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梦回

作者:金子

所属书籍:梦回大清小说

正文第三十七章 梦回话已说出口,无论如何是收不回来了,一种放松的感觉袭上心头,这些天的担惊受怕一瞬间都随著这句话的出口而消失不见了,我暗自长出了口气,如释重负后脑子反倒清晰起来,我心里迅速地盘算了一下,样子上却只是木然地跪在那里。

屋里的气氛却已被我这句话搅得寂静若死,我只是低著头,脑中各种念头电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为什么?”康熙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我的思绪,声音不大,其中的意味却尖利如烙红的细针般直刺入我心底,我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了这以英明睿智著称的明君一眼。

与他的声音相反,康熙皇帝的面色尚称得上平和,手里握著一串佛珠把玩,只是一双黑眸深如海底,让人无法探究其中的真意。

像呀……真像,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胤祥的眸子,又仿佛看见了四爷。

胤祥、四爷……也不知为什么,一想起他们,我就会变得镇定起来,也变得——勇敢起来,各种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微微笑了笑,淡淡说:“因为我恨。”

康熙一怔,忍不住微皱了眉头。

四周的阿哥们各自惊疑不定地打量著我,如三爷那些个不知情的,或是满腹的怀疑,或是若有所思,而九爷眼中虽有些惊疑不定,却仍是面色冷凝,并且暗自做了个眼色给有些毛躁的十爷,让他稳住阵脚。

八爷面沉如水,往日的温文尔雅已全都消失不见了,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只是牢牢地盯著我不放,而十四阿哥的脸色却是苍白若雪,眼睛里有著不可置信,也有著些微的惊慌失措,双拳握得死紧,额头上一条青筋也爆了起来。

眼波流转间,众人的表情都已落入我的眼底,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从我心里涌了上来,一剎那间,他们的惊慌不定,还有对我会说些什么那不确定的恐惧,给了我一种他们的前途生命尽在我掌握的感觉,虽然只有一剎那,虽然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看著耐心等我答案的康熙,我轻声答道:“皇上知道,自我和胤祥成婚以来,一直一无所出,太子爷一直在劝胤祥纳妾,而胤祥也动心了。”

我顿了顿,这话半真半假,太子爷确曾几次劝过胤祥纳妾,却被胤祥巧妙委婉地拒绝了。

想到这儿我心里一暖,嘴里却接著说:“我是个高傲的女人,新婚不过数年,丈夫就要纳妾,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侮辱发生,所以我恨,恨无中生有的太子,也恨心志不坚、朝三暮四的胤祥,所以我魇咒了太子,又模仿了胤祥的字迹,让他百口莫辩。”

这些话听起来仿佛是二流言情电视剧中的台词,再配上我三流的演技……说完之后我心里忍不住地苦笑。

屋里静了一会儿,康熙皇帝沉声说:“那为什么现在又说了出来?”我想了想:“没什么,我后悔了而已,从没想过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说到这儿,我淡淡弯了弯嘴角儿:“皇上也知道的,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想不了太远的。”

康熙也为我这番揶揄的话怔了怔,恐怕他长这么大,还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吧,只是我命都要不保了,还管得了他是谁。

要不是他生了这群如狼似虎的儿子,我又怎会被逼得落到这般自寻死路的地步。

但惊讶的神色只是从他眼中一滑而过:“来呀,笔墨伺候。”

他慢声说,转眼间宣纸徽墨就已摆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什么也没说,提起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方才从十爷口中听到的内容。

写完之后我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墨迹,不理一旁愣著的李德全,仔细看了看,还好,这几年下来胤祥的字我学了有八分像,反正只是要找一个替罪羊,像与不像也没太大的差别吧,心里冷笑,转手把纸张递给了李德全。

李德全恭敬地捧了上去,康熙皇帝接了过去,在灯影儿下细瞧,阿哥们看看康熙再看看我,面色紧张,可谁也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果然不错……”康熙看了一会儿,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八爷他们的脸色我真想给他们拍下来,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如同白日见鬼般的表情了……“你们都出去,在庭下候著,若有妄动妄言者,杀无赦。”

