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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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来到谢府门前时,接通报出来迎接的人是谢弼,见面一开口就是:「靖王殿下亲自来了?快请进吧,苏兄在雪庐呢。」

靖王微微一怔,问道:「怎么?苏先生知道我要来?」

「这倒不是,」谢弼笑道,「苏兄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说靖王殿下要收留那三个才放出掖幽庭的孩子,准备将来把他们训练成近卫亲兵,所以很快会派人来接他们。我只是没想到殿下会亲自登门。」

靖王「哦」了一声,顺著他的话意道:「我对苏先生教习的剑法很感兴趣,主要是想来请教一下,顺便带他们回去。」

「靖王殿下军功卓著,当然会对武技有兴趣,象我就不行,没有那个天赋。「谢弼一面说著,一面领路前行。两人来至在雪庐门前,侍从进去通报,飞流很快就出现在面前,冷冷地看著他们,目光就如同冰针一般,扎得谢弼很不舒服。

「进来!」少年硬梆梆地道。

谢弼勉强笑了笑,对靖王道:「苏兄病中好静,我就不进去烦他了,请殿下自便。」

靖王原本就不想要人陪,点点头走入小院,梅长苏已迎候在阶前,除了三个孩子排在他身后外,并无他人。

「见过殿下。」梅长苏向他执下属礼,躬下身去,庭生等人也一齐拜倒。

「不必多礼了。」靖王不冷不热地道,「我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让三个孩子到车里等我。」

梅长苏听这语意,立时便明白靖王有话要单独说,便命飞流叫来一个谢家仆人,一起领庭生等先出去,自己回身请靖王进入室内,亲自上茶。

「霓凰郡主今日险些受辱,你可知道?」靖王彷佛并没有看见梅长苏有请入座的手势,仍是负手而立,冷冷问道。

「不是已经安然救下了吗?」

「我只要晚去一步,郡主便会被他们带入后院,到时就算我再勉力拚冲,只怕也救不出她,你可知道?」靖王踏前一步,语声更厉。

自他进入雪庐以来,梅长苏便察觉到他身上有股隐忍的怒气,原本以为他是对越妃母子的行径余怒未消,现在看这样子,竟是冲著自己来的。

「虽然过程惊险,好在一切还算完满,殿下何故如此盛怒?」梅长苏思忖著,脸色突然微微转白,「莫非郡主因为羞恼……」

「你真的在意郡主的感受么?」靖王冷笑一声,「提醒她防患于未然,不过是个小小的人情,也不能趁机让越妃和太子加罪,你当然不满足了。现在的结果多完满,我拚死相救,场面激烈,郡主对我感激不尽,将来一旦有所争斗,云南穆府自然会大力支持我。这就是你想达到的目的,对不对?」

梅长苏有些怔忡,慢慢转动著眼珠,半晌方道:「难道殿下以为,我是故意隐瞒郡主,好让事情一步步发展下去,以谋取最大的利益?」

「难道不是吗?」靖王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事情会发生在昭仁宫,你明明事先有机会提醒郡主,为什么不说?有时间让她当心皇后,就真没时间说出越妃二字?」

看著靖王咄咄逼人的脸,梅长苏的神情却有些游散。他实在是想都没有想到靖王居然会误会到那个地方去,可见人的心思啊,果然是最深不可测的,你永远都不能说,自己把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想法,所以既使是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子,也可能会被流言侵蚀。

靖王的怒火因为梅长苏恍惚冷淡的表情而燃烧得更旺,同时也把他的默然无语当作了是对自己质问的默认,想到霓凰郡主倒在阶前时脸上的痛苦与羞愤,满腔怒意更是汹涌难捺,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梅长苏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紧紧捏住了他的上臂,愤恨的吐息几乎要烫破对方那冰凉的皮肤。

「你听著,苏哲,」萧景琰的声音彷佛是从紧咬的牙根中挤出来的一般,「我知道你们这些谋士,不惮于做最阴险最无耻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射出来的冷箭,连最强的人都不能抵御。但我还是要警告你,既然你认我为你的主君,你就要清楚我的底线。霓凰郡主不是那些沉溺于权欲争斗的人,她是十万南境军的总帅,是她承担起了军人保国护民的责任,是她在沙场上浴血厮杀,才保住你们在这繁华王都勾心斗角!象你这样一心争权夺势的人,是不会知道什么是军人铁血,什么是战场狼烟的。我不允许你把这样的人也当成棋子,随意摆弄随意牺牲,如果连这些血战沙场的将士都不懂得尊重,那我萧景琰绝不与你为伍!听明白了吗?」

梅长苏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潮,唇边也露出了一丝惨然的笑,不知道什么是军人,什么是战场么?也许在十二年前那场寒冬的雪中,心凉了,血也凉了,但那些烙入骨髓里的东西呢,是不是也凉了?

