹会怎样处置曹哥哥?」

皇后拥著她,轻拍她背,和言道:「没事的……娘娘会劝你爹爹,他不会有事的……」

但事实上,今上最后会做怎样的决定,她亦无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来后,我听见皇后对苗淑仪说:「我弟弟得知此事后密传章疏入内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烧毁了章疏,没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传开……我也下令,不许宫人议论官家对公主的禁足令,否则严惩……只是要劝官家息怒,还须再等等。这几日很多臣子上疏,请他立皇子,他本来便很烦闷,龙体也欠安……」

自八公主薨后,这十几年来,今上嫔御非但没诞下一个皇子,甚至连个公主也没有再添。十三团练虽说是皇帝养子,但因今上始终希望后宫产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诏确认十三团练的皇子身份。而今诸臣见皇帝春秋渐高,又无亲生子,遂频频上疏请立皇子,今上始终拖延著,这也成了个令他倍感困扰的心病。

随后传来的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张茂则上朝侍立或跟随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换成了与皇后接触不多的入内都知史志聪和副都知武继隆。

任苗淑仪如何哀求,一连十余日,今上都未见公主一面。但就在苗淑仪快绝望时,史志聪忽然来到仪凤阁,通报说:「官家要来看公主,请苗娘子准备接驾。」

随后他述说了此事原委:

最近御史中丞张昪常上疏弹劾二府重臣,这日今上召他入对,问他:「卿本孤寒,却为何屡次言及近臣?」

张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称孤寒。」

今上问何解,张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亲戚,而陛下内无贤臣、外无名将,孤立于朝廷之上,回到后宫,亦只有一二后妃相对,岂非孤寒?」

今上因此郁郁不乐。回到寝殿,默思半晌后决定亲往仪凤阁探望公主,遂先命史志聪来传口谕。

苗淑仪举手加额拜谢不已,很庆幸张中丞的话让官家想起了与公主的血脉亲情。然后她四处张罗,命人收拾阁中房间,又命韩氏和众侍女去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绝,恹恹地躺在床上,满脸泪痕。

今上驾临时,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入她房间探视。

见公主脸色苍白,憔悴不堪,今上当即便有泪堕睫。他转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边坐下,微笑著唤她:「徽柔,爹爹来看你了。你好些了么?」

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唤了声「爹爹」。

今上答应,略有喜色。

公主渐有意识,勉力坐起,却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黯然,但亦不驳斥,回头命韩氏取过一碗粥来,自己接了,对公主温言道:「你很久没进食了罢?来,先喝了这粥,喝完我们再说。」

他亲持了调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静,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搁下碗后,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叹了叹气,像是欲劝说:「徽柔……」

公主却打断他,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把曹评怎样了?」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听爹爹说……」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双臂,像儿时那样搂住父亲脖子,将下颌轻点在他肩上,阻止父亲说出下面的话后,她自己也许久不语。

这个亲密的动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动,亦轻轻搂住了女儿。

我站在今上身后,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脸。

这时,她适才失神的眼睛闪出一点幽光,带著一抹奇异的冰凉笑意,她坚定而又清楚地在父亲耳边说:「爹爹,如果你杀了曹评,我就杀死你唯一的女儿!」

今上的背部立即剧烈地一颤,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发生了突然的呕吐。但他随即又安静下来,不再有异常的反应。继续搂著公主,过了片刻才缓缓放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门的过程中,他一直以袖掩著口。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阁门。他步履飘浮,有些踉跄,我去扶他,被他挥袖推开。就在这一剎那,我发现,他唇边赫然有鲜红的血痕。

我尚在犹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来的内侍,他已双足一软,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5.违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宁殿。当苗淑仪带著我赶去谢罪时,他已经醒来,身边聚满了张茂则带来的太医,皇后也在殿中。

彼时皇后亲自盛了碗汤药,送到他面前,正想劝他饮,却被他抬手一挡,药碗打翻,药汁泼了皇后一身。

「我没病!」他恼怒而不耐烦地说。

皇后默然,暂时未顾及更衣,只示意内人先将汤药撤去。

苗淑仪战战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请罪。今上略扫她一眼,仅答以二字:「罢了。」再顾我,问:「你跟徽柔说了我的事么?」

我想他指的应是晕倒在仪凤阁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后,公主复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来,再告诉她此事,届时她一定会过来向官家请罪。」

今上摆首,道:「让她好生将养,不要告诉她。」

后来那几日,今上仍拒绝服药,而气色与精神都越来越差了。

未过许久,新年又至。按惯例,国内朝中发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号。「至和」如今看来,显然是个不祥的年号,改元两年,以张贵妃薨为始,又以今上违豫而终,因此,这全新的一年,又换了个全新的年号——嘉佑。

但这新年号并未立即给皇帝带来好运,他的病在新年之后倒有了加重的趋势。

嘉佑元年正旦,今上御大庆殿,观大朝会。百官就列后,内侍卷起御座前的珠帘,让诸臣面见皇帝,今上却在此时暴感风眩,冠冕欹侧,倒向一边。观者大惊,左右侍者忙再垂帘,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苏醒。复又卷帘,匆匆行完礼后,众宦者把他扶回了寝殿。

贺岁之后,契丹使者入辞,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赐宴。而当使者入至庭中时,今上忽扬声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险些就见不著他们了!」随后说话亦语无伦次,众内臣心知今上疾病发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义下旨谕契丹使者,说前夕宫中饮酒过多,今日不能亲临宴,遣大臣就驿赐宴,仍授国书。

