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昆艳

所属书籍:如懿传第四册

天色将晚,暑气隐隐退却,凉风如玉而至,渐渐清凉,倒也惬意。如懿抱著璟兕与皇帝一同用膳。

皇帝见了如懿,便伸手挽了她一同坐下。皇帝才要侧身,不觉留驻,在她鬓边轻嗅流连,展颜笑道:「今日怎么这样香,可是用了上回西洋送来的香水?」

如懿轻俏一笑:「一路过来荷香满苑,若说衣染荷花清芬,倒是有几分道理。」

容珮在旁笑得抿嘴:「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总说那西洋香水不易得,皇上除了给太后和几位长公主,满宫里只给娘娘留了两瓶,娘娘倒不大舍得用它呢。倒是皇上上回送来的西洋自鸣钟,娘娘喜欢得紧,只是如今怕吵著五公主,也收起来了。」

皇帝笑道:「如懿如懿,你也真是小气。什么好的不用,都收著做什么?」

如懿笑吟吟睇著他:「知道皇上心疼璟兕,但凡好的,臣妾都留给璟兕做嫁妆吧,到时候皇上便说臣妾大方又舍得了。」

容珮亦笑:「皇后娘娘别的小气,可皇上为娘娘亲制的绿梅粉,皇后娘娘最是舍得,每日必用无疑。」

皇帝旋即明白,抚掌道:「是了。你一向喜爱天然气味,所以连宫中制香也不甚用,何况西洋香水。」他撇嘴,眼底含著一抹深深的笑意,「原来朕赏错了人,反倒错费了。」

如懿摇首长叹:「可不是呢。臣妾心里原是将一番心意看得比千里迢迢来的西洋玩意儿重得多了。」

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皇帝罢手道:「都做额娘的人了,还这般伶牙俐齿。朕便找个与你性子相投的人来。」

李玉忙到:「回皇上皇后的话,忻嫔小主已在外候著了,预备为皇上皇后侍膳。奴才即刻去请。」说罢湘妃竹帘一打,只见一个玲珑娇小的女子盈盈而入,俏生生行了礼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说罢又向著如懿行大礼,「臣妾忻嫔戴氏,叩见皇后娘娘。」

如懿见她抬头,果真生得极是妍好,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目间迤逦光耀,肌映晨霞,云鬓翠翘,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娇丽之色便在艳阳之下也唔半分瑕疵。她活像一枚红儿饱满的石榴子,甜蜜多汁,晶莹得让人忍不住去亲吻细啜。宫中美人虽多,然而,像忻嫔一般澄澈中带著清甜的,却真是少有。

如懿便含笑:「快起来吧。在外头候著本就热,一进来又跪又拜,仔细一个脚滑跌成个不倒翁,皇上可要心疼了。」

忻嫔一双眸子如暗夜里星光璀璨,立即笑道:「原来皇后娘娘也喜欢不倒翁。臣妾再家时收了好些,还有无锡的大阿福。臣妾初初入宫,想著宫里什么都有,所以特备了一些打算送给十二阿哥和五公主呢。」