康熙皇帝突然发话,众人面面相觑,虽是为了不同的理由而感到忧心惶惑,却没人敢违背皇帝的旨意,都鱼贯而出,依次退了下去。

屋子里真的静默得一声不闻起来,我低著头跪在那里,眼前的一切恍如在梦中,却忍不住地想,与康熙皇帝单独面谈,虽然话题糟糕至极,可若是有这个机会,不知会有多少史学家蜂拥前来呢,哪怕明知道是送死……胡思乱想之间,屋里的金自鸣钟突然“当当”敲了十下,我心底一抖,一双做工精良的鹿皮皂靴停在了我的面前,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罩下,我情不自禁地缩紧了肩膀,捏紧了拳头,等著那雷霆一击。

“为什么?”皇帝的声音淡淡地从我头顶飘了下来,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一顿,闭了闭眼,是呀,我刚才那番话,康熙恐怕连半个字都不相信吧,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就是我居然把魇镇的内容一字不错地写了出来。

“因为我不想让胤祥死。”

我仰起头看了康熙皇帝一眼,他背著手,正目光炯炯地直视著我,听我这么说他皱起了眉头,紧了紧嘴角,却没开口。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皇上也许想说,您并无杀胤祥之意,因为您知道这不是他做的。”

康熙闻言一愣,瞇了眼,仿佛想把我看透似的盯著我不放……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著,手也不可抑制地哆嗦著,却依然挺直了背脊与他对视,心里却想著原来恐惧也可以给人以勇气。

“可是这样的大事儿,皇上又不可能不处理,就算不杀他,最少也会是圈禁吧。

可这样对胤祥来说,跟让他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哑声说道,“方才皇上宣了宗人府进来,就是想这样做吧。”

康熙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不发。

我忍不住咽了口干沫,只觉得喉咙如火烧般,强忍著不适,我又说:“皇上也知道这件事儿再追查下去,您失去的就不止是胤祥一个儿子了,可您这样的决定对胤祥太不公平,他已经没了额娘,不能再被自己的父亲抛弃了……”康熙闻言脸色一僵,嘴角儿硬了一下,就别转了目光看向承尘。

一气儿说完了那些话,我有些气喘,顿了顿,“所以,我认了最好,不是吗?”说完这句话,我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该说的我都说了,康熙愿意怎样就随他吧。

我忍不住抬起手隔著衣物握住了胤祥送我的那个扳指,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你知道吗,胤祥……良久,“你为什么这么做。”

康熙缓缓地问了出来,声音里有了两分柔和,我却是一怔。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想让胤祥去受苦,如果我对他只是书中的了解,那对他的遭遇充其量只是几分怜悯和一些慨叹罢了。

可现在,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骨血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我感同身受地看著他痛了一次又一次,又怎能眼睁睁地让他再次跌入永远无法自拔的苦痛里。

更何况心里一直隐隐觉得,自己本就不该存在,我已经改变了胤祥生命中的太多,好的或不好的,那如果用我的消失,换来他的平安,应该还算得上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吧……想到这儿,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一转眼间突然发现康熙皇帝正在默默地看著我,我强笑了笑,低声说:“胤祥做了能为我做的一切,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康熙一怔,用手指揉了揉额头,轻叹了一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胤祥知道了这件事后又要如何自处呢。”

心脏一阵**,一股湿意迅即涌上了眼眶,我用力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我抬头看向康熙:“我的选择和您一样。”

我盯著他一字一顿地说:“两—害—相—较—取—其—轻。”

康熙大大地一怔,一抹无奈的苍白和被人踩到痛处的狼狈从他眼中闪了过去,一瞬间我才感觉到,康熙再英明睿智,他毕竟还是个凡人,是个父亲,却有著太多普通人不用去经受的痛苦选择。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过了一会儿,恢复正常的康熙淡然地说。

我本想摇头,要是留不住小命,那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可转念间突然想到一件事,就俯下身去:“是,请皇上不要罪及我的家人,我与他们感情向来淡薄,他们并没得过我什么好处,这种坏事儿就不要再扣到他们头上去了。”

说完我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去。

别人不说,那个额娘毕竟是真心对我的,虽然她爱的是自己的女儿,而并不是我这个鹊巢鸠占的冒牌货,我伏在地上,屋子里一片静默……“来人呀。”

康熙突然厉声呼喝了一声,李德全应声而入,“传侍卫们进来。”

“喳。”

李德全忙答应著退了出去,半眼都不敢看我。

一阵脚步声响,德泰憨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奴才给皇上请安。”