从那日起,今上便缠绵病榻之上,不能视朝。经宰执要求,改为二府官员赴离禁中最近的内东门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里见今上一面。

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还是呈半绝食状态,我与韩氏只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哄她喝一点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样。苗淑仪请了太医来,开了几服药,但公主更是宁死不喝,终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没有半点神采。

我一筹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张先生给秋和施针灸的事。虽然公主与当时秋和的状况不同,但针灸兴许也能为她唤回一点精神,而且张先生在御药院多年,医术应也很高明,问问他意见总是好的。

但连续两天,我找了好几次,从御药院直寻到福宁殿,都没见到张先生。后来我觉得奇怪,问一个御药院的小黄门张先生的去向,他不认识我,很警惕地打量著,问:「你是石都知的下属么?」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张贵妃当年的亲信,贵妃死后,今上将他迁为了副都知。

虽说我与张先生相识多年,但平日若无大事,我们私下来往并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认得我。面对这个小黄门的问题,我摇头否认,告诉他:「我是梁怀吉。」

「哦,原来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著告诉我:「张先生出宫了。」

我追问:「去哪里?」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宫门关闭前会回来,你到时再来罢。」

我黄昏时再来,果然等到张先生。他风尘仆仆地,目中布满血丝,应是最近奔波劳累所致。

他看见我,即带我入他处理公务的内室,问:「是公主的事么?」

我颔首,将公主情形描述给他听,问他可否施以针灸,他说:「公主这是心病,针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诉她,她一定会有机会再见曹评,所以现在要好起来。多进食,自然会康复。」

「这……是骗她么?」我疑惑地问。

他淡淡一笑:「不算骗她。他们不会如愿以偿,但一定会有再见一面的机会。」

见他无意详细解释,我也没再就此问下去,但忍不住对他出宫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宫,是跟今上病情有关么?」

他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向我透露了一点:「我去见了十三团练和富相公。」

现在的宰相是两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彦博。

半年前,宰相陈执中遭御史弹劾,先论其允许逾制追封温成之事,又指他纵容姬妾殴打婢女致死,「进无忠勤,退无家节」,甚至还有人说他与自己女儿私通。这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种种原因相加,最后终于导致陈执中罢相。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上会藉此机会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议追册温成之后,便被今上迁升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弹劾张尧佐时所说的那样,三司之位,离二府仅一步之遥。

但今上又做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决定,宣布以富弼与文彦博为相,迁王拱辰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

富弼早有贤名,若不提灯笼锦之事,文彦博亦属良臣,故士大夫听见这消息皆相庆于朝。

现在听张先生提起十三团练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间缘由:今上不豫,皇后与诸臣必须要考虑储君之事,而十三团练皇子身份并未确立,异日有变,须获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张先生连日奔波,应是为皇后传报消息,请富弼同意将来十三团练即位,同时也让十三团练作好登基的准备。

「这是皇后的意思?」我试探著问。

「富相公与皇后皆有此意。」张先生说,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今上若能自己决定,也只会是这样的结果。」

6.针灸

回去后,我按张先生的说法,对公主说她与曹评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一听便有了反应,满含希望地问:「真的么?」

我颔首:「张先生跟我这样说……应该是皇后告诉他的。」

这句话像她妆台上的镜子,把帐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双眸中。她睁大眼睛问我可知这机会在何时,旋即又感羞涩,迅速低下两睫蔽住眸光。

我递上铜镜,浅笑道:「皇后纵让曹公子明日即来见公主,公主也愿意就这样见他么?」

她从镜中看见自己憔悴容颜,吓得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镜子不敢再看。

我适时地把膳食和汤药送至她面前,这次她没有拒绝。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进餐服药之后,她怀抱著一枕关于未来的美好梦想沉沉睡去。

四更时,有人叩阁门。我那时已醒来,启步去看,见是中宫遣来传讯的宦者。

「皇后请苗娘子速到福宁殿,有要事商议。」他说,一路跑得面红耳赤,这内侍看上去亦很紧张。

苗淑仪闻声而出,与我对视一眼,目中满是惊惶之意。

「是……官家?」她声音颤唞著问。

「官家又晕倒在殿中,」内侍低声道,「太医投药、灼艾均未能令他苏醒。」

苗淑仪越发著了慌,对我说:「怀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们赶到福宁殿时,大殿中已聚满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医外,还有几位都知、副都知和张先生,以及这两年来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张氏。

我还发现了秋和。她站在殿内帷幕后面,离其余人很远,姿态一如既往地不张扬,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过去问她此间状况,她压低声音道:「最近官家见宰执本是在五更之后,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过来梳头。梳好后,石都知赶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进来,接他去内东门小殿,一面扶著他走,一面跟他说话。官家刚走到殿门边,忽然重重地喘气,抚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过去时,他已经晕倒在地。」

「石都知?」这几日陪官家赴内东门小殿见宰执的不应该是石全彬,他却为何今日一早赶来?我轻声问秋和:「你听见他跟官家说了什么话么?」

秋和道:「起初他说的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后来走远了,我便听不见了。刚才皇后也问过石都知,他说只是跟官家交流养生之道,并不曾敢多说什么。」

我抬头看看石全彬,他面无表情地垂目站著,脸上看不出一丝异状。

这时俞充仪也赶到了,皇后遂开言对苗、俞二人道:「官家骤然晕厥,药石无灵,太医束手无策。适才茂则建议施以针灸,但须在脑后下针,太医无一人敢如此治疗。茂则在御药院多年,亦学过医术,此前曾给人治过这种病,为免延误治疗时机,遂自荐为官家施针。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觑,一时未应,而石全彬倒从旁开了口:「脑后[xué]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闪失,轻则失明,重则不堪设想……娘子请慎重考虑。」