如懿听她言语俏皮,虽然出身大家,却无一点儿娇矜之气,活泼爽快之余也不失了分寸。又看她侍奉膳食时笑语如珠,并无寻常嫔妃的拘谨约束,心下便有几分欢喜。

一时饭毕,皇帝兴致颇好,便道:「圆明园中荷花正盛,让朕想起那年去杭州,未曾逢上六月荷花别样红,当真是遗憾。」

忻嫔接过侍女递上的茶水漱了口,乖巧道:「臣妾碎阿玛一直住在杭州,如今进了圆明园,觉得园子里兼有北地与南方两样风光,许多地方修得和江南风景一般无二,真正好呢。」

如懿笑道:「忻嫔的阿玛是闽浙总督,一直在南边长大,她说不错,必然是不错的。」

彼时小太监进忠端了水来伺候皇帝洗手,便道:「奴才今儿下午经过福海一带,见那里荷花正开得好呢,十里荷香,奴才都舍不得离开了。」

皇帝拿帕子拭净了手,起身道:「那便去吧。」

福海边凉风徐至,十里风荷如朝云缓缓,轻曳于烟水渺渺间,带著水波茫茫清气,格外凉爽宜人。

皇帝笑道:「不是朕宠坏了忻嫔,是她的确有可宠爱之处。」

如懿含笑道:「若说宫中嫔妃如繁花似锦,殷红粉白,那忻嫔便是开得格外清新俏丽的一朵。」

皇帝笑著握住她的手:「皇后的比方不错,可朕更觉得忻嫔的性子如凉风宜人,拂面清爽。」

如懿逗弄著乳母怀中的璟兕:「皇上这句可是极高的褒奖,真要羨煞宫中的姐妹了。」

皇帝笑叹著揉了揉眉心:「这些日子为江南水灾之事烦恼,也幸得忻嫔言语天真,才让朕高兴了些。朕也想皇后方才的比方来说忻嫔实在不够出挑,可若真论出挑,宫中性子对别致的却是舒妃,如翠竹生生,宁折不弯……」皇帝话未说完,自己的神色也冷了下来,摆手道:「罢了,不说她了。这么傲气本不是什么好事。」

忻嫔转过头,鬓边的碎珠流苏如水波轻漾,有行云流水般的轻俏,她好奇道:「舒妃是谁?怎会有女子如翠竹?」她见皇帝脸色不豫,很快醒神,脆生生笑道:「其实太过傲气有什么好,譬如翠竹,譬如梅花,被积雪一压容易折断,换作臣妾呀,便喜欢做一枝女萝,有乔木可以依托便是了。」

如懿听忻嫔说得无忧无虑,蓦然想起前人的诗句:女萝附松柏,妄谓可始终。大概世间许多女子的梦想,只是希望有乔木松柏般的男子可以依托始终而已吧。

皇帝笑著捏一捏忻嫔红润的脸,笑道:「朕便是喜欢女萝的婉顺。」

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如懿低下头来,看著荔枝红缠枝金丝葡萄纹饰的袖口,繁复的金丝刺绣,缠绕著紫瑛与浅绿莹石密密堆砌三寸来阔的葡萄纹堆绣花边。那样果实累累的葡萄,原来也有著最柔软的藤蔓,才能攀援依附,求得保全。她微微一笑,凝视著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红痕似那一日春雨舒和的火色,红得刺痛眼眸。

她想,或许她和意欢这些年的亲近,也是因为彼此都不是女萝心性的人吧。

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介怀,也不顺嘴说下去,便指著一丛深红玫瑰向璟兕道:「玫瑰花儿好看,又红又香,只是多刺,璟兕可喜欢么?」

皇帝伸手抚著璟兕的脸庞,疼惜道:「身为公主,可不得像玫瑰一般,没点儿刺儿也太轻易被人折去了。」

忻嫔正折了一枝紫薇比在腮边,笑道:「公主还没长成,皇上就先怕被惜花人采折了呢,可真真是阿玛最疼女儿啊。」

如懿见她言语毫无心机,便也笑道:「你在家时,你阿玛一定也最疼你。」

忻嫔满脸骄傲:「皇后娘娘说得对极了!阿玛有好几个儿子,可是却最疼臣妾,总说臣妾是他的小棉袄,最贴心了。」

如懿故意扑一扑手中的刺绣玉兰叶子青罗扇,扇柄上的杏红流苏垂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像流霞迷离。她仰面看天叹道:「难怪了。如今正值盛暑,忻嫔你的阿玛热得受不了小棉袄了,便只好送进宫来了。」

