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私情(下)

所属书籍:如懿传第三册

虽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但午后总是格外闷热些,如懿坐在轿辇上一路过来,也不免香汗细细,生了一层粘腻。待走到殿中,便觉清凉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启祥宫也装饰得格外新奇,多以纯白为底,描金绘彩,屏风上所绣的也是李朝一带的山川景色,秀美壮丽。因是在自己宫中,玉妍也是偏于李朝的打扮,李朝女子崇尚白色,所以她穿著浅浅乳白色的绣石榴孔雀平金团寿夏衣,耳上坠著华丽及肩的翠玉琉璃金累丝流苏耳饰,头发梳成低低的平髻,以榴红丝带束起,再用拇指粗的赤金双头并蒂的丹珠修翅长钗簪住,顺滑垂落于脑后,两边鬓发上配著金累丝团福镶红绿宝石和田白玉片,微一侧首,上头的镂花串珠金丝便盈盈颤动,浮漾珠芒璀璨。

相形之下,如懿不过是一袭水天一色海蓝宝蹙银线繁绣长衣,下著水月色云天水意留仙群。云鬓上不过是些寻常的细碎珠花,只在侧首簪了一双赤金丝并蒂海棠花步摇,实在是比不上玉妍的细心雕琢,仪态万千了。

因著畏热,皇帝不过穿著家常的云蓝色银线团福如意纱袍,斜靠在暖阁的榻上。底下的紫檀小几上搁著一碗喝了一半的参鸡汤并一把伽倻琴。想来如懿来钱,皇帝便是听著玉妍弹唱伽倻琴,品著参鸡汤,惬意自在度过午后炎炎。

如懿福身向皇帝问安,玉妍亦起身向她肃了一肃。如懿便客客气气道:「嘉贵妃昨日才出月子,还是不要劳动的好。」

皇帝嘱咐了如懿坐下,脸上犹自挂著淡淡的笑容:「皇贵妃,听说你最近常去雨花阁祈福?」

如懿欠身倒:「是。安吉波桑大师难得入宫一回,臣妾想要诚心祝祷,祈求康宁。」

玉妍伴在皇帝身边,手里轻摇著一叶半透明的玉兰团扇,闲闲道:「臣妾希望九阿哥平安长大,所以每日晨起都会去雨花阁将前一日所抄写的经文请大师诵读,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亲自入内。说来皇贵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诚挚,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诚呢。」她莞尔一笑,瞟了如懿一眼,「其实呢,也不是臣妾对九阿哥用心不够。只是臣妾身为嫔妃,想著入夜后不变,大师虽然出家修行,但终究是男子啊。」

皇帝的口吻淡淡的,听不出赞许还是否定:「大师到底是大师,你也别多心。」

玉妍眼眸轻扬,娇声笑道:「臣妾哪里敢多心,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说来也到底是皇贵妃合波桑大师的眼缘,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么都是给皇贵妃的。」

如懿听的她语气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师刚送了臣妾一把,臣妾闻著气味不错,想留给太后一些。」她想著玉妍笑,「嘉贵妃刚出月子,消息便这般灵通了。倒像是跟著我身后盯著呢。至于手串,我倒是不知了,还请叫贵妃细细分说才好。」

(缺)

得的,认了便也认了。」她击掌两下,换上贴身侍女贞淑。贞淑见了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递上一串七宝手串奉于皇帝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小主之命前往雨花阁替九阿哥送经文祝祷,但见安吉波桑大师与皇贵妃举止亲密,窃窃私语。随后波桑大师将一盒藏香、一个青铜香炉交到皇贵妃手中,并将这手串亲自待在皇贵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

如懿闻言,遽然变色道:「好个敢擅自窥探主上的奴才,既然亲眼见大师替本宫戴上手串,并未听的言语,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难不成往日宫中发饰赐福,赠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么?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为何不在本宫手腕上,却在你受伤?」