不过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需要多思考,也不需要立即回答了,因为在梅长苏颤抖的视线内,突然出现了飞流愤怒的脸。少年充满杀机的掌刃散发著浓浓的寒气,如同死神的镰刀般直劈向靖王的脖颈。

「住手!」厉声喝止的同时,梅长苏用尽所有力气将靖王撞向旁侧,把自己的身体前移过去格挡。

飞流杀气腾腾的这一招正使到中途,突然看到苏哥哥出现在掌风攻击的范围内,知道他经受不住,心头大惊,立即全力回撤,以左掌挡右掌,后纵了数尺,但寒意仍然侵袭到了靖王的侧身与梅长苏的肩头。

靖王经常熬练,筋骨精壮如铁,这点已被大力减弱的寒气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梅长苏却觉得如被冰针刺中一般,喉间发甜,一口鲜血涌上,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苏哥哥!」飞流大叫了一声。

梅长苏忍著胸腹间的疼痛,沉下脸来,挡在靖王身前,厉声道:「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吗?你不记得曾答应过我绝对不伤害这个人一丝一毫吗?」

「可是他……」飞流虽然表情僵硬,可是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孩子的委屈。

「不许回嘴!」梅长苏斥道,「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快跟靖王殿下道歉!」

飞流全身微颤,紧紧地抿住了嘴,俊秀的脸绷著,倔强地扭向一边。

靖王倒是对飞流这样的人毫无反感,皱著眉道:「你不要逼他。」

「不行,」梅长苏面沉似水,「他必须要记住这个。飞流,你道不道歉?」

飞流很少被梅长苏这样声色俱厉地责骂,脸憋得通红,气息又粗又重,胸口一起一伏,牙咬得脸颊两边的肌肉都扯紧了,额上更是青筋暴出,如果不是从小被训练得没有表情,那简直就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梅长苏叹了一口气,心里又软了下去,缓缓迈走上前,双手捧住了他的脸,轻轻揉了揉,低声道:「别咬牙,头会疼的……」

飞流的嘴扁了一扁,向前一冲,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好了,好了……」梅长苏语调模糊地哄道,「飞流听不听苏哥哥的话?」

「……,听……」

「那去跟靖王殿下道歉。」

飞流垂著头想了半晌,突然抬起双眼,狠狠地瞪了靖王一眼,硬硬地道:「他先!」

靖王挑了挑眉,没有听懂,但梅长苏却立即领会了飞流的意思。

「不许胡说,靖王殿下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跟你!」

「跟我也不行……」

「他打你!」

「他没有打我,」梅长苏有些无奈地垮下肩膀,「他只是有些生气,说话时靠我近了一点……」「他道歉!」飞流坚持道。

「我是不会道歉的。」梅长苏还没说话,靖王却出乎他意料的开了口。转过头去看时,萧景琰的表情还十分认真,面对著飞流的样子,也丝毫不因为对方的智力较弱而显得敷衍哄骗,反而是语调肃然,「我刚才说的话,句句都是心里想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假的,所以,我不道歉。不过苏哲,我也不需要这位小兄弟给我道歉,他不过是尽他护卫的职责而已,也并无过错。但我认为,你倒应该去向霓凰郡主道一个歉。」

梅长苏看著他,凝神沉思了片刻,问道:「霓凰郡主也觉得我是故意瞒报吗?」

萧景琰怔了怔,「这倒没有,她以为你要说的话是被其他人打断了……」

「那又何必去刻意道歉,白白地令她心寒呢。」梅长苏淡淡道,「郡主已在王都受了这般委屈,你还一定要让她更难受么?」

靖王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地一呆。

「靖王殿下的话我谨记了。日后会小心。」梅长苏接著道,「但我也有几句话想要跟殿下说。你不能一概反感所有的权谋。要对付誉王和太子这样的人,光靠一腔热血是不行的。有时候,我们必须要狠,要黑,要辣,稍有松懈,就会万劫不复。对于这一点,你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萧景琰眉头紧攒,却又深知此言不虚,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难以描述那种厌恶的感觉。