忻嫔脸上红霞飞转,「哎呀」一声,躲到皇帝身后去了,片刻才探头道:「皇后娘娘原来这么爱笑话人。」

正说笑著,只听云间微风过,引来湖上清雅歌声,带著青萍红菱的淡淡香气,零零散散地飘来。

那是一把清婉遏云的女声,曼声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这歌声倒是极应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极目望去,之间菰叶丛丛,莲叶田田,举出半人高的荷枝殷红如剑,如何看得见歌者是谁。唯有那拖得长长的音调如泣如诉,仿佛初春夜的融雪化开,檐头叮当,亦似朝露清圆,滚落与莲叶,坠于浮萍,更添了入暮时分的缠绵和哀怨。

芙蕖盈芳,成双的白鹭在粼粼波光中起起落落,偶尔有鸳鸯成双成对悠游而过,绵绵的歌声再度在碧波红莲间萦回。

皇帝似乎听得入神,便也停下了脚步,静静侧耳细听。

黄昏的流霞铺散如绮艳的锦,一叶扁舟于潺潺流水中划出,舟上堆满荷花莲叶,沐著清风徐徐,浅浅划近。一个身影纤纤的素衣女子坐在船上,缓缓唱道:「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靦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这一声声女儿心肠既艳且悲,如诉衷肠,且那女声清澈高扬,飞旋而上,如被流云阻住,凄绝缠绵处,连禽鸟无知也难免幽幽咽咽,垂首黯然。

如懿隐隐听得耳熟,已然明白是谁。转首却见皇帝脸庞的棱角因这歌声而清润柔和,露出温煦如初阳般的笑意,不觉退后一步,正对上随侍在皇帝身后的凌云彻懂的眼。

果然,凌云彻亦猜到了那人是谁,只是微微摇头,便垂眸守在一遍,仿佛未曾听见一般。

如懿的嘴角微沉,神色便阴了下去。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声里,璟兕虽年幼,亦止了笑闹,全神贯注地听著。一曲罢了,忻嫔忍不住拍手道:「唱得真好!臣妾在江南听了那么多昆曲,没有人能唱得这般情韵婉转,臣妾的心肠都被她唱软了。」

皇帝负手长立,温然轻吁道:「歌声柔婉,让朕觉得圆明园高墙无情,棱角生硬,亦少了许多粗粝,生出几许温柔。」

凌云彻眉心灼灼一跳,恭声道:「皇上与忻嫔小主说得是,微臣久听昆曲,也觉得是宫中南府戏班的最好。可见世间好的,都已在宫中了。」

皇帝颔首:「嗯,唱词既艳,情致又深,大约真是南府的歌伎了。」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红莲当前,佳人便在眼前,皇上真是好艳福呢。」如懿畅然吟诵,向忻嫔使个眼色,忻嫔虽然心思简单,但也聪明,即刻挽住皇上的手臂道:「这不知是南府哪位歌伎唱昆曲呢,臣妾倒觉得,水面风荷圆,此时唱这首《游园惊梦》不算最合时宜,《采莲曲》才是最佳的。不如请皇上和皇后娘娘移步,往臣妾宫里一同听曲吧。」

如懿见忻嫔这般乖觉,心中愈加欢喜,也乐得顺水推舟:「也好,外头到底还有些热,五公主年幼,怕身子吃不消。如此,便打扰忻嫔妹妹了。」

皇帝似有几分犹豫,举眸往那船上望去,如懿看一眼李玉,李玉忙拍了拍额头道:「哎呀!都怪奴才,往日里皇上少往福海来,怕有婢子不知,在此练曲呢。奴才这便去看看。」

皇帝还要再看,忻嫔已然挽住了皇帝,笑著去了。

如懿微微松了一口气,落后两步:「是令妃?」

凌云彻苦笑道:「是她的嗓音。少年时她便喜爱昆曲,有几分功底,微臣听得出她的声音。」

容珮哼道:「原以为她安静了几日,原来躲在这里呢。」

如懿瞥她一眼:「你既不喜欢,就替本宫去打发了她,不许在有这狐媚样子了。」

容珮即刻答应了「是」,雷厉风行地去了。容珮才绕过双曲桥到了湖边,却见小舟已然停泊在岸,李玉正躬身和一素衣女子说话。容珮心里没好气,却不肯露了鄙薄的神色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便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令妃娘娘万安。」

