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盈寸之翠 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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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四。

  凰月坊,鸣珂里。

  黄昏将尽,玉石铺子里面空荡荡的没客人,玉工手持著掸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轻轻掸去浮灰。

  帘子哗啦一响。玉工抬头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见是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肩上垂下银质的菊花军徽,身上是以黑铁鳞穿成的扎甲。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配银菊花军徽的是牙将了,以这客人的年纪,军衔不算低,而那件鲮甲更是禁军骑兵才装备的,禁军在南淮城里的名声比群狼恶虎好不到哪里去。

  进来的年轻人全然不像是来买玉的样子,迎面碰上那只酒红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里带著些茫然,扫视著琳琅满目的圭璧璜璋。他的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迹,甲胄的领口拉开了一半,领巾歪斜著,似乎是刚刚操演归来的样子。

  玉工带著笑走到他身边:「客人,我们要关门了,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快挑吧。」

  远没有一个禁军少年军官应有的气概,年轻人局促地点了点头,也不看玉工,左右顾盼著走进玉器堆里。

  玉工是见过世面的人,放下心来,依旧在周围转著掸拂灰尘。夕照一点一点地淡去,到了掌烛的时分,玉工转身想去柜子里取烛台,猛地吃了一惊。那个年轻人就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的,也不知跟了多久了。凑近了,他的眼睛竟是纯黑的,深黯如墨。

  年轻人抓了抓本已凌乱的头发:「吓著你了么?我……想找个东西,没找到。」

  玉工这时已经镇静下来,笑了笑:「不是,客人眼睛的颜色特别,让我想起有种玉,叫做『墨胆』的。我年轻时候见过一块料石,即使放在烈日之下,也只一色纯黑,没有半点瑕疵,就像是一池浓墨。终生没有见过第二块……说多了,客人要找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枚玉环,」年轻人用手比了比,「大概是这么大,绿色的。」

  他又犹豫起来,比了个小些的圆:「大概没那么大,只有这么大。」

  玉工笑了起来:「客人说笑了。玉环是不值钱的东西,大铺子里每月还不磨出几百只来?我这个铺面小,每月还磨制十几只呢,颜色就是青白绿红黄,又是绿的最多,这样可没法找。客人是在我这里相中过么?」

  年轻人摇摇头:「我也没有见过,说不准什么样的。是我一个朋友说在这里见过的,大概是四月中的事情了。」

  「四月中看中的玉,只怕是没有了,这种小东西,卖得可快了。」

  「是么……」年轻人透出失望的神情。

  玉工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我想起来了,客人等我一下。」

  他再从后面出来的时候,举著支牛油烛,手里多了一只精巧的漆木盒子。盒子在烛光下打开的时候,年轻人低低地吸了一口气。一抹深碧在烛光中升了起来,绿得发乌,盒子里一枚玉环躺在绛红色的重锦中。玉工手指挑起玉环转动,它有时看著清澈透明,有时又是极深的墨绿,倒像是女孩画眉用的黛青。

  「是!就是这个!」年轻人接过了玉环抚摩著,爱不释手。

  「这枚蛇盘玉倒是亏得有这么些有眼光的客人能看上。」玉工老练,不动声色地赞著客人。

  「多少钱?」

  「二百五十枚金铢。」

  「二百五十枚金铢?」年轻人愣了一下,「我在周围问过来,玉环在别的地方也就卖几十枚金铢,已经是最贵的了!」

  「玉质有好坏。带玉眼的蛇盘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我见过的料石中,这块也是最好的,二百五十枚,真的不贵。其实要是便宜的货色,反而好卖,留不到今天了。」

  年轻人攥著那枚玉环沉默,他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嘴角也绷了起来,犀利明快。

  玉工差点脱口而出说那便再便宜五十枚金铢。可是他忍住了,他瞥了一下年轻人全身上下,怎么也不像揣著两百枚金铢的样子。牙将不过是低阶的军官,如果只拿军饷,每月不过四五枚金铢,看起来年轻人还是没学会禁军中通行的那套弄钱把戏。既然这样,即便降到两百枚金铢,也不过令他更加难堪而已。

  年轻人像是拿著一件很重的东西,摩挲了很久,把玉环放回了盒子里。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

  「这枚贵了,后面还有别的货色,客人要看看么?」玉工追著问了一句。

  年轻人半转身,摇了摇头:「我会回来的。」

  月上中天时分,南淮城南的一处小院落。

  「公主殿下,您准备好了么?」翼天瞻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屋里,羽然深深地呼吸,把那张银丝络子揭下来盖在脸上,推开了门。