梅长苏凝视著他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语调依然冷硬:「殿下有时难免会心里不舒服,但必须忍著。我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所以不会触犯它。但我也有我的手段和行事方法,殿下恐怕也要慢慢适应一下。你我都有共同的目的,为了这个,牺牲一点个人的感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靖王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将炯炯的视线投向梅长苏,道:「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么,我知道了。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对太子和誉王,我确已无半点兄弟之情。对他们和他们的党羽,我倒也不在乎你使用什么手段。」

「殿下倒真是坦率,这样的话也敢明说给我听。」

「既然与你合作,又何必遮遮掩掩。若你真要害我,单凭你知道庭生的秘密,就能令我束手。你虽然阴险毒辣,却也实在是有才,我身边若无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力量对付太子和誉王呢?不过这大梁天下,朝堂之上,还是很有一些纯良之臣,并没有参与到党争之中,对他们……」

「我还是要利用。」梅长苏冷然道,「但尽我所能,不加以伤害。」

靖王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后方慢慢点头,字字清晰地道:「你记著就好。」

梅长苏微微一笑,知道今天的谈话算是已经结束,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靖王果然不再多说,一转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门边,突又停住,头也不回地道:「多谢你,救出庭生。」

「不客气。」梅长苏淡淡道,「还望殿下不要怜他之苦,过于溺宠。就送入军中磨练,让他早些知道什么是男儿慷慨。不要象我这样,只余满腹机谋……」

萧景琰的身影似乎僵硬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未曾回首,直直地出院去了。

飞流气呼呼的目光,从刚才起就一直象钉子一样扎在他的身上,等他的身影都消失了,还朝著那个方向不肯将视线收回。

「飞流,不可以哦,」梅长苏拉起少年的手,强行将他拉到了更里间,「苏哥哥再说一遍,这个人绝对不许伤害,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明白了吗?」

「明白……」

「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苏哥哥很不高兴哦……」

「他坏!」飞流委屈地道,「他打你。」

「他没有打,我是永远都不会让他打我的……」梅长苏揉著飞流顶心的发,「如果被他打了,苏哥哥一定会很生气,你看我的样子,象是生气的吗?」

飞流仔细看了几眼,摇摇头。

「其实苏哥哥现在很高兴,」梅长苏拧著少年的脸,笑道,「真的非常高兴呢。」

「高兴……」飞流歪了歪头,有些困惑。

「因为他还是没有变啊,」梅长苏说著说著,眸中渐渐模糊,「虽然看起来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虽然没有那么开朗没有那么明亮了,虽然他的心里也积满怨愤和仇恨了,但是在骨子里面,他却还是那个好心肠的萧景琰,还是那个……有时欺负我,有时又被我欺负的好朋友……」

「苏哥哥……」

「嗯?什么?」

「不掉!」

「好,」梅长苏吸著气,脸上带著笑,用手指轻轻抹了抹眼角,「不掉眼泪,我们明明很高兴的啊。」

「高兴!」飞流顿时忘掉了刚才的烦恼,一指外面,「有太阳,玩!」

「好……我们去玩。」

说是玩,但梅长苏也只是坐到树下的长椅上晒起了初冬下午慵慵的暖阳。飞流在树梢间纵跃捕捉日影的光斑,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地还要凑回到苏哥哥的身边,要他用手帕擦自己汗津津的额头。

剎那间彷佛时空流转,回到那青春放纵的岁月,自己在草场上赤膊驯服烈马,黄砂尘土在马蹄下飞扬,景琰在栅栏外凌空甩来酒囊,一把接住仰首豪饮,酒液溅在胸前,父亲走进来,笑著揉自己的头,用手帕轻轻地擦拭……

「苏哥哥……」飞流眨著清澈的眼睛,叫著他。

「没什么,」梅长苏温柔地回视,「太阳很暖和。都快睡著了……」

「那就睡觉!」飞流跳起身抱来一床毯子,轻轻盖在梅长苏的身上,自己偎在一旁,将头靠上了他的膝盖。

日脚渐移,整个雪庐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

但是对于已经卷身入诡云谲波之中的梅长苏来说,象这样的平静时光,以后将会越来越难得,越来越短暂了……

(嗯……今天下午还有一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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