听了这话,二位娘子更不敢轻易表态,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张茂则见状,上前对她们说:「娘子请放心,这种症状臣并非首次见到,亦曾多次为患者于脑部施针,从无失手。若针灸之后伤及官家,臣愿领凌迟之刑。」

石全彬漠然顶了他一句:「咱们这种卑贱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并论么?」

也许是怕他们冲撞出火气,俞充仪立即于此时对皇后道:「妾与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嫔御,事关重大,皇后在上,不敢多言,但请皇后做主。」

苗淑仪也附和道:「对,对。请皇后决定,我们听命就是了。」

「如此说来,你们对针灸一事并无异议?」皇后问。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还是颔首称是。

皇后再顾周、张二位郡君:「你们也是后宫娘子,说起来,也属皇帝家人,对我的决定可觉有不妥之处?」

虽然很犹豫,二位郡君最终也表示同意皇后决定:「一切但凭皇后圣裁。」

于是皇后当即对张先生下令:「茂则,入内室,以针灸为官家治疗。」

张先生领命,正欲入内时听见武继隆吩咐左右关闭福宁殿前宫门,他当即转身,朗声道:「事无可虑,为何要掩宫门,以使中外生疑?」

武继隆一噤,旋即又命去关宫门的内侍回来。

经皇后允许进内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张先生,只有苗、俞、周、张四位娘子和要为官家解开发髻的秋和。

我与其余众人在厅中等待。张先生开始治疗,未知结果如何,卧室内外都是一片寂静,无人有一点多余的举动,我也保持著静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针刺向今上脑后的不是张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动一动,便会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续命丝。

后来打破这死水般沉静状态的,是一声惊呼。彷佛是在毫无准备之时乍见恐怖景象,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与不安。随后响起的,则是两三声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卧室,见今上披散著头发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张茂则。地上,散落著金针数十枚。

而张先生静静看著他,右手兀自拈著一枚长针。

几位娘子被吓得面无人色,已缩至室内一角,只有皇后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则是在为你治疗……」皇后尝试著向他解释。

今上丝毫听不进去,手臂一横,利刃又对准了皇后。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让我死么?」他缓缓说,看著皇后,适才面对张先生时的怒色消去了少许,目中泛出一层泪光,「我以你为妻,让十三娶滔滔,你犹未安心……好,那我就带著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让你知道……你给我绳索,我便甘领束缚,这还不够么?可你为何还不放心,私下做出这许多事来,宁愿相信那个阉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么?」皇后此刻亦颇为动容,有泪盈眶,「你如果相信我,会让我这二十二年来如履薄冰,随时准备应对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奇耻大辱么?但凡你对我多点信任,你我夫妻何至于此!」

今上身体微颤,恍恍惚惚地凝视著皇后,须臾,恻然一笑,摆首叹道:「二十二年,真无趣……」

语音未落,已扬手,转腕,把手中的刀对准了自己……

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即几步抢过去,欲止住他。怎奈所处位置离他有些远,眼看著他手挥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时,忽有一人从今上左侧冲去,在他利刃触及身体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画面有一瞬的静止,令我发现以上印象不甚准确。确切地说,是秋和冲过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锋利的刀刃。

艳红的血从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时宁静的空间,一点一点坠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今上和众人一样,惊讶地看著她,那短暂的一瞬未有任何反应。直到我从他手中夺过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识,推开上前相扶的侍者,阔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这时方觉出那钻心的痛楚,弯著腰将手压于怀中,抑制不住的呻[yín]和零碎哭音从她咬紧的牙关逸出,她身子一斜,倒于地上。

苗淑仪与俞充仪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后当即命后面赶来的邓保吉:「快宣外面的太医进来,给董娘子包扎!」

虽然处于这混乱状态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刚才称秋和为「董娘子」,且说到这三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今上跑出福宁殿后石全彬、武继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连周、张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现在,皇后再顾张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张先生答应,立即去追。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循著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赶去。心跳异常地快,有模糊的预感:那未知的前方,还有更大的风波会袭来。

这预感没错。今上的目的地是内东门小殿。时值五更,宰执已进殿,我们追上他时,他已握住了出来接驾的宰相文彦博的手,扬声说出一句话:「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7.燕泥

周围宰执闻之色变,惟文彦博容止平和,但问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抚胸,急促地喘著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与大臣……密谋,要让十三……做皇帝……」

当说到「与大臣密谋」时,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至文彦博一侧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凛,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但那话语终于还是未能出口,他最后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们想……杀了我……用针……用针刺入我脑中……」今上语音越来越弱,身体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内侍忙上前搀扶,而后今上闭著双目,呈半昏迷状态,口中呓语喃喃,皆零碎纷乱不成句。

文彦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内东门小殿休息,再传太医,然后一顾面前众人,问此间缘故。我见张先生默然不语,便赶在石全彬等人开口前对文彦博说:「适才官家晕厥,寻常投药灼艾法无效,张先生建议以针刺脑后[xué]位,众太医不敢行此术,张先生为免延误治疗时机,才自荐施针,并非如官家所说,是欲伤及龙体。」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证实:「确实如此。张先生施针片刻后,官家醒来,侧首看见张先生正拈针要刺他头部,便很惊惶,把脑后扎著的针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误以为是张先生……」