如懿的气质如秋水深潭,若非亲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连声诘问,虽然出语从容,但语中凛冽之气,不觉让贞淑颤颤生畏。

玉妍媚眼如丝,轻妩含笑:「皇贵妃何必这般咄咄逼人,贞淑不过是说出她所见而已。至于手串嘛,是臣妾连著这个东西一起拿到的。」她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玩意儿。

玉妍掌心里是一枚折叠精巧的方胜。方胜折的极精巧,折成萱草的图案,原是取「同心双合,彼此相通」之意。她将方胜递给皇帝过目,皇帝额上青筋微微跳突,闭上眼道:「朕已经看过了,你给皇贵妃自己看便是了。」

玉妍婉声应答,将方胜递到了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与这样东西一起在皇贵妃的翊坤宫外捡到的。宫中巡守的侍卫发觉后惶恐不已,不敢交给皇贵妃,便径自来交予我了。我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来先请了皇上做主。皇贵妃先自己看一看吧。」

如懿抖开方胜,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洒金红梅笺,因她素日喜爱梅花,内务府送入翊坤宫的信笺也以此为多。她心下一凉,之间那洒金红梅笺中间裹著几枚用红丝线穿起的莲子,往下打了一个银丝攒红丝的同心结,却见笺上写著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得君手串相赠,已知两下之情。此物凭惢心带与君为证,君若有心,今夜候君于翊坤宫冬暖阁,相知相识,如来与卿,愿君两全。」

那一个个乌黑的字迹避无可避地烙进如懿眼中。她闹钟轰然一震,前几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对情郎的执著相思,又有莲子和同心结为证。后面的话,本是情僧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句化用,若真是妃嫔与喇嘛私通,倒真是恰当之极。而真正让她五内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几行柔婉的字迹,分明是她自己的笔迹。

皇帝斜倚榻上,缓缓道:「如懿,你自幼家学,通晓满蒙汗三语,所学的书法师从卫夫人簪花小字,宛然若树,穆若清风。宫中嫔妃通宵诗书的不多,更无其他女子学过卫氏书法,要仿也无从仿起。若是慧贤皇贵妃还在,或许能临摹几许,但慧贤皇贵妃早已乘鹤而去,更无旁人了。」

他的声音甫落,玉妍已经介面:「臣妾一眼认出上面的是皇贵妃的笔记,皇上也认出了。至于这手串,百日里收进,黄昏时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应该是奸夫……」玉妍掩口,声音如同薄薄的铁片刺啦作响,「是我失言了,引奸夫入翊坤宫相聚,谁知被人无意中发现惊动,刺客慌不择路逃窜时,落在翊坤宫宫墙之外的。」

如懿将洒金红梅笺递到皇帝身前,勉力镇定下来道:「皇上若以为这些字是臣妾写的,那么臣妾也无可辩驳。因为臣妾一见之下,也会以为这些是出自臣妾手笔。可臣妾的确没有写过这样的字,若有人仿照,却也极可能。」

玉妍横了如懿一眼:「若说仿照,除了自己亲手所写之外,谁能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举了那个人,枉费心机来学皇贵妃的字迹。」

如懿如何肯去理会她,只望著皇帝恳切道:「皇上,请您相信臣妾,臣妾并未做过任何背弃皇上之事。」

皇帝别过脸,慢慢摸著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绣花纹,似是无限心事如洗米的花纹缭乱:「皇贵妃,刺客到来之时,你再做什么?」

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预备安寝,有惢心为证。」

皇帝点点头,看著玉妍道:「玉妍,你去问过雨花阁,当时安吉波桑在做什么?」

玉妍微微得意:「臣妾问过,安吉波桑自称要静修,将自己闭锁在雨花阁二楼,不许僧人出入。而以安吉波桑的修为,要从二楼跃下,一点也不难。」

「这个朕知道。」皇帝鼻翼微张,呼吸略略粗重,「皇贵妃,你沐浴敷粉之后便要安寝,刺客也是算准了时候来的。白日有贞淑见到安吉波桑赠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宫之事。且有侍卫见到刺客穿著红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红色的,加之信笺上的诗句,也实在是太巧了。皇贵妃,你告诉朕,除了巧合之外,朕还能用什么对自己解释这件事?」