嬿婉原见李玉到来,知道皇帝就在近侧,以为是皇帝遣李玉来传自己,正喜滋滋问了一声:「是皇上派公公前来么?」此时乍然见了容珮,不觉花容乍变,勉强镇定道:「容姑姑怎么来了?」

容珮气定神闲道:「奴婢陪皇上、皇后娘娘、忻嫔小主和五公主散步,偶然听到昆曲,皇上和皇后娘娘随口问了一句,便派奴婢和李公公前来查看。」她见嬿婉一身浅柳色的蹙银线丝绣蝴蝶兰素纱衣深浅重叠,点缀著点点粉色桃花落在衣襟袖口,仿佛轻轻一呵就能化去。那粉红浅绿簇拥在一起本是庸俗,奈何她身段如弱柳纤纤,容貌一如夹岸桃花蘸水轻敷,胭色娇秾,只显得她愈加明艳动人。

容珮看著她便有气,脸上去笑著道:「皇上说,是哪家南府的歌伎不知礼数,在此唱曲惊扰圣驾,惹得忻嫔小主说唱这曲子不合时宜,还不如听《采莲曲》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努努嘴,「原来是令妃娘娘啊,那奴婢还是去回禀一声吧。」她故作为难道,「可是叫奴婢怎么回呢?难不成说皇上的嫔妃唱曲而跟南府的歌伎似的吧。这可真真是为难了。」

嬿婉听得此节,一腔欢喜期盼如被泼了兜头霜雪,脸色不可控制地灰败下去,只是尚不能完全相信,巴巴儿看著李玉。

李玉见嬿婉的泪光泛了上来,笑眯眯道:「容姑姑来得正好,奴才也正为这如何回话的事烦恼呢。这照实回吧,怕皇上说令妃娘娘不自重,被人以为是南府的歌伎,皇上的面子也过不去。若不回呢,这皇上问起是谁,还不好充数。」

容珮一脸的无奈与为难:「可不是?这曲儿若皇上喜欢,请令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私下娱情,那是闺房之乐。可若皇上一时起了兴致,说让令妃娘娘当著皇后娘娘和各宫小主的面再唱一回,那可怎么算呢?」

嬿婉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却也不敢露了一分不满,只得拼命压抑著,委委屈屈道:「既然皇上以为是南府的歌伎,那……那便还是请李公公这般回了吧。本宫……」她缓一缓气息,露出如常的如花笑靥,「本宫不过是自己唱著玩儿罢了,不曾想会惊动了皇上和皇后。」

容珮微微一笑:「既然令妃娘娘自己也不想惊动,那李公公便好回话了。」

李玉一揖到底:「如此,奴才便可回禀了,多谢令妃娘娘教诲。」

经了这事,嬿婉更加郁郁沉寂,不几日皇帝领了嫔妃们前往热河秋狩,她也便称了病,日日请了太医延医问药。如懿与太后尚留在圆明园中避暑清养,听得容珮回禀,还以为嬿婉做作,打发了太医去看,果然回说是郁闷伤肝,要仔细调养。

皇帝既去了避暑山庄,如懿也不欲嬿婉在眼前,立刻遣人送她回紫禁城静养,得了眼前的清静。

自皇帝携了几个亲近的嫔妃前往热河秋狩,也远了紫禁城中的宫规森严。如懿与余下的嫔妃们住在圆明园中,倒也清闲自在。海兰本是要陪伴永琪一同随皇帝前往避暑山庄伴驾的,只是念著如懿才出月子不久,心力不如以前,一味吃药调理著,便自请留在了圆明园中陪伴,于是素日里往来的便也是绿筠、海兰和婉茵了。

