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盈寸之翠 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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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二。

  竹桥下的溪水哗哗作响,打在礁石上,卷起白色的水沫。

  「尘少主这边请。」百里煜亲自在桥头引路。

  吕归尘鞠躬回礼,跟著他走上小道。两个人在花树夹道中时而过桥,时而上下台阶。这片花园贴著山壁营建,并不很大,可是工匠刻意雕琢,每转过一道弯景色都有变化。从悬空的竹桥越过山溪,他们已经上到半山的高度,远望出去人工栽培的花木颜色层层迭迭,嫣红压住了黛绿,而后粉紫又取代了嫣红。半山以下都是竹林,山顶却是高挺的金丝楠木。

  「在天晴的时候,这里可以眺望到凤凰池。」百里煜指点著远处。

  他又指著高处林木中的一角屋舍:「我们下唐的几座宫殿中,这座楠宫很是特别,虽然远在城外,可最别致,景色也好。我小的时候不想住东宫,吵著要住楠宫,父亲斥责我说堂堂的储君,却因为贪恋景色而不住东宫,我还因此生了很久的气。楠宫是我母亲生前的别馆,母亲去世后,父亲就让阿缳住了。」

  他笑了笑:「以后也许就是尘少主的居所了,若是可以,尘少主就为我留一间读书的房子,我们还可以继续做邻居。」

  「煜少主说笑话了。」吕归尘退一步行礼。

  隐约的乐声从高处飘了下来,细听是笙箫合鸣的宫调,端庄雅正。

  「到了到了。」百里煜挽住吕归尘的胳膊,「还有一件事要嘱咐尘少主。就是这次见面,一定要做出偶然相逢的样子,看见阿缳她们只说过去借一杯清水喝就好了。」

  「为什么是这样?」

  「这些也都是帝都公卿的旧习。贵族之间结亲,男女双方要相一相,看彼此是否中意。可是仕女平常不太出门,就算丑陋不堪也没人知道,如果男方看了反悔,就跌了两家公卿的面子。所以相亲都不安排在府邸里,多半是装作偶遇,说是借水喝,其实还是看人,如果实在看不中,也好推脱。帝都那边每年踏青节和『霜华菊赏』两季,是待嫁仕女纷纷出行的时候,平民就挤在街两边围观,也是很好玩的。」百里煜说到这里,不禁笑了,「不过你放心,我这个妹妹容貌绝似我母亲,我担保你看了不会失望。」

  「承煜少主教诲了。」吕归尘恭恭敬敬地鞠躬。

  百里煜挽著他走出林间的夹道,眼前忽然就开阔了,是一片巨大的竹荫。竹林密密匝匝地挡住了阳光,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光影随风晃来晃去。这个季节正赶上竹子落叶,一片片梭形的叶子飘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竹荫中间是那条山溪横穿而过,对面的小坡上立著一架绘有金色菊花的丝织屏风,后面有人影,屏风边则露出一角锦绣宫衣。

  百里煜微微点头,带著吕归尘涉水而过,直到屏风前十步的地方停下,恭敬地行礼:「出游的路人不知道能否借一杯清水解渴?」

  笙箫声停下,屏风后走出了一个高髻宫妆的少女,捧著一个盘子,引吕归尘和百里煜到屏风外的席子上坐下,奉上清水,水中飘著茉莉花瓣。少女低头退了回去。

  「茫茫远道,涉水相逢。杯水既解饮,愿得复相见。」百里煜饮了一口水,引用古风轻唱,「谢主人的款待,不知道主人能否出来一见?」

  屏风后面静悄悄的。

  百里煜皱了皱眉头:「主人能否出来一见?」

  这一次屏风后面有了响动,却像是揪打的声音,忽然间又有「嘶啦」一声布帛裂开的声音,之后重归寂静。

  「阿缳!阿缳!」百里煜惊讶地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一会儿,刚才那个奉水的少女出来,战战兢兢地跪下:「煜少主,公主说……公主说……」

  「阿缳说什么?」

  「公主说要自尽!」

  「自尽?」百里煜几乎跳了起来。

  少女急忙摆手:「没事的没事的,公主只是说说……」

  「什么只是说说?」屏风后传来女孩气急败坏的声音,「小染你闭嘴!我就是要自尽,我就是要自尽,我死也不嫁给蛮子!」

  百里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回头看去,还好吕归尘只是并拢膝盖静静地端坐垂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

  「阿缳!听话!忘记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么?」百里煜对著屏风低叱。

  「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那个蛮子,我宁死也不嫁给他!」屏风后的女孩丝毫不让。

  「阿缳!」百里煜提高了声音,「不要这样没有礼貌,你是我们百里家的女儿,尘少主是北陆金帐国的世子,门户匹配,尘少主又是我的朋友,一直和我比邻而居,品性端方,你有什么不满?你这样放肆,我就告诉父亲!」

  「我就是不愿意嫁给蛮子嘛!要嫁为什么不是你去嫁,为什么非要我去?」

  「我……」百里煜急了起来,「我一个男子,怎么去嫁人?」

  「不嫁人你可以娶蛮族的女人啊,你去你去!」

  百里煜哭笑不得,只能摇头。

  「哥哥,」缳公主发现赖皮并没有什么效果?带著哭腔软语哀求起来,「你跟父亲说嘛,跟父亲说嘛,说阿缳不想嫁人,阿缳就想留在他身边。」

  百里煜一摊手:「哪里又有女孩子大了不嫁人的?」

  「阿缳就是不要去蛮子的地方,听说那里没有糕饼吃,也没有水果,除了羊肉还是羊肉,那里的人半年都不洗澡,身上的泥刮下来有一斤重,每个人都是膻膻的,闻到就要吐了。你们都留在南淮,吃好的,喝好的,还能看花看歌舞,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到北陆去?哥哥你和父亲都不是好人,你们不要阿缳了!」缳公主说著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开始还只是低哭,最后干脆放开了声音嚎啕,远处陪著同来的侍卫们听见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一旁的小宫女似乎也觉得伤感,抽抽答答地掉了几滴眼泪。