她于此止住,未说下去,但语意已很清楚。文彦博沉吟,再问清河郡君:「是这样么?」

清河郡君颔首:「不错。针灸之前,张先生不许人掩宫门,若有异心,当不会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温厚良善,侍奉帝后态度恭谨,与其姊大大不同。如今听她这样说,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彦博一福,道:「官家违豫日久,望相公为天子肆赦消灾。」

文彦博亦向她一揖:「这是宰臣职责,彦博敢不尽力!」

然后,文彦博转朝张茂则,道:「以后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见金石兵刃,针灸用的针也暂且收好。」

张先生恻然一笑,未曾答话。

此时有内臣自殿内出来,对文彦博道:「官家又在唤相公。」

于是文彦博与其余二府官员皆入内面圣,而适才扶今上进殿的石全彬则又出来,直直地走到张先生身边,道:「适才官家指你谋逆,虽此事未必属实,但为避嫌疑计,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处一观?」

这意思是要搜查张先生居处,看是否有谋逆的证据。

武继隆见张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对他说:「我们共事多年,自知你当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样说了,宫中人多嘴杂,难免有妄加猜议的。最好还是让我们去看看,将来若有人胡说,我们也好为你辩白。」

张先生僵立于萧瑟寒风中,目光散漫落于前方不确定的某处,良久后,才开了口:「茂则但凭二位都知处置。」

对张先生那清和雅静的居处而言,此番搜查无异于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带来的小黄门翻遍了房间每一个角落,以至满地狼藉,凌乱不堪,没有一件什物还在它原来的位置。

不过他们没有找到一件足以证明张先生有谋逆之意的证据。本来我担心他们会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废后诏书,但也没有。

转念一想,自迁领御药院之后,张先生跟随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听得清楚,原无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诏书,张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贼一事后他越发谨慎,应该也不会留在房中。

其间搜到卧室时,石全彬曾发现三个加锁的大箱子,要张先生打开,张先生却不愿意,说:「茂则敢以性命保证,这里面只是些私人物品,绝无违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见张先生执意不开,即命人强行撬开锁,冲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只是千百卷写满字的纸张,只字片言,不像尺牍那样具体言事,没有明确的意义,皆作飞白书,功力不等,纸张新旧不一,应是练字之后留下的废纸。

石全彬犹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开看过了,却还是没发现有任何谋逆之语。于是,只得朝张先生勾了勾嘴角:「原来平甫亦爱翰墨。」

一无所获之下,抄检的人搜去了张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纸用的小刀和针灸用品,最后石全彬说了声「得罪」,即扬长而去。

待他们走后,张先生弯下腰,开始一卷卷地重新将那些飞白残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边的小黄门从旁相助,四五人一齐动手,却也过了数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们欲继续为张先生整理被翻乱的什物,他却摆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们先回去罢。」

他面色暗哑,两眸无神,确似疲惫之极。我们遂答应,退出屋外让他休息。

我准备回去,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见张先生正自内关门,手扶房门两翼,在合拢之前,他侧首朝中宫的方向望去,目中泪光一点,意态苍凉。

我一怔,隐隐觉得此中有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何感觉。最后还是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内东门下时,上方忽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打中我的幞头之后滚落于地。我垂视地面,看见一小块泥状物,再抬头观望,发现那是门廊梁上旧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这剎那间,我悚然一惊,立即掉头,飞速朝张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门紧闭,我高声呼唤而不见他应声,于是更不敢耽搁,退后两步,纵身一踢,破门而入。

奔至内室,果然见到了我猜想的结果:梁垂白练,而张先生头颈入环,已悬于梁下。

我当即上前,一面托抱住他双足一面扬声唤人来。周围内侍顷刻而止,见此情景皆是大惊,忙七手八脚地把张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须臾,见张先生咳嗽出声,大家才松了口气。待回过神来,又有人跑出去找太医和通知在内东门小殿的宰执。

太医很快赶到,救治一番后宣布张先生已无大碍,开了方子,又嘱咐了这几日照顾他的细则,再收拾医具,回去向宰执通报详情。

张先生苏醒后,平日服侍他的小黄门皆泪落涟涟,问他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闭目,侧首向内,并不说任何话。

少顷,有立侍于内东门小殿的宦者来,传讯道:「文相公请张先生至中书一叙。」

我与此前闻讯赶到的邓保吉扶张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书省。这时其余两府官员大概还在内东门小殿中,中书内惟文彦博一人,一见张先生,他即出言问:「你做过主上所指的谋逆之事么?」

张先生摇了摇头。

文彦博又再质问:「既未做过,你为何在此非常时期行这等胡涂事,让人以为你畏罪自裁?」

张先生垂目而不答,邓保吉见状,遂代为解释:「因为官家语及皇后,平甫或许是自觉连累了中宫,所以……」

文彦博摆首,对张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说的不过是病中谵言,你何至如是?」

见张先生仍不语,文彦博容色一肃,振袖指他,厉声道:「你若死了,将使中宫何所自容?」

张先生立时抬首,似有所动。与文彦博默默对视片刻后,他向面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适才被损伤的咽喉发出残破低哑的声音:「茂则谢相公教诲。」

文彦博点点头,唤过门外侍者,命道:「去请宫中众位都知、副都知过来。」

很快地,众大珰接踵而止。文彦博目示张茂则,当众说:「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谓谋逆,是天子病中谵言,并非实情,茂则无罪。请都知告诫左右,勿妄作议论,日后若有流言传出,定斩不贷!」