如懿见海兰时时陪在跟前,便道:「皇上许你去热河伴驾是好事,你何必自己推脱了。」

海兰逗弄著九曲回廊下银笼架上的一双黄鹂,道:「有嘉贵妃那趾高气扬的人在,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这儿清清静静的。且臣妾不去,也是圆了纯贵妃的面子,她的三阿哥也没得去热河呢。」

如懿斜靠在红木卷牡丹纹美人靠上,笑吟吟道:「你倒是打算得精刮,只是你不去,永琪怕没人照应。」

海兰给架子上的黄鹂添上一斛清水,细长的珐琅点翠护甲闪著幽蓝莹莹的光,侍弄得颇有兴致,口中道:「臣妾不能陪永琪一辈子的,许多事他自己去做反而干净利落。扯上臣妾这样的额娘,本不是什么光彩事。」

如懿婉转看她一眼,嗔道:「你呀,又来了!做人要看以后福气,永珹有嘉贵妃这样的额娘,未必就多光彩了。」

海兰唇边安静的笑色如她耳垂上一对雪色珍珠耳坠一般,再美亦是不夺目的温润光泽:「也是。只是光彩不光彩的,咱们也只能暗中看著防著嘉贵妃罢了。她做的那许多事,终究也没法子处置了她。」她微微沉吟,道,「最近皇上屡屡赞许永珹协办赈济江南的钱粮得力,虽然不太宠幸嘉贵妃,但对她也总还和颜悦色。不过臣妾冷眼看著,皇帝对嘉贵妃到底是不如往日了,有时候想想,嘉贵妃有三个儿子,娘家又得力,又是潜邸伺候上来的老人了,竟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再看看自己,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如懿的神色淡然宁静,掐下廊边一盆海棠花的嫣红花骨朵儿在手中把玩:「新人像御花园里的鲜花一茬一茬开不败,谁还顾得上流连从前看过的花儿呢。便是芳华正浓都会看腻,何况是花期将过。所以在宫里不要妄图去挽留什么,抓得住眼前能抓的东西才最要紧。」

海兰轻笑著按住如懿的手,拈起一朵海棠在如懿唇边一晃,骤然正色道:「哀音易生悲兆。皇后娘娘儿女双全,这样没福气的话不能出自您的扣。」她抿嘴,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活,「听说前几日令妃又不安分,还是娘娘弹压了她。其实令妃已然失宠,又生性狐媚,娘娘何不干净利落处置了,省得在眼前讨嫌。」

如懿见周遭并无旁人,闲闲取过一把青玉螺钿缀胭脂缠丝玛瑙的小扇轻摇:「海兰,令妃固然失宠,皇上却未曾废除她位分,依然留著她妃位的尊位,你知道是为何么?」

海兰冷冷一嗤,自嘲道:「年轻貌美,自然让人存有旧情。若是都如臣妾一般让人见之生厌,倒也清静了。」

如懿伸出手,替她正一正燕尾后一把小巧的金粉莲花紫翡七齿梳,柔声道:「宫中若论绣工,无人可出你右。」

海兰握住她的手,恳切道:「姐姐腹有诗书气自华。」

如懿羽睫微垂,只是浅浅一笑,似乎不以为然:「腹有诗书,温柔婉约,不是慧贤皇贵妃最擅长的么?孝贤皇后克己持家,也算精打细算,有主母之风。嘉贵妃精通李朝器乐,剑舞鼓瑟样样都精绝,所以哪怕屡次不得圣意,也还有如今的尊荣。玫嫔弹得一手好琵琶,庆嫔会得唱元曲。舒妃精通诗词,书法清丽。颖嫔弓马骑射,无一不精。便是忻嫔新贵上位,宠擅一时,也是因为幼承闺训,小儿女情态中不失大家风范。唯有令妃,她是不同的。」

海兰撇了撇嘴,不甚放在心上:「她出身宫女,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年幼家中富足,也未得好好儿教养,一味轻薄狐媚,辜负了那张与娘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孔。」

