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春风远去
作者: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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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隔世的老道人站在那里,自言自语,不知道在碎碎念叨些什么。37zw

突然,他一脚踢掉那条长凳,哈哈大笑道:「做个屁的道士!今儿起,我就是徽山客卿了!头等的!」

显而易见,即便老人打算继续摆摊解签,也不会有谁还有兴趣求签了。

老道士耳畔蓦然响起一个略带打趣意味的嗓音,「老仙长,这可是在满山道士的武当,你这么说话可不妥当。」

正是满腹豪气时候的老道士皱著眉头转头望去,看到一位他觉得勉勉强强能称为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哥,老道士冷哼一声,「说了又如何?贫道可是徽山头等客卿!就算陈老神仙和俞老真人这两位,贫道若是现在遇上了他们,想必也能讨杯茶喝!」

年轻人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了不得!」

年轻人身边的妇人气笑道:「老吴,刚才正是这位公子帮你说话,你猪油蒙心了吧?!」

老道士愕然,立马转变脸色,笑逐颜开道:「是贫道失礼了,公子莫要怪罪。」

老道士大踏步走向妇人的摊子,道袍大袖晃荡得厉害,颇有龙骧虎步的风采,「韩妹子,来来来,帮老哥还有这位公子来两张武当春烧饼,记得把饼摊大些,老哥不缺那银子,何况咱也从不是小气人!」

妇人自顾自摇头,有些无奈。

她手脚伶俐,且熟能生巧,很快就分别递给两人一张分量十足的武当春烧饼,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接过春烧饼的时候,老道人想要顺手摸一把妇人的手,后者更快一步抽回手,没让这个老不修得逞。

老道人咬下一大口春烧饼,笑眯眯道:「韩妹子,还做这苦累活计干啥,起早摸黑的,也赚不到几个银子,要不然陪著老哥我去那徽山如何?」

妇人白眼道:「去那中原作甚?」

老道人嘿嘿笑道:「老哥我的心思,妹子你还不清楚吗?」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恼羞成怒道:「滚!」

老道人不死心道:「妹子,你男人不是很早就在凉州关外那边没了嘛,这么多年后改嫁又咋了,你们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多可怜,有个靠得住的男人照顾才是好事啊。再说了,你之前不也让老哥解过签吗?」

已是怒极的妇人脸色苍白,上前几步,扯过老道人手中的春烧饼,摔在地上,「滚!我卖给谁春烧饼,也不卖给你这种恶心人!给再多银子,我都嫌脏!」

老道士倒也不生气,只是遗憾道:「唉,韩妹子,你是好女人,可惜就是没享福的命。罢了罢了,就当咱们有缘无分。」

妇人不再理睬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

老道士自顾自唏嘘一番,转头对那位年轻人笑道:「得嘞,贫道只好自个儿去中原享福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公子,以后若是去徽山游玩,报上贫道的名号即可。37zw  」

年轻人笑道:「好的。」

老道人潇洒离去。

年轻人问道:「老道长,连摊子也不要啦?」

老道士没有转身,挥挥手,貌似豁达道:「要那么些不值钱的对象做什么,跌份儿!你要喜欢就归你了!」

等到老道士走出很远,妇人对年轻人轻声道:「连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与公子知会一声,还报他的名号呢,见过脸皮厚的,真没见过这么厚的!幸好我听说这个老家伙是河州那边的人,否则真是丢了咱们北凉的脸。」

徐凤年笑问道:「听口音,大嫂是咱们北凉陵州人?」

妇人眼神古怪,半响才冒出一句,「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正在吞咽武当春烧饼的徐凤年差点给噎到。