他神情严肃,顾眄有威,众大珰不敢有违,皆伏首听命。

文彦博再看张先生,面色缓和了许多,和言叮嘱他道:「以后你还是去主上身边伺候,务必尽心尽力,毋得辄离。」

张先生颔首答应。文彦博又召史志聪至面前,道:「请都知禀告皇后,两府宰执想设醮于大庆殿,昼夜焚香,为君祈福。望皇后许可,于殿之西庑设幄榻,以备两府留宿。」

设醮祈福应该只是个借口,文相公必是见上躬不宁,故欲藉此留宿宫中,以待非常。

面对这个要求,史志聪迟疑著应道:「国朝故事,两府无留宿殿中者……」

文彦博便又横眉,朗声道:「如今事态不同寻常,岂能再论故事!」

史志聪大惊,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领命而去。

文彦博这才挥手,让众人退去。

8.素心

皇后教旨很快下达,同意两府于大庆殿中设醮祈福。于是文彦博立即调度指挥,设下道场,备好幄榻,与几位宰执宿于大殿西庑。在与文彦博独对深谈后,富弼称病告假出宫,表明不预此间政事。

他此举自然是为避嫌。今上提及皇后与大臣密谋,旁观者恐怕都会猜到这「大臣」是谁。皇后倾向于新政大臣,这是朝廷宫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说那句话时没看富弼,大家联系前后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对张先生,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后还会再寻短见,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处看他。而我到达时,他已不在房中,只有一位小黄门在内为他打扫房间。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为,他对我十分友好,一见我就微笑行礼,不待我询问,便告诉我:「天还没亮,张先生就已去福宁殿伺候官家了,现在不在这里。」

我仍有点担忧,问:「昨晚,没再出什么事罢?」

「张先生很好,昨晚遵医嘱饮粥服药,并无异状。我不放心,通宵守著他,也没见他有何不妥。」他说,然后看著我,顿了顿,似乎在思忖什么,终于还是决定告诉我:「但如果说不寻常的事,那还是有的……夜间,皇后曾过来看他,带著邓都知。那时张先生已经闭门安歇,邓都知陪皇后站在院内,开口通报,要他出来接驾。可张先生并不开门,穿戴整齐后在门后跪下,说自己已无大碍,不敢有劳皇后垂顾,请皇后回去。皇后走近一些,说:『你且开门,让我看看,我便回去。』张先生却不答应,只顿首再拜,扬声说:『皇后教诲,臣已铭记于心,往后必尽力服侍官家,绝不会有一丝懈怠。』皇后听了,不再说话。然后张先生又说了句:『臣恭送皇后。』便伏拜于地,久久不抬头,直到我告诉他窗棂上已不见皇后影子,他才缓缓起身。」

我听后,不知说什么好,一时只是沉默,目光漫无目的地飘游于室内。最后,案上供著的一枝腊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腊梅素黄粉妆,晶莹剔透,色如蜜蜡,呈半透明状,而花心又是洁白的。虽不若红梅艳美,但清芬馥郁,尤过梅香。这时房中已被那小黄门拭擦得窗明几净,花香与未干的水汽相融,越发显得幽雅清新。

见我关注腊梅,小黄门随即解释:「这花是今晨皇后命人送来的……这种腊梅是张先生最喜欢的花。」

我点点头,再问他:「这种腊梅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说:「素心。」

张先生闭门不见皇后的原因可能很复杂,而我只能猜到最浅显的一层:避嫌,不让窥探他们言行的人找到他们私下「密谋」的证据。

所以我很佩服皇后,在这样情形下去探望张先生,是需要勇气的。同时我也感慨于张先生闭门不出的决心,拒绝他素心维系的人的探视,需要另外一种勇气。

显然有人一直在紧盯著他们,否则张先生去找十三团练与富弼的事今上也不会知道。因此,虽然张先生与皇后并未见面,但我还是担心此事被跟踪窥视他们的人看到,并借题发挥。

确实有人这样做了,但结局很悲惨,弄巧成拙,丢了性命。

这日上午,关于文相公开了杀戒,下令处斩一位告密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

那人深夜求见宿于大庆殿西庑的宰执,举报「谋逆」之事。文彦博一听,即命人磨浓墨于盆,再呼那人过来,亲自执笔浓涂其面目,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容貌,待到禁门开启后,唤来侍卫,命将此人押至东华门外处斩。

故此,无人知道告密者是谁。两天后,有人悄悄说,石都知手下的小黄门好像有一个不见了。我不认识那据传失踪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以后宫禁肃然,再无关于「谋逆」的言论流传。

自公主病后,我每日皆会随苗淑仪入省中宫,向皇后禀报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与苗淑仪正欲出门,却见中宫遣人来传讯:「皇后决定闭阁吃斋写经,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愈视朝。这期间免去宫中诸人定省问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暂时不必去柔仪殿了。」

苗淑仪诧异道:「吃斋写经,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见其他人罢?皇后这决定却是为何?」

来者并不敢回答,匆匆告辞而去。但官家违豫,宫中的娘子们忧虑之下越发竖起了耳朵,对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是极为敏[gǎn]的。随后而至的俞充仪告诉了苗淑仪她打听到的消息:「有两名司天官当众说,夜观星象,看出天子违豫,国家将有异变,若皇后效章献故事,垂帘听政,便可保国泰民安。他们还拟了状子交给史都知,要他转交文相公。」