康熙来回走了两步,再看了我一眼,突然转身回到正中的座位上,低缓却清晰地说,“将雅拉尔塔氏关入禁室,严加看管,回京再审,其间不许任何人接近,听明白了吗?!”德泰一怔,却又被康熙阴沉的语气吓倒,忙又打了个千儿:“喳,奴才遵旨”。

德泰一个跨步走到我跟前,却不好意思生扯我起来,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我微微摇了摇头,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谢皇上恩典!”心里却忍不住苦笑,谢要杀自己的人,还真是……康熙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冲我挥了挥手。

我转身随著德泰向外走去,身前身后都是大内侍卫,门外的众阿哥和大臣们自然都听到了刚才康熙皇帝的旨意,八爷愣愣地看著我走了出来,而有些失措的十爷站在他身后,九爷站在阴影儿里,十四却是一脸的痛苦,牙齿紧咬著已然失了血色的下唇。

见我出来,他跨前一步仿佛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九阿哥一把拽住,我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去看他,只是下意识地随著侍卫们走著,走在我前面的德泰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恍恍惚惚地差点撞上他。

看他愣愣地停在那里看著前面,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好痛……我忍不住用手抓紧了胸口,***隐约中,四爷如木雕石塑般站在庭院门口,充满了痛苦和压抑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盯著我……天亮,天黑,这是我对外界唯一的感受了,时间在沉默寂静里似乎也有些停顿,让我有些不知寒暑的感觉。

然后从承德被拘禁的阁楼里,又被移到了眼下坐著的这辆马车上,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些摇摇晃晃而已。

来照顾我的老太监从未开口说过半句话,只是默默地端来饭菜,而后撤走我吃完的空盘儿,甚至是我方便完的马桶,他也是及时清理。

一开始我真是万分地不好意思,也曾喃喃低语过几句谢谢,却从未得到他一点儿响应,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他竟是个舌头被割去的哑巴。

那天我似乎连白天也感受不到了,心就那么突突地跳著,怎么用手按著也不行,直到那哑巴太监又进来帮我收拾起居用品,死死地看著他木然的脸,有些混浊的眼,他恍如未觉,收拾完就扎手扎脚地出去了,我的心不再跳了,一股让人窒息的恐惧却锁紧了我的喉咙。

“咣当,咣当”,马车不急不徐在官道上走著,四周的车窗已被桑皮纸糊严实了,我每日衣食住行就在这几尺见方的马车里,对时间的判断,就只有那老太监撩开帘子的瞬间。

我根本看不到外面,眼睛却下意识地盯著车窗看,脑海中想象著外面是什么样的景色,其他人又在做著什么。

我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前五天我还能自说自话,给自己打气,尽量不让自己想太多。

而自从见了那老太监齐根断掉的舌根儿,我再也不想说话,每日里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让我吃就吃,让我睡就睡。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却依然无法自拔地让自己向著黑暗的谷底慢慢滑去。

自打那日之后,康熙没有再召见过我,可饮食起居并不差,与我往日的区别也只是不见天日而已。

想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地摸著胸前垂著的扳指,这是我仅有的安慰了,每当想起马车停止让我下车的时候也许就是我生命的终点,我都害怕得想要发疯,而这枚扳指就是唯一可以证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证据了。

还有……就是四爷那痛彻心肺的目光,那天看著四爷的眼睛,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就那么一滴滴地掉了出来,心里突然涌起的委屈让我想放声大哭,可脸上的肌肉却自作主张地做了个大大的笑容出来。

看见我的笑容,四爷一怔,嘴唇儿微微哆嗦著,却吐不出只言词组,眼看著他狠狠地咬住了下唇,一丝血珠儿渐渐渗了出来。

那丝血珠和这个扳指儿伴著我度过了这难熬的死亡路程。

有时候也会想,那些死刑犯是否也会像我倒数著结束之日的到来。

就这么每日里计算著,吃著,睡著……也许过了今天我就不用再害怕了,今天已经是第十六天了,按照路程的计算,应该到京城了。

马车的行进变得弯弯绕绕起来,突然停顿了下来,一阵隐隐的人声响起,我原本歪靠在板壁上,正想坐起身来,门口的帘子突然刷地一下拉开了,光亮猛地射了进来,我忍不住抬起手遮盖在眼前,闭上的眼中一片金星儿乱跳。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好像有人在翻看检查著什么,我勉强撑开了眼看去,一个身影儿正退了出去,又掩好了帘子,衣角儿一闪,一瞬间,我已经看清了这些天来我见到的第二个人,因为太熟悉了,那是禁宫侍卫的服色。