妇人掩嘴笑道:「瞧把你吓的,嫂子逗你呢。」

徐凤年委实哭笑不得,一边咬著春烧饼一边走向隔壁摊子,扶起长凳,转头微笑道:「大嫂,请我吃春烧饼的家伙跑路了,要不然我替你解一签,就当饼钱了?」

经过那名气势吓人的女子一折腾,害得妇人的摊子生意都冷冷清清了,她坐在长凳上伸手轻轻捶打腰肢,看著那个笑脸温和的年轻公子哥,怀疑道:「你会解签?」

徐凤年点头道:「老本行了!」

妇人摇头笑道:「公子你啊,可没那个老家伙能骗人,大嫂哪里会上这个当,放心,饼钱就算了,大嫂请你。」

徐凤年好奇问道:「大嫂,怎么从陵州跑来这武当山摆摊子了?」

妇人平声静气道:「我娘家是这边啊,前些时候来山上烧香祈福,见到这里的光景后,琢磨著自己刚好会这些手艺,闲著也是闲著,就觉得摆个摊子能多赚些。」

徐凤年笑问道:「我猜大嫂家的孩子都在蒙馆学塾读书了吧?也对,咱们北凉这边,书籍贵著呢,最吃钱。」

妇人又不说话了,直愣愣瞧著徐凤年。

有些憋屈的徐凤年无奈道:「大嫂,我真不是吴老头那种人!」

妇人忍俊不禁道:「真是经不起逗,可不像咱们北凉的爷们。」

徐凤年佯怒道:「大嫂别骂人啊。」

妇人摆了摆手,端了一根小板凳和一碗定神汤,坐在徐凤年对面,笑道:「饼是送你的,这碗定神汤,就算是解签钱了。大嫂不识字,可不许骗我。」

徐凤年吃完春烧饼,俯身拿过定神汤喝了一大口,「哪能啊。」

妇人双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诚。

徐凤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语。37zw

落签在桌后,她以双手拇指食指拎住尾,大概是既然不识字,就不用多此一举去细看什么了。

她亦是用双手递给徐凤年。

那份无言的沉重庄严,好像在交付性命。

从来与青史无缘的老百姓,总归是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的,会事死如生,才愿意相信来世福报,才会不辞辛苦地登高烧香祈禳。

徐凤年结果竹签,看过签文后,嘴角翘起,柔声道:「『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第七十二签,上签。」

妇人不识字,签文内容则大致听得明白,至于上签二字,更是简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释然而笑。

徐凤年收回竹签放入竹筒,喝了口定神汤,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报。」

她笑意恬淡。

之后两人随意闲聊,多是她说他听。她说起了她眼中的陵州乡土风貌,当然最多还是家里两个孩子的蒙学情况,她说年龄大些的孩子还不错,没那么顽劣,虽说也从没人听说学塾先生夸奖过什么,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过县试成为童生估计都相当不易,可是每次当她看著那个孩子挑灯读书,摆出那副读书人独有摇头晃脑的模样,她就会没来由很高兴。同时那个小些的孩子就让她很头疼了,宁肯下田劳作,也不乐意去私塾背书,小小年纪就想著打仗杀蛮子。她最后还说如今不晓得北凉其它地方如何,前两年最少陵州那边大小私塾,孩子们都能拿到很便宜的书籍,便宜到让她这种家境贫寒的人家都觉得便宜,是因为之前陵州有个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说了句北凉人少,但读书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几本蒙学书籍比前五六年,的确是便宜了一大截。

所以她说,那个姓徐的大官,是个好人,只可惜听说离开陵州去凉州当官了。

徐凤年笑脸温柔,望向远方,轻声道:「橘子他啊,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妇人没听懂,也没有多问。

她摊子那边有生意了,妇人问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签吗?」

徐凤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给你送去。」

她点了点头,起身后,妇人突然脸色微红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别喊嫂子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妇人冷哼一声,去隔壁摊子忙碌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不明就里,倒提竹筒,倒出竹签,在尉迟读泉和轩辕青锋之后,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缘签,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妇人摇出的那支竹签,起身送去。

她现这位游手好闲到去当算命先生的年轻人,似乎仍是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反而是她有些难为情了。

她瞥了眼竹签便小心收起,抬头问道:「是那支签?可别骗我。」

徐凤年摇头正色道:「不骗人。」

她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误你骗人银子啦。」

有些郁闷的徐凤年坐回桌前,重操旧业,熟门熟路,开始大大咧咧招徕生意。

只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么个烂摊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加上附近摊位认定徐凤年是个钻钱眼里头的神棍,而且年纪轻轻,当下又没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给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一拨拨香客游人来往路过,显然都没停步抽签的兴致,难得两三位年轻女子欲语还休,想要上前摇签,结果都给家里长辈或是身边同龄男子婉拒了事。徐凤年只得小口小口喝著定神汤,委实百无聊赖。徐凤年逐渐从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变成翘著二郎腿,再变成趴在桌上晃动签筒,最后干脆就自己摇出一支支竹签,也不看那签文,随手丢回。