苗淑仪听后微有一惊:「朝中那些大臣最厌烦人提起章献太后当年垂帘听政的事呢。皇后听政,他们能答应么?」

俞充仪道:「现在还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态度。听说他对史都知笑了笑,然后把状子收了,没多说什么。」

苗淑仪低声问:「这两个司天官是什么来头?以前跟皇后可有接触?」

俞充仪摆首道:「谁知道呢?但前两天,这两人请武都知带他们进大庆殿,候在两府聚集的地方,举著状子对宰执说,国家不应该在北方凿河道,改变黄河流向,以致天子圣体不安。这矛头明显是指向富相公,因为那条河道是富相公决定开的……如此看来,他们应该不是亲中宫的人罢。今天听见他们建议皇后听政的事,我还道是他们忽然转性了,又想讨好皇后了呢……」

苗淑仪再问:「那皇后宣布闭阁不出,不见宫中人,就是因为这个?」

俞充仪道:「没错。听说今晨邓都知挺高兴地告诉她此事,没想到她那时脸色就变了,立即让人传令,说闭阁吃素写经,既不出去也不见闲人,摆明了不想涉政。」

苗淑仪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两人莫不是想在这节骨眼上火上浇油,引起大臣对皇后的反感罢?」

俞充仪微微一笑,讳莫如深。

苗淑仪尚有个疑问:「但司天官应与皇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罢?为何要这样针对皇后?难道是有人指使?」

这也是我想问的,但俞充仪没能回答她的问题,最后作出合理解释的人是张先生。

当我把司天官请皇后听政的事告诉从福宁殿回来的他时,他讶异之下略有些不安,忙问我:「皇后是何反应?」

我据实告知,他才松了口气,道:「若她露出半点喜色,便中小人奸计了。」

他随即告诉我,现任北京留守的贾昌朝素来厌恶富弼,又与武继隆有来往,此前司天官就运河之事抗言,应是贾昌朝假武继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们再请皇后听政绝非出于好心,若皇后流露出垂帘之意,一则会引起宰执警惕,二则,若今上痊愈,得知此事,对皇后必会更加防备忌惮,甚至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9.康复

次日,文彦博召那两名司天官入大庆殿西庑问话,不知他与二人说了什么,最后二人出来之时,殿外宫人发现他们满脸惊惧,几乎是抱头鼠窜而归。

之后,文彦博又聚两府官员于大殿内,将二人状子示众,同列官员一见即大怒,高声质问,声彻内外:「这等鼠辈竟敢妄言国家大事,其罪当诛,何不斩之?」

而文彦博则应道:「斩了他们会令此事彰灼,内外议论的人多了,徒使中宫不安。」

这时众宰执已知中宫态度,想必对她亦有好感,于是皆点头称是。

此番议论不避殿内侍者,因此很快传至后宫,当然,这种情况很可能也是宰执有意为之。随后他们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彦博当著众都知及内外侍者的面,公开宣布了对二人的处罚决定:「此前朝廷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横陇故道。你们说这是穿河于正北方,使圣体不安,那如今就烦劳你二人前去测量,看六漯于京师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这是借测量方位之名将二人贬放了。司天官闻之色变,频频转顾武继隆,望他能代为求情。武继隆也以宫中天文事尚须这两位司天官主持为由,恳请文彦博留下他们。

文彦博诘道:「他们欲染指的,恐怕不仅仅是天文事罢?此二人官小职微,本不敢辄预国事,如今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继隆默然不敢对。于是那两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师,送去测量六漯渠了。

文彦博对「谋逆」及司天官之事的处理令宫中人啧啧称奇。本来有灯笼锦的事在先,众人皆以为他是温成一派的人,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维护中宫。

「你说,文相公会不会知道了皇后禁止宫人唱『红粉宫中忆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报李?」张承照问我。

我不认为这是主要的原因。其实文彦博的才能与行事作风与皇后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以我的理解,他以前与张贵妃往来,是张氏主动示好,何况有层世交的因素在内,他亦不便拒绝,但就这二位后妃本身而言,应该是大度睿智的皇后更易获他的欣赏与尊重。两个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会惺惺相惜罢,尤其是不同的性别抹去或淡化了竞争关系的时候。

另外,他一开始就不把皇后联络未来储君的事当谋逆看待,可能是因为他亦觉得此时考虑储君问题是适当的,皇后并没做错。后来,宫中有传闻说,其实文相公也在暗中准备,起初便已与富相公议妥,今上若有不测,就让十三团练即位,甚至,他让翰林学士把即位诏书都拟好了,自己随身携带,以待非常。

这个传闻后来也无法证实,因为今上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进食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不久即能下床走动。有一次,她犹豫再三,然后忐忑地问苗淑仪,如果她现在去向父亲请安,他会不会不理她。

一直没人告诉她今上病情,因为众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顾及今上违豫的消息会对公主造成的影响。那时公主自己也景况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说起来跟她也有一点关系。

如今见公主精神渐好,苗淑仪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啜泣著告诉了女儿今上的情形。

公主听后既震惊又伤心,立即赶去福宁殿见父亲。那时今上仍在闭目睡著,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轻轻唤他:「爹爹。」

今上徐徐睁开眼,迷茫地盯著女儿看了半晌才认出来,向她伸出一只手,喃喃唤道:「徽柔……」

公主双手握住他的手,温言应道:「爹爹,徽柔在这里。」

今上反握女儿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现,那么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维系生命的东西。青白干裂的嘴唇缓缓颤动,他看公主的眼神空蒙而悲伤:「徽柔,爹爹只有你了……」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让眼泪倒流入心,再压抑著哭音,尽量对父亲微笑:「爹爹,琼林苑、宜春苑的花儿又开了,你快好起来,带女儿去看。」