终于到了,如果眼前有个镜子,我能看见自己脸上的神色,那一定是万分的古怪吧,因为我自己现在都不知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

马车继续前行,又走了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的一段路,马车终于停下了,那个老太监掀起了车帘子,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下车。

一瞬间,我有著想留在车上不动的想法,似乎这样就能暂时避开眼前可怕的命运,但转瞬又为自己的幼稚想法摇了摇头,咬牙往外挪去。

这些天不是躺就是坐,两条腿仿佛已经木了,撑著那老太监的手下车,只觉得他的手干枯冰凉,一阵寒意顺著他的手指直直地爬上我的心脏,我情不自禁地松了手,脚接触地面的一剎那,麻木酸痛的感觉如针刺般涌了上来,我忍不住晃了晃,却宁愿摔倒也不想再去碰触那个老太监一分一毫。

那老太监也不主动扶我,只是等著我站得稳了,才引著我向前走去。

我回头看看,马车的另一边站著十几个侍卫和太监,却是人人背向于我,不敢回头。

我苦笑著咧了咧嘴,就一步一挪地跟著在前面等我的老太监向前走去,看看四周宫墙高高,一片阴暗,眼前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黑得看不到头儿,昏黑中让我无法辨认这究竟是哪里,心里却莫名地跳了一下。

唯一的光亮来自身前老太监手里的***,摇摇曳曳,分外的凄清,脚步声在黑暗的虚空中回响著,我的心跳,跳得越发得快了起来,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越来越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难道……身前的老太监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探头看去,一扇有些斑驳的木门正在***闪烁中若隐若现,“笃笃”老太监轻轻敲了敲门,几乎是立即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一股深沉的气息飘了出来。

老太监示意我进去,我下意识地抓紧了领口儿,两条腿仿佛踩著棉花似地慢步走了进去,院子里站了几个人,我却无心细看,只是缓慢却坚定地走到屋子门口,暗自做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向门楣看去……“原来是叫蕴秀呀。”

我喃喃模糊自语,“嗬嗬……”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浮了上来,“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

与我相处了十六天而面不改色的老太监终于抬起了眼,有些惊慌地看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一时间,院子里只有我略带疯狂的笑声回响著,院子里的其他人却是忍不住都倒退了半步。

“咳咳……”笑得太厉害了,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捂住嘴,让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气管儿渐渐通顺了起来,终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门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抹许久不见的平静溢满了我的胸腔,此处虽然漆黑阴森如牢笼,却让我感受到了家的距离。

我用手搓了搓脸,转眼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众人,淡淡地问:“现在要我做什么?”许久不讲话,舌头有些发硬,声音听起来也分外模糊。

阴影儿里闪出个太监,乌漆抹黑的也看不出个形象,只是声音还算清楚:“您先休息吧。”

说完就从腰上掏出了一串儿钥匙,并快步走到屋门口哗啦一声打开门锁,闪身进去,不一会儿,屋里亮了起来,那太监出现在门口,并躬身请我进去。

我也不想多问,就抬脚迈了进去,屋里倒也还整齐,床褥也是新的,只是隐隐有些霉味儿传来,不过却比二十一世纪时的破败好得太多了,我忍不住苦笑。

身后早有两个小太监,一个沏了壶热茶来,一个手里却端了几碟子点心,香甜的味道随风飘了过来。

我转头看到床前有个书案,就情不自禁地踱了过去,一令宋纸,一方端砚,两锭徽墨,还有粗细不一几只狼毫就那么整齐地放在案上。

我一怔,顺手拿起一只小狼毫在手中端详,那几支笔还有砚台竟是我日常用的,一丝讽刺涌上心头,转眼看看一旁恭敬伺候著的领头太监:“周到呀。”

我的讥刺如同灰尘般飘落在那太监肩头,他以一种拂都不想去拂的态度恭声回说:“福晋请早些安歇吧,若是有什么吩咐,请吩咐奴才就是了,奴才贱名王福儿。”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

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只是挥了挥手,他打了个千儿,领著两个小太监出去了。

我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缓缓地坐在了凳子上,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股普洱的味道随著热气缓缓围绕住了我,我闭著眼,也不想喝,只是单纯地感受著手中许久不见的温暖。