如懿听得皇帝的口吻虽然平淡,但语中凛然之意,却似薄薄的刀锋贴著皮肉刮过,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如懿望著皇帝,眼中的惊惧与惶然渐渐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了么?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侣,那么为何没有叮嘱宫人,发觉刺客喊起来的,竟是臣妾宫中的掌势太监三宝?」

玉妍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说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隐秘的。若有无知人喊了起来,也是有的。自从孝贤皇后仙逝,皇上少来六宫走动,皇贵妃便这般热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么!」

皇帝盯著那张信笺,严重直喷出火来:「朕什么都不信,只信铁证如山。」

玉妍道:「皇上,既然信笺上涉及皇贵妃的贴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带去慎刑司审问,以求明白。」

如懿脸色大变,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罚著称,怎能带惢心去那样的地方?」

玉妍笑波流转,望了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万寿节了,原以为皇贵妃出入雨花阁是为了皇上的万寿节祝祷,却不晓得祷出这桩奇闻来。皇上这个万寿节收了皇贵妃这么份贺礼,真是堵心了啊!」

皇帝冷了半晌,目光中并无半丝温情,缓缓吐出一字:「查!」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启祥宫的。外头暑气茫茫,流泻在紫禁城的碧瓦金顶之上,蒸腾起灼热的气息,那暑期仿佛一张粘腻的透明的蛛网,死死覆在自己身上,细密密难以动弹。她本在殿内待了许久,只觉得双膝酸软,手足发凉,满心满肺都是厌恶烦恼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难过忧惧,一时发作了出来。她兀自难受,陡然被热气一扑,只觉得胸口烦恶不已,立时便要呕吐出来。

凌云彻本守在廊下,一见如懿如此不适,脸色煞白,人也摇摇欲坠,哪里还顾得上规矩,立时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贵妃怎么了?」

如懿只觉得浑身发软,金灿灿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晕眩,唯有手臂处,被一股温热的力量牢牢支撑住。她勉强镇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的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谢。」

李玉跟著出来,一看这情形,吓得腿也软了,又不敢声张,赶紧上前替过凌云彻扶住了如懿,慌不迭道:「皇贵妃娘娘,您万安。」他低声关切道,「事情才出,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娘娘仔细自己身子要紧。」他悄悄瞥了身后一眼,「否则,有些人可更得以了。」

如懿摆摆手,强自撑住身子,按住胸口缓了气息道:「本宫知道。」

凌云彻见如懿这般神色,且殿内的争执大声时也不免有两三句落入二中,便知是出了大事。他本事一介侍卫,许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见如懿如风中坠叶,飘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气,定定道:「无论何事,皇贵妃且先宽心。微臣若能略尽绵力,一定不辞辛苦。」他神色坚毅若山巅磐石,「皇贵妃安心便是。」

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忧惧,听得凌云彻这样言语,虽知他人微言轻,但此时此刻自己这般狼狈,却能听到如此慰心之语,满腔抑郁也稍稍弥散,却也无言相对,只是深深望他一眼,从他沉静眼底攫取一点安定的力量。只是,她仍忍不住凄然想,为什么殿中那人,却不能对自己说出这般言语呢?