从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时间皆在父亲身边度过,与众嫔御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饮食起居,后来今上情绪渐趋稳定,但精神始终不佳,且不时有晕厥状况发生。

文彦博与几位执政每日入省福宁殿,在今上神思清宁时于病榻前奏事,今上说话很困难,大抵只是首肯而已。

文彦博见太医疗法收效甚微,便亲自过问治疗细节,多次与太医及御药院宦者研究方剂疗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张先生针灸之事,在细问张先生针灸详情及对今上病情的看法后,他又召来众太医,与他们商讨继续用针灸术为今上治疗的可行性。

众太医谨小慎微地表示,针灸理应有效,但穴位微细,一丝错不得,须精于此术者施针方可。他们相互推辞,都不愿意出面主治,最后张先生第二次主动请缨:「若相公信任茂则,茂则必将尽力而为,以求主上早日康复视朝。」

在慎重考虑后,文彦博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今上是否愿意配合。

为此张先生求见公主,将情况一一告之,恳请她说服今上同意治疗。

公主这时已知今上指皇后与张茂则「谋逆」之事,便很踟躇,对说服今上这点并无把握。我明白她的顾虑,遂建议道:「每日黄昏后,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么认得人。若张先生此时蒙面入内为他施针,他未必会知道是谁。这期间公主守护在官家身边,不时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疗。」

这事便如此进行了。在张先生进今上寝阁之前,公主已轻言细语地劝过父亲接受她寻来的民间良医治疗,说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须在脑后轻刺两下,就像蚊虫叮咬一般,有些肿胀,却不会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随口答应了,公主遂让张先生入内。

张先生蒙著脸,跪下请安。自缢之后,他声音尚未复原,很低沉沙哑,今上应该没听出是他,但看了看他蒙住的脸,显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释:「爹爹,此人多年前在军营中犯过点小事,受了黥刑,脸上有疤,为免爹爹见了不安,所以女儿让他蒙面进来。」

今上点点头,按公主的请求,俯身躺下,闭目。

当张先生的金针刺入他脑后时,今上忽然一震,睁大的双目中有惊惧之色,动了动,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时按住了他,一手抚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颜安慰他:「爹爹,女儿在这里,女儿在这里……」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温言安抚下逐渐平缓下来,公主继续轻声说:「没事的,再过一会儿就好了,爹爹马上会好起来……」

在公主语音构筑的宁和氛围中,今上又闭上了眼睛,静静俯卧著,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现出的最佳状态去配合张先生的治疗。

然后,寝阁内的时光彷佛凝固了,几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静止的姿势,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边的侍者,以及坐在不远处珠帘外的宰执与皇后。旁观者连眼波都锁定在今上一人身上,只有张先生针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势,尚在这无声空间中流动。

当最后一针拔出后,张先生退后,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卧,今上却瞬间睁开了眼睛,自己撑坐起来。

起初眼中阴翳已消散,他看上去双目清明,颇有神采。环顾室内事物后,他微笑对公主说:「好惺惺。」

这话是指耳目明晰,头脑清醒。珠帘内外的人闻言都喜形于色,纷纷下拜祝贺,惟张先生一言不发,趁众人笑语间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圣体康宁,起身行动,甚至不须人搀扶。宰执入见,他亦能从容出言应对,连日重病竟似减去了大半。

往后几日,公主仍旧侍奉于父亲身侧。一日清晨,今上饮下公主奉上的汤药后,忽然问她:「那天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处?不妨召来,我要赏他些东西。」

公主迟疑,道:「他现已不在宫中……」

「哦,那他在哪里?」今上追问,又道:「无论他身在何处,都要把他找来。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应著,但也许是在想如何应付父亲这要求,她脸上神情颇不自然。

今上一直观察著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则罢?」

公主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并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说了下去:「当他用针刺入我脑后时,我立即意识到施针的人是他,因为针刺那同一个穴位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很害怕,差点又想起来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一定不会害你爹爹……想到这里,我略感安心……」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实,那时我也有个现在想起来很可笑的疑问:万一你是在跟著张茂则害我呢?后来转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著害我了,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们摆布了罢。所以,我最后完全没反抗……」

这些话,他一直在笑著说,却听得公主很难过,此时不禁唤了声「爹爹」,似想解释什么,今上却以指点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么都不必说,你想说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亲,抱住他右手臂,带著一抹恬静笑意,将头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衔笑安享著这一刻宁和时光,须臾,侧首顾我,温言吩咐:「怀吉,你去请茂则过来。」

待张先生入内,今上对他道:「彦博向朕夸赞你在朕寝疾之时扶卫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针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应论功行赏。今迁你为入内内侍省押班,往后皇帝殿阁百官进见,常侍于朕左右,所辖事务,可上殿进奏……」

他话音未落,张先生已顿首再拜,道:「陛下,扶卫侍奉,乃臣分内事,未获陛下许可便施针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宽仁,未追究臣罪责,臣已感激涕零,岂敢再邀功请赏,安处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无成,反受国厚恩,屡获升迁,实在惭愧。因此,臣恳请陛下,以臣补外,授臣外官末职,放出京师。臣伏蒙圣恩,必将恪忠职守于外郡,力求略为君父分忧。」