方才竟想去问那太监关于胤祥的消息,也许是这几天被关得太久了,脑子都迟钝了起来,竟想去做一些往日里决不会做的蠢事儿。

忍不住向四周看看,窗、墙、梁、柱……我曾跟小春说过,命运只是人们对事情无法解释的借口,而根本不会去管那其中的苦痛和悲伤,如果被人说,这就是你的命,那一定是糟得不能再糟的结果。

想想当时说这番话的我,一定是语重心长,先知先觉的样子吧。

可看看现在的自己,那时的话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被命运这只手拨弄过来又拨弄过去而不自知的却是自己,可惜小春儿看不到了……想到小春儿我心里一堵,甩甩头不再去想,数日前十爷那句“**宫廷”已经说明了太多问题了,我曾尽力去点醒她,可结果依然如此,甚至累及胤祥生命。

如果这时小春儿再跟我说一句“这就是我的命”,恐怕我也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想到胤祥心中却是一痛,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康熙应该是依然囚禁著他吧。

若是这时让他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和处境……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可能是拘禁得太久,我有些晨昏颠倒,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仔细想了想,就拿了锭墨,在砚台里缓缓地磨著。

用狼毫沾满了墨汁,悬腕于纸,迟迟不能下笔,只觉得心中有著千言万语,却字字无法吐露。

“啪”一滴墨汁浓浓地跌在了雪白的宋纸上,溅起点点墨痕,看著斑斑点点的纸张,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刷地一声把纸团成一团儿,狠狠地扔了出去,纸团儿轻飘飘地滚落到了角落里。

定了定心,我决定把我知道的所有好玩的相声、笑话儿都默写出来,胤祥最喜欢听这些,每次听了都是前仰后合的,那时他的笑容里没有一丝阴暗,那是我最喜欢的纯粹笑容。

想到这儿,我飞快地下笔,仿佛有人在追赶似的,一张又一张地写著……写著写著,心思澎湃,想说的话竟如潮水般倾泻了出来。

我喃喃自语,仿佛胤祥就在纸上与我面面相对,写到高兴处我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写到艰涩处眼泪也情不自禁地落在纸上,我不管不顾,只是写著,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烛火渐渐飘摇暗淡……“哗啦……”仿佛是纸张抖动的声音隐隐传来,我一顿,刚要动,却觉得胳膊一阵酸麻,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儿,脸上也僵得很,缓缓地抬起头来,许久不见的日光直射入我的眼底,我忙闭了眼,却很享受阳光拂面的感觉,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闭著眼伸了个懒腰,好久没睡得这么熟了,可能是之前因为前途惨淡而心神俱疲,也可能因为发现自己有可能逃过一劫、回到现代而松了口气,反正一夜无梦。

身子有些疼,昨晚的睡姿并不好,睁开眼,站起身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儿,却发现一个人正站在一旁,手里拿著我昨夜写的东西……我怔了怔,心里还有些胡涂,就这么与那人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间反应了过来,我一个箭步,劈手夺了那张纸回来,厉声说:“你来干吗?!……”十四阿哥怔怔地站在窗前,手里还拿著我的一只玉杆儿狼毫,就在那儿无意识地捏转著。

对于我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或嬉笑,或讥讽,脸色似乎变得模糊起来,五官明明就刻划在脸上清晰可见,却偏偏给人一种如罩云雾的感觉。

方才一声狂喝令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偶尔我强抑著的粗重呼吸冒了出来,见到他的一剎那,一股难以抑制的仇视从我心底涌起,恨不得狠狠给他几记耳光,再把他一脚踹到天边去。

我的眼神一定很凌厉吧,十四终是把紧盯著我的眼光移了开去,一抹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软弱,就那么没有半点儿遮掩地从他眼底滑了出来。

初升的朝霞透过窗棂洒在了他身上,柔嫩的色彩映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僵直的身体宛如雕像,我忍不住地想,如果硬要给那座雕像取一个名字,应该称之为“悔恨”吧……喉咙莫名地紧了紧,我闭上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来,所有的愤怒、敌视、轻蔑,似乎都随著二氧化碳随风而散了,算了……他的出现并未让我觉得太过奇怪,八爷他们手眼通天,我早就不知领教过多少回了。

