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九章怨气与阴谋

作者: 愤怒的香蕉

所属书籍:赘婿小说

「……民间如何说起归一类,文人口中怎样,又归一类。蔡太师作宰十余年,有些好事,有些坏事,不过也不是那样简简单单就能评价的。如今朝堂,武臣之首当属童枢密,而说说到文臣,执天下之望的,不是老夫,也并非李相,而是这位在家中写字的老太师。老实说,此次北伐若真有什么问题,我与李相撑不住的话,真压得住场面的,只有他老人家了。」

吃过晚饭,秦嗣源与宁毅说著话,领著他朝相府后方的园子里过去,便也顺口说起了蔡京。这位作宰十余年的老人,在此时底层的风评并不好,文人当中则毁誉参半,到文官口中,大部分则能够明白他的地位。秦嗣源也是六十的年纪,说起对方来,仍然要称其为「老人家」,想来李纲、秦嗣源若被罢,对方恐怕就是第一时间复起稳定局面之人。

好在这次李纲出相,正逢北伐的最好时机,秦嗣源内蕴如海,虽然没有蔡京作宰十几年的积累,但也绝非省油的灯,足堪与之比肩。这等状况,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现。

秦嗣源对此也是随口说起,并无深意。几名护卫随行之下,两人散步到后方花园,秦嗣源叫人拿来围棋,如在江宁之中一般准备与宁毅对上一局,闲聊几句之后,老人却是问起来:「立恒于治国有何看法?」

这问题真是太过正式了,宁毅有点意外,迟疑一下,笑道:「右相大人……有些问道于盲了吧?」

他这句右相大人说得有些古怪,秦嗣源笑了起来,也是在说话间。有人随家丁过来,却是到相府来拜访的成舟海。与老师行礼之后,秦嗣源挥挥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此次北伐,颇多艰难之处,但眼下童枢密已屯兵辽境,与萧干对峙,常胜军投诚。辽人在金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若是一切顺利,今年之内结束战事。克复燕云也是有可能的。仗打完了,接下来就是安置之事……」老人落下棋子,「所以立恒倒也不妨随便说说嘛。」

「随便说?」宁毅失笑。

老人笑著点头:「嗯,随便说说。」

「好啊,那就随便说。」宁毅看著棋局。想了想,落下棋子后,挥了挥手:「秦相每天在这里,看著这城市,看到了什么?」

此时两人所处的凉亭在相府后花园的一处假山上,地势稍高,虽然不可能俯瞰汴梁。但城市里夜色结成的光芒,那热闹的气息还是能够感受得到。成舟海往四周看看,秦嗣源笑道:「这个问题有些大了吧?立恒不妨直言。」

「有没有看到怨气?」

「嗯?」秦嗣源皱了皱眉,「何出此言?」

「若要说治。便要看到怨气吧。」宁毅拿著棋子在指尖,手指搓了搓,「这世道之上,每一个人生下来。必然与周围人发生来往,来往必有碰撞摩擦。大大小小的怨气,便也由此积累而来。」

「今日与邻居吵了一架,是怨气,与别人打了一架,是怨气,买东西被人骗,是怨气,无缘无故被人砍了一刀,也是怨气。告官,官官相护,这里有怨气,审案不公,有怨气……这些怨气,大大小小的记在心里,有些可以消弭,有些消弭不了。到死,一笔勾销,秦相说的治,我觉得往实际一点说,治的就是这怨气。」

秦嗣源愣了愣,落下棋子:「立恒此言,倒是颇有新意。」

「会说瞎话的不见得会做,我也就是纸上谈兵。」宁毅笑笑,继续说下去:「治怨气也就两个方面,教化与司法,教化便是道德、文化、习俗,孔圣人说天地君亲师,排个座次,管圣人说,士农工商,列一列重要和不重要,想一想若是一个农民,从未念过书,求的不多,一辈子生活范围不过一村一镇,这类人,就算遇上被人欺负,自己觉得平常,晚上就忘了,怨气便不多。我这样的,读了些书,走的地方多些,觉得自己了不起,与人碰撞摩擦也多,谁瞧不起我,我心里就生气,这辈子估计怨气也多……」

他说到这个,秦嗣源与旁边听著的成舟海都笑了起来。宁毅接著笑道:「这世道上,道德水平好些,彼此有礼,都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摩擦便少些,产生怨气的机会也就少些。人因受到的教育程度不同,明理的程度也不同,而且人对自己的定位不一样,遇上不同的事情,产生怨气的可能性也不一样,书生会因为旁人的不重视而生气,老农便不会。」

「文化与习俗告诉每个人,你在这里是个什么位置,应该得到的尊重有哪些,道德使这社会得以润滑,你回到家,乡邻和睦,兄友弟恭,妻子温婉善良,这些东西,都会让怨气得以缓解。而司法,是最后解决的手段了。」