如懿喟然轻叹:「你的眼光精到。这固然是令妃的短处,却不知也是她的长处。」

海兰睁大了眼,似是不信:「长处?」

如懿婉声道:「我们所拥有的技艺与学识,涵养与气质,都是在见到皇上前已经所有的。皇上所欣赏的,是一个已然完成的成品。而比之我们,令妃在见到皇上时,更像一张未曾落笔的白纸,无知、简单,却可以由著皇上的性子肆意描绘。纵然她拿著燕窝细粉挥霍暴发,纵然她连甜白釉也不识,可是一旦她所学所知,气度愈加恬美清雅,轻柔妩媚,那都是在见到皇上后所得,或者说,皇上不经意间一手培养的,所以皇上看著今时今日的她,总还会有几分怜惜与容忍。」

海兰凝神片刻,锋锐的护甲划过半透明的轻罗蒙就的扇面,发出轻微的行将破碎的咝咝声:「那就更留不得了。」

如懿轻缓地拍拍她的手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做那样的事。」她的神色著烟雨蒙蒙的哀声与愧疚,「海兰,许多话,本宫可以瞒著任何人,却无须瞒你。孝贤皇后的二阿哥……本宫总是日夜不安。尤其为人母亲之后,更是念及便心惊不已。海兰,若说本宫毕生有一亏心事,便是这桩了。所以,许多事,未必赶尽杀绝才是好。」

海兰见如懿动了哀情,雪白的面孔在明耀的日光下隐隐发青,不免生了不安之意,忙挽了如懿的手进内殿,道:「不过小小嫔妃,不值得娘娘伤神。」她望了望过于炫目的天光,关切道:「外头热,娘娘仔细中暑才是。」

恰好有小宫女捧上酸梅汤来,如懿勉强和缓了神色,正端起欲饮,海兰见了忙道:「娘娘才出月子没多久,可不能吃酸梅这样收敛的东西,否则气血不畅可便坏了。」她唤来容珮:「如今虽是盛暑,娘娘的东西可碰不得酸凉的,还是换一碗薏仁红枣羹来,去湿补血最好不过的。」

容珮抿嘴笑道:「是奴婢们不当心了,多谢愉妃小主提点,说来江太医也算是个心细的了,竟还是比不过愉妃小主,事事替娘娘留心。」

海兰望著如懿,一脸真诚:「那有什么,娘娘怎么替本宫留心的,本宫也是一样的。」她见容珮退下,便低声道:「永琪跟著永珹一起调度钱粮,永珹事事争先,拔尖卖乖,臣妾已经按著娘娘的嘱咐,要永琪万事唯永珹马首是瞻,不要争先出头。」

如懿拿著一方葡萄紫绫销如意云纹绢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道:「如今永珹得意,且由他得意。少年气盛,容易登高,也必跌重。等哪天永珹落下来了,便也轮到永琪锋芒毕露的时候,不必急于一时。」

正说著,菱枝进来奉上一个锦盒,道:「皇后娘娘,内务府新制了一批镂金红宝的护甲,请娘娘赏玩。」

如懿「嗯」了一声,挥手示意菱枝退下。海兰剥了颗葡萄递到如懿手中:「有皇后娘娘为永琪筹谋,臣妾很安心。」她想起一事,「对了,上回听说令妃抱病,如今送回宫中,也有十来日了吧。」

如懿打开锦盒,随手翻看盒中宝光流离的各色护甲,漫不经心道:「令妃既病著,本宫就由她落个清静。左右宫里的嫔妃都跟著来圆明园避暑了,让她回宫和先帝的老太妃们做伴儿,也静静心。」