李玉看了凌云彻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样。」他见如懿虚弱,便道,「娘娘脸色不好,奴才著人去请太医吧?」

李玉刚要唤人,如懿忙拦下,轻声道:「这个时候说本宫不适,谁都会以为本宫乔张做致。罢了,先送本宫回去吧。」

如懿回到宫中时,三宝还带人候在宫门外,只是再不能进殿伺候了。如懿一眼扫去,见人群里头已经不见了惢心,心中便凉了一半。她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得匆匆到:「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会著点。」

三宝眼见著皇帝身边的进忠和进保陪著如懿进了内殿,忙点了点头。

如懿仍居翊坤宫,由四名慎刑司拨来的精奇嬷嬷陪伴,一律饮食起居,都由她们照顾,更不许翊坤宫原本的宫人入内伺候,形同软禁。这般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仓皇,人人自顾不暇,倒让她想起了当年入冷宫前的情形,也是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担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况,越发睡不安稳。一早起来,一双眼睛底下便乌青一团,如同附著乌云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万寿节,便是数月来抱病不出的绿筠亦盛装入席。而如懿自新封皇贵妃之后,理应由她主持万寿节大礼,此时对外也只称皇贵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倒成全了玉妍,著一身水红色金银双花翟凤氅衣,抱著九阿哥陪在皇帝身侧,风光无限。

翊坤宫遇刺之事早已在宫内传的沸沸扬扬,嫔妃们私下里亦有议论。因为同样奇怪的是,早前嫔妃们虔诚礼佛的雨花阁助威法师,也背闭锁阁中。如此一来,更是流言如沸,让人不自觉地去揣测如懿的突遭冷落与雨花阁法师有关,渐渐地私通之说不胫而走,海兰急得几次要去翊坤宫见如懿,也是不得入内。皇帝那儿更是一面都见不到。连得宠的意欢问起皇贵妃一句,皇帝亦是只字不提。末了,看著万寿节上热热闹闹,皇帝伴著玉妍笑语如常,还是太后说了一句:「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一场,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是夜,皇帝并未留宿任何人宫中,只想独自宿在养心殿。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贤皇后刚去世,你的万寿节陪著谁都不安静,还是静静对著她,留一份念想吧。」

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儿子的万寿节,都是孝贤皇后陪在身边,如今她去了,儿子还是希望她魂梦有知,能够如梦相见一回。」

太后正了正发髻上的翡翠西池献寿簪,和声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烦心什么。但雨花阁的法师到底是修行之人,许多事没有问出端倪之前,实在不宜大肆惊动,以免扰了礼佛尊敬之心。若真的有什么,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为不足,不干所有人的事。」

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阁一切供应如旧,只是为防嫌隙,不许嫔妃宫人们再出入了。拘进慎刑司拷问的,也只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证据的几个侍卫。」

太后微微不悦,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只看著皇帝道:「如今皇帝身边的人越发能干了。哀家和皇帝说话,也敢自己插嘴了。」

玉妍当下便有些讪讪的,皇帝忙道:「嘉贵妃出身李朝,许多事不那么拘束,更率性些。」

太后淡淡「哦」了一声,眸色平淡无波:「原来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们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类啊。」她不顾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纯贵妃,快带著永瑢上来给哀家瞧瞧。抱著怀里的婴儿总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头虎脑可爱。」

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借口说去看自己亲自安排的《流霞舞》,便推到一边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现时,是在灿灿华灯下,她著一身雪白酒红色泼墨流丽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带著一众五彩衣裙的舞姬要配长鼓,风情万种的舞了上来。虽然才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经纤秾合度了,恢复了生产前的柔软。

她堆起的云髻上只簪了金银二色流苏,发髻后系著深红色绣韵文的丝缎飘带。不细看,还误以为是月下流云的影子。风吹起她衣衫上的飘带,迤逦轻扬,宛如轻飘的雾霭环绕周身。流苏与珠络簌簌颤抖,她的舞姿柔缓,伴随著清脆的鼓声,就像这静好的月色流动到了身边。

宴乐正式到了热闹极处,繁鼓轻歌响在了耳畔,是玉妍打著长鼓跳著李朝风情的舞蹈,自然又赢的了雷动般的欢呼。仿佛她还是那一年李朝进贡的芳华少女,以一曲一朝歌曲,轻而易举的映入皇帝年轻的眼眸。

趁著歌舞的空档,海兰哄著永琪往皇帝身前说笑,皇帝亦只是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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