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作者: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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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莲花峰幽静处的那栋崭新茅屋前,从未如此热闹过。

白衣僧人身材高大,给人感觉却是异常协调,胸口那串挂珠色泽昏暗,显然与中原诸多大寺高僧的珍稀佛珠,高下贵贱有天壤之别。

自万里西行归来,他便并无持珠佩珠,只有这么一串桃木材质的佛珠。这串挂珠算是他与媳妇的定情之物,她在赠送之后其实不是没有悔意,因为后来听说好像桃木是道教极为推崇的材质,能够禳恶辟邪,只是在佛门里头,桃木佛珠,实在不值一提。可是白衣僧人李当心,除了睡觉前将这串佛珠悬挂在墙上,从不离身。佛门有「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的说法,他俗名又叫李当心,故而当年白衣入京,离阳老皇帝御赐了一串价值连城的七宝挂珠,被他随手丢入了箱子,有了李东西这个闺女后,就被她媳妇隔三岔五摘下十几颗珠子,编制成环,戴在闺女头顶,喜欢在两禅寺满山疯跑的小丫头,哪里晓得那些珠子的贵重,很快就会散乱丢失,好在这一家三口,谁也不会心疼。

此时白衣僧人对面,坐著来自两座道教祖庭的三名道士,刚刚升任凉州刺史的白煜,同为龙虎山外姓小天师之一的齐仙侠,武当小柱峰青山观的韩桂。

不远处,李东西,吴南北,现任武当掌教李玉斧的唯一弟子余福,韩桂的徒弟小道童清心,四人凑在一起蹲著,在听李东西讲述她那些荡气回肠的江湖履历。

白衣僧人的媳妇已经午睡了,之前在得知三名道士携手登门后,她斜靠屋门,啧啧道:「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啊。」

白衣僧人笑道:「吵架而已,不怕。」

她还是有些忧心,说道:「那我就不准备茶水了,让他们口干舌燥便是,但是你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进屋子喝水嘛。」

「好的。」

「那会不会失了礼数啊?」

「不会。37zw  网」

「对了,万一真吵不过他们,动手的时候,千万记得打人别打脸,白白落下话柄,记住了没?」

「……」

「怎么,难道打不过?那就算了,和和气气聊天吧。哈,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嘛。」

「打得过。」

「哦。也要记得别打得太夸张,咱们闺女还想在山上多玩几天呢。」

「晓得了。」

此时白衣僧人面对道教三人,相谈尽欢,因为根本就没有涉及佛道根祗之争。

他问道:「李掌教在小莲花峰闭黄庭关?」

作为武当近二十年来唯一一位「开峰」的道士,一向与人无争的韩桂并无遮掩此事,点头道:「掌教师兄之前有所明悟。」

白衣僧人笑道:「好事。」

他轻轻摩挲著那串桃木佛珠,淡然道:「地陷东南,四渎俱流巽位,未尝不是有始有终之意。」

韩桂一身素洁道袍,头戴洞玄巾,有些感伤。看书看伤了眼睛的白煜习惯性眯起眼眸,彷佛置身事外。齐仙侠仰头望向大莲花峰顶的滚滚云海,满怀感慨。

白衣僧人笑问道:「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是不是曹长卿进入大楚棋待诏后说的?」

白煜摇头道:「实为曹长卿授业恩师李密所言,曹长卿能够由儒家圣人转入霸道,这句话恐怕正是点睛之语。 」

白衣僧人轻轻捻动佛珠,「如果说花好、月圆、人寿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乐愿望,那么心意顺遂,念头畅然,就是你们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意态惫懒的白煜揉了揉眼睛,笑问道:「怎么,要吵架了?可是这儿连一杯茶也没有啊。」

白衣僧人轻声道:「媳妇不让准备茶水,贫僧可不敢擅自主张。至于吵架嘛……」

白衣僧人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望向不远处,高声道:「徒儿,来来来,跟咱们白莲先生说说佛法。」

不曾想年轻和尚微微抬起那颗小光头,不情不愿道:「师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让我走,我还要给师娘去玉清观那边买胭脂呢,师娘说那边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些天贩卖的蜀葵花胭脂很是价廉物美,据说还有江南吴越烟柳坊特制的绵燕支,去晚了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白衣僧人瞪眼道:「你还好意思说那绵燕支?!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卖五两银子?!如果不是你跟师娘说起,她又岂会惺惺念念一晚上,昨夜说梦话,都是绵燕支绵燕支!」