隔壁妇人抹了抹额头汗水,调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本就是从别人袋子里拿钱,公子你倒好!」

徐凤年叹息道:「难道真要我去跟武当借件道袍?」

妇人纳闷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钱的人,真稀罕那点银子?」

徐凤年下意识瞥了眼茅屋方向,柔声笑道:「我媳妇最没出息了,只喜欢收集铜钱,大的小的,她都不嫌弃,就像个守财奴。」

妇人乐不可支,「也亏得你媳妇不在!」

然后她劝解道:「女子持家都这样,公子你想开些。」

徐凤年深以为然,「燕子衔泥,积少成多,是这个理儿。」

妇人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鬓角丝,「嫂子先回了。」

徐凤年奇怪问道:「这么早就下山?零零碎碎这么多对象,搬得动?」

她指了指一位从吕祖亭外山路缓缓行来的年轻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观那边卖胭脂水粉,估摸著是早早卖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来帮我搭把手,今儿我也偷个懒,早点下山。」

徐凤年起身道:「从这里下山,可还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还是帮你挑一段路吧?」

她摇头坚决道:「不用,我这儿东西瞧著多,其实都不重。」

徐凤年玩笑道:「嫂子,就当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们到山脚牌坊那边,行不行?」

妇人轻啐了一口,瞪了口无遮拦的徐凤年一眼,气笑道:「你不怕嫌话,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泼辣得很。怎么,难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当回媒婆。」

徐凤年瞥了眼那名越来越近的年轻女子,倒抽一口冷气,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树,而是大槐树啊,苦笑道:「还是算了吧。」

她趁著年轻侄女尚未临近相邻两座摊子,面对徐凤年,她眉眼柔柔低敛,轻声问道:「你到底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模样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干净得就像她年少时初次登上武当山见著的洗象池。

徐凤年说道:「我去过凉州关外,去过怀阳关,也去过虎头城。」

她脸色平静道:「这样啊。」

徐凤年咧嘴一笑。

她没来由问道:「你说北莽蛮子会一路打到这里吗,会打到陵州吗?」

徐凤年神色坚毅,说道:「只要我们北凉铁骑还剩下一人,那么北莽蛮子的马蹄,就踩不到北凉关内的一草一木。」

她点了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口气真大,说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凤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当官的。」

她没好气道:「这也用说啊。」

徐凤年犹然不愿死心,「嫂子,真不用帮忙挑担子?」

她接下来一句话让徐凤年呆若木鸡,「别嫂子嫂子的,我这些天见多了江湖人,听他们说啊,咱们那位年轻王爷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有句口头禅,叫什么『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徐凤年伸手抹了一把脸,悲愤欲绝。

我在大雪坪之巅说的那句「还个屁」,没人跟你提起过吗?难道不比这句口头禅更牛气些?

再说了,这句话也是某位吊儿郎当的木剑游侠儿,不知在什么地方道听途说然后非要教我的啊。

妇人眼神促狭,不再言语,转身去收拾物件。

徐凤年望向她的背影,终于没敢再称呼嫂子,只是问道:「官府那边的抚恤银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动作一滞,没有转身,摇头道:「不曾,他的老伍长前些年还经常寄给我们额外的银子,去年才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今年春我才听说,老伍长死在虎头城了。」

之后她始终没有转头。

她其实知道,自己最先摇出的姻缘签,并非怀中那支竹签,她不识字,却牢牢记得那支签的字数。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只要还有盼头,咬咬牙就能过下去。

她的盼头在于两个孩子,至于今天摇出的签是好是坏,其实无所谓。

最后,她与侄女挑起担子离去之前,无意间瞥见那个给人感觉总是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他挺直腰杆坐在桌后,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静静。

不怎么像年轻人,倒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春风远去,只能默然晒著秋季的和煦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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