  百里煜却冷笑了一声,在席子上用力一拍:「阿缳你不要又耍赖,我跟你一起长大,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随你真哭假哭,这次父亲下了决心,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实话告诉你,鸿胪卿占卜了佳期,给各家诸侯的喜帖都已经发出去了!」

  哭声就像被一刀砍断那样,忽然停住。屏风后面静了一会儿,一个纤纤巧巧的身影推翻屏风蹦了出来,使劲挥舞著双手跳著脚:「我不嫁我不嫁我就是不嫁!哥哥我恨死你了!」

  吕归尘抬头看去。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公主,墨一样漆黑的长发堆在头顶,露出了修长的脖子。宽大而华贵的宫裙是雅致的水绿色,衬著她的肌肤白凈,和白色的抹胸没有区别。她瞪圆了眼睛,嘴努力地噘了起来,蹦著跳著怒不可遏。那张小脸上满是孩子气,眉心弹著淡红的梅花痕。

  他竟然忽地笑了。

  百里缳也看见了那个蛮族世子。她诧异地发现他看起来和公卿少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披著夔雷纹的金绣宽袍,头发用一个银箍束起在头顶,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秀气得像是一个女孩。他也正看著她,一双眼睛深静如同湖水。她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觉得很深又很遥远,跟她以前见过的公卿少年都不同。

  她好奇起来,咬著手指仔细去瞅这个少年,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她觉得脸有点烧,想这个少年那么认真地看著她笑,一定是喜欢上了她。

  「缳公主,缳公主!」婆子急忙上来拉她,「送公主回后堂休息了,都瞎眼了么?快上来服侍!」

  女侍们围了上来,隔断了吕归尘和百里缳之间的目光。她们打起了华丽的伞盖,簇拥著公主离开了,跟在后面的婆子跑得磕磕绊绊。

  吕归尘低下了头,他想著缳公主眉心弹著的艳丽的红痕。他已经努力了很久,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琐碎的事情,可是缳公主眉心弹著红痕,于是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他心里一动一动的,像是雏鸟在里面敲击蛋壳。他想著那天晚上他看著她在空中摘下了眉心弹著红痕的面具,手里捧著一盏灯火。

  他想自己真没用,老是这么想这么想。可是他忍不住,他觉得心里真痛啊,像是拴了一根线,总是被不经意地拉扯一下。

  百里煜移步上来:「尘少主,也算是见过了。我们还是回东宫吧。」

  吕归尘顺从地起身,百里煜又说:「阿缳这边的花园是很好的,槿花刚刚开了,不如我们一起走几步,从后门出去?」

  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让车马移到后门等著。」百里煜对贴身的侍卫下令,「你们也跟著去,我跟尘少主两个人走走就可以了。」

  侍卫们也离去了。百里煜在前面带著吕归尘绕过几道门,走上了后山的小道,两个人也不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地漫步。

  走了很久,百里煜清了清嗓子:「我这个妹妹,从小就长在母亲身边,确实是娇惯,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东陆公卿家的仕女,十有八九都有这样的毛病,你不要见怪。」

  百里煜想想又笑:「其实阿缳长得很美,东陆诸侯的几位公主中,都说小舟公主是容色冠绝,不过阿缳也是出名的。前些日子陈国公派使者送来荔枝,其实是为储君求婚探父亲的口气,父亲没有答应。这次父亲执意让阿缳出嫁,开始我是很吃惊的。」

  「我知道,缳公主是国主最珍爱的女儿,我能够得到国主的赏识,也觉得有幸。」吕归尘说。

  两个人又走了几步,百里煜忽然停了下来:「那个羽族的女孩子,尘少主打算怎么办?」

  吕归尘微微哆嗦了一下:「煜少主也……」

  百里煜轻笑了一声,摇头:「其实尘少主在南淮城算是有名的人了,这些事情,东宫里面那些禁军嘴快,也都告诉过我。」

  他低低叹了口气:「我是阿缳的哥哥,这话说来也许有些私心了。不过尘少主既然答应了父亲,要娶阿缳……我是个只懂书画诗文的人,两国的盟约我也说不出什么,不过婚姻是大事,希望尘少主能够对阿缳好,她虽然任性,终究是我的妹妹,你将来的妻子……不要辜负了她。」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不用煜少主叮嘱,我知道该怎么办。」

  百里煜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并行了几步,忽然低声说:「难道尘少主就没有想过逃走?」

  吕归尘吃了一惊,站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百里煜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低笑了几声,摇摇头:「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有很叛逆的想法,可是一个人生在世上,哪能自由自在呢?这东陆广大,门复门关复关,逃到哪里去呢……鸿胪寺定下的婚期是?」

  「八月十二。」

  百里煜点了点头,也不管吕归尘,沿著小径默默地走了。只剩下吕归尘一个人在黄昏的花园里,他抬起头,看见头顶的槿花开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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