10.折翼

今上不是没有出言挽留,但张先生一再坚持,考虑两日后,今上从其所请,传诏: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御药院张茂则转宫苑使、果州团练使,为永兴路兵马钤辖。

「先生此去,几时归来?」我私下问他。

他惟一笑,并未回答。

然而他表现得像是不打算回来了。他取出所有积累未用的俸禄分给下属,那是很大一笔钱,但多年来只被他堆在角落里,成千上万缗,竟似从未蒙他细看,大多连包装上的封条都没拆开过。

与钱一起被他馈赠予人的,还有许多帝后赏赐的布帛珠宝古玩,最后他房中变得空空荡荡,连好点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带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务文件,便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几缗必要的路费。

他没有忘记我,启程前一天特意请我过去,精选了几块上等古墨、端溪砚,以及他珍藏的龙凤团茶给我。我谢而不受,看看他内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这些箱子,先生也带走么?若要留于宫中,便交予怀吉暂时保存罢。」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怀吉,谢谢你。我也想把这些箱子托付于你,但不是请你保存,而是想请你代我把它送给一个人。」

我颔首,请他明示:「送给谁呢?」

「官家。」他说,又补充道:「等我走后再送去。」

我回阁中时他送我至门边,我问他翌日何时出宫,他浅笑道:「很早,你这些日子也累坏了,多歇歇,别来送我。」

我没有坚持说要去送他,并非真想偷懒或心态凉薄,而是很害怕又经历那种离别场面——宫墙禁门两相隔,故人天涯远。

此刻想到他即将远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已异常难受,随即朝他屈膝,含泪行庄重的四拜礼以告别。

他以手相扶,和言嘱道:「你也多保重。」

当我转身欲离去时,他忽然唤住了我,垂目思量须臾,再注视我,道:「你少年时,曾问我,我的乐趣在哪里,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愿,是做个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无法实现了。我们这样的宦者,所能拥有的理想和身体一样,是残缺的。」他平静地说,徐徐侧首顾室内——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现已枯萎的素心腊梅,「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无缺,应该拥有圆满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实现她所有的心愿,乃至为她死,为她生……如果说我的生涯尚有乐趣的话,那这就是了。」

为她死,为她生……我琢磨著这句话,黯然想,他确实是做到了。

「可是,」我对他如今的决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请补外?远离她身侧,将来如何再助她实现心愿?」

「现在,我必须离开。」他未尝讳言,「我离她越近,她最珍视的那人就离她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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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我照常随公主定省中宫,著意观察皇后表情,并未找到一丝特别的情绪,例如忧郁哀伤之类。

她沉静依旧,显然不曾出去送别张先生,甚至在与我们的言谈中也没提到他一句,只是和颜说著常说的话,细论今上日常喜好,叮嘱我们照顾好他。

不过这一天,她的殿阁中飘满了素心腊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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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把那几个装满飞白故纸的箱子送到福宁殿时,殿前桃李花次第新开,已是春意盎然。

我带著运送箱子的几名小黄门轻轻走近,透过那红红白白的深浅花枝,见今上倚坐于廊下临时设的软榻上赏花,著纶巾,披鹤氅,虽形容清减,但神情清朗,意态闲适,已不见病颓之状。

而秋和此刻伴于他身边,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伤势,她侧跪于软榻旁,将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轻抚那些伤痕,不胜怜惜。

有风乍起,秋和的绫纱长裙与轻罗对襟旋袄较为单薄,受凉之下,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开鹤氅,揽她入怀,为她蔽风。

这情景令我放缓了步伐,略为延迟,才走了过去。

秋和一见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后方,绯色满面。

我向今上施礼如仪,然后转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后呼她为「董娘子」之后,所有宫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违豫、皇后闭阁期间,秋和便以嫔御身份侍奉于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为御侍,封号是「闻喜县君」,她宫籍上的名分已正式从女官转为了天子嫔御。

看来她始终未适应这新身份,见我施礼,她下意识地裣衽还礼,浑然忘记她现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为免秋和尴尬,我没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黄门搁下箱子,向今上说明了张先生献礼之意。

「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问。

我托辞说不知,今上遂命人打开了箱子。

那千百卷飞白残篇被取出,相继展现于今上眼前。细看数十卷后,他的表情亦从起初的迷惘、随后的惊讶,逐渐转化为最终的黯然神伤。

这也证实了我心底的猜测,关于这些墨迹出自谁笔下。

在十几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躲在他看不见的殿阁中,一笔笔地写,而另一个他,悄然立于她身后,一卷卷地收……此间隐事,欲说还休,倒是这一堆故纸,虽然永远保持著沉默的姿态,但却可被视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铁证如山,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守忠,」今上后来开言,唤过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给皇后送去,为我传几句话:今日风和日丽,玉宇清澄,想必晚间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后苑水殿,共赏松间明月?」

这是个完美的结局,我庆幸未负张先生所托,遂告退离开,多日来暗淡的心情终于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宁殿宫门,忽听见秋和唤我。讶然回首,见她已跟了过来。

「我送送你。」她轻声说。

我忙应道:「不敢烦劳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听你这样唤我,我真难受。」

我无语。好半天,才问她:「秋和,你快乐么?」

她踟躇良久,这样回答:「官家对我很好。」

我点点头,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著的手上:「你的伤好了么?」

她徐徐伸出受伤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开:「你是说这个么?」

她莹洁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两道丑陋的伤痕,虽已结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触目惊心。但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当日看她伤势,很多人都以为她会断指。

面对她的问题,我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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