转过身,我一张一张收拾著散落在桌面还有地面上的纸张,按著顺序一一迭起。

胤祥看到这些时会怎样呢,我情不自禁地猜测著,是能体会到我的别无选择,而将它们细细收好,还是会怨恨我自作主张的决定而将它们撕得粉碎呢。

“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不论他的反应如何,我大概是没那个命亲眼目睹了吧……“小薇……”十四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低低响起。

我刻意忙碌的手微微一僵,定了定神,我淡淡说了句:“你走吧,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与我接触,你想违抗圣命吗?”说完继续收拾手里的东西。

“小薇,我……”十四阿哥低唤了一声,却再没有下文。

我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都不想与他计较了,他还想怎样,想让我说什么,原谅他想要杀了我丈夫,却误中副车地害了我,还是怎的……我不禁有些气急而笑地摇了摇头,如是那样的话,只能说他太高看我了,我可没有那么宽大的心胸。

可身后还是一片静默,他不再说话,却也不走。

实在忍无可忍,既然他想自找难堪,那……我一个大回身看向他:“你……”剩下的话却都噎在了喉头,那双与四爷一模一样的黑眸正直直地看著我,里面仿佛盛满了不能吐露的千言万语,我有些抵受不住的别开了眼,心里却想著,原来没有眼泪人也是可以痛哭的……身后就是书桌,我忍不住用手抓紧了桌沿儿,突然一阵疼痛从手指传来,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才发现指关节因为用力全都泛了白,可自从初见十四阿哥的一幕幕却飞快地从我脑中滑过。

那个为了气十三而亲了我一下,却被我拿袖抹脸的动作气得够呛的十四阿哥;那个在围场充满妒忌地问我,要是十三和四爷同时出事,我会去救谁的十四阿哥;那个在洞房沙哑著嗓音向我敬酒的十四阿哥……我用力地甩了甩头,还有那个会在未来,被自己的嫡亲兄长压制得后半世再也无法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王……兄弟夺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过程原就惨烈,不会有半点儿温情,可惜我却只能站在胤祥和四爷的立场上去看问题,所以……我低头让自己平静了一下,抬眼看向对面的十四阿哥,牢牢地盯住他,缓声说:“你是个男人,就有男人一定要做的事,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

十四阿哥大大地一怔,脸上的筋肉微微抽搐著,鼻翅儿歙动,半张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暗暗叹了口气,天作孽尚可活,自作孽……我慢慢地背过了身儿去,心里如同塞了一把烂棉絮似的:“你走吧,今后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顿了顿,我终忍不住嘲讽地说,“就算我想看,大概也没有机会了吧。”

身后“咔吧”一声响,又静了会儿,脚步声儿响起,房门“吱呀”地开了,又“吱吱呀呀”地缓缓关起。

我静默地立在书桌前,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小腿一阵麻木,显是站得久了,我舔了舔嘴唇儿,转身往床边走去。

“喀啦”一脚踢中了什么东西,我低头看去,竟是断掉的半截白玉笔杆儿,下意识屈腿弯身去捡了起来,一抹猩红猛地刺入了我的眼底。

眼中没来由地一热,怔怔地瞧了半晌儿,才慢步走到废纸篓子跟前,一松手……转眼又过了六天,再没人来打搅我,外面也没有半点儿消息,这个幽闭的院落仿佛被人遗忘了,我也浑不在意,每日里除了吃睡,就是不停地写,虽不知道自己的时间还有多少,却知道自己还有将近半生的话没有跟胤祥说完。

我既不会刺绣,也不会裁衣做鞋,却不想不留半点儿念想儿给胤祥,所以只有拚了命地去写,虽然根本不知道,胤祥终究能不能看见这些……他终将知道我为什么离他而去,我并不担心他会软弱得为了个女人自杀,就算他想,也还会有四爷,甚至是康熙在一旁看顾著他。

但我却担心他的多情会让他过得生不如死,我们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太过深厚,甚至与众不同了。

嗬嗬……我看著手里的文字苦笑,如果把这篇儿纸拿到现代,大概会被当作励志文章,拿给忧郁症患者看吧。

今天一整天写来写去,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一定要活著,活著才有希望……门“吱呀”一声响了起来,这门实在太老旧了,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当门铃用,不用担心会发生那种有人进来站你背后,而你还一无所觉的事情发生。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巧,可能是小太监又来给我送晚饭了,这些天他们和我说的话超不过二十句,而其中回答“是”就占了一半儿多。

我摆了摆手:“放在一边儿吧,我一会儿再吃。”

1/2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