海兰一笑,便和如懿抵著头一起炼选护甲比在指上把玩。二人正得趣,只见三宝急急进来打了千儿道:「皇后娘娘,李公公从避暑山庄传来的消息,请您过目。」他说罢,递上一个宫中最寻常的宫样荷包,便是宫女们最常佩戴的普通样式。如懿颔首示意他退下,取过一把银剪子剔开荷包缝合处的绣线,取出一张纸条来。如懿才看了一眼,脸色微白,旋即冷笑一声,手心紧紧蜷起。

海兰见如懿如此,亦知必生了事端,忙接过她手中的纸条一看,矍然变色:「令妃复宠?她不是回紫禁城了么?」

如懿取了一枚翡翠七金绞丝护甲套在指上,微微一笑:「本宫当她回了紫禁城,却不想在避暑山庄唱出这么一出好戏来,不能亲眼看见,真是可惜了!」如懿一笑如春华生露,映著朝阳晨光莹然,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的神色,如她指上护甲的尖端金光一闪,让人寒意顿生。

海兰的颓然如秋风中瑟瑟的叶:「令妃的手脚倒是快,一个不留神便复宠了。」她攥紧了手中的纸条,反反复复地揉搓著:「只是已然复宠,咱们想阻止也难了。」她峨眉轻扬,将那颓然即刻扫去,恍若又是一潭静水深沉,「只是啊,能复宠的,也还会再失宠。皇后娘娘,咱们不怕等。」

如懿笃定一笑,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本宫已经和你说过皇上的心思,看来倒真是防不胜防。罢了,潮起潮落见得多了,不在这一时。何况身为皇后,若是时时事事只专注于和嫔妃争宠计较,怕也是真真忙不过来,反倒失了大局。」

如此留了心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不外是嬿婉如何到了避暑山庄,如何扮成小宫女的样子在清晨时分初秋红叶下素衣微凉,临风吟唱昆曲,引得皇帝心意迟迟,一举复宠。又如何陪著皇帝策马行猎,英姿飒爽。如何与颖嫔、忻嫔平分春色,渐渐更胜一筹。

如懿听在耳中,却也不意外:「令妃在皇上身边多年,自然比新得宠的颖嫔、忻嫔更懂得皇上的心思。何况她大起大落过,比一直顺风顺水的嫔妃们更懂得把握。」

海兰凝眉一笑,落了一子在棋盘上:「所以啊,有时候光是年轻貌美也不是够的,年岁是资历,亦是风情啊。」

如懿凝神片刻,也落了一子。那棋子是象牙雕琢而成的,落在汉白玉的棋盘上玎玲有声:「何必拐著弯把大家都夸进去,倒说得咱们这些半老徐娘都得意。」如懿一笑,「也别总想著咱们这些女儿家的事,后宫的事,顶破了天也只是女人们的是非。对了,永琪如何?」

海兰笑吟吟道:「左右风头都是永珹的。对了,臣妾倒是听说河务布政使富勒赫奏劾外河同知陈克济、海防同知王德宜亏帑贪污,并言及洪泽湖水溢,通判周冕未为准备,致使水漫不能抵挡。」

如懿捻了一枚棋子蹙眉道:「这些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海兰将雪白一子落在如懿的半局黑子之中:「这些人都是高斌的部下,而高斌这些日子都在何工上奉职,这也是他的分内之事。皇后娘娘忘了么?」

如懿轻嗤道:「皇上年年写悼诗追念慧贤皇贵妃,不知这份恩义会不会随著岁月流逝而淡薄呢?」

海兰的脸庞恬淡若秋水宁和:「永琪递回来的消息,皇上严责高斌徇纵,似有拿高斌革职之意。」

如懿沉吟:「似乎有不代表一定会。」

海兰浅浅笑道:「那臣妾让永琪推把手吧。虽然人已入土,往日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但想到慧贤皇贵妃在世对臣妾的苛待,臣妾真是终身难以忘怀啊!」

如懿会心一笑:「虽然慧贤皇贵妃离世多年,但本宫也不希望看到她的母家在前朝蹦跶了。」她随手翻乱棋局,「就这么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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