宁毅落下棋子:「我与成兄起了摩擦,产生怨气,解决不了,怎么都不舒服,那就只能告官了。司法若得人信任,官府照章办事,公正严明,上方一判,他与我都心服口服,怨气便得以消解。可若司法不能公正,世上人都觉得官官相护,律法无用,我与成兄,去报官,首先想的,是到处找关系,到头来,他的关系或许能压我,但我趋避一时,心中怨气仍然不能解除。而他财雄势大,就算我一时服了,他仍然会觉得我这人竟敢招惹他,定要让我后悔,甚至连他心中的怨气,都无法消除。那司法也就成笑话了。」

他摇了摇头:「这怨气一时半会没有什么事,但人一辈子,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记得,慢慢的怨气加剧,若在死前怨气太多……人就要杀人,就要造反,有的人不敢,但他更容易被他人煽动,更容易成为祸害。人们性情怪异,彼此之间再无人情信任可言。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总是要消除这怨气,令其……症状更轻,人数更少,世道也就更好。」

他说完这话,秦嗣源与成舟海沉默了片刻,成舟海笑道:「照如此说来,岂非不行教化之世是最好的?大家都是农民。没有读书人,便没有怨气了……」

「但人性追求更好。」宁毅笑了笑,「你追求吃得饱,追求穿得好,吃饱穿好之后想要有个姑娘。有姑娘以后想要传宗接代,中间也还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有些事情是不言自明的,社会发展,要消弭怨气,使其不至于崩溃,消弭怨气也是为了让社会走得更稳,只是说治这一项。应该是以消弭怨气为中心原则,治疗与发展是并行的。发展这东西,挡不住,就好像变法一样……」

他顿了顿:「历朝历代。每一次变法,不是什么聪明人想到了好办法,所以推动了这世道。而是世道发展,到了关卡处。才有人出来推行变化,因为大家看到。必须要变了。自商鞅变法开始,推行教化,读书人渐渐增加,想往上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若走不了,怨气就增加,增加到一定程度,就得推行一种新的方法,使所有人都有个盼头,每一次变法的目的,调整朝堂、社会结构的目的,大都是如此,有人不满,便要让他们满意而已。世上之法,从来是人们有用了,才会出现,而并非它出现了,人们照著做……」

他说完这个,成舟海想了想:「如今这世道,读书人确实是越来越多了,看起来过不多久又得变?」

「希望有得变吧。」宁毅随口答道,「其实商人也越来越多,他们有钱,有往上爬的心思。如今许多高官,不也是被商人影响到了么?现在他们可以慢慢影响,到了一定程度,一定会推著变的……呵,我这也算是在商言商了……」

成舟海皱起眉头,片刻之后,才点头同意:「会死一大批人的。」

宁毅还在看棋局:「一个社会潮流,一变就是二三十年上百年,我躲著也就是了。」

他实际上还有一句话没说,武朝如今文恬武嬉,看起来歌舞升平,实际上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变的机会。倒是在这句话后,一直听他说话,沉默著下棋的秦嗣源开了口。

「立恒……在霸刀庄里推行的那些东西,有为此做准备的想法么?」

宁毅皱起眉头来。自上京以来,他大概知道秦嗣源对这个很感兴趣,知道他会有一次询问,却想不到问的是这个问题。

「那是一个偏方。」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如此说道,「与治世无关。而且……现在不好说,若有机会看到结果,以后倒是可以拿来探讨一番。」

他看了看秦嗣源。

那确实只是一个偏方,治的是积弱,不是世道。中国近代史上的那次革命,最值得称道的,是对每一个参与的基层成员进行了煽动。而在此之前,每一次的造反、起义或是大规模的武装斗争,煽动的层面都仅仅停留在士大夫与将领的一层,真正的底层成员永远只是跟著大潮走,没有煽动的价值。而这个煽动的价值,也只能体现在战斗力上,于其它则关系不大。

秦嗣源点头笑了笑:「立恒有这样的想法,又有这样的能力,自山东回来,又何妨去读读国子监,试试功名?」

宁毅也笑起来:「我只是瞎说而已。对那些事……没有能力,也真不感兴趣。」

宁毅做事的能力早摆在那儿,秦嗣源哪里会对他的能力质疑,只是此时也只能笑著摇头:「也罢、也罢,此事我们回来再说……今日还有事,这一局算老夫输了。舟海,你替为师陪陪他,待会要走,也送送立恒。哦,立恒后天离开时,我再去送你。」

他今天留下宁毅,主要的好像就是与宁毅论论那「治国」,此时说完,赶著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待老人背影消失,宁毅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成舟海。

「成兄,莫非是专门过来找在下的?」

成舟海这一次过来,什么事情都没跟秦嗣源说,而且看他神情,似乎也是有些东西要跟自己说,宁毅微感疑惑。那边,成舟海抬头看看天色,微笑拱手。

「还有时间,边走边说?」

「好。」

就在两人一道离开秦府的同时,汴梁城内的另一处地方,周佩将一把匕首揣进怀里,怀著坚毅的神情,正在将自己装进一个大麻袋。那麻袋将她装进去之后,封好了口子,然后又被打开,周佩将脑袋钻出来看了看,才再次进去,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你们轻些。」

月色温柔,宁毅准备离开汴梁的前两天,真正离开汴梁的前一天夜晚,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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