年轻和尚理直气壮道:「徒儿只是觉得那种胭脂的确好啊,山脚逃暑镇的那些便宜归便宜,可香气也太呛鼻了些,虽然盒子更大,可师父昨天又不是没瞧见,因为觉著价钱不贵,师娘便扑了那么多在脸上,吃饭的一低头,就扑簌扑簌往饭碗里掉,可渗人啦。师父你也真是,明明看得胆战心惊,偏偏还要跟师娘说什么『这等景象,真是天女散花,世间罕见』,然后师娘咧嘴一笑,胭脂掉得就更多了……」

白衣僧人咳嗽几声。

白煜只觉得十多年前龙虎山那场佛道之争,如果这位两禅寺的中年僧人没有缺席,恐怕就没有自己力挽狂澜的份了。

青山观观主韩桂眼观鼻鼻观心,一个道士却似老僧入定。

齐仙侠好像偷偷揉了揉眉心。

突然,屋内屋外两个嗓音同时响起,充满惊喜:「烟柳工坊的绵燕支?!」

屋内,自然是白衣僧人的媳妇,屋外,则是李东西,后者更是猛然起身,飞快跑向屋子,大声喊道:「娘!爹新近在经书箱子底下藏了四五两银子,他藏银子的时候,给我偷瞧见了!爹让我守口如瓶

来著,可我是谁啊,是娘的亲闺女啊!」

茅屋内顿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急促声响。

白衣僧人抬头望向天空,面色悲苦。

若是外人不知晓其中缘由,肯定要惊叹真是宝相庄严如佛祖悲悯世间苦。

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走出茅屋的时候,白衣僧人摸著光头站起身,关怀道:「这大太阳的,要不要撑把伞?」

他媳妇想了想,大手一挥,气概豪迈道:「绵燕支可是稀罕物,存货定然不多,万一错过咋办?」

李东西已经开始号施令,「笨南北,你去屋内取伞,然后快些跟上咱们!清心和余福,武当山是你们地盘,有没有近些去玉清观的小路?有的话就前头带路!」

如今对女侠李东西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道童清,心挺起胸脯,自豪道:「有!」

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杀去玉清观,白衣僧人犹然不忘望著他们背影提醒道:「小路难行,走慢些。」

好像是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白衣僧人坐回小板凳,望向白煜,随便找了个话题,「听闻白莲先生有『三怕两喜』?」

白煜点头道:「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赵凝神问问题。有两喜,读书到快目处,说话到会心处。」

白衣僧人疑惑道:「赵凝神?」

白煜有些感伤道:「本名赵静思,是老掌教的独子,性情尤为质朴沉凝,下山后数次历经磨难,因祸得福,如今其心几近大道。」

白衣僧人哦了一声,「是不是那个在春神湖上,请下天师府祖师下凡的年轻道士?结果给徐凤年搬来的真武大帝法相一巴掌拍烂?」

白煜苦笑无言。

白衣僧人似乎对年轻藩王成见颇深,气呼呼道:「打架就打架,还要装神弄鬼,跟稚童哭哭啼啼回家找长辈出马有何两样?尤其是那徐凤年,更不象话,仗势凌人,不成体统!」

如今算是北凉「徐家家臣」的白煜识趣地闭嘴不语。

白衣僧人哼哼道:「我家闺女就从不跑到贫僧跟前诉苦,她哪次出手,不是打得那些小光头哭著跑回去找他们师父?」

韩桂会心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徒弟清心,也想起了掌教李玉斧带回山上的小道童余福。

方外之人,未必无情。

就在此时,三名道士中唯一「修力」的齐仙侠猛然站起身,转身望去,如临大敌。

白衣僧人依旧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缓缓捻动佛珠。

一名双鬓微霜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两手空空。

只见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后,我近二十年又悟出两刀,想要与两人讨教,如今王仙芝已死,便只好来此叨扰。」

李当心缓缓起身,淡然道:「趁贫僧媳妇不在,赶紧出手。不过事先说好,切磋也罢,论生死也好,可别毁了茅屋,否则贫僧真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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