  一瞬间翼天瞻觉得月光不是从头顶照下来的,而是从小屋中涌了出来。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了,她的白色长裙上有月光在流淌,水一样汇到每一条褶皱中。裸露出来的肩膀有象牙般的质感,缠著镌刻著密罗星纹的臂钏。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用纯银的双翼发冠压住。她的脸上遮著银丝的络子,络子间无数纯银的星星兰像是星辰那样闪耀,令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古莫,我准备好了。」羽然的声音平静。

  翼天瞻手拄长枪,恭恭敬敬地半跪低头。这是他应有的礼节,可又不是完全出于礼节。隔了许多年,他再次看见这样装束的人站在月光下。久已平息的对于故乡的感觉回潮了,他彷佛又闻见了宁州森林里的樟木香。恍惚中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孩子,仰头看著泰格里斯神殿最高的树顶,白衣圣女幽幽地清唱。森林里静得就像天地初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流著泪拜伏下去,他却呆呆地站著,握紧他的小弓箭,发誓要扞卫这一切。

  「古莫。」

  翼天瞻回过神来,伸出了手臂。

  院子正中以青樟原木垒起了三层的方形台子,有一人的高度。羽然扶著翼天瞻的手臂,缓缓登了上去。她展开巨大的裙摆,跪坐在正中的垫子上,低垂著头。翼天瞻侍立在木台前,轻轻拍了拍手。

  院子的门无声地开了,月光照得门外那人一头白色的长发灿烂如银。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了,身上斜挎著绿琉弓,一身华美的漆甲,右手紧紧地按著自己的胸口。

  翼天瞻向著羽然躬身行礼:「公主殿下,这就是我对您说的,来自故乡的使者,斯达克城邦的翼罕。」

  「斯达克城邦,翼罕·伏尔柯·斯达克。」翼罕郑重地半跪。

  「故乡的武士,」羽然的声音远不像她平日的欢快,显得空旷高寒,「你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是怀了勇气和决心要扞卫泰格里斯的辉煌么?」

  「是的,公主殿下!我跨越整个大地,终于找到了您,我把一个鹤雪全部的忠诚献给您,连带我的生命!」翼罕恭恭敬敬地回答,「祈求能获得您的祝福,在战乱的年代,每一个鹤雪都以能够获得泰格里斯姬武神的祝福为至高的荣耀。」

  「你上来。」

  翼罕低著头登上木台,他改用双膝下跪,阖上了眼睛。

  羽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顶:「神的儿女,神珍爱你们,如珍爱自己的眼睛。倘你们要远行,只需仰首,风中有神的吻印在你们的额头。」

  她掀起脸上的络子,轻轻吻在翼罕的额头。那一瞬间她诧异地发现这个沉默的青年的皮肤是火热的,烫著她的嘴唇。

  羽然又盖上了络子,恢复了端正的坐姿。翼罕却还是紧紧地闭著眼睛,他轻轻地颤抖起来,他忽然用力叩首。

  「我寻找了两年!我寻找了两年!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颤抖,「我像是被射穿双翼的鸟儿那样逃离斯达克城邦,他们抓住了我未婚的妻子和我的母亲,他们要我回去。可是我没有回头,他们杀了她们!我失去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坚信我会带著姬武神的消息回到宁州,带回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终于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了哭腔,他仰起头,对著澄澈的星空高举双手,「所有我头顶星辰的神啊,感谢你们的恩赐,赐给我们羽族以未来。」

  这个高贵勇敢的鹤雪就这样趴伏在青樟木台上嚎啕痛哭。

  翼天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孩子,你已经看见了泰格里斯神殿的光辉,还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悲伤呢?」

  翼罕擦去了泪水,跟著他回到木台下,坐在垫子上。他低著头,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克制住那股辛酸的泪水,再次仰起头来,发现木台上端坐的公主正透过一层银丝络子看他。他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却觉出了她好奇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那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故乡还好么?」翼天瞻问。

  「丝柏从它的地面消失,野草就霸占崇高丝柏的位子。齐格林的年木已经被烈火包围,故乡的森林无处不是浓烟。」翼罕叹息,「羽皇已经死去,没有继承人能够号令各个城邦,野心家们争先恐后地冲向战场。整个森林已经变成了战场,而昔日高贵的鹤雪武士变成了飞在天空中的杀手。」

  他重新站起来向著羽然俯拜:「公主殿下,故乡